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失身了……开玩笑的。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自己的床上。当然不是从前公寓里那张九十公分宽的小单人床,而是雷家客房里的queensize席梦思。所谓客房,即是不久前成为我个人卧室的那一间。
银色的月光洒满窗帷,窗纱上晃动着无形的阴影,恍若夜幕中的鬼魅魍魉……
几点了?现在起床会不会早了点儿?我想翻身坐起,却意外地发现浑身瘫软的使不出一点力气。
这完全不像平时醒来时的感觉,很……不舒服,我病了么?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
尝试追溯记忆的源头,不料却换来一阵剧烈的头疼。
Ohno……脑袋里仿佛在进行第三次世界大战,炮火连连,震天撼地,灰飞烟灭……
“啊……”我禁不住申吟出声。
不适感从头顶向下蔓延,喉咙仿佛被火点燃,顿时烧成焦土一片。
水……我要水!只有水能救我!再不仅会死掉的!
强忍着头疼和嗓子冒烟的辛苦,我挣扎着爬下床,扶着所有伸手可及的东西朝门口挪去。
厨房在楼下。
我虽然也怀疑自己能否顺利走下楼梯,但口渴终于还是战胜了畏惧。不就是一道楼梯么?没问题的。
撑着半人高的扶手,我一步一停地往下蹭。
“还有一点儿……就快到了……多五步……胜利在望……”我口中喃喃自语,一方面给自己打气,间接也想靠说话来忘记身体的不适。
安全抵达一楼,我松了口气,转向厨房的方向……
“啊!”我被面前巨大的黑影吓得惊叫起来。
虽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那是从没碰到过的缘故。一旦这种“东西“真的出现在面前,吓一跳自是难免的。
就在我心里发毛,还没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那“东西”说话了。
“你想把别人都吵醒么?”
这是……雷……的声音?
原来站在我前面的是雷,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已经提上喉咙的心总算平稳落地。
“你吓死我了。”我小声抱怨。
“是么?”
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睑,但我听出他口气不善。他在气什么?难道喝水也筹到他了?
“你让让好么?”我困难地问。每多说一个字难过的感觉就加深一重。好辛苦……
可是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没办法,我只好哑着嗓子继续解释道:“我渴得厉害,想去厨房倒杯水喝。”
“想喝水何必下来?”
“呃?”我不懂他的意思。
“……算了。”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最终以行动取代。他拎着我走进厨房(我一点儿没夸张,他真是用“拎”的!),“啪”一声把灯打开。
我连忙用手挡住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突来的明亮。待眼球刺痛的感觉慢慢退去,我才把手指微微分开,透过那道细缝,我看到雷站在冰橱前弯腰取水的背影,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一张折叠椅上。
那一刻,厨房出奇的安静,一种莫名的气流在室内涌动,我的头更晕了。
“喝吧。”一杯冰水递了过来。
我接过,迫不及待地灌下两大口,喉咙里火烧船的疼痛总算暂时舒缓了些。
“把这个放头上。”雷又丢过一个冰袋,命令地说。
我一面照办一面低声说了句“谢谢”。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那不善的口吻又来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说实话,从醒来到现在,我还不曾真正清醒过,他莫名其妙的问题只让我的大脑更加混乱罢了。
“别告诉我今天的事你全忘了。”
“今天?”我抬头,这才注意到墙上挂钟所指示的时间。
十二点?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我还以为已经早上了。难怪外面这么黑……
那么,是白天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会这个时候醒来?而且这么辛苦……我努力回忆着。
也许是冰袋的功效吧?头疼减弱了不小,脑海中断续的画面亦逐渐连贯起来。
对了,学伦!放学后我和学伦一起到展览中心……我画图,学伦去拿饮料,然后……然后……我遇到了丁苹!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后来知道了,她说我画得不错,还给了我名片!我好激动,于是拉着学伦去喝酒庆祝……是了!我喝了酒,所以
“我喝醉了?”
