这是个凄凉到极点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喜筵,也没有任何的祝福。
有的,只是个未成型的胎儿,和一对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夫妻。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秦伦看着江慧枫,那双忧郁、阴沉的眼睛中有着十分执着的神情。『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都是我——拖累了你。』慧枫自怨自艾的,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早上十点钟,到法院去公证过,再去吃了一顿饭,就算结过婚了;环眼屋内,如果不是叔叔送了几件家俱做嫁-给她,这那像个新房?
『你又来了!从今以後,我不准你再这么自卑。慧枫,自卑是你的大敌,你知道吗?』
『可是在你面前,我总觉得抬不起头来,这一切,等於是我——强迫了你!』
『不许这样说!』他很严肃地走近她:『不管以前怎么样,我们都发誓不再追问彼此的过去,对吗?』
『是!』她依然垂看头。
『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有什么好抬不起头来的?』他弯,把手轻放在她肩上。
慧枫只觉一阵温馨,又是一阵欣喜,不禁抬起脸注视着他。
『我说过,我发誓会好好待你,此心不变、此情不渝,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他搂她入怀,双手不断摩看她的发际。『永远永远——』
温热的泪滴自慧枫眼中落了下来,突然之间,新房整个变了,到处都洋溢看温馨,不再陌生不再空虚,连那些陈旧的墙壁、地板似乎都耀眼生辉。
在遭遇那么大的不幸之後,他的这些肺腑之言,是否就代表了新生活的开始?
『让我们一切都从头开始,慧枫,我绝不会让你失望。』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希望、朝气与热情。
『是——』她感激得热泪满眶,喉头哽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伦的唇仍覆在她唇上,但那温热逐渐在消失,正当慧枫略微颤抖着等他下一步的行动时,他的唇移开了,而且站立了身体,咳嗽一声。
『累了一天,该上床了。』他走到床边,开始迅速地月兑衣服。
慧枫茫然的看着秦伦,无法克制的失望在灵魂深处涌起了冷意。
秦伦没有穿内衣的习惯,T恤一月兑,就露出了肌肉隆起的膀子,但肩色很白,白得像玉,而且柔软光滑,慧枫的脸有些发红,当秦伦开始解皮带时,她犹豫了。
『月兑衣服吧!』秦伦躺在床上叫她。
她解开上衣的扣子,在他的注视下,这些平常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善体人意的秦伦就在这时候熄了大灯,只留下一盏五烛光的灯泡,同时翻了个身。
她也在这时候想起早上她在叔叔的护送下到法院时,叔叔那悲伤的眼光。
『你只有十八岁!』叔叔重覆的说:『十八岁,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不!』她漠然的摇头。
『我愿意供你念大学!』
『我知道,叔叔,谢谢您的好意,我对不起您!』她这一生从没一刻像此时这般动容过,但是,命运的手已经毁坏了一切,她来不及了。
校园、书本、青春、欢笑……。
她在暗中看着身体的轮廓。稚女敕的、楚楚可怜的美。十八岁!不知为何,她有着向一切说再见的冲动。
等到她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後,秦伦已经睡着了,而且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她看着他的睡相,也许是由於睡梦中的关系,他那放松了一切戒备的脸孔看起来特别英俊,不但不再阴沉,而且还带看孩子气。几乎可以用「美」这个字来形容。
英俊、年轻、娇贵……她侧着身看他,看到最後,简直有点发起呆来,这个简陋的空间怎么配得上他的美呢?
那么,自己呢?自己过去的污点……慧枫咬住唇用力摇头,她不要想,不想这些不是新婚之夜该想的事,慧枫强忍着想被拥抱、被安慰的冲动,在黑暗中寂寞的睁着眼睛。
虽然仍是夏天,却有了彻骨的寒意。
秦伦在这时又翻了个身,似乎醒了过来,然後用他浓浓睡意的声音说:『慧枫,我找判工作了,明天就去上班。』
***
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涌了上来,慧枫竭力地忍耐着,抓紧菜篮,好不容易走到市场的水沟边,才大吐特吐。
秦伦对她很体贴,上个礼拜才带她去看过医生,那个女医生仔细检查过她後,告诉她这是怀孕初期的徵兆,再过不久就会消失,不必紧张,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慧枫!』一个熟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後面叫了一声,她大吃一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女中的导师手上也提着个菜篮,走到她面前。
『老师——』她脸上的血色在刹时间褪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脸色很坏!上回我去你家,你婶婶告诉我你病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仍然垂看头,那张端丽的小脸苍白得可怕。
『你婶婶有没有转告你,我有话跟你谈?』
『有!』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你为什么不来?』导师的表情既慈祥又严厉。
『我——』她咬住嘴唇,像还在学校时一样,准备接受该有的责罚。
『虽然你已经毕业离开学校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关心你!」
『谢谢老师!』她怕极了,万一导师发现她的秘密……
一个骑看小天使摩托车的妇人,从她们身边骑过,如果不是导师拉了慧枫一把,她差点儿被撞到水沟里去。
『这里太吵太乱,不合适说话,这样好了,今天是礼拜天,没有辅导课,你下午来我家里。』
『我可能、可能——』
『不要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的困难!』导师说完就走,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那儿发愣。
导师的背影很快地在嘈杂的人群中被淹没了,慧枫提看菜篮往前走,在青菜和猪肉的摊位各停了停,又被卖五香豆千的吸引住,可是她虽然在买东西,动作却是机械化的,她的思绪早已飘得好远好远,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再也收不回来。
多少校园往事也就在此刻浮上了心头,才不过两个月前,她还是穿制服背书包的高中生,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过只有一个考试而已,对未来充满幸福与希望。
而现在,竟宛如有天渊之别……。
她木然的往前走,走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
***
『你到底会不会烧饭?』秦伦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愠怒:『我在外面辛苦了一整天,你就给我吃这种又臭又焦的东西。』
