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如果,我还能做她姊姊,我会做得像个姊姊。
“你哭什么?”母亲气过了,紧紧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远永远,我都不会这样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训,人生岂是猜得透的?
嘉露没有醒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次。
我发誓她看见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
孙国玺进来时,她已经去了。
有如一片枯叶,静静飘落在秋风里。
孙国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情绪。
可是我见到了他的白发。
对他这样潇游洒的男人,真是个残忍的打击。
她的女儿才十五岁,却先他而去。
我可怜他。
他没有了女儿,我没有了妹妹。
我发现我也有了白发。我想嘉露,想她活着时候的诸般好处。
想她幼年时每天夜里来敲我的门,怯怯地说:“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我却老赶她走。
我不让她跟我睡,不让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爱。
爱,在印象中,多么肉麻的一个字。
但我现在却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女圭女圭、缀着蕾丝花边的睡袍……
青苹果的成员来了,她们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们哀伤地说,她们愿意为孙嘉露做任何事。
她们是做了事,她们才来不到半个钟头,就会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哗啦响。
管家来把这群没心肝的小女孩赶走,母亲更是怒形于色,好歹这也是丧家。
但我叫他们慢点动手。
孙国玺独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风中,他颀长的身影一动也不动,看着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会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从未为她鼓过一次掌。现在,他却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么。
连像母亲那般迟钝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孙嘉露不是最孝顺的女儿,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苹果”在池里玩了很久,走的时候,我听见管家告诉他们,欢迎她们再来。
家里有点生气总热闹一点。
但她们没有再来。
她们也非心肝全无。
嘉露生前的朋友来了许多。有电视台的、报社的、娱乐界的,他们众口同声说嘉露死得太早,否则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这也许是实话,她生时,他们也这样称赞她。
黄百成也来了,他告诉我,不去上班没关系,千万要节哀。
上班?还上什么班?还管它要不要紧。
“我要辞职。”我说。
他呆住了。
他现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说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丢下我一人。”他叫。
他说得真好,丢下他一人。
那么我呢?我又被谁丢下?
海伦告诉他,我伤心过度,别理我,丧假满了,自会乖乖滚去上班,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她倒了解我。可是这回不大一样。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会厚起脸皮伸手向孙国玺要钱用,因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时间去我杀嘉露的凶手。
那个该死的东西害我妹妹怀孕,害她丢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医,死在手术台。
才不过十五岁。
花蕾刚刚绽开的年龄。
来吊唁的人很多,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却无从分辨哪个是真凶,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国里的曹操说的,宁可错杀一百,不漏过一个。
我的心里已经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丧礼热闹极了,孙国玺从他的书房中走出,向所有宾客寒暄,绝对没有人猜得着他今天早上还伤心得吃不下东西,但此刻神态自然,只是消瘦许多。
丧礼进行时,有不少闲杂人等挤进来拍录像带。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个神秘事件。
一直到现在,仍没有人确知真正死因,当然,坊间不乏各种猜测,有的小杂志描绘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岁。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能做出什么。
我也无法相信。
孙国玺没教人赶那些凑热闹的歌迷。嘉露年纪小,这样的“身后哀荣”,她一定欢迎。
为什么最后一次不让她高兴高兴?