“很好,你想起来了。”雷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对面。
“之后呢?我怎么回来的?”对醉后的事我一概不记得,心里不禁发慌。
“我接你回来的。”
“你?你为什么会在那儿?”我奇怪地问。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雷并不回答问题,反而朝前逼近一步,缓缓开口:“想不想知道你喝醉后都干了什么?”
我们之间只剩下一尺不到的距离。
我紧张了。他是什么意思?莫非我……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天!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竟然……竟然靠着一个男人就睡着了!”
原来只是这样……我松了口气。
“他是……”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
“不想知道就算了。”
就在我张嘴打呵欠的时候,一声爆喝在头顶炸开: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不会喝酒还唱那么多,你当自己酒仙啊!?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你……你真是白活了二十年!”
我小心地、尽可能把动作压到最不明显地抬起眼皮,但在接触到他阴沉的目光后又连忙把头垂下。已经来到舌尖的辩解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完了!他这么生气,一定是我说醉话骂了他!都说“酒醉三分醒,醉后吐真言”,我会骂他什么呢?倘若我真的很讨厌他,对他恨之人骨,说的话一定很过分。但……真是这样吗?我不禁问自己,长久以来头一次问自己——你讨厌他么?
答案竟然是否定的!
会把他比作自大、赐道、专制……都是因为早上那段插曲的关系。
哦,又想到那件事了!想起来就头痛……我重新抓起冰袋贴住额头。
“又头疼了?”头顶上方飘来雷的声音。怒火依然旺盛,却掩不住担心。他在担心我么……
喜欢你,所以吻你……这是他说过的话。现在,他坐得这么近,难道又要吻我吗?我的脸热了起来。
“你怎么了?脸红得这么厉害?别告诉我你发烧了!”
我除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无数个声音,无数个画面穿插在我头脑里,搅作乱麻一团,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突然,雷低下头,他的脸孔在我眼前放大……
不要!不要在这时候吻我!我想后退,想躲开,可是后颈被他的大手捉着。完了,逃不掉的……我只有认命地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他的唇却不曾落下,反倒是额头传来一阵温热。
怎么回事?我疑惑地睁开眼睛……哇!吓死人!他的脸就在前面不到一公分的地方……额头正贴着我的。
原来他不是要吻我,而是检查我是不是发烧了……
但,他靠得这么近,我可以闻到他的呼吸,触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和我自己的心跳。
“还好,热得不厉害。”雷放开我,松了口气似的说,随后又用怪怪的声调加了句,“真是麻烦……”
他说“麻烦”,想必我一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也许,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个麻烦……
我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他一句“麻烦”却带给我不小的冲击。
我“麻烦”,那么是不是该自动消失呢?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我感觉胸口猛的一抽,就好像什么东西在绷紧的皮筋上弹了一下似的。一
“我没事……”我轻咬着下唇说。
“最好没事!否则我不会原……”
见他突然把话顿住,我耐不住好奇问:“不会什么?”
“没什么……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自己上楼或者我扛你上去。明天早上九点下来等我问话!”又是恼羞成怒的声音。但……为什么我觉得那是怒火在掩饰某种尴尬呢?
问话?好像我是犯人……虽然心里多少不满,但我还是乖乖答应道:“好的。”然后站起来准备回房间。
“等等!”
“什么?”我差点儿又坐回椅子上,勉强扶着椅背稳住身体。
“你……自己走行吗?”
“没问题,已经清醒多了。”
“那么,晚安。”
“晚安。”我转身朝厨房外走去……
“等等!”
我又是浑身一颤,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什么事么?”
“别忘了吃药!抽屉里有班纳杜胶囊。”
“哪个抽屉?”
“自己不会找吗?!”
“好的……”我有些委屈地垂下头,踌躇地站在那儿,不晓得他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像逃亡似的跑回房间,把自己丢进软绵绵的床铺。但翻了几个身后又坐了起来,了无睡意地靠在床头。
这也是正常的,从下午到现在,我早已睡足六、七个钟头。虽然现在头昏脑胀的,大概是所谓的“宿醉反应”,但即使再躺下去也未必睡得安稳。倒不如趁此夜深人静,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境。
把枕头抱在怀里,我翻身下地,倚着床沿儿坐在地板上。
地是硬的,更能让我清醒起来。
我没开灯,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也没想,只单纯地感觉着黑暗中的气息。
记得有本书提过,“夜”是有味道的,所以盲人可以凭嗅觉区分白天和用夜。
是真的吗?我吸吸鼻子,好像真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似的!
