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略为提过,我朋友不多。细数下来,一只手足以——同窗八年的陶丽算一个,至于汪学伦……算半个好了。
我深信朋友的价值不在于数量。尽管两肋插刀的情谊在现代都市里早已不那么现实,但若是一生能交到几个,哪怕一个真正知心的朋友,才是天大的福分。
所以我从不过于渴求什么。友谊、学业、事业、金钱……当然也包括爱情。该来的总会来,是我的就一定跑不掉。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学伦如温水一般的追求一直不怎么热络,偶尔见个面,聊一聊,吃吃路边摊,也是抱着平常的心态。其实用“追求”来形容我们的交往倒不怎么准确,如果用一般标准衡量的话。
他也是N大的学生,商学院的高材生,已到了要交毕业论文的关卡。认识他还要拜陶丽所赐——他是陶丽男友的高中学长。
关系似乎有点复杂,那就长话短说好了。我一直没拒绝他的邀约是因为我们基本上属于同一类人。随兴、随心、随缘……所以与他的交往就好象朋友之间应有的模式。他不积极,我也乐得心安。
开学前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问我对刚上映的好莱坞新片有没有兴趣。
答案当然是NO。
“没时间,白天必须回学校一趟,晚上还要打工。”
“几时走?”
“再过半小时。”我一面说一面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在晚报的“议论街”发表一篇稿能赚两百五,我当然要分秒必争。
“那我顺路送你。”
“真的顺路?”我略一迟疑。
“嗯。”
“那好,现在是十点半,十一点不见你我就自己骑车去。”
“知道了,待会儿见。”
放下听筒,我继续埋头已完成一多半的文章——《论校园内的有车阶级》。
因为早已习惯这种对话方式,倒也不觉得他有多冷淡,况且自己也是半斤八两。巧得很,学伦有辆800cc的坐骑,也算是有车阶级的一种,和我的文章倒是对口得很。
十点五十七分,我听到了机车引擎的声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白T恤,蓝牛仔裤,标准的大学生打扮——简单,中性,换言之就是不给人非分之想。
走下楼梯,学伦主动招呼我。
“抱歉,早了三分钟。”
他有阳光一样的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温温暖暖的,坏心情也会转好。
微笑着接过头盔,我熟练地跨上后坐,双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
“还是不肯接受我的腰?那样要舒服得多。”
“尺寸不适合我。”我一语双关道。他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因为我们是同类。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单从审美的角度品评,学伦有绝对标准的身材,三围自然也是模特级的。如果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一层我一定会搂搂看,手感应该不错。
但那是“如果”,至少目前这类肢体接触被我排除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外。而且我也挺清楚自己近期内没有把这个“如果”现实化的打算。
“出发了!”他提醒我坐稳,发动机车冲上高速公路。
路上只用了十分钟,这是我答应让学伦送的主要原因,如果骑脚踏车则要多花个二十五到三十分钟。
“在哪儿下车?”他问。
“图书馆。”我脑子里盘旋着一系列要办的事,并迅速找出了既省时间又省力气的最佳路线——先还书,再去电脑资料室,然后直下一楼的文具部,出来不远就是工学院的餐饮部,可以在那儿解决午餐……
“午餐一起吃么?”学伦边问边将机车驶进图书馆的地下停车场。
“你也要去图书馆?”
“查资料,但用不了多久。”
“那你自己先吃吧,我有不少事情。”我思索片刻,估计买好图纸至少也得一点半,因此婉拒了他的好意。
说到这里,他已经找到了车位。
隔着头盔的挡风镜,我似乎瞥到一个熟悉的车形。
不会吧?那人的车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一定是我看错,类似的车罢了。忍不住又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泊车的位置……奇了,越瞧越像……
“孟帆?”
“呃?”我猛然回神,学伦似乎问了我什么。
“你在想什么?”
“没,你刚才说什么?”
“汪式录音机现在开始倒带,叽——吱——嗡——嘎呲——碰!”
他喉间发出一连串怪里怪气的噪音,逗得我直笑。笑声闷在头盔里,听起来怪怪的。
“你准备去哪儿吃午餐,若能碰上就送你一程。”
“这就是你刚才的问题?”