『对不起!』她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但她不敢哭,只像只小蚂蚁般瑟缩在椅子上。
『对不起!』他哼了一声,表情是说不尽的愤怒与讽刺:『你除了会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每次都可怜兮兮的说——对不起!』他学着她可怜兮兮的声调:『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低能儿?』
『我不是!』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细声细气的说:『我保证下次绝不会再这样了。』
『保证?我他妈的至少听你说过几千遍保证了!』他把筷子重重一放,桌子给他拍得震天价响!『你那回办到你的保证了?做不到就别开你的金口!』
慧枫低着头,保持沉默,秦伦正在气头上,她不能去激他。
『把眼泪擦掉!』秦伦看到她的眼泪,气又往上冲:『妈的,谁欺负了你。动不动就哭个不停,把人都哭霉了!』
这不是秦伦头一次发脾气,但却是骂得最重的一回,似乎把满腔愤怒全出在意枫身上,她忍看忍着,忍到最後实在受不了,真的「哇」地一声哭出来,掩住脸,拼命往卧房里跑。
『慧枫!』没有两秒钟,秦伦就跟了进来,英俊的面孔上所有的气焰、怒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脸的懊丧:『我——』
慧枫抽泣着,她没办法回过脸去看她的新婚丈夫,也许他说得对——她是低能,除了念书、画画,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脾气太坏了,一定——』他的脸孔整个凑了上来,吻住她含泪的眼、她抽泣的层,那揉得红红的小鼻头,『不要哭了,慧枫,我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她任他抱着,抱到了床上,在他热情的、赎罪的吻着,又一次的原谅了他;可是,就如同每回争执过後一样,他除了拥抱和吻,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每次她都以为他会有的,但是每次一到节骨眼他就离开了她,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不是说过他爱她,要照顾她一辈子吗?而且——第一次他曾经那么勇敢的证明过……
难道是他——嫌她?
他表面上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心底却觉得她——贱!
慧枫心底寒了起来。但她没有出声,只茫然地注视自己的月复部。她一直在做梦,一个可怜而卑微的梦,现在,这个梦快醒了。除了耻辱,她将一无所有。他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不顾一切……
接近凌晨的时候,慧枫在朦胧的梦中醒来,她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月复里的胎儿死了。
『宝宝、宝宝!』她记得她大声的叫看,可是孩子仍然死了,像一道光似的消失在天空里,她跪了下来,那份伤心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可是不久之後,发现自己是跪在一个男人面前,她抬起头来,才看见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无限悲悯的看看她……
闪电自半空中劈了下来,在原野上燃起一片燎原的大火,她被熊熊的火焰包围看,奇怪的是,她既不觉得疼,也不害怕……接近死亡的边缘,反而能令她感到欣喜。『接纳我吧!接纳我吧!』她在火光中游走着,不断喃喃自语……
『慧枫,慧枫!』她正无比舒服时,却有一双大手用力的-着她,那个十字架变型了,倒塌了,那梦中的地狱也跟着失去……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秦伦正用手轻拍看她的脸颊:『你刚才又叫又喊,把我吓了一大跳,做恶梦了?』
她点点头,那份失去孩子的痛心犹在,她把手在肚子上模了模,心里怦怦直跳。『我梦到孩子死了!』她一阵止不住的哽咽。
秦伦拥住了她的肩:『那又不是真的,一个梦而已。』
『我怕!』
『别怕,我在这儿。』秦伦拍拍她:『好好的睡吧!都快天亮了。』
『秦伦——』她闭上了眼睛,但没一下子,还是忍不住。
『嗯?』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睁开眼睛,瞪视着因漏雨而变色的天花板。
『明天再说吧!我好困。』他打了个呵欠,一翻身就不再理她了。
她想问的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孩子不是你的,你该怎么办?她在心中喃喃地重复这个问题。然後她又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孩子不是秦伦的,我该怎么办?
梦见孩子死的那一瞬,好像是自己亲手把它杀掉的一样。可是它的生命——她顿时口乾舌燥起来,它之所以会被赐予生命,缘於毁坏了另一个人的……天啊!这一切是多么的荒诞啊……
***
这一生中,她没想到她们还会再相见,可是现在,她却无比真实的站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她叫出了她的名字。
『孙馥芬!』
『是的,惊奇吗?』孙馥芬像在跳天鹅湖似的,惦着脚尖转了个圈子,飘过来一阵高雅的香气。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奇特,虽然一身华贵的打扮,但表情却是——愤世嫉俗的。
『方大可——他还好吗?』千言万语中,她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
『方大可?哼!』孙馥芬冷冷哼了一声:『别提那个家伙,我们早就吹了。』
『可是——』慧枫大吃一惊。
『你说得对,他是个骗子!』孙馥芬仍是那冷漠的表情:『算了,不提他了,谈谈你吧!套句你的话,短短三个月,你好像也改变了不少?』
慧枫无言的点点头,只有三个月,可是她的世界却整个被颠倒了,一时之间,她有着痛哭一场的冲动。
『你不止变了——』孙馥芬研究着她已开始变化的身材,这点她自己很清楚,她的身体由青涩而圆润,由稚女敕而丰满。
『我结婚了!』她艰涩的说。
孙馥芬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又圆又大,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在报上看到榜单,你考上文化。』
『我放弃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在这街头的巧遇中,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她想逃、想躲,这样的相遇根本是不必要的,即使她们以前曾是最好的朋友,但时间改变了一切,她们再也不可能回到白衣黑裙的学生时代。
『是不是你叔叔——』孙馥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没考上师大,所以——』
『不是,这一切跟他无关!』她心烦意躁的替叔叔辩解。
『我不相信!』
『对不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再见!』她慌张的想摆月兑孙馥芬,横越过街道。
『等等!』孙馥芬虽然穿起三寸高跟鞋,可是动作一点也不慢,马上就追上了她:「我有话跟你讲。』