我笑了,笑自己的矛盾。明知是心里作用,却依然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兴奋,像小孩子似的……
真的,认识雷之后,我好像变小了。
除了“小”之外,还有软弱。
记得初识雷的那个晚上,我和他针锋相对、不卑不亢的一番争执,仿佛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那时的我多坚强啊……哪儿像现在……那股倔强的韧劲儿仿佛从体内消失了。如果再给我一个和雷争辩的机会,我恐怕连站起来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难道真被他说中了?我有着“弱小”的天性,只是一直没发觉罢了?
怎么会呢?学伦不是说过,我是他认识的“最坚强,最理性,最有能力”的女孩么?我不会是弱者的!
可是,当我面对雷时那种下意识的瑟缩又怎么解释?
我愈来愈不懂他,也愈来愈不懂自己了……
这般的犹豫和迷惘,也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啊!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沉浮在海水中——愈是向水面挣扎,愈是沉向更加深不可测的海底……
哦……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一定是想太多的关系。
吃点儿药吧。雷不是说抽屉里有么?那就找找着好了。
拧亮床头灯的同时,我呆住了。
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杯水和一盒班纳杜胶囊……
我做梦了。
一个乱七八糟,却又格外清晰的梦。
我奔跑在N大校园里,边跑边回头。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但我知道有人在追我,所以唯一的选择是朝前跑。
跑着跑着,我撞上天台的护栏,没路了。(分明一直在平地上跑,为什么会突然跑上天台?)
惶恐地转身,面前突然出现很多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家都朝一个方向聚拢。
我忘了自己正被人追的事,跟着人群向前涌去。
人越聚越多,我依稀看到几个认识的人穿插在人缝里,陶丽好像也在。
“陶丽!”我喊了一声,但被周围的喧闹盖了过去。
我不甘心地推开挡在身边的人,打算挤到陶丽那边去。可是愈来愈多的身体压向我周围,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人,挤得我完全动弹不得。
好辛苦……要端不过气来了……我拼命推着前面的人,仿佛这样就可以挽救最后一点可移动的空间。
“别心急,慢慢来。”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当作散步好了,你会发现曾经错过的风景是很美好的,而出口就在柳暗花明的地方……”
学伦?是学伦吗?我抬起头来寻找。前面的人转过身来,正是学伦!
“大哥!”我惊喜地叫。“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下就走了?”(莫名其妙的问题,但在梦里我却问得理所当然。)
“有人来接你了……”学伦在我头上乱胡一把,我的头发乱了。
“谁?”我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手,唯恐他被人群挤散了。
“是我。”
学伦的声音变了,脸孔也变了。我揉揉眼睛……那不是学伦,是雷!我紧紧抓住的竟然是雷!
奇怪的是,我除了吓一跳外,没有太多的惊恐。
“把这个喝了。”他手里突然多出一杯深褐色的东西。
“姜汁葛根茶?”我接过。
“还有这个。”一盒班纳杜胶囊成抛物线落在我手里。
“谢谢……”我抬起头说,却发现和雷之间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拉远了。他站在护栏旁边,而天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都跑哪儿去了?)
“磊……”我朝前走了几步,裙角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我回身,看见了穿着蓝色睡袍的宁宁。
“孟老师,吃蛋糕么?”她笑盈盈地把托盘伸向我。那蛋糕的形状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好像是水滴形。
“好的,谢谢。”我捏起一块……
“啊!”手指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蛋糕掉在地上,一滴血从食指指尖渗了出来。
“这是……”我盯着露出蛋糕外的半根针,恐惧再度从心底涌出。
我一步步后退,直退到护栏边上。
雷呢?他刚才不是在这里吗?我四处张望,却寻不到他。而那抹蓝色的影子渐渐朝我逼近过来……
那真是宁宁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心底一个声音正发出警告:“危险!快离开!”