“没错,一日三餐乃人生大事,不重视可不行。”
“工学院餐饮部,但你不必等我。”取下头盔,我随意撩了撩被压得过于平整的短发。我不喜欢头发紧贴着头皮。
“老规矩了,不是么?”汪学伦帮我把头盔放进后备箱,并取出我的背包递过来,朝我挤挤眼睛。
他这些小动作总能令我没来由的轻松,眼底的了然更让我觉得安慰,我们的确是同类。而同类之间的交往是没有爱情的成分的。
不错,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也许照这个模式走下去某年某月可能会有爱的萌芽冒出来,但现在肯定没有。至于友情,因为没什么大灾大难作为考验,所以我也不清楚是深是浅。其实不清楚也好,若是真有个什么天灾人祸掉下来,我不应付得头破血流才怪,有没有人伸出援手都一样。
我老毛病又犯了——胡思乱想。乱七八糟的念头霸占着我的大脑直到我站到还书柜台前排队。队不长,有三个人排在我前面,所以我有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四处张望一下。
零星散座的人里没有我熟识的,其中一两个似乎有些面善,但既然想不起人家姓是名谁还是别上去打招呼的好,免得失礼。
胸口忽然浮起一丝异样。哪儿来的感觉,有点儿古怪,好象……仿佛……似乎……有人在看我?三百六十度转身……没发现目标。
极目所见,看报的看报,看书的看书,一个个埋首于知识的宝库,面无表情更甚蜡像,但……背后射来的压迫感仍在。莫非我神经过敏?
没时间去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柜台的工作人员已在有些不耐地看着我,所以这事也就被暂时搁在了一边。
当我提着在电脑室印好的资料,背着一打绘图笔和半打橡皮,抱着一叠三十六张四开网格纸走进餐厅时,时间刚好是一点半。
因为用餐的高峰时段尚未完全过去,我很庆幸自己平日中意的几个座位还在。通常这些靠窗的位置很难抢到,但因为我用餐时间从不规律,即是很少在该吃饭的时候吃饭,所以几乎没为座位的事发愁过。
大包小包一股脑堆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端过一碗牛肉面慢条斯理地吃。
旁人看在眼里可能会用“文雅”“淑女”等辞藻形容我的吃相,殊不知我只是单纯地吃得慢罢了。
大口品茶即是牛饮。吃饭亦是享受,不该匆忙行事。不论食物可口否,我都会为这一刻的安静而放松,尽管餐厅本应与安静二字无缘,除了打佯以后。我说的安静是指体内的。抬头可见远山绿树,低头可闻牛肉飘香;人间烟火、世间百态皆人眼底,旁而观之,何乐而不为?
吃着、喝着、看着、听着、想着……我沉浸在属于我的享受中。忘了学费,忘了房租,忘了打工的劳累,忘了睡眠不足的疲倦,忘了开学后即将面对的功课和project……直到广播喇叭不应景地响起:
“请学号990465B的孟帆同学立刻到系主任办公室……”
我一呆,嘴上挂着忘了吸进去的面条,筷子定格在碗缘儿上三公分的位置。
系主任?找我?
在我的认知中,被叫到系主任办公室的人分两种——特别优秀或特别差劲。而我,一向置身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平时连见导师都省了,想不到竟也有见“高层”的一天。自问没做什么值得挨骂的事,所以也不觉得有多担心。
吃面的速度并未因这通广播而加快。不过是系主任,为了他或她的一通“传召”而让原本的享受打折扣,划不来。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恋恋不舍地喝下碗底最后一口汤,我才掏出面纸抹抹嘴巴,绕过桌子收拾那些大包小包。
电梯里有两个人用怪异的眼光看我,大概把我当作了山门采购或送货上门的小妹;不过也有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生好心帮我按下第六层的按钮。
我朝他礼貌而略带感激地笑笑。他也傻傻地笑,露出一口白牙。
到了六楼,我挨门寻找“Dean’sOffice”的字样,终于驻足于一扇虚掩的门前。
看了看名牌——雷钧霆博士。
雷钧霆?雷霆万钧?够霸气的名字。没听过,但可想而知是个男的。
直接走进去似乎不大礼貌,但我又腾不出敲门的手,唯今之计只有以足代手,弄出点声响就好。但事情并没我想象中顺利。
由于力矩力臂和受力点间的误差,系主任办公室在我“温柔一脚”下门户大开。无!我暗暗叫苦,如此粗鲁的拜会方式大概是空前绝后了——弄巧反拙的最佳写照。
但,本应出现的一点点罪恶感立刻被震惊取代——怎么是他?!!!