『改天好吗?』
『别躲我!』孙馥芬的眼睛又黑又严肃,似乎一下子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那表情、态度和记忆中那个懦弱的孙馥芬完全不同,『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情况要比你惨得多,我都不怕见你,你又有什么好躲我的!走!前面有家咖啡店,我们坐一会儿!』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她好奇的望望四周。
『你为什么这样匆忙的结婚?是不是你叔叔逼你?』孙馥芬的口气也和以前完全不同,充满了气势。
『不是!』她拚命摇头:『我说过这事和别人无关,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那学校呢?我不相信你辛苦准备了三年,才一考上就舍得放弃。』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突然注意到馥芬手上有颗好大的钻戒,光采夺目,足以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
『是吗?』馥芬笑了,从皮包中取出一个烟盒。
『你——抽烟?』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馥芬微微一笑,点了火,抽烟的姿态不但风情万种而且十分撩人。
『现在的我,不但抽烟,还喝酒呢!』馥芬又哼了一声,娇媚的脸孔经过脂粉的涂抹,更加艳丽了,但成熟中令人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她——到底遭遇到什么了?慧枫悚然一惊
『你不快乐?』
『快乐?』馥芬的下巴一抬!『别笑死人了!』她似乎要开始抱怨什么,但马上就改了口气:『我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我这些事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我们的距离好像愈来愈远了!』慧枫注视看她:『你的事我不会懂,我的事,你又何尝能懂呢?』
『那你就错了!慧枫——』馥芬的眼光好精明:『的确不错,从前在学校,都是你在照顾我,但那时候我一直在温室中生长,难免不懂事,现在可大不相同——』
『你哭了!』
『没有!』馥芬用手抹泪,又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而言,你的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我自信有能力替你解决。』
『是吗?』
『对!』馥芬锐利无比的看着她:『恕我直言,不管你遭遇到什么灾难,但你目前最大的难题就是一个「钱」字,对吗?』
慧枫默然。
『还有,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过相同的经验。』馥芬似乎很轻松的。
『可是——』
『我拿掉了,与其让它生下来无父无母,我又何必造这个孽呢?』
慧枫倒抽一口冷气。馥芬变了,不仅外表变了,连心都变了。
『别拿那种眼光看我,我早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现在言归正传,你如果为了怀孕没法子去上大学,我倒有个办法。』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急什么?先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我建议你先保留学籍。』
『真的不必了。』她晓得她底下要说的是什么,赶紧摇头。
『那你真是大错特错!』馥芬看起来真的生气了,『你知道吗?你明明想念大学,想得要死,可是你却在欺骗自己,以为可以这么认命的过一生,你是这种人吗?』
『我——认命!』
『不要多说了!听我的话,慧枫,把钱收着去注册,不管怎么样,你得先保留学籍!』馥芬把一叠钞票递给她。
『别逼我!』
『我是在逼你吗?』馥芬口气和缓了下来,诚诚恳恳的正视看她:『我现在这个样子,能逼谁呢?慧枫,如果你要我求你收下这笔钱,我会求你的。』
『大学——没那么重要!』
『若是不重要,当初又何必千辛万苦的努力呢?』她自嘲的一笑:『我当时糊涂幼稚,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念大学的希望,你这么幸运有这个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了。』
慧枫凝视着她眼中闪动着的泪光,终於明白了,她握住那双手,柔声的问:『馥芬,这几个月来你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
那是一场噩梦。
当慧枫回到家的时候,还在为馥芬告诉她的事情发抖。自从在潭边出了意外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现在才知道她不是的。只是,她现在比以前容易了解,馥芬为什么不回家了!方大可彻底毁了她。贞操、尊严、梦想、前程……馥芬真是被他害得一败涂地。
当初他诱拐馥芬离家时,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美丽远景,可是,馥芬发现他的真面目时,已经太晚、太晚了。
若不是馥芬一字一泪的叙述,她绝不能想像天底下有这样卑鄙的恶棍。说他是爱情骗子还高抬了他,简直是人口贩子。
沈曼丹从前说他方大可的故事时,她怎么也没法子把可怜的馥芬会跟董汉升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哈哈哈——』馥芬狂笑起来时,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但是我有钱,就是有钱。』
董汉升对她还不错,因为馥芬发现自己被方大可骗了之後,非常懂得认命。『不懂得认错的人,就是懂得认命!』馥芬冷笑了一声。
『你——可以回家!』
馥芬整个人都震动了,良久良久才开口道:『你晓得吗?多少个夜晚我哭着醒过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但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个我了——我,真是想回家!』她叹了口气,泪终於流了下来,哽不成声:『可是,回不去了。』
***
『你在想什么?』也许是她对馥芬的事太震惊了,以致秦伦何时进门的,她都不晓得。
『没有!』
『我明明看见你呆呆地坐在那儿!』秦伦本来还算和善的表情板了下来,冷冷地问:『你在想谁?』
『真的没有!』
『哦?是吗?』他的眼睛狡猾地眯了起来:『今天上午你到那儿去了?』
『我去——买菜。』
『买菜买了三个钟头?还买到咖啡店里?』
『你跟踪我?』她大吃一惊,站起身来,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他嗤之以鼻的:『我只是恰好路过,那个女人是谁?』
『同学。』
『同学?不可能吧?看起来至少比你大好几岁,我今天是顾虑给你面子,没当场揭穿你,我看你现在最好老实一点。』
『真的!她的确是我高中的同学,她叫孙馥芬。』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子会打扮成那副花枝招展的样子?』他装模作样的坐了下来:『慧枫,你既不会说谎,为什么不乾脆讲真话呢?』