没时间了,我不假思索地跃过护栏跳了下去。
奇迹般的,我并没把骨头摔散,感觉就好像原地扑倒一样落在草地上。
翻身坐起时,两束强光照在我身上。一个高大的人影背着光朝我走来……
“雷,是你吗?”我问。直觉告诉我那是他。
“我送你去医院。”他抱起我,又命今地说:“以后不许再去诺亚!”
“为什么?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顶撞回去,挣扎着想离开他的臂弯。
突然,我的身子向下坠去。雷不见了,灯光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我尖叫着沉向无底的黑暗……
我在尖叫中醒来,心脏“评怦”乱跳,后背一片透湿。
那么离奇的梦境,却又真实得仿佛刚刚发生过一般。
挂钟的时针指着六和七之间。
窗纱上透着薄薄的曙色。
远方飘来微弱的雷声。轰隆……轰隆……轰隆……像野兽垂死时的悲鸣。
看来,这不是个晴朗的早晨。雨很快就要来了……
我翻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唰——”地拉开窗帘,又把玻璃窗推开。
一股湿润而微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我瑟缩了一下,但随即挺起胸,张开双臂,深深吸进早晨第一口清凉……
和昨晚比起来,我清醒多了。可能是吃过药的关系。
纵然清醒,但仍有些不知今昔是何苦的错觉。
那个梦太混乱了。即使现在,倘若我闭起眼睛,仍能忆起那种坠落中的虚浮。
我从不看解梦的书,因而对梦境种种一无所知。不过“梦实则虚,梦虚则实”的说法倒是听过,即是说梦大多数都与现实相反。既是反的,就别去操心了吧。我有些自欺欺人地笑了。
不管如何,这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将有新的开始,但愿也有崭新的心情……
换好衣服来到楼下,时间是七点正。
厨房里静悄悄的。我有些惊讶,本以为会看到元嫂的。
就在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动手弄早点的当儿,元嫂从通往花园的侧门走了进来。
“孟老师,今天好早呵!”
“您早。”我礼貌地点头,同时有些好奇地瞧着她怀里那一捧挂着露水的白蔷薇。
看出了我的疑问,元嫂主动解释道:“这是要放在小姐房间的。”
“花园里有蔷薇?”我惊讶地问。我知道院子里有不少花花草草,但蔷薇倒是不曾见过。
“不,这是后山采的。”
“后山?”我更好奇了。自从在那场暴风雨中迷路后,我就没再接近过那里。那么偏僻的地方竟然有蔷薇?
“是啊。孟老师,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元嫂把蔷薇捧到我跟前,笑呵呵地说:“雷先生每天都去亲自料理一番,我只负责把花放进小姐房里。”
“雷先生照看蔷薇?”我呆了呆,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时候?”
“就是早上这时候啊!雷先生吩咐我把花剪好就先回来准备早餐。孟老师饿了吧?你稍等,我马上弄个热汤给你喝……”
“等等,元嫂……”见她转身往楼上走,我连忙叫住她,有些迟疑地问:“雷先生他现在……还在那儿么?”
“是啊!不过待会儿就回来了。”
“元嫂,不用忙着帮我准备早餐了,我想去散散步。”
“那也好,不过多穿点儿衣裳才好,外头挺凉的呢!”
“不用的,我一会儿就回来,而且走走身体就热了。”我嘴里这么说,其实是不想浪费时间回房拿外套。
“孟老师是要到后山走走吧?”元嫂突然问道。
“是的……也许……”我尴尬地回答,脸有点发热,就像心事被截破了一样。
“把伞拿上比较好。”元嫂从墙角的伞架上抽出一把红色的雨伞,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这种天气说变就变,说不定什么时候雨珠子就打下来,没伞可不行啊!”