前来上香的团体一波接一波,乐队演奏着嘉露生前唱红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泼,喜气洋洋。
她是个快乐的天使,完全不该有眼泪的。
但是她有。活着时独自哭泣,去时将玫瑰花兜满衣襟。
孙国玺到最后忍不住也哭了,我母亲扶着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们从青梅竹马相好到现在,才有那么一点像夫妻。
我紧握双手,无法出声或移动。
我的小妹会如青春小鸟,现在也如青春小鸟一去不回。
她的爱、她的梦,已成泡沫幻影。
启灵了。
花车往前缓缓移动,街道两旁挤满了人。
他们来看嘉露最后一眼。
如果没有这么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难过。
孙国玺替她在三峡买了一块地。
风景绝佳,前面是山后面是水,旁边是果树园,硕大的橘子、柠檬、杨桃、柚子挂满树头。
行列中有人批评风水欠佳,因前远方盆地里有两支大烟囱,镇日喷着浓烟。
嘉露不需要风水,她没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个人。
缓缓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岗石修砌出一个方块,那便是我妹妹最后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这里。
我真不忍心让她孤单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后的仪式。
依照本地习俗,我们得烧纸房子、纸车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电器给她。
孙国玺从台南请来了最好的纸扎工人,忙了一礼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银山。
放置在空地上时,蔚为壮观。
聂小倩死后成为女鬼,嘉露不会,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们齐集到淡水河边的水门去,工人把纸扎排好后,开始点火。
火烧了起来,起初只有一点,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灿烂。
孙家其他的人和我们手儿紧紧相牵,围成一个大圆圈,团团护住金山银山。
这是家人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保护她,不让徘徊的孤魂野鬼夺取她的财产。
我们牵着手,望着火。
火熊熊地烧,在声势最旺的时候,又熊熊地走向寂灭。
火堆外,围满了旁观的人。
空气是那般的静默。依稀,我听见了风声,像哭泣一般的风声。
回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我听见了夹杂在风里的叹息声,像在问——她为什么只来了这么短暂?短暂到还不知人生是怎么回事嘉露的事办完了,我才想到陈诚。
他是个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生气全无,那模样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却没有尽责。
我靠近他时,才发现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气中还弥漫着酒精的气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见的那般洁净,已经开始邋遢了。
他睁开眼,看见是我又闭上眼。他瘦得很厉害,可能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心里一酸,如果我能为他做什么,我愿意去做。
我以前未帮嘉露做的,非常后悔。
“陈先生,你还好吗?”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的唇边出现一丝苦笑。
“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他摇摇头。
失恋的人我不是没看过,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过分了。孙国玺断了后代,还是能相当地维持尊严;他这样,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叹口气。也许,不该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预备走开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谢谢你。”
听他那么有气无力,我浑身不舒服。
“陈诚。”我一时气不打从一处来,“你这样消极颓唐,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没出声。
我回过头来,居然看见他的眼泪。
一个30岁的大男人做小女儿态。我厌恶地一摔手。
换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开,包括孙国玺。嘉露走后,我连话都没和他多说一句。
但陈诚不同。
他——真的没有别人了。
我叹口气,只好回转身。
“陈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惭愧地呜咽。
“她什么时候是你的?”我反问。
“以前。”他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痴。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高贵得很,怎么,失恋一次使吓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说。
他傻傻地看着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并不是你陈某人的手或脚,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现在也是。”
陈诚还是那样呆呆的。看样子,强势国要彼此攻击,或是消灭第三世界的人类,用不着发明什么生化武器、核子弹头,只要多方研究失恋的方法便可遂愿。‘“听我说——”我把声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馊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着亲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记忆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拥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换句话说,你不曾拥有过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陈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时你不哭吗?难道你也从不曾拥有过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样子,这叫做伤心人对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同样遇到伤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么强?又何必冒充哲学家?混乱的世界,岂会件件不动心?但我不预备与他相对唏嘘。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诉了你?”
他点头。原来海伦并非与他全然不识。那——我住到这儿我一下于明白了过来。可恶的海伦!可厌的海伦!她是浑帐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间罪下地狱,她绝对不止去十八层,一定还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我当然难过,但直到她去时我才明白,活的人为自己流泪,并不是为死人哭。”
他对我的大道理惊讶。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伤心也对她无益;巫美花离开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惨都不能挽回。”
“我没有要挽回什么。”
怎么没有?他受我指责还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总要带点强迫性,但我还没办法强迫他不哭。
“我只说到此为止,陈先生,你是聪明人,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该任自己坐在这儿如枯骨朽木发臭发烂,更没有人要。
我走开了,两步之后又回头:“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许你会改变想法,喜欢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脸被我的刻薄话说得飞红。他还知道脸红,应该还有救。
孙国玺找我去谈话。他才四十五岁,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间老了不止十岁。
她是个小害人精,平时顽皮淘气,死了还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筑接见我,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
“嘉露着医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带她去检查过?”