『你别不讲埋!』她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现在他一进门就找她的碴,不是挑饭菜不好,就是嫌衣服洗得不够乾净,再不然挑桌椅摆得不够顺眼,今天,居然还放下工作不管,跟踪起她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你有什么可以证明吗?』
『当然有,毕业同学录上——』她突然住了口,这才想起来,孙馥芬最後根本没来学校,被退学了,同学录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
『同学录怎么样?』秦伦的面孔更阴沉了。那英俊而深刻的线条,扳下来令人十分可畏。
『你可以去问——陈导师。』
『我问你,毕业同学录到底怎么样?』他仿佛抓到一个大漏洞,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那充满恶意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
『孙馥芬因故退学,所以同学录没她的名字,不过你真的可以去问我们以前的导师。』她还忍气吞声的解释,患难夫妻,何必为一点小事争吵呢?更何况——
『慧枫,我真想夸你一句——你别的不会,说谎倒是愈来愈高明了,什么是高中同学,却又说毕业同学录里没有,你当我呆子耍?』
『信不信由你!』一股气往上冲,她并没有什么不对,他实在不该冤枉她。
『我不信!』他走过来,瞧看她的脸:『真看不出来,心眼满乡的嘛!』
那恶意的眼光看得她全身不自在起来,突然,她闻到一股酒味。『你又喝酒了?」
『是又怎么样?你管不着!』
『你这样下去,公司迟早,迟早会把你——开除的!』她终於忍不住了。
『开除又怎么样?』他跳了起来,想都没想的,扬手就是一巴掌,「啪」地一下刮在她睑上,打完了,指着她鼻子说:『都是你,一天到晚哭,哭得我烦死了,告诉你,不用等别人来开除我,老子今天起就不高兴干了!』
『你真的被开除了?』她呐呐地,那一巴掌打得虽痛,但是生活逼人,还不及这句话更令人震惊。
『告诉你不是开除,是我自动滚蛋了!他妈的!什么烂公司——』
『可是你马上就开学了,学费呢?』一切现实的问题迫在眉睫。
『这有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再说。』
『万一到时候筹措不出来,你就会被视同自动退学,兵役召集会马上——』
『叫你别烦就别烦,罗嗦够了没有?』他被揭穿了那份心虚,情绪一下子就坏了下来,大吼起来。
『还不止学费,这个月的房租马上就到了——』她提醒他:『还有水电、瓦斯——』
『你有完没完?我姓秦的到底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这辈子该你的?凭白无故给你拖得这么惨,你还跟我钱钱钱,妈的!肚子里的孽种是不是我的还不知道呢!只会——』
他一下子住了口,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整个僵在那儿,冷得可怕。
天!慧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上苍待她何等不公?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责罚她?但她竭力站直身子,她绝不能在他面前晕倒,这是她最起码的自尊了,让他责怪她吧!怨恨她吧!
慧枫茫然地注视地板,心痛的想,结婚那天,叔叔叫她再仔细考虑是对的,她年纪太轻,没法子应付这么多困难。
但太迟了,不管她应不应付得了,她都得咬紧牙关,想法子度过难关。
『别哭好不好?』秦伦忽然又大吼一声!『又不是天塌下来?去拿酒来!』
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你是聋了?还是死了?』秦伦生气的走过来,用力推了她一把,直把她推倒在地。
『少装死,起来!』秦伦一点也不再怜香惜玉,轻蔑地用脚尖踢着她。
慧枫是用灵魂最深处的力量,才在无限的屈辱中爬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是拿那双黑极了也深极了的眼睛看着秦伦。
她的心底轻轻在问:他最初是有真情的,一开始也是勇敢的,为什么现在他们要落得彼此憎恨,为什么呢?难道正如不识字的婶婶所形容:这是前世-孽,一切都要看造化了。
也难怪她结婚那天心里毫无喜悦可言,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她一直在欺骗自己,骗得太久了。
***
这个晚上,秦伦喝得大醉,最後不但大吐,还叽哩咕噜的讲了很多,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听得意枫心都凉了,但她仍然把他服侍到床上。
一切就绪後,她拿了把椅子坐在小院里看星星。
夜深了,一切都平静了,没有车声、人声,只有星影虫鸣,安祥而和平,但她的心中却被无比的煎熬着。
有生以来,她还没这么想死过,绝望的深渊中,没有一丝指引、一丝光明,她再也爬不出来了……
可是,她肚里有孩子,她不能死。她悚然一惊。
『这种罪,还要受多久?』她问自己,问天空的星星,没有人能回答她,冰冷的泪,一滴滴的滑到唇角,再无声的吞进肚里。
锁了门回到卧室去时,秦伦的鼾声震耳,她静静的月兑了衣服,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淡淡的月光移进了窗子,正好照射在那帧放大的黑白相片上。那个高贵雍容的女人,正看着他们,也许是月光的关系,阴森中竟有种狰狞,好像是严厉的监视着这个可怜的小妇人。
她害怕的闭起眼睛,没有一下子,竟在眼泪中就睡熟了。
***
注册的人很多,但慧枫耐心的排着队,这是注册的最後一天,再不来就完了,她天天在家等秦伦出去等得发疯,但秦伦一直喝闷酒就是不出去,幸好昨天朋友来约着去应徵新工作,要不然馥芬的好意就白费了。
想到了馥芬,她心里一阵酸。离穿黑裙子的日子并不算太远,但世事竟如此难以预料,这些日子里,她虽然过得很不如意,但生活残酷的磨练,也教给她太多太多的东西。
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她都要沉住气,她一定要努力的活下去。
『江慧枫!』突然,一个娇脆的声音叫住了她,紧接着,那个声音的主人就跑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王小薇!』她呐呐地。
『我在报上看到你也考上文化,真没想到你会来注册,听说,听说——』王小薇突然结巴起来,眼光诧异地落在她的月复部上。
『是的,我结婚了!』慧枫本来很尴尬,可是竟突然勇敢起来,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即使有,那也是她跟秦伦之间的事,别人管不着。
「我是说,是说——恭喜你啊!慧枫!』面对她的泰然,这回不自在的,倒是王小薇了,她结结巴巴的说着恭喜。
『谢谢!』慧枫微微一颔首。
『我还听说你有小贝比了?』
『你说呢?』
『我看不出来!』王小薇这下可逮着机会,名正言顺的打量她的肚子,还是平平坦坦的,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但其他的地方,倒是比在学校时丰腴了不少,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像是……对!她灵光一现,江慧枫成熟多了。
『对不起,该我了!』慧枫没有再理她,队伍这时已排到了尽头,她转身把自己的证件送了上去。
『那我先走了啊!』王小薇自讨了个大没趣,讪讪然地走了。但不管如何,今天在这儿碰到慧枫,总是大新闻一件。慧枫没有回头,但是心里一阵抽痛。
和她比起来,未经过世事的王小薇,简直幼稚不堪,但是慧枫心里知道自己羡慕她,她就是江慧枫的从前!