“那……谢谢元嫂。”我只有道谢。
“还有啊……别忘了早点儿回来,元嫂煮好热汤等你们。”
“知道了。”我边走边应声道,走出侧门才想到,元嫂说的好像不是“你”,而是“你们”……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我发现自己对四周的环境一点儿都不熟悉。换句话说,除了通往公车站牌的那条林荫道外,我还不曾有过机会好好欣赏附近的景致。从后门出来,也是第一次。
后山……后山应该是在……我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根本不晓得怎么走去后山。
虽说上次雷带着我从后山回来,但当时那种情形,任谁也记不住的吧!
现在,我该往哪儿走呢?
眼前倒是有几条可以称作“路”的东西,明显是被人踩出来的,不难看出杂草再生的痕迹。
更糟的是,起雾了。十几步外的景物皆蒙上薄薄的白纱,更远些的则完全藏起形迹,只依稀剩个轮廓。
回去问元嫂么?我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说好出来走走,如果没走两步就折回去,元嫂不笑我才怪。
那么。就交给运气和感觉吧!我不再犹豫,信步朝斜下里走去。
想不到,在雾气里踏草而行的感觉还蛮不错的,宛若置身云雾缭绕的神仙居所。距离的感觉变迟钝了,明明出手可及的树啊、草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跟前;而本来不在视野中的东西——树杈啦、石头啦——倒时不时毫无预警地冒出来。
当视觉不再主导身体时,听觉和嗅觉开始灵敏起来。我听到了鸟鸣(偶尔也有几声乌鸦叫),听到了树叶抖动的“沙沙”声……仿佛还有水声?空气中飘来谈谈的……淡淡的……香味儿……是花香?
多么惊喜的发现!我找对地方了么?来到有蔷薇花的地方了?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冲动,我突然对着迷蒙的雾气大喊:“雷!你在附近么?如果你在,回答我!”
为了不让浓雾隐没我的存在,我把伞撑了起来。红雨伞,够醒目了吧?
又走了几步,我看到花丛了。白雾里的白蔷薇,有种说不出的朦胧和神秘。
然后,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说是“眼前”,其实还有二十几米的距离。所以我看到的根本只是个轮廓,但我已知道那是谁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正从几丛蔷薇中站起来。
那身水洗布工作眼的打扮,不是我平日里认识的雷。若不是亲眼目睹,我也绝对想象不出他手持锄头和铁锹、满头汗水、浑身泥土和草屑地为花田施肥除草的画面。
虽然这样的雷是陌生的,但同时亦是平和而有温度的。如果可以选择,我会比较喜欢接近此刻的他……
这样的距离,他该看到我了。可为什么不说话?不回答我的呼唤?不想回答?还是不屑回答?
我迟疑了,脚步也变得犹豫。直到还有十来步的地方……
“别过来!”他突然喊。“站在那儿别动!”
我愕然驻足,对他的反应完全不理解。我已经能看到他的脸了,虽然仍有一丝模糊。难道,同样的距离,他竟看不出是我么?或者,他知道是我,所以不想我靠近?为什么?
就在我疑惑的当儿,只一眨眼的功夫,雷不见了。也不知是怎么不见的,反正就是突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像被浓雾一口吞没了一样。
他到哪儿去了?走了么?我忘了他的警告,不知不觉朝前走去……
“不是叫你别动么!”一只突然出现的大手猛地把我扯向一旁,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泥土陷落的声音。
就在我刚才几乎踏过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深沟。这么说可能很奇怪,因为沟一直在那儿,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只是大意的我没有发觉罢了。沟并不宽,但一步绝对跳不过去;也不太深,只不过倘若我真的掉进沟底,想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是不大可能的。
好险!我倒吸口气,这才开始觉得后怕。
此刻,雷正从后面搂着我,搂得死紧。
“你可以放开了。”我说。“我不会傻到知道有沟还往里跳。”
“不是让你好好睡一觉么?为什么这么早起来?”他问,手臂没有半点儿松动。
“你先放开我。”
“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总是这样……”我轻轻叹了口气,放弃了和他争执。“我醒了,所以起来了。这难道不够正常么?”
“元嫂告诉你我在这儿?”
“是的。”
“为什么来找我?”