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前,正午的阳光在那欧洲味道的脸上留下明亮的色彩——少了些阴郁的味道,他此刻看起来是这么的……安祥?
我没给自己大多时间发愣,很快收摄心神,尽管头脑里还不能完全接受他就是系主任的事实。那辆车原来真的是……唉,这叫冤家路窄么?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我不晓得,唯一能做的是暗自祈祷。
“Sir,您找我?”我一开口就是公式化的口吻,尽量装作不曾与他有瓜葛的模样,虽然心里明白这样做的用处不大,因为自己都觉得好假。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把视线调回室内,落在我身上。
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有继续发问打破僵局。
“sir,找我有事么?”真是废话,没事找我干什么?我暗骂自己没用,提着一大堆东西站在系主任办公室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活像个呆子!
“先进来,把东西放下。”他,现在应该称作“雷主任”,终于开了金口。
早说嘛!我不客气地一坐进沙发,顺手把塑料袋堆在地上。
说来奇怪,当最初的惊愕缓和后,我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现在面对的是个刻板的老学究型人物,我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心情。
“我们又见面了。”他递过一罐可乐,眼底闪烁着恍若玩味的光芒。
“是啊,好巧。”我故意抬起下巴。输身高不能输气势,要谈判就得先有点儿自信的样子。
“先看看这个。”他从电脑桌上抽出一爹文件放在茶几上。
“这是……”
“你小学到大学的全部档案。”
翻开第一页,竟然是我小六时的大头照,我所有相片中最傻的一张。
“为什么?”我猜测着他的动机,脑海里响起他不久前的说话——你目前的工作有辱校誉。想开除我么?但以他一个系主任的身份应该还没这个权力。
“六岁到十一岁,多次在数学竞赛中拔得头筹;十二岁到十四岁,连续三年获选市级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事;十六岁,代表全市十八所重点高中参加省际问答比赛;十七岁,以榜首的身份考人N大机械工程系设计科……你怎么解释这个?”
他亮出一页文件——白纸黑字印着我上学期的成绩总评。
“两个A-,四个B,一个C+。有问题么?”这成绩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他提醒我也背的出来。还过得去吧?我知足地想,比这糟的大有人在。
“很难让人信用你的能力不过如此。家人怎么说?”
我暗松一口气,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父亲和N大现任理事长孟祖恒不巧正是同一人,幸好我入学时坚持不在档案上填写父亲的名字。尽管孟家长辈对我这种“不孝”的行径气得跳脚,但我硬是不妥协他们也拿我没辙,谁让我继承了孟家人特有的固执?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我反问,有点儿成心顶撞的味道。
“你绝对可以有更好的成绩。”
“嗯。”我轻哼一声算是回答。
“是不是你的……工作……影响了学习?”
好玩,他提到“工作”二字的时候还是流露着难以隐藏的尴尬。就算我真的卖春,有那么难启口么?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却有着纯情少男的青涩……
“如果我说是呢?”我再一次故意误导,纯粹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唉,我可真坏心,见人家老实就以下犯上,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佛祖明鉴,这是最后一次了,阿弥陀佛……
“我希望你这学期把成绩赶上去,至少考进年级前10%。”
“为什么?”我可是一科也没死当。这种不上不下的分数竟有劳系主任为我操心?那么其他满纸D、E、F的人该如何处理?校长亲自出马?
“你难道不希望有好分数吗?忍心让家人失望?”他显然对我的反问大惑不解。
“你又不是我家人,怎知他们会失望?”