慧枫多么盼望能回到从前!即使稍嫌轻浮不解事,不也是个幸福快乐的少女?
***
『你到那里去了?』当慧枫注完册,办好一切保留学籍的手续後,急急忙忙的赶回家,不料,才一开门,秦伦就像一座山似的,挡在她面前。
『我——出去一下。』她经他这么一吓,脸都吓青了。
『一下?不会吧?』他冷笑一声!『三个小时叫做一下子?你的时间观念未免太差了。』
她又累又乏,实在没精神理他,-着小钱包就往里面走。
『慢着,你先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上那儿撒野去了?』他一把挡住她。
『秦伦,你-你简直不讲埋!』她刚才为了注册,站得人发虚、腿发软,情绪当然不会好。
『哼!我还没发脾气,你倒顶会先发制人!』秦伦脸上虚伪的假笑一下子不见了,阴沉下来时,竟然有几分狰狞。
『让开!』她渴极了,一心只想进屋喝杯水。
『我偏不让着你怎么样?』秦伦怪笑一声,拦在那儿,简直像座山神。
慧枫既气又急,伸手就去推他,可是不但力气小推不动他,小钱包「叭嗒」一声掉到地上,还张开了口,里面的零钱、杂物全哗啦啦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秦伦眼明手快,一弯身捡起了一张单据:『文化大学艺术系——』
慧枫的脸在刹那间褪尽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秦伦的语气放得好温柔,但谁都听得出来,在这温柔背後的血腥味。
『我——』
『说!』他狞笑一声,用力去-她的脸。
『是我的注册单。』她被-痛得出声。
『你大着肚子还想去念大学!』他眯起眼睛!『想出锋头也不是这种出法!』
『我办了保留学籍,休学一年!』她终於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哦?』他的唇边浮起了更不怀好意的笑,『那来的注册费?』
『是——叔叔给的。』
『你扯谎!』秦伦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慧枫畏惧的注视着他,这是她头一次发现他的眼光,不仅愤世嫉俗,还有种疯狂的东西在里头闪烁。
『你怕了吗?』他笑够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你这个说谎大王,我今天早上才在菜市场门口碰到你叔叔在那里摆水果摊子,他还要我转告你,今天家里祭祖,叫我们回去吃拜拜呢!』
老天!她简直喘不过气来,乾咽着口水,两只眼睛楞楞的瞧着他,心里只不断想着三个字——他疯了。
『进去!我要跟你算帐!』他连推带拉的把她弄进门里。『说!钱是那里来的?』
『孙馥芬给我的!』
『又是系馥芬,哈!看情形,孙馥芬是你最好的挡箭牌嘛!』
『是真的!』
『我看今天不给你一点苦头吃,你是不会说实话的!』他狞笑一声,两只胀满血丝的眼睛邪邪的瞧着她,那眼光令人不寒而栗。
『秦伦——』
『想哀求我?没那么容易,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竟敢一直把我当傻瓜耍,我倒要给你瞧瞧——」他的手掌挥了过来。
慧枫害怕的闭起眼睛,咬住嘴唇,她在等,等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脸上,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意外的是他那来势汹汹的手停在她的前襟上。
时间像突然在这一瞬完全停住了似的,但也只僵持了两秒钟,一股挟杂着疯狂、猜忌、怀疑的怨气,「刷」地一下把她的衬衫撕戍了两半。
『秦伦,你住手!』她抱着破碎的衬衫遮住胸口惊恐的喊着,这一刻,她也心痛到了极点。她犯了什么错?要他这样的羞辱地?
但秦伦没有住手,他又眯起眼,欣赏似的看着正瑟瑟发抖的小妻子。好像在享受她给他的每一个……然後,他开始动手月兑自己的衣服。他月兑得很慢,存心要慧枫仔细欣赏似的,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眼光中除了疯狂、怨恨,还有种说不出的婬猥;慧枫垂下头。
『看着我!』他的一记耳光和一声大吼把她的脸吓得抬了起来。
在荒山上被袭击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丑恶的人、丑恶的事……她只记得天依旧是那么蓝,花是那么艳,水仍是无心的流,风轻柔在吹……
变色的,只有她柔弱得无法还击、甚至无法自保的身体。一阵懔怖的寒意,使慧枫从脚跟开始发起冷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秦伦月兑尽最後一件衣物,那赤果的男体突然给了她无比肮脏的感觉,她忍住许久的泪终於流了出来,她最不明白的,当他在月兑衣服时,她为什么脚像生了根似的不逃走?