“是。”面对他的指控,我无从分辩。他知道这么清楚,绝非空穴来风,八成请了私家侦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动声色。
“多久的事?”
“两个月前。”
“医生怎么说!”
“她没有病,但是要用坐药。”“和一个男人讨论这等隐私的事,难免面红耳赤。
“那时候你就知道她——”
谢天谢地,他没说出“失贞”这两个字。
“知道。”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半天才问:“她告诉过你是谁吗?”
“她没说。”
“你问了吗?”
“这有什么不同?”我轻声问。
他许久许久才叹了口气“没有,没什么不同。”
虽然已是秋天,但房间面向花园两边的活动帷幕依然是打开的,坐在房里也跟坐在花园中一样,可以轻易看见盛放的花朵、营营的蜜蜂、树丛与蝴蝶……
微风中,一阵又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
那香气扑朔迷离。让人想问:到底有没有玫瑰花?虽然亲眼看见了,仍然被风愚弄。
十五岁的花,还没开就谢了。
“你回去吧!没有别的事了。”他这算闲话家常?
但我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他变得更老了,惊讶的表情显得老态。
“是的,你知道什么?”我紧迫不舍。
“我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你不是问,只是确定。”
他没问我“确定什么?”
他是成竹在胸。
当然,他报仇的心比我切。
“你预备怎样做?”
他不回答。
八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断想着孙国玺可能采取的手段。
他会杀了那个罪魁祸首。
在这个时代,杀一个人毕竟还不那么简单,尽管他有天大的罪名,杀了他还是要犯罪。
杀人也是一种艺术。
孙国玺有的是钱,也有的是脑筋。
不过那也得找得到真凶才行。我确定他还没找到,他若那么神通广大,也不会来问我。
若想在他之前找到那个浑球,还真要有点本事才成。
我边骑着单车边想,刚进巷口,一辆车对我大鸣喇叭,紧接着,海伦那头卷发从车窗伸了出来。
“喂!掉魂啦?”
去她的!我皱起眉:“干嘛?”
“有空没有?我请你吃中饭。”
“吃过了。”
“吃过饭了?那么喝咖啡也行。”她跳下车把我从单车上拽下来,再把单车塞进她的后车厢,就这么让后车厢一路敞着大门招摇过市。
我无力反抗。再疯狂的事她也干过,她是个傻大姐。
她在一个咖啡店门口停了车。
我明明不饿,但看见了热气腾腾的咖哩鸡饭,突然一阵难受。
“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海伦同情地看着我。“还是我该用另一种方式问——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昨天。昨天中午我看陈诚什么都没得吃,做了一个炒饭,结果他仍然没吃,我自己把炒饭吃得精光。
附赠的咖啡送上来了,香气扑鼻。
饭和咖啡竟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我才自半饥饿状态的梦境中醒来,呆呆地向前凝视。
“告诉你一件事——你母亲要我通知你,你爸爸回来了,住国宾饭店六O五房,他想见你一面。”
他在纽约搞牛肉场真发了财,对不对?现在住得起国宾饭店了。
“说话啊!”海伦推我。
“有你这种朋友是我的不幸。”我冷冷地看着她,“你讲任何一句话都要拐弯抹角。”
“我没有。”她分辨。
“你害我消化不良。”
“那是你的胃不好。”
“是吗?”她原可以一见面就把该讲的说清楚,而不是让我先吃饱了再害我。
“越红,他究竟是你爸爸!连你母亲都能原谅他,为什么你不?”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在我心目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谈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站起来,“谢谢你的午饭,我走了。”
“等一等。”她伸手拦我,“还有一件事——你托我找的新工作,有着落了。”
“谢谢你,我已经有了.”