“没有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的父母!”
这倒是真的,只可惜不适用在我身上,至少现在不适用。
“高分儿和出人头地能画等号么?”我支起下巴,又丢了个问题给他。
在我这种不按用理出牌的问法下,他一时语塞。
“我替你说吧。”我好心接过断掉的话头,算日行一善好了。“有高分儿才有漂亮的成绩单,成绩单拿得出手毕业后才有公司要你,所以成绩是前途的保障,没成绩未来一片黯淡,有成绩前途一片光明。因此为了将来巩固的事业基础和美好人生,现在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多标准的答案,虽然有点儿像在打广告,但若要打分儿没A也该有个B+。我趁喝水换气的当儿偷瞄他的反应……嗯,和我预期的一样——没反应。早知道他那张脸是大理石的——弹性系数很差。我轻笑一声,没有刻意隐藏夹在笑音里的讽刺:
“你大概对不少问题学生如此理论过吧?有多少?几十?一百?他们大概不会乖乖受教吧?但你不会放弃,你会继续劝说他们。‘既然道理你都懂,为什么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难道你对自己的未来一点儿都不关心么?’抱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觉得为多年后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操心是浪费时间。人的平均寿命不过七十岁,抛却婴儿期和睡眠时间总共剩下不到五十年,我已经虚度了十七年的光阴,不准备再傻下去。更何况,成绩单不过是一张纸,只要有钱就买的来。如今的社会,EQ比IQ有价值多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我自己也很讶异,竟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吐出这样一番话来。“虚度”的十七年……他人眼中最为光芒四射的十七年……现在回想起来,我虽不怎么怨恨自己曾拥有这样的十七年,毕竟如果没有这十七年我亦不可能领会某些生命的理念,就算是必经之路吧,虽然长了点儿……但是,倘若时光倒流……我应该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吧?谁知道呢?反正已经走过来了,对不可能再重演的剧目,还是少揣测的好。
我甩了甩突然有些沉重的脑袋,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两年来不曾有过的伤感在胸腔缓缓膨胀。我告诉自己是这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影响了我的情绪,极目所见尽是深深浅浅的灰——灰百叶窗,灰写字台,灰电脑桌,灰文件柜,灰地板砖……唯一例外的是我现在坐的黑皮沙发。沙发扶手极矮,并且早已失去了皮子应有的光泽,想必是经常被人当枕头用的后果。他是工作狂么?不然不会经常睡在沙发上……我短暂的出神被一声叹息打断。
“也许你是对的……”他冒出这么一句。
我是对的?他指什么?我说了不少,他究竟认同哪一点?不知为什么,我不大喜欢他此时的神情,那双黑眸里飘浮着我读不出的内容。他在着我,在审视我,在研究我……决不止于表相的研究。
我该继续坐在这里吗?没有犹豫,我站起身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哪怕他是好意,就怪我不领情好了。
“雷主任,如果没别的事……”我暗示着他这个会面已经拖了过长的时间。我打工的时间快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我没有退缩。
他起身,朝我走近一步,站定,仿佛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你快乐吗?”
“当然。”答得似乎太快了,我在他眼里读出了质疑。
“我时时刻刻都在享受着今天的快乐,尽管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由自主的解释。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为什么要解释?他信不信关我什么事?
懊恼的提起地上的塑料袋,我朝门口迈步。
“等等……”
“你说过那是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去诺亚了,失陪……”
已经被我拉开的门“咚”的一声撞拢,他的手牢牢压在门板上。
“你还在做?”他的声音渗出危险的味道,和方才的温文有礼迥然不同。
又是这个问题……要解释清楚么?我该把真相说出来的,但心力被一波莫名的无奈吞噬了。尽管知道有加深误解的危险,我仍选择了沉默。
“说话!”他吼起来,显然我这次真的触怒了他。
“我要迟到了……”我勉强开口,模糊地搪塞。
“不准去!”他一拳接一拳捶在门上。“你再踏进诺亚一步我就开除你学籍!”
粗鲁地扳过我的肩膀,他一字一顿的强调:“我说到做到!”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着,我愣了半晌才摒息问道:“你凭什么?”