『不要哭!』秦伦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抱住了她;但那只是偶然的奇迹发生,几乎是立刻的,他又恢复他的粗暴。
『跪下!』他大喝一声。
慧枫的腿一下子弯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这么艰难的动作,她却做得这么容易,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难道她所有的尊严,早就被他毁了吗?
她屈辱的、卑从的跪在那儿,看着他丑恶的身体一寸寸的靠近她。
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保护她,不惜牺牲一切的男人,也不是为了怜惜她,敢做敢当的丈夫。
恍惚中,荒山的那一幕不仅重现,还取代了这一刻。
那个凌辱她、毁掉她童贞的歹徒和秦伦的脸孔混合成一体,然後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就在这时候,他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那么用力那么狠,她眼睛痛得像要暴出来似的,糟了!不能呼吸了……
但她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一点也不挣扎,那个歹徒在夺去她身体的那几分钟,也连带着把她漫长的一生都给毁坏了。
可是秦伦却在最後的关头放开了她,一股新鲜的空气及时吸进肺里,她大咳大呛了起来。
秦伦从裤头上解下了宽宽的牛皮腰带,慧枫在眼泪与呛咳中看见他又再度靠近了她,整个身子都吓软了,一下子倒了下去。
『起来!』他用皮带尖轻慢的敲着她的腿部:『跪好!』
『求你——饶了我!』求饶的话在喉咙里,但不知为何,她竟说不出口,是的,她宁愿受他的羞辱,也不愿再向他轻易求饶。
她望向上方时,荒山暴徒的面孔和秦伦的重叠在一道。
然後,她开始遵照他的命令,一件一件开始月兑,她的手在发抖,心在滴血,但是奇怪的是,她的意志力量却使得她在落入如此恶劣的境地时,竟能保持着出乎常情的平衡。
也许,这是孩子给她的力量?她暗自想着,对抗秦伦的勇气竟油然而生。
鞭梢打在背部白女敕皮肤上的力道并不很重,只是如雨点般,一鞭又一鞭,她挺直了上身,咬住牙,任由那些鞭痕落着。
她的整个人,都在这时完全麻木了。
『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秦伦的脸部扭曲了、变型了,如野兽般兴奋的狂叫着,晶亮的汗水自他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流下……
『不痛吗?咦!不痛吗?』他审视着那些火红的鞭痕,如交叉的十字状布满了她的背部。
当她听出他声音的兴奋时,真正的恐怖才排山倒海的袭来。那让她想起他向她表明心迹的那一天——
他用另一种方式又再羞辱了她。至此,她才算是完全明白,毁掉她的,实在不只是那个只出现了几分钟的暴徒。
秦伦把她抱到了床上……
开始的是另一个地狱。
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兴奋而张狂,犹如一个铅块,压得她简直无法呼吸。
但她心里清清楚楚想到的是——到底谁是这孩子的父亲?
『你这个酸女人!贱女人!』秦伦给她一记耳光,突然哽咽的叫着:『你真的害死了我。』
她张开眼,无声的泪滑过脸颊,墙上那张贵妇人的照片仍然冷冷的注视她。
阴险而不屑的看着这无助的一切。
在这个屋子狭窄的世界里,所有宝贵的东西都被毁坏了,谁再也救赎不了谁了。她冷冷的看着他健壮的身体在那儿蠢动着。
秦伦上班去了。
这是他一个月来的第三个工作,慧枫希望他这次不要像每次一样只做了两天又不干了,如果他再拿不到薪水,他怎么去注册呢?如果他注不了册,他立刻会接到兵役召集……
慧枫开始後悔,当初她不该那么自私,若把馥芬的那笔钱给他先去注册,现在不是就不用担心吗?
突然,她一阵热泪盈眶,痛哭出声。
叔叔当初给她的建议一点也没错,教她把孩子打掉,忘掉这一切,安安心心去念大学,可是她觉得他们不了解她,又怕拖累他们,这才自误误人到这个地步……
这一切,都是她不用智慧,情感冲动的结果,但——她又低下头看着肚子,未出世的孩子使她有了太多的牵挂,不管它带来如何的苦难,她都一样的爱它,要给它生命……
那么,她又何必後悔呢?
哭的日子、笑的日子,她都一样要过下去。
忽然,下月复一阵疼痛使她痛得弯下腰去,那种不寻常的抽痛,使她立刻回忆到昨夜……
难道是——不!她恐惧的咬住嘴唇,是秦伦给这孩子最初的生命,他不能再用同样的方式把它收回去!绝不!