她坐在那儿目瞪口呆:“越红,我发现我愈来愈不了解你。”
“你几时了解过?”
她付了帐追出来,我正在她后车厢中把单车抬出来。
“我们多年的好友,你这样就算了?”她哀求。
“算什么?”
“我们的友情。”
“我们还有友情?”我冷笑,“好,我们算个清楚,陈诚的事怎么说?”
“哪个陈诚?”她真会作戏。
“以前有个大官叫陈诚,在台湾实行三七五减租,已经死了,你想我会是在说他吗?”
“爱说笑!”
“我不喜欢跟一个臭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海伦低你干的好事!”
“啊!不喜欢就搬家嘛!”她装呆扮痴的确很有一套。
“你布下的陷阶。”
“是吗?”她傻笑,“陈诚不好?”
“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不留给自己?”
“我没有福气。”
跟她讲也是白讲!我还是办自己的正经事要紧。
“等等!”她一把拽住我,差点儿把我连人带车拽倒在地上。“听我说,越红,你们合适,你放弃了会后悔一世的。”
我头也不回地骑上车走了。
到了民生东路,我找到了麦当劳,从旁边的公园进去,找到了六百二十七巷,在一栋大厦前停下,按七楼的门铃。
“谁?”好半夭,才有人来应门,刚睡醒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录音带中的背景效果。
我没应声,那个年轻的女孩又问了一次。
“找小江。”我的声音模糊得让她听不出性别来。
门开了。
我乘电梯上去。这么好的房子,电梯中却都是秽物、报纸、冰棒袋、汉堡空盒。我尽量靠门口站,门一开就冲出去。
铁门是开的,我推开里头的雕花硫化钢门,景象令人骇然:一个女孩子倒在沙发上,垂下来的手臂上满是针孔,另一个正蒙着塑胶袋,在吸里面的胶。
“哈!原来是你!”打速赐康的那个认得我。她口齿不清地说:“你是嘉露的姐姐……,到这里来干么?”
“小江在不在?”
“不在,去包秀去了。”她显然说话大舌头,但神智倒还清楚。
“我跟他约好的。”我笔直地走进右边的通道。
“是吗?”她警觉地想来拦我,无奈力不从心,又倒回沙发,睡在吸胶的身上。
真是个垃圾堆,像嘉露那般娇女敕的女孩怎么能忍受她们?难道在我没看见时,她也是同类?
房间很多,我没把握小江在哪一间,只好一个门一个门地试。
第一个房间里有四、五个家伙正在练歌,鼓打得震天价响,吉他弹得必必剥剥。
那伙人唱得正起劲,没人理睬我,我赶紧关上门,又去开另一扇。结果真不巧,一男一女睡在里头,我才一推门,那女的就拉开嗓子叫起来,男的立刻蒙住她的嘴。
“对不起!”我关上门。
小江在最后一间。很体面的一个办公室,里面干干净净,电脑、打字机一应俱全。
他看见是我,吃了一惊。
他不会不认得我,我反手失上门。
“越小姐,请坐。”
我坐了下来。
嘉露的丧礼上,他是唯一不到的客人。
他没有理由不来,他是青苹果的经纪人。
莫非他内心有愧?
“找我有事?”他从慌乱中恢复镇定。,“有。”我说,“我来取嘉露的遗物。”
“她父亲已经派人来过了。”他为难地说,“你不会不知道吧?”
“据我所知,还没有人清理过她的办公室。请你把钥匙给我。”
“那是她和其他女孩合用的,我怎么会有钥匙?”