“我不想拿身份来压你,但是我亲眼所见……”
“你见到什么?”我不客气地打断,坦坦荡荡地迎视他。
“女大学生三更半夜从酒店里走出来,能些干什么好事?”
“那请问你在诺亚又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显然没料到我有此一问,呆了两秒钟。我则趁他发愣的当儿拉开了门板。
待他回过神,我已闪身冲出了办公室。
我快步朝前走,胸中翻腾着无名的愤怒。我不是觉得很好玩儿么?他做如此想不是要归功于我不停的误导么?我不是一直不在乎的么?我不是早把一切都看淡了么?那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气?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我急促的脚步声。只有我一人的声音……他没追出来。他就这么放我走了?忍不住回头,视线却和他对个正着!他没追出来,但目光一直跟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回头,认定我一定会回头。
迎着他的眼睛,我蓦的想起他的恐吓——我说到做到
我没做过什么,他根本拿不出证据,凭什么开除我?就凭他的一面之词?但……系主任的一面之词似乎比一个女学生的一面之词有用的多。这世界本就县一面倒的,除非我搬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么?我苦笑。
两年前的誓言犹在耳畔——“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决不倚赖你孟祖恒分毫!”
那是我和父亲吵得最凶的一次,第二天就离开了孟家大宅。没人看好我的“独立”,每个人都在猜测着我多少天后会哭着跑回来,准备敞开双臂迎接在家门口求助的我。但是我没再出现。尽管辛苦,尽管险恶,尽管饱尝冷暖、历经苦辣,我到底是一路走了下来。要我在两年后的今天认输?办不到!
该怎么办?我不可以被退学!绝不可以!
双脚不自觉地挪步,走的却是返回的方向,一步一步,我再次面对他。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肮脏。”我用平板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涛起伏。如果声音可以杀人,他早已死了十遍,一个字冻死他一回。
他仅用一个“哦”字表示质疑。神情像是在听“狼来了”的故事。
“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在诺亚的工作是电话接线生。”讲解完毕,信不信由他。
“你这么说是不想被退学吧?”
“正当打工不构成退学的理由。”
“那要看是否真的正当。”
“你还是不信?”
“我该相信么?”
“你到底想怎样?我又不亏欠你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除我而后快?”
“你这么认为?”他逼近一步。
我嗅到他呼出的灼热气息,鼻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身体还没养好?”
“不劳您费心。”我边说边退后,直到退出危险地带,后背刚好顶上坚实的墙壁……好凉。
“我已经费心了。”
我胸口猛的一揪,想起压在抽屉里的支票。“算我说错话,钱我明天还你。”
“我没要你还!”
“那你要怎样?怎样才肯放过我?”我突然觉得好倦,不被信任的无助侵蚀了我的身体,我完全靠在墙上,双腿随时都有支撑不住的危险。
“你还好吧?”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虚弱,也注意到了我的苍白。
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了……如果继续在狭窄气闷的走廊里进行这种类似审问的对话我真的会晕过去。
“让我离开好吗?”我出声,有点恳求的意味。
“我送你回家。”
“别开除我。”我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开口。
“只要你不再去诺亚。”
“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你思想龌龊才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不能失去工作!我要赚钱!我要靠自己!我……”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嘴巴撞上了他胸前的钮扣,撞疼了牙齿……
“工作我帮你想办法,只要你不去诺亚。”
耳边吹过重重的喘息,原来他比我还固执,固执得像头牛!
我们目前的姿势十分暖昧,学名是A类肢体接触,俗称拥抱。
我了解这是不对的,因为前一分钟还对此人充满戒心,这一秒却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仅仅是因为没有力气么?