湿湿黏黏的液体流了出来,她惊惶地立刻躺回床上,幸好,只流了一会儿就止住了,她惊疑不定的又爬了起来,一直到买完菜,她都幸好没事,可是开始洗、切时,那可怕的痛楚又来了,而且流量加速,她只有再回到床上去。
血,就这样不停的流着……
老天!她不能再这样流下去了,她一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慧枫不知那来的一股力气支持着下了床,刚下床时,好一阵子的头昏眼花,她喘了一口气,求生的意志终於战胜了一切,她成功的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每走一步,她就疑心後面是不是遗留了长长的一条血迹。秦伦!她在心中喊着!我一定要找到你!救我!秦伦,请你救我!在街口,她拦到一部计程车。
『成功路!』这是秦伦给她上班的新地址,那是个规模宏大的出版公司,他在出版部担任职员。
『请你快一点!』她快支持不住了,急急地吩咐司机。
『这位小姐,你是不是病了?』司机回过头来:『你的脸色——』
『我没关系,拜托开快一点就好!』她喘息的倒向座位,好不容易下了车,她焦急的四下张望,就是找不到秦伦告诉她的那家高远出版公司。
『请问——』她走到一家商店,想问个清楚。
『高远出版公司?』掌柜的挺着个胖肚子,满脸疑惑:『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在这里开了十多年的店,就从没听说过什么高远出版公司!奇怪?』
『对不起!』她强忍着那份虚弱、晕眩,拖着浮软的脚步走出去,重新对过那张纸条,又走向第二家卖米的粮行。
『没听过!但是——』正在量米给客人的欧巴桑迟疑了一下:『街角那边有个卖录音带的小摊子,好像就是叫什么远的。』
她走到街角时,全身的血液就在这一瞬间冻凝住了。那儿并没有一个什么高远出版公司,小摊子的布桌围上却写着斗大的红字——高远录音带。
高大挺拔的秦伦并不是坐在出版部的办公室中,相反地,他跟其他小贩一样,一有路人走过,就一个箭步窜出来,横拦在人面前,向人兜售录音带。
慧枫站在那儿不能动弹分毫,可哀的事实使她惊惧万分,思想停顿,她不但不能思想,连痛楚都似乎离开了,她呆了、傻了……
守在摊位旁的秦伦另一个同事却误以为她对这些录音带有兴趣,立刻迎了过来,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栏住她一边劝诱着:『小姐,我想你应该对英文有兴趣吧!本公司出品的录音带,就是专为您——』
就在这时候,秦伦碰了一鼻子灰退了回来,一脸的灰败和沮丧,看那表情,那个被他拦住的路人一定给了他极严重的挫败,在这条街上,这个明亮的白昼,他站在街头出售他的自尊,所得到的,只是践踏……
当他看见他的同事似乎颇有斩获时,投来羡慕的一瞥,那卑微、挫折的眼神使慧枫情不自禁地掩住眼睛……
但来不及了,秦伦已经发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不但疯狂而且狰狞。
『秦伦——』她摇摇欲坠的轻喊。
可是这次她猜错了,他没有过来动手打她,反而羞惭的倒退了一步,两只眼睛不相信的瞪得大大的,那可悲的眼神似乎说明了一切,然後,慧枫所看过的那种疯狂、凌乱的眼神又回来了,他像受不了所有的打击与刺激,终於丢下一切不管三七廿一的掉头就跑。
『危险——』慧枫送出最後仅剩的一点力气嘶喊了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失去了理智,胡冲乱撞的竟闯进正亮着红灯的街心。
快车道上疾驶的车辆像是怪兽般,迅速地吞噬了一切。鲜红的血、飞溅的肉,从怪兽轮下吐了出来,飞洒得四处都是。慧枫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终於一股来自地狱的力量把她吸到了地心。
她不断坠落着……
***
宇宙停顿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旋转起来,愈转愈快,到处都是冷利的白光……天啊!这到底是上帝的脸还是魔鬼的脸?当一张模糊的东西在慧枫面前逐渐成型时,她不顾一切的惊喊了出来。
『慧枫!』那张脸更靠近了,还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那手宽大、温暖,她拼命眨着眼,终於她看仔细了,也想起来了,那不是上帝的脸,也不是魔鬼的脸。
『秦——老师——』她只觉喉头一哽,嘴唇-动着,声音始终发不出来。
秦德言的脸上同样也流着泪,但那表情却如释重负似的,『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的声音也哽咽着。
『秦——伦呢?』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腰以下虚得可怕,宛如有人用管子把她的五脏内腑全掏空了,只剩下虚虚荡荡的外壳。
秦德言刚刚和缓下来的脸色立刻变了,但他咬住牙;『他——很好!』
『老天保佑!』一阵惊喜、一阵叹息,不禁喃喃地叫出声来。秦伦很好!老天!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她发誓,以後他再怎么打她、骂她,甚至羞辱她,她都不再计较了……慧枫的眼角内又迸出了泪花,秦德言这句话给了她太多的力量,甚至支持着她继续活下去!秦伦!她在心中拼命叫着,我拖累了你,可是,蒙老天保佑,我要补偿你,好好的,用我的一生……
『你做什么?』秦德言突然惊叫起来。
『我——要去——看他!』她无比艰难的要下床。
『快躺下!』秦德言强忍着泪,把她按了回去。
『不要——阻止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气:『我一——定得——看看——他。』
『难道你光只是想看他,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了吗?』秦德言那好看的眉毛整个皱了起来。
『孩子!』啊!她怎么忘了肚子里还有秦家的骨肉呢?真是……『您——』她苍白极了也黯淡极了的脸突然有一抹羞红。
『医生告诉我的!快躺下,你一定得好好休养,知道吗?』
『可是,秦——伦他——』
『我会照顾他!』
『谢谢!』她为了孩子只得再躺下去,躺下的那一瞬,她不但全身虚月兑,天旋地转,还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拼命的喘着气把气缓了过来,才能开口说第二句话。
『秦——』她才说出第一个字,秦德言就紧张的蹲在她床头。
她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秦德言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好起来,天!』他用手胡乱的转着眼睛:『慧枫,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
『我会的!』她把脸别了过去,『秦——』她这才想到,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秦德言,在这个尴尬的局面中,她应该继续若无其事的称他秦老师,还是乾脆跟秦伦一样喊他爸爸?可是,万一他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呢?更何况……她在心中轻幽幽的叹气,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是,这个愿望来不及了。