“谁说我来找你?”我失口否认道。“我散步,走到附近只是碰巧。”
“你说谎。”
“我没有。”因为背对着他,我不怕被自己的眼睛出卖,所以决心否认到底。不为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迎合他。
“知道我最恨什么?”他突然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
“我最恨人不说真话!”
我被他声音里那强烈的气息吓到了。那不是一星半点,而是仿佛扎根于记忆深处的痛恨。对,那不仅仅是恨而巳,还有痛,是一种徘徊于痛和恨之间的情绪……我好庆幸自己此刻不是面对着他的脸。
“如果你在恨着什么人,请不要迁怒我。”
我在拔虎须。这句话一定戳到他的痛处了,因为我感觉到他身体刹那间的僵硬。
“如果你一定要听实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想过找你,可元嫂只提到后山和蔷薇花,我没来过,根本无从找起。能走到这儿来,我自己也很惊讶。所以,刚才说的,井不是谎话。”
他不语。但手臂有松动的迹象。
“你还要问多少问题才肯放开我?”
“永远……”他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
“什么?!”我不懂他的意思。
“永远不放。”他突然扳过我的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听到吗?永远不放!懂吗?永远不放!”
我呆了,震动了,也迷惘了。
这……不像表白……这简直是宣誓!
“懂吗?你懂不懂?别光用这种懵懂无辜的眼神看我!我要你告诉我你懂不懂!”他摇撼着我,瞳孔中喷出的热情和渴望让人难以招架。
“我……”仿佛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我发不出声音。
“说啊!大声说出来!”
“我不懂……我要好好想想……”我把头垂下,不愿、也不能正视他的眼睛。
“想?你还要想什么?我再说一次,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不、会、放、开、你!”
“那你要我怎样呢?我好乱……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被他摇得发晕,忍不住用力按住太阳穴。
“我要你说你明白我的心意!我要你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要你说爱我!”
“可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傻瓜!爱是不需要懂的!”他再次把我拥进怀里,声音突然放柔了。“感情不是方程式,不是公理定理,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倘若你什么都想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么你不是低能就是冷感。你是么?”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你既不低能也不冷感,你只是不肯正视我的感觉,也忘了正视自己的感觉。”
“正视……自己的感觉?”
“没错,你内心深处的感觉。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当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当我拥抱你的时候,吻你的时候……告诉我,你的感觉是什么?别告诉我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我有!”我月兑口而出。好像……说得太快了点儿……我脸庞发热地把头埋进他怀里。
“什么感觉?”他追问道。“把你现在的感觉告诉我……”
“我……耳朵好痒……”不只痒,还酥麻得发烫,都是他呼出的阵阵热气在作怪……
“还有呢?”
“还有……呼吸困难……你抱得太紧了……”我如实道出此刻的感受,因为我真的快喘不过气来了。
“抱歉。”他松开双臂,但两只手仍搭在我肩膀上。
“告诉我,你讨厌我这么抱着你么?”
“我……”
“别说不知道。”
“你又知道我要说‘不知道’?”我纳闷地问。
“回答‘是’或‘不是’,我只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虽然你总是弄得我好紧张,但我并不排斥,也不讨厌这种感觉。”我缓慢地、小声地说了出来。
“真的?”
“是真的。”我终于抬起头来,坦荡荡地看回他。“我不是没说过谎,但我从不以说话伤害人,更不会恶意欺骗。”
当我说出这些话时,心中竟刹那间一片清明起来。
为什么我会紧张,为什么我会胡思乱想,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大的改变,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喜欢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闯入我生命的人。
是在他吻过我之后么?还是把我从雨中中救回的时候?或者,当初那场戏剧性的相遇,已埋下了蠢动的种子?
“雷……我喜欢你。”我不自觉靠向他,头倚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他有力的支撑,心中涌起说不出的踏实。“你相信么?”
他没有做声,却用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吻代替了回答。
这就是幸福的滋味么?我终于尝到了……
这幸福会持续多久?我并不知道。但至少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爱一个人……被一个人爱……彼此相爱……上天何其眷顾着我,让这三种幸运同时降临在我身上。
学伦说对了,出口就在那柳暗花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