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
我有我的工作。虽不至于忙得昏天黑地,但也不允许一天二十四小时为爱情愁眉不展。当我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搬去陆涛那儿住的可行性时,已经是约定的倒数第二天了。
的确要好好想想。虽说是“同住”而不是“同居”,听在外人耳里未必有多大分别。我总不能直接拎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说——“爸,妈,我要去和男人一起住”——母亲会轻易放过我才怪。至少也得找个说得通的理由。
这些日子没和陆涛见面,只通过两次电话,一次在中午,一次在傍晚,都听到背后一片嘈杂。猜他可能在忙,我便主动挂了电话。每次搁下听筒才后悔为什么不问问他在忙什么,结果被好奇心折磨得半死。
从皮夹里抽出他给的名片,翻来覆去的看。除了那串手写的地址和电话,印在上面的几个头衔我也早已倒背如流。当初刚看到的时候还有些不信,没想到他会同时兼任数份报刊的特约摄影师。被我无意中发现的旅游指南只是其中之一。
他恢复名气了吗?不然怎么会被“特约”?
心底沉淀着一丝不安,我又从报刊亭搬回一整箱旧杂志。如今我的床上,电脑桌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杂志。
可以剪的,我剪下来贴在墙上;不方便剪的,我也故意把杂志翻到那一页,摊开来放在外面。如此一来,每当我走进房间,总能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那是他眼中的世界。然后,不安的感觉渐渐淡去,仿佛那不可琢磨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
食指在名片上轻轻一弹,我抓起背包走出家门。在搬家之前先参观一下将来要住的地方,不会有人反对吧?
地址是肯特区第五街。我完全没来过这一带,更没想到在组屋区里找一栋楼会如此麻烦。不知第几次从同一个牌号下经过后,我挫败的掏出手机,给陆涛打电话。
铃声响了两下后接通,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开炮——
“老大,你给我的地址是不是错了?这里根本没有大牌308!”
电话那头的人在笑,很悠闲的问:“热不热?”
“热死了!你赶快告诉我楼牌到底是……”
“308.”
“骗人!我都转了五六圈了……”
“我也正奇怪着,为什么你从楼下经过那么多趟却不上来?”
“哎!?”我抓着电话跳起来,紧张的东瞅瞅,西看看。“你在哪儿?能看到我吗?怎么不叫我一声?在暗处窥视别人的行为是很猥琐的……”
“你往北看。”
“欺负我没有方向感吗?说左右啦!”
“呵,后面。”
我立刻转身。对面是一栋楼,十一层的窗口有个人影在冲我招手。可是……
“那明明是303!”
“你走近些再看。”
我跑到楼下,仰起头仔细端详楼牌……
“油漆掉了?”
“嗯,也许吧。”
我气得叫起来:“你该事先提醒我的!看我在下面兜圈子很有趣吗?”
“别抱怨了,快上来。你想喝什么?”
“呃……冰咖啡?”
“OK,待会儿见。”
收线后,我在电梯里对着手机发楞。为什么他好像早知道我会来的样子呢?
我按了下门铃,却没有听到铃声。坏掉了吗?“咚咚咚”敲了一阵,陆涛的声音隔着门板飘出来:“进来吧,门没锁。”
推开门,我走进一个小小的客厅。小,却不狭窄。因为客厅是空的。除了正中央好像野餐似的铺了一块方方的地毯和几个座垫,这里没有任何一样客厅里该有的东西。
陆涛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
“别站着发呆,坐下吧。”他经过我身旁时轻弹了我额头一下。我看着他把托盘放在地毯上,然后盘腿坐下。
“罐装咖啡加冰。”他把玻璃杯稍稍推前。“我只会弄这种冰咖啡。”
“没关系,你知道我不讲究这些。”我边说边月兑掉鞋子,赤脚踩着凉凉的地砖走过去。脚趾夹过一个座垫,在他对面落座。
阳台的门开着,水一样柔软的白窗纱被风吹起,又徐徐落下。
“你就这么点儿行李?”他指了指我的背包。
“不是的。”我急忙否认。“我还没跟家里说,今天……只是来看看。”
“看我?”
“看你住的地方。”
“哦。”
还真是言简意赅啊……我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托盘。
“你也是才搬进来吧?”问的时候,我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这间客厅——如果可以称之为客厅的话——实在“朴实”得太有个性。
“打算添家具吗?还是就这么空着?”
“你觉得呢?”他居然反问我。“你觉得还缺些什么?”
“比如……沙发?”
“要沙发做什么?”
“当然是用来坐的。”
他“呵呵”一笑。“我们现在不是坐着么?”
突然站起来,他在没有任何障碍的空间里随意的踱着步子。“如果你需要,我明天就去买沙发。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这么空着。”
我微微皱眉。“我不介意不代表别的客人也喜欢这样……”
“那我就不请别的客人。”
踱到墙边只要三步半,然后,他做了件让我下巴跌落的事——倒立。
“你真希望这里多个沙发?”他双手撑着地面,轻松的问,完全不把这种上下颠倒的姿势当回事。
我呆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耍宝啊!?”我瞪着那张因倒转而变得有些奇怪的脸。
“我是摄影师。”他笑,嘴角的弧度却是向下弯,很滑稽。
“摄影师要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他说。
我承认,这是句颇有哲理的话……
“想看世界为什么不到外面去?”
“因为有你的地方才是世界。”
“……肉麻!”
不自然的声音泄漏了太多心事。我抓起一个抱枕,仿佛被刺到一样跳起来。我想我的脸颊此刻除了酡红不会有别的颜色。
“我……我要看看卧室。”
他用支在墙上的脚给我指方向。“门在那儿。”
我立刻走过去,“刷——”的推开那扇门。
这是…………?!