『看,你婶婶来了,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她每夜都守着你!』秦德言从床边站了起来:『我也该去办办秦伦的事了。』
他的话很奇怪,是不是?她正要问,婶婶庞大的身躯已经走到了床前。
『你醒了?』婶婶那憔悴的、浮满油光的脸,掠过一丝惊喜。
『婶婶——』
『不要哭!乖,不要哭!』婶婶一下子慌了手脚,放下手上提着热腾腾的鸡汤,就一把搂住了她。
婶婶身上的油腻气味,这次非但没有引起她的厌恶,相反地,她只觉得无限的安全。
就像是她三岁时孤苦伶仃的被叔叔带回家时,婶婶一边说可怜一边抱住她时一样……她伸出另一只没有绑上点滴注射的手,也紧紧地攀住婶婶厚实的背。
她真想放声一哭,可是没有几分钟,她就在这种快慰的情绪与极端疲乏的情形下,又进入了梦乡。
『让她睡!』医生走了进来,检视了一下,然後说:『她失血太多,又受到这么大的刺激,要让她先把身体养好才成。』
『我知道!』婶婶点点头,注视着慧枫的脸上全是凄怆之情。
***
秦德言走出病房後,那原先的强颜欢笑全不见了,而且步履由稳重而蹒跚,他在长廊上缓缓的走着,那凄楚的背影,就是陌生人看见了,也会想过去问他,是不是在人生旅途中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他忍住了一阵又一阵的泪,可是喘息得愈来愈厉害,他再也不是那个高傲的大画家,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任何肉身在这个宇宙间都是卑微的,都是平凡的。
因为它太脆弱,脆弱到一只轮胎或是一颗子弹,或仅仅是一场惊吓就会彻底被摧毁。
但也因此而产生了强者!他又喘了一口气——只有强者才能战胜一切,够资格和命运抗衡,因为强者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所有的条件多么恶劣,也要活下去。
慧枫——他在心中轻喊,无论如何,都请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长廊的尽头有两个男人站在那儿等他,秦德言走了过去,接过他们手中的一本簿子和笔。
『火葬还是土葬?』其中一个男人问。
秦德言的嘴唇颤动着,但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在火葬的项目上,用发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男人离去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住的喘息着,秦伦死前凄惨的景象又回到了眼前。
他遮住了眼睛,往昔孤傲洒月兑的气概不见了,他像每一个晚年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般瑟缩在那儿,双肩不断耸动着,同时发出「噢、噢」的哭声。
生命中突然遭遇到严霜猛烈的侵袭时,他一下子老了。
***
『为什么我不能去看秦伦?』慧枫满脸狐疑的望着秦德言,有些事情不对劲,是不是?这点她一进医院就感觉到了,现在,她已经复原得差不乡,还是不准她出病房,真是奇怪。
『因为秦伦的伤比较重,需要静养。』秦德言回答得很自然,神态上找不到什么破绽。
『我不会吵他的。』她真有些不耐烦了,『而且我去看看他就回来,只看一眼就好,我保证!』
『那也不行!』秦德言微一沈吟。『医生嘱咐过。』
『我去跟医生商量商量!』她坐在床沿开始找鞋子。
『医生不会准的。』他颇有碍难的凝视着她,那眼光中包含着太多她不懂的东西。
『秦——老师!』直到现在,她还不习惯称呼他「爸爸」,『我想请您诚实的告诉我,秦伦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比入院时更灰败,一层可怕的死亡气息笼罩着她。
『他很好,你安心静养,医生答应时我一定带你去看!』
『是吗?』一阵冷意由心头凉起,不知怎么的,虽然秦德言的态度安祥,神情自然,又是秦伦的亲生父亲,但她就是觉得他的话有问题。
他——在说谎是吗?
可是,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在秦德言的坚持下,慧枫又躺了回去,然而这回她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受得了打击,她只是再也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过了半个钟头後,秦德言对她说有要事待办,就离开了病房,把她交给特别护士。
『我想吃巧克力糖,可以帮我去买吗?』她问护士。
『那怎么行呢?』护士陪上一张笑脸:『我们在当班时不能任意外出,如果被院方发现是要受罚的,这样好不好?福利社有卖水果糖,我看你勉强将就一下,等秦先生回来——』
『我不要!』她用被子蒙着头大声抗议:『秦老师一不在,你们就欺负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多说了,我问你,你老实说,是不是我肚子里的小孩掉了?』
『那有这回事?你的孩子好得很!』护士一张脸吓成土黄色。
『不会吧!如果我肚子里有小贝比,我看你的态度不会这样,我要按铃叫大夫来问问看,大家都早说实话,也会早点解决问题——』
『好吧!好吧!』护士慌忙的跳过去阻上她按铃,然後叹了一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你现在赶快睡,睡着了我给你去买巧克力。』
『谢谢!』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慧枫装睡装得都快真的睡着时,护士这才站起身来在她的床边看了好半天,确定她是真睡,终於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慧枫由窗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便爬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戴整齐。
『我想探访一位叫做秦伦的病人,请问他住外科几号病房?』慧枫尽可能的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来探病的访客,果然,她成功的瞒骗过服务。
『外科?没有啊!』服务小姐翻了半天名册:『三东的外科病房全住满了,就是没一个叫秦伦的。』
『麻烦你再找一找!一定有的!』慧枫急得心跳的好快,她害怕极了。
『真的没有!』服务小姐很不耐烦的白了她一眼:『你一定是弄错了!』
『小姐!请你查查急诊室,他是二号住进来的,急诊室资料上一定有!拜托!』
『急诊室,三号——有了,是有个急诊的病人叫秦伦的!』
『那就好!请你查他的病房,看他住几号。』
服务小姐的视线突然定在那儿,『小姐,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太太!』
『不会吧?』服务小姐的眼光好奇怪。
『是真的!请你告诉我他的病房。谢谢你!』
『如果你是他太太,那你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他根本没住院,他——』服务小姐用一种错愕的声音说:『他在太平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