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说王朝世祖二十八年
挑来拣去一年多,终于选中了两个秀气的小丫头,年纪都在十四五岁,一个叫红袖,一个叫星儿。红袖看起来文文静静,说话也细声细气,颇有小家碧玉的仪态;星儿倒与云霓有七分相似,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纯真和好奇。
遥翔看过点头,将两人调进书房,却出人意料的吩咐紫衣:“让她们住在北厢,别与你们住在一块儿。”
云霓心中不解,待紫衣领她们安顿去了,忍不住问:“爷,为什么不让红袖和星儿跟我们住?”
遥翔细看云霓已然褪去稚气的娇颜良久,朝她伸出手。云霓放下砚台,柔顺的依过去。他抽出她掖在腰间的手帕,帮她擦净颊边的一点墨迹,叹道:“云儿,你多大了?”
“十九了。”
“你知道爷多大了?”
她神秘的一笑,道:“还不到二十八岁。”
遥翔将头靠在她柔软的胸前,疲惫的道:“爷对于你来说已然老了,何况她们只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爷才不老呢!”她试图抚平他眼角零星的皱纹,“爷才不满二十八岁。”云霓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满二十八岁,鬓边华发却数不清了,每次帮他梳头,都要细心的将那些银丝掩在黑发之下。她已好久不帮他拔了,拔过了,越长越多。
遥翔靠了一会儿,放开她道:“你如有知情知意的人,就嫁了他吧,爷会当自己女儿一样帮你办嫁妆。”
“爷!”云霓惊恐了,曲身跪倒,“云儿做错了什么吗?”
遥翔叹道:“起来,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依然垂头跪着,低低的道:“云儿是爷赎回来的,云儿的人云儿的命都是爷的,爷说怎么就怎么,云儿无心无所求,只盼能在爷身边伺候。”
他再叹,眼见又是一个银月啊!
“银月姐姐和碧荷姐姐都说过,没有女子能伴爷一辈子,云儿也不敢奢望,只要能帮爷分一点忧解一点劳,就不枉了爷将云儿带出醉香斋那种地方。”
“好,你起来。”他拉起她,这个丫头越大越懂事,出落得也越发美丽,难得的温柔善良兼聪慧伶俐。几次抱着紫衣的时候都想顺便将她拉过来,又怕耽误了她的大好青春。如今看来,免不了又要毁了一个女孩的一生。还好她对他感恩的成分居多,于男女之情反倒没太大计较。他拉紧她柔女敕的双手,语重心长的道:“你记着,爷在男女之事上无心无情,月儿和碧儿就是前车之鉴。你愿意跟着我,我也不会赶你,你要走时,我也不会拦你,只是千万不要在爷身上寄太多希望,否则伤心的是你自己。”
“云儿明白。”
“嗯。”遥翔频频点头,至少目前他喜欢这小丫头陪在身边。
遥翔拿出一千两黄金赈灾,北靖王府和中瑞王府也分别出两千两白银,东宁王府和西昌王府却迟迟没有回应。东西两王和南北两王为皇储之争不合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却没想到在国难民危的当头,东西两王还别着劲儿。遥翔没有禀告皇上,免得父王为他们兄弟阋墙而担忧。
遥冲拍着桌子大叫:“大哥和四哥是怎么想的?私怨归私怨,但是也不能看着百姓遭殃啊?气死我了,要不是你拦着,我带兵抢他们去。”
“你不要冲动。筹款赈灾是我的提议,他们只是不想让我得这个功劳。等这件事过去,他们一定会想别的花样出钱赈灾,为的不过就是个名声。”
“哼!争争争,他们什么功劳都要争,怎么不见在朝政上提出什么有建树的意见,怎么不见他们带兵去打胡天道?”
遥翔保持一贯的微笑。遥冲与他一人掌军一人掌政,起他兄弟不眼红才怪。尤其东宁王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父王却迟迟不肯下诏立储,似有将皇位传给自己之意,遥冲是皇后唯一的亲生子,威胁力也不小。西昌王与东宁王是同母兄弟,自然向着同胞哥哥,不过此人阴险卑鄙,不见得没有野心。明里朝廷分成两派,大奸臣尉司马虽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却按兵不动,谁也不帮;暗里除了他与遥冲之外,不知道有多少派各自为政,勾心斗角。宫廷斗争,只要有王朝存在,就不会停止。
遥冲指着遥翔的笑脸道:“我一看你那笑容就有火。”
云霓捧上上好的西湖龙井,柔声道:“靖王爷,喝杯茶消消火气。”
遥冲一把搂过她来香了一口:“真是个贴心人儿,让小爷我疼到心坎儿里。”
云霓娇嗔着推他:“王爷总是没正经。”
遥冲紧抓着她不放,东模一把西抓一下:“爷我疼你怎么不是正经?”