别自欺欺人了!一个声音如是说。即使你有一身的力气你也不会推开,因为你累了,而被人拥在怀里的滋味是那么的好。
不可以!另一个声音响起。你已经不是风吹就会倒的温室花朵,你不再软弱,你已经独立了!要坚强!要坚强啊……
扰人的声浪起飘越远,我的意识也逐渐迷离。
最后的知觉,是他温热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
我安稳地睡了……
我是被钻进车窗的凉风吹醒的。
窗外闪过陌生的风景,这不是我熟悉的路。
从反光镜里看到他的脸,一张专注的脸。为什么而专注?开车么?我把头偏去一旁,没有因为那未知的目的地而惶恐,甚至有再睡一觉的打算。
“醒了?”他问,显然留意到我的小动作。
“还没。”我回答,然后吞下一个呵欠。
“不问我带你去哪儿?”
“随你,反正什么时候回家都一样,一个人住的好处。诺亚那儿会有人帮我顶班,下星期再把缺漏的钟点补回来就行了。”
“没那必要。”
“为什么?”
“我帮你把工作辞了。”
“哦……什么?!”我猛地坐直身体,瞪大眼睛把他从上到下瞅了一遍。“……你再说一次!”
“我替你把工作辞了。”
“你怎么可以……”
“对不起。”
“呃?”我被他搞糊涂了。
他是顽固的大理石、花岗岩,最最不可能出自他口中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但刚才我又确确实实听到了。他有问题?还是我耳朵有问题?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转过身面对我质问而迷惑的眼睛,看样子准备把话说清楚再走。“你睡着的时候我找了个电话到诺亚,问他们有没有个接线生叫孟帆,他们说有。”
“然后?”
“然后我告诉他们你辞职。”
“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稳定的收人……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你……”我一方面对他的霸道决断恨得牙痒痒,一方面又为他那“对不起”三个字暗爽不已,矛盾的感觉往来交战的结果就变成了这般语无伦次。
“那工作太辛苦。”
“我应付得来。”
“应付得来就不会晕倒了。”
“我又不常晕倒……”
“是,但不巧两次‘意外’都被我碰上。”
“那是你运气太好。”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虽感激他的关心,但对于他的自作主张仍难以认同。”现在我饭碗没了,你养我?”
“别担心,下一份工作在等着你。”他发动引擎准备出发。
“等等!”我一把抓住他握着车钥匙的手。“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我已经帮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我仍不相信。我才睡了多久?不到一个小时,哪儿这么快就找到工作的?不填资料,不考核,不面试,直接走马上任?做梦也没这么好的事。
“月薪一万两千元,管食宿。”
“什么性质的工作?”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什么工作薪水这么高?而且……食宿?那意思是……
“家庭教师。”他不疾不徐地解答了我的疑问,在我的呆愣中发动了车子。
“去哪儿?”
“和你未来的学生见面。”
“哦……”我不吭声了。
当初一个人搬出来住的时候,我不是没接过家教,但试了几个都不了了之。不是我教不来,而是看不惯那些为人父母的嘴脸。那总会勾起一段曾属于我自己的回忆,不甚愉快的回忆。这一次,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车子驶到一座大宅前,仿佛主人一样直驱而入,一路开进车库。
“下车,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打破一路来的沉默。
“这里是……”我疑惑地望着四周,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家。”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学生?”
“我又没说学生不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又一遍。他倒是很配合地坐在那儿让我打量。
“你让我教幼稚园还是小学生?”
“十三。”
“十三?!”我很不淑女地大叫起来。
“没错。”他答得极为平静,仿佛天经地义的一样。
“你……贵庚?”有些尴尬的问题终于问出口。不是我喜欢探人隐私,只是……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很难想象他已有个十三随的孩子……岁的孩子……
“虚岁三十。”他答得倒爽快。
三十……三十减十三……十七……十六……我在心里飞快盘算,被最后得到的结论下了一跳。十六……我的天……
“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发现,他已把车泊好,人也绕到了车的另一端,敲着车窗提醒独自呆坐在座位上的我。
“对不起。”我慌忙下车,有些手忙脚乱的。
“我带你去客厅。”
“等一下!”我喊住他欲转身引路的身形,想把情况问问清楚。“他……你孩子……我学生……不会是不良少年吧?”