抱枕掉在地上,我狠狠咬了下嘴唇,会痛,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我终于走进这个房间,走进一条只属于两个人的时光隧道。
靠墙的单人床,靠窗的书架和写字台,台面上的一本本杂志,小小的台灯,还有立在墙角的干燥箱……连位置都一模一样呢,和七年前。而比这瞬间重叠的回忆更令我震动的,是那些贴满墙壁,挂满屋顶,像拉开在空中的帏幕,在我眼中印出重重倒影的——照片。
时光的隧道啊……我伸出双手,轻轻触碰那张离自己最近的照片。那是隧道的起点,第一张回忆。
“才十五岁呢,认识你那年……”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是牛车水的夜市吧?我吃榴莲糕的时候第一次被‘偷拍’。”
然后他就拍上瘾了。我发呆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听音乐的时候,打盹的时候……也不知浪费了多少底片在我身上。
我慢慢的走。每张照片都是一处回忆的落脚。每穿过一张照片,仿佛为记忆拭去一层尘土,曾经快要被遗忘的画面也再度清澈而鲜明起来。
十五岁的我,十六岁的我,十七岁的我……
然后,我在墙边停下脚步。那是一张合影——十八岁的我爬到他背上,把他半长不短的头发抓成一把洋葱头,对着镜头得意的笑。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揪痛他了?不然他怎么呲牙咧嘴的?
一双手从后面圈住我的腰。我并不惊讶,知道他一直在身后。
“从认识你那天起,你一直都是个过分的小丫头。”他的呼吸和回答一齐飘进我耳朵里,痒痒的。
“要我改吗?”我在他臂弯里转身,望着他黑眸深处的一点亮光。“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
他笑着顶顶我的额头。“不用,这样就很好。”
泪水涌出眼眶的时候,我们的唇碰到一起。
我闭着眼睛,第一次用心去感受他的存在。他口中有罐装咖啡淡淡的苦味和甜味,发梢上有我再熟悉不过的绿茶洗发精的味道。我在他耐心的引导和隐忍的纠缠中尝到了爱怜和疼惜。唇齿相依,他是如此的珍惜着我,这个早在七年前深深进入我生命的人啊……
一个突然的旋转,我张开眼睛,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床边。我坐在他腿上,双手环在他颈后。那些被我们撞到的照片在头顶微微晃着,让我联想起悬挂在婴儿床上的风铃。
他拔掉我的发卡,将散下来的长发拨到我肩后,下一个目标是我衬衫上仅有的三粒扣子。我突然抓住他的手。
“还会那么疼吗?”我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紧张。
他笑了。“应该不会的。”
“应该?”我瞪着他,用极度不满的表情告诉他这两个字份量不够。
“我想不会。”他换个说法。
“你想?”
“我觉得……”
“觉得?”
“好吧,我保证不会。”
“那就没问题了!”
我吻回他,舌尖挑开他的唇和牙齿。电流般的兴奋窜过身体,燃烧了我,也燃烧了他。飘上云端的一刻,我忘情的喊着他的名字。
陆涛,陆涛……我爱你……陆涛……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爱你……陆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么……
和七年前一样,我枕着他的胳膊。
很疲倦,却不想太快入睡。他的体温和味道是最好的摇篮,让人舍不得离开。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婴儿,像婴儿一样被人抱着,被人呵护,被人纵容。可一旦真的拥有了这个怀抱,我却无法像婴儿一样坦然承受了……我真的拥有这个怀抱么?我真的可以将他据为己有,在这温柔的呵护中栖身一辈子么?
半梦半醒时,我感觉他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着什么。
“Ikhouvanjou……”
“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问。
“Seniseviyorum……Jegelskerdig……”
“嗯?”逐渐模糊的意识让我分不清这是梦或现实。
他收紧臂弯。
“没什么,睡吧。”温柔的声音和心跳轻轻飘过耳畔,像催眠曲一样美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说过如果我需要沙发,你就会买的,对不对?”
“对,我说过。你想要沙发?”
“我要一张双人床。”
这是我沉入梦乡前最后的记忆。
我到底有没有和陆涛同居呢?答案是“No”。
为什么?因为我还是想不出如何过母亲那一关。最后我想了个折中的方法,那就是“半同居”。
一个星期里总有那么几天会在他那儿留到比较晚,但不能过夜。我可以编理由说和老同学去唱卡拉OK,可一旦迟过十二点就会很麻烦。
买回双人床的那天,我们不小心“试用”得过了头,结果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我没想到这么晚了母亲仍在等门。怎么说呢,有一点小小的感动,但更多的是头痛。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盘问,我总算让母亲相信自己和老同学聚会后不小心在最后一班地铁上睡着,一路睡到樟宜机场,后来搭的计程车半路抛锚,在鸟不生蛋的地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又拦到车,结果司机是个路痴,绕了一大圈冤枉路,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在凌晨两点回到家门口。
“下次记得出门前给手机充好电……不小了,别老让我们替你担心。”母亲回房前叮咛道。
我连声答应,松了口气的同时暗暗发誓以后绝对要在十二点前进家门。
然而,这个决定让我那位本来已经很有意见的半同居人更加郁闷。
“我很可怜。”他从后面抱住我。
我正在洗碗,手腾不出来,只好用肩顶顶身后的人。“刚吃饱喝足的人说自己可怜?你该去非洲拍几组饥荒的照片。”
“不一样,我是心灵的贫瘠。”他突然低头咬我脖子。