我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有一百八十公分,是个挺好看的男人,也会打扮,从前是著名的热门合唱团的主唱,但我从来都看他不顺眼。
嘉露的朋友我没一个顺眼。
“听我说,越小姐,我很忙,没工夫招待你。”
“我不需要招待,只要钥匙。”我很笃定。
“你要钥匙做什么?”他怀疑地问。
“找证据。你心里清楚,嘉露的死因可疑。”我冷笑了一声,“不论是谁害了她,都得付出代价。”
“我明白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以为是我?”
“是不是你,我查清楚了自然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与我无关呢?”
“那也得查过了才知道。”
“好吧!你去找亚丽,她有钥匙。”
“她在哪里?”。
“在电视台录像,礼拜六要播出怀念青苹果的特辑,青苹果的其他成员也都在。”
我到了电视台,但守门人不准我进去,我没有识别证,只好在外头等。
等了快一个钟头,亚丽出来了。昨天的早报上说,青苹果解散后,她将到香港去发展,有电影公司看上她。
亚丽手里抱着吉他,眼睛哭得红红的。嘉露活着时照顾她们,死了还能拿她卖钱。
这些天,只要是有关嘉露的节目,广告莫不满档。
“亚丽。”我拦住了她。她哭什么?她去吊嘉露的丧时,还能跳到游泳池玩个半天,我才不信她会真伤心。
“干什么?”她自卫地后退半步。
“你为什么这样惊惶?”她的反应过度,令人起疑。
“我没有。”她辩白。
“没有最好,我要去嘉露的办公室,小江说钥匙在你身上。”我冷冷地看着她,她别想在我面前扯谎,她还早得很。
她想了一下,把钥匙交给我。
我拿了钥匙又骑上车,一直骑到新生南路,把我累得几乎两眼昏花。
嘉露的办公室是一座日式的花园洋房,她母亲从前的产业。这些年来地皮飞涨,有不少建筑商打过此地的主意,但孙国玺从没答应过,后来嘉露要去了做办公室,才大翻修过。听说翻修一次比重盖一栋楼还费钱。
但那又怎样呢?就是黄金砌的房子,也留不住我妹妹。打开大门那一瞬间,我的鼻子一阵酸楚。
嘉露——再也不会从这个门里出来了。
她进去的那扇门,从未有人自里头出来过。
花园的布置十分幽雅,太湖石、假山、流水、白沙、锦鲤……完全像画一样。孙国玺实在是宠爱她。
其实,只要我愿意,他也会这样宠我。
上了玄关,一个女佣慌慌忙忙地拉住我:“小姐,你别乱闯”
我看了她一眼,不觉好笑:“吴妈,你不认得我了?”
她看了我半晌,绷紧的脸这才松开,笑着说:“原来是越红小姐,我真是老糊涂了。”
“不要紧,我来看看。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吴妈以前是继父家中的佣人,做了十多年,我一直没注意她早已离开。
“太太不喜欢我。”吴妈忸怩地说。
原来如此。母亲从未喜欢过谁,包括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内,这点很用不着难过。
“在这里还好吧?”我又问。
“很习惯,就是小姐走后——”她掀起围裙一角来擦脸。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伤心。
我拍拍她。
“小姐回来过。”她眼角发红,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就在第三天,我听到她房里有响动,可是我不敢过去看,怕吓了她,但她——还是走了。”
她流泪。我背过脸,忍住心里的酸楚。
“越红小姐,你坐,我来泡茶。”吴妈又慌慌忙忙地要跑进厨房。
“你别忙。”我阻止了她,“我一会儿就走。”
“啊?”她看着我,不知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小姐的房间在哪里?我想进去看一看。”我掏出钥匙。
“我带你去。”她带着我穿过走廊,到了最底的一间,“小姐喜欢这个房间,一来就坐到里头,锁着门半天不出来。”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曾带什么朋友来过吗?”
“有,很多,小姐有很多朋友,不过她都只准他们在前面玩,没有人来过这一间。”
“她有没有比较特别的朋友?”我试探性地问。
“小姐的每个朋友都根特别。”吴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当然懂得她为何不安。她一定奇怪,出身良好的嘉露,怎与那大群牛鬼蛇神为友?