我这么担心是有道理的,通常不太正常的家庭都会培养出异于常人的下一代,神童和问题少年的差别就在于那异于常人的部分朝哪个方向发展。
见我问得认真,他反而露出一脸神秘而自信的笑意:“见到宁宁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喜欢她,可以拒绝这份工作。”
十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神情何以会充满自信。因为,即使我讨厌他,也绝对无法讨厌宁宁;即使我有心拒绝他,也绝对无法拒绝宁宁。
没人会不喜欢宁宁这样的女孩。
没人会不为宁宁这样的女孩心动。
落地窗前的白色躺椅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形,泛着浅褐色光泽的长发披散在瘦小的肩上,也遮去了她的脸孔,一件过大的淡蓝色睡袍包裹着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双白皙的小脚。一本三毛的《随想》掉落在躺椅的扶手边。
我站在客厅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她似乎睡得很沉,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惊扰她的好梦。我犹豫着是否该继续走上去,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旁的他……
他没发觉我的视线,因为他的心思完全被那抹淡蓝色的影子占据了。他目光变得柔和,不再幽深难测,不再捉模不定,而是充满了光彩和宠溺,仿佛两眼干涸的泉突然涌出了清澈甘甜的泉水,有生命的泉水。
那一瞬间,我有些迷惘,有些眩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从心脉根源处萌生,撩拨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感动。
仿佛忘了我的存在,他缓步走过去,俯身拾起地上的《随想》,在躺椅前站定。
用指尖拨开她遮盖在面颊上的发丝,他轻唤:“宁宁……”
我从未听过那么温柔的声音。这就是父亲对女儿的温柔么?我突然羡慕起宁宁,因为她拥有一份难得的父爱,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的幸运……
“嗯……”睡梦中的人儿慵懒地挪了子。
我以为她要醒了,没想到她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把那只帮她拢头发的大手揽进怀里当抱枕,又沉进了梦乡。
好个美丽的睡女圭女圭……我头一次发现,人的五官可以如此精致,好像精雕细刻出的水晶女圭女圭,特别是那双合拢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仿佛不是真的,比我的还要长上几分,还有那新月一般弯弯的眉和玫瑰花蕾般小巧的唇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太过白皙了,少了些健康宝宝应有的红润,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美,反而更惹人怜爱。
“……爸爸……”细微的声音来自她的梦呓。她的梦,想必是很美很美的吧?只要看到她边那朵美丽的笑,人谁都会被感染到她的幸福和快乐……
我不禁把头转向他。他何其有幸,拥有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当我接触到他的眼睛时,我似乎看到了抹异样的感情,好像是……心痛?
怎么可能?当我企图寻找的时候,那双黑某已经蒙上了柔和的光彩。是我看错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宁宁,起来了……”他轻拍她的脸颊,柔声唤着她的名字。
“嗯……”睡女圭女圭悠悠转醒,眼睛张开,闭上,再张开,活灵灵地眨了几下,突然扑进他的怀抱:“爸爸,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有一刹那的困惑,宁宁的眼睛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在哪儿见过呢?
我并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因为宁宁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她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惧,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往她怀里靠得更紧了些。
她是个怕生的孩子……我心里默默地想,脸上始终保持着友善的微笑。
我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的把视线投向他,他也在看我。
你接受这个工作了?那眼神仿佛在问。
是的,我接受了。我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谢谢……他的眼神流露出感激。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摇了摇头。不客气……
他把怀里的人儿轻轻拉开,介绍我:“宁宁,这位是爸爸请来的家庭教师,孟老师,你也可以叫她帆姐姐,以后她会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留意到她眼眸深处闪过的敌意和微微握紧的小拳头,虽然只是不到半秒的时间,快得几乎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清楚了。毕竟宁宁是个那么美的孩子,如此美丽的孩子是不应该有憎恨这种情绪的……
“孟老师。”她怯怯地开口,声音小得可怜。
“你好,宁宁。”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右手,希望不会被拒绝。
意外的,宁宁没有排斥我的友善,她也伸出小手和我轻轻一握。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撒进客厅,落在我们的手上,把我们的手染成了金黄色。
这是个好的开始,我天真地想。殊不知,这轻轻一握,我和宁宁,本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们的命运从此便纠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