遥翔笑道:“我早说了你喜欢就带回去,你偏不要,到了这里又闹她。”
遥冲往云霓肩窝里钻,含糊道:“我才不抢你的丫头,就是逗着她好玩儿。”
云霓怕痒,笑着求饶,她一笑起来眉毛眼睛都弯弯,声音清脆悦耳,惹得遥冲更加来劲,伸手抓她的痒。
“哎呀,不行了,爷,救命啊,救命啊爷。”云霓躲不开,只好向遥翔求饶。
遥翔轻咳一声道:“遥冲,别闹了,当心打翻了茶碗。”
云霓趁遥冲松手之际溜掉。遥冲看着她的背影,朝遥冲暧昧的眨眼:“二哥,你很宠这丫头哦?”
“不是我宠她,是你专爱逗她。”
遥冲偏着头道:“说不上来,可能因为她出身青楼,身上有股子天然的媚态,让人忍不住要逗一逗。”
遥翔瞪他:“专为自己风流找借口。”
他山笑,用肩膀顶了顶哥哥:“二哥,为什么还不收了她?”
遥翔淡淡道:“没有合适的机会吧。”
中秋节,团圆的日子。在遥翔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节日,除非父王下诏五子进宫过节。
今年的中秋,也不过吃块月饼应应景而已。
遥翔签好最后一道批文,伸伸酸痛的四肢。云霓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不像平常那般陪他在书房点灯研磨。推开门,明亮的月光照的庭院如同白昼,俗语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色果然比昨夜还好。漫步走回寝居,路过后花园,突然想起银月。他已记不得银月的忌日是哪天,只记得那夜的月色如今夜一样美丽明亮。不由自主的走到“映月池”畔,池水缓缓细流,带着明月的光辉,舞动着,跳跃着,仿佛银月的灵魂不死,在池中轻歌曼舞。遥翔对着月亮闭上双眼,心中默念: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你的姐妹幸福快乐,保佑国泰民安。本王负你,只为不负天下。
一件披风轻柔的覆在他肩上,他张开眼,看到云霓亮晶晶的明眸。她转到他身前替他系好披风的带子,柔声道:“秋天了,爷末要着了凉。”
他握住她的手,望着池水道:“云儿,你看那水中的月影像什么?”
云霓立即道:“像银月姐姐。”她抬眼对上遥翔的目光,“月圆的日子,银月姐姐的魂魄回来与我们团圆呢,那些跳动的波光在替姐姐讲话。她说‘爷,月儿来看您了,月儿永远是爷的月儿,永远是碧儿、紫儿和云儿的好姐姐。爷要保重身体,不为月儿,也要为皇上,为天下的黎民百姓。’”
遥翔喟叹:“云儿。”她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云霓轻轻笑着,对水中的月影道:“银月姐姐,爷跟你团圆过了,云儿要带爷去看他的惊喜了。夜深了,你歇吧。”说完拉着遥翔往回走。
“什么惊喜?”
她只是笑,一直拉着他回到寝居,将他按在桌旁,对着慢慢一桌丰盛的酒宴。
遥翔笑道:“中秋已经过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云霓夹了一口竹笋蒸鱼喂他,答非所问:“爷先尝尝好不好吃?”
遥翔细细品味,点头道:“地道。”
“还有呢,荷叶清炖鸡、参茸龙眼、蓖麻花生糕……”,云霓指着一桌子的美食一一介绍,最后得意的道:“都是爷爱吃的。”
遥翔正视她:“弄这么丰盛,到底有何居心?”
云霓斟了一杯酒,躬身福礼,双手捧上,甜甜的道:“云儿恭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遥翔怔愕当场,此时才想起八月十六的确是他的生日,可是云霓怎么会知道?他扬眉道:“你怎知今日是我的寿诞?”
“爷不记得了?四年前的今日,靖王爷带您到醉香斋,您亲口对云儿说,我是您二十四岁的寿礼。”
遥翔细想,当夜温存之时可能真的说过,没想到她记在心上这么久,还煞费苦心的帮他安排了酒席。他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觉得酒是甜的,想说些感谢之词,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讷讷应了一声:“好。”
堂堂南平王,什么时候向下人道过谢呢!
云霓笑意盈盈的斟了第二杯酒,福礼捧上,“恭祝王爷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遥翔再次一饮而尽,又称:“好。”
云霓再斟第三杯酒,想了想道:“这杯恭祝朝政清明,王爷政绩通达。”
遥翔接过,凝视杯中酒,沉重的叹道:“这就难了。”然后一饮而尽。
云霓绕到他身后帮他布菜,软语道:“皇上英明,重用爷和靖王爷,朝政一定会清明的。”
遥翔品过两道菜,满意的微笑道:“朝廷之事,你一个小丫头能知道多少?”