我也奇怪。
“没事了,你下去吧!”
我用亚丽给我的一大圈钥匙轮流开门,但没一个是对的。
难道亚丽骗了我?不!她不敢。我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灵光一现,踮起脚跟,往门顶上的窗框一模,果然模到了一把钥匙。
这才是嘉露的习惯,她最懒得带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但唯独这把钥匙,她没交给任何人保管。
屋内很凌乱。我心里一紧。在我之前,早就有人来大翻特翻过了。许多纸片、画报被丢得满地,枫木的长条形地板甚至有被撬开的痕迹。
在我之前进来的人,想要找什么呢?
或者,什么也不找,而是消灭某些证据。
我的心一阵骇然,头晕得简直站不住脚,紧紧靠在墙上,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我蹲,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一项项检视过,堆叠在角落。
其中有一本大相片簿,一翻开来,教我满心感慨,那全是嘉露幼时的照片,她笑得天真,笑得开心。
还有她的母亲。
多么愉快的一家三口。
也许,母亲当年……
可是我能批评母亲的对错吗?不!我不能,也不敢。
况且,她做的事我也无法替她负责。她有她的苦衷。
我阖上相簿,叹了口气。
屋里凌乱,窗外的风景倒是好得很。淡紫色的洋绣球开得一丛又一丛,花上有蝴蝶,旁边有树,比外头的风景还好。嘉露喜欢这个房间,不是没有道理。
她从前就坐在我此刻的位置上欣赏这些花和蝴蝶……我心里一阵酸。
“越红小姐,老爷有电话给您。”吴妈在敲门。
我拿起了电话,孙国玺的消息果然灵通。
“你在这里,有事?”孙国玺问。
“我来清理嘉露的东西。”
“别动它们。”
“为什么?”
“听我的话,别管她的事,人已经去了,你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很沉痛。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声音里不应该包括情绪,我耽心他的对手发现他的弱点,很快就要来打败他。
“我只是整理,没有别的意思。”
“回去。”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离开了。
临走,吴妈问我:“这房子——老爷预备怎么办?”
她问我,我问谁?
“我呢?”她又问,“是留在这里,还是回松石小筑?”
我垂头丧气地回陈诚那里。意外的是,这个醉鬼不醉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画图。这才是他应该做的正经事,人家请他回来设计地铁,他却大醉了数天。
“海伦找你。”他探出头来。巫美花造成的阴影似乎尚未消散,但似乎已知改过。
我没理他,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
隔了一会儿他夹着图出去,还告诉我一声:“我走了。”
我正在诧异怎么迟迟没听见关门声,另一个人却走了进来。当我回过头看清是谁,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我,别紧张。”韦杰恩站在那儿,潇洒依旧,英俊依旧。
这回是谁出卖了我?
“出去!”我直着脖子叫,自觉面红耳赤,青筋暴胀,这一生还未如此失态过。
“我——特地来看你。”他尴尬地说。
电话这时响了,是海伦急急的声音。“韦杰恩回来了,他通过黄百成问到你的地址,黄百成这个笨蛋竟然告诉了他,他一定会来找你。”
“他来了。”我只说三个字,就挂上电话。
“我没有恶意。”韦杰恩说。
我忽然平静了下来,我是怎么了?又不仍是十七岁,犯得着什么都让人看见?
“韦先生,你有没有恶意与我无关。”我皱皱眉,“我们并不是朋友,你也不必来看我。”
“我们——曾经有过过去。”
这用不到他来提醒我。我的过去那页,血泪斑斑,满是伤痕,正巴不得把它都忘掉。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站起身,“你请吧!”
“你急着赶我走?”他似乎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我看过他回来的消息,他已成了名人,而且是名媛淑女父母心中的娇客,想必有不少人家中意他做女婿。但,那与我有何相干?