“云儿知道,历代朝臣有忠必有奸,爷和靖王爷是忠,那尉司马是奸。暗中宁王爷和昌王爷与爷别着皇储之事,爷实在很辛苦。不过,要是爷做了皇帝,一定比其他人都强。”
他转身正色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她不因他的变色而畏惧,干脆清晰的道:“云儿跟在爷身边,爷的话句句听在耳里,爷的事件件记在心上。平日里无事看了一些书,知道王朝兴衰要靠明君,更要靠忠臣。”
他不语,紧紧盯着她,盯得她心生恐慌,怯怯的问:“爷,云儿说错么?”
她沉声问:“这些话,你还对谁说过?”
“没有,”云霓急忙道:“除了在爷面前,云儿不敢放肆。”
“在爷面前就敢放肆了?”他的声音越加严厉。
云霓吓的扑通跪倒,连声道:“云儿不敢,云儿造次了。”她小心翼翼的拿眼瞄他,发觉他眼底暗藏笑意,这才舒了口气,噘嘴道:“爷又在逗云儿了。”
遥翔的笑意漾到唇角,点着她的小嘴道:“不是逗你。不该懂的就不要懂,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你这张小嘴要是闭不紧,是会掉脑袋的。”
云霓娇声道:“爷才舍不得云儿掉脑袋。”
“你怎知我舍不得?”
她坐在他怀中不轻不重的帮他揉肩,慢条斯理的道:“云儿的脑袋若是没了,就不能帮爷揉肩捶背,点灯研磨,端茶送水,铺床扇凉,抄书册,整理卷宗……”
“好了好了,”遥翔打断她,“你这是在提醒爷你有多么重要?”
“云儿不敢呢。”
“你有什么不敢?”他钳紧她的腰姿,“你的胆子比紫儿还大,她最多撒个娇使个小性,你竟然敢连威胁加利诱。”
她嘻嘻笑着道:“云儿不敢。”
“你再说句不敢我听听?”他困紧她的娇躯,危险的盯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
她抿紧嘴,嘴角弯弯,眉眼弯弯,娇羞的勾着他炽热的目光,红唇轻轻开启,无声的做着“云儿不敢”四个字的口型。
遥翔轻吟一声,含住她馥郁香甜的唇瓣,吸吮着,辗转着,纠缠着,享受那又湿有软的触感。从没有一个女子像她这样柔软馨香,从没有一个女子能勾起他如此强烈的;从没有一个女子能与他如此契合,除了上的欢娱,二十八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心灵上的放松和畅快。
四年后的同一天,她再次将自己作为寿诞礼物奉献给他。所不同的是,明日醒来,他不会再将她遗忘。她用手指玩弄着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柔柔的舌忝掉他额际的汗珠,目光中含着她尚未意识到的爱恋与深情。而他,更不会意识到。
次日一早,遥翔宣布正式收了云霓做通房丫头。紫衣轻轻捏着她的脸颊笑道:“死妮子,这回知道爷的厉害了吧?”口气虽是玩笑,眼中却掩饰不住那份凄凉和嫉妒。她知道,爷对云霓有种特别的宠爱,收了她之后,自然会冷落自己。想起碧荷的话“青春易老,年华易逝”,等到更年轻的丫头上来,就不知道谁来代替云霓了。没有女人能守爷一辈子!
云霓用手在紫衣眼前晃了晃,奇道:“紫衣姐姐,你怎么哭了?”
“你才哭了哩,死妮子,还不快去做事?怎么,腿软了?”
“才没有。”云霓涨红了脸,跑出去。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云霓清脆甜美的声音停顿,抬头问道:“爷,人和影子加起来才两个,这李白为什么说‘成三人’?”
遥翔笑道:“他上一句不是还邀了明月么?”
“哦,这个人还挺会自娱自乐的,一个人寂寞,就找明月和影子陪他喝酒。”
“不,”遥翔摇头,“这首《月下独酌》是借月与影来衬托诗人的孤独。杜甫曾形容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云霓笑道:“爷莫忘了,这最后还有一句‘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他一生中作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句,游历了那么多名山大川,即使寂寞,也是因为他才高八斗,无人能与之匹敌所致啊。更何况,他还有杜甫这样一位知己,该满足了。”
“不错,”遥翔踱到窗遍,突然叹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云霓黯然,她知道爷在朝中少的便是知己。靖王爷虽一心向他,却不是个可以出谋划策的人,有时还丢下一堆烂摊子要爷来收拾。可惜那个李忠翰,难得的忠诚志士,却遭尉司马排挤,最后高唱着“弃我去着,昨日之事不可留”,辞官了。大丈夫本应能屈能伸,空有一身傲骨,却不懂应变之道,遇上一点小小的挫折就退缩,枉费了爷赏识他一场。
她拿起披风为遥翔披上,轻轻念道:“爷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遥翔回头看她,眼中是震惊也是欣慰,这个小小的丫鬟,竟能体会他高处不胜寒的心境。他抚着她的秀发惋惜道:“你若是个男儿身,必将是爷平生唯一知己。”
云霓微笑道:“爷只要留心,必定会有第二个李忠翰,而且会比这个聪明一些。”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