“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不敢留你坐。”我冷冷地说。
“越红,你变了。”
我忽然觉得好笑。他难过什么?谁是永远的十八岁,除了白痴,否则多少都该有些长进。
“我变不变,与谁都无关。韦先生,你太言重了。”一念之差,使我不再惊惶,不再怕面对他。
他呆呆看我,似乎一下子不认得我了。来之前,他一定打过如意算盘。
我只用了几分钟就看透了他,这时候我才真为当年不值,为什么当年会那样痴心?
“我以为——我们——可以重头开始。”他口吃地说。
“重头开始什么?”我微微一笑。然后捡起了沙发上的手袋,“韦先生,我正要出去,我送你下楼。”
我几乎是把他推出去。刚下楼,安海伦的车正好疾驶而至,来了个紧急刹车。
“再见!”我趁势打开门,向韦杰恩挥挥手,跳进了车里。
“天哪!”海伦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越红,你们在搞什么鬼?”
“快开车!”我对她吼。
“韦杰恩把你害得那么惨,还敢去找你,真够不要脸。”海伦的小车开得飞快,小嘴也骂个不停。她真是我的道义之交,连班都敢不上,也要赶来救我。八年前我未因羞愧而死,是她的功劳。
“别再让我看见这个家伙!”她又骂。“混蛋!”
“别骂了!省点力气。”
“咦!你倒像没事人!”
“我有什么事?他看看我,我既不疼又不痒。”
海伦“噗味”一声笑了,“越红,你的反应不对,你该生气。”
“气病的话你替我找医生看病?”
“我真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她把车停好,“抱歉,不陪你了,我一定得回去上班。”
“谢谢你,海伦。”
她嫣然一笑:“多年来第一次听你称谢,倒长了不少见识。”
“怎么说?”
“这个世界倒还不全是不公平。”
“你要我跟你磕头不成?”我叹气。
“怕会折死我。”她溜进纺拓会的大楼。不用我跟她磕头,她若不幸在电梯中遇到主管,自会吓得双膝发软。
“越红。”街上有人喊我。
我缓缓回头。是韦杰恩,他阴魂不散,我应该料到,他一定也打听了海伦,所以才对我的现况掌握得这么清楚。这是他一向的为人,我应该早有了解。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
我不知他要谈什么。
八年前,我有真正重要的事找他谈,他却吓得逃去美国。此刻,我不想再见他,他却又钻了出来,把我捧成了皇后。
“你要谈什么?”
“谈谈你,谈谈过去的这些日子。”他一本正经……
我失笑:“韦杰恩,有话何不直说,拐弯抹角浪费彼此时间。”
“就在这大街上?”他为难地看着罗斯福路上的车马喧嚣。海伦告诉我,这儿的空气污染是台北市最严重的几个地区之一;她们办公室迁来此处后,她的支气管立刻出毛病。
“如果你有什么话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出口,那也就别说了。”
“好吧!”他下定决心似的,但才说了两个字,便满脸通红,“越红,在我出国时,你曾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微笑着问。我真奇怪自己还能微笑,但愈跟他对峙下去,我就发现对自己愈有把握。
“我是说——”他说不出口。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该走了。”我看看表,天都快黑了,我想回家去。
“越红,我想知道你的近况。”他拉住我,他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得了。”我笑得更逼真,“我过得很好,有好的工作,身体也健康。”
他眼睁睁地看我走了,因为他有拦住我的勇气,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孩子好吗?”
我在报上看到的消息,包括他在美国破碎的婚姻,有一个小杂志甚至强烈地暗示,他离婚的原因是没有子嗣。
多么讽刺,没有子嗣。
但我不必让世人知道我的苦痛。
当然,一切出于自愿。
并没有人强迫我,包括韦杰恩。他的到来与离去都应该有他充分的自由,没有人阻挡他。
而现在,我也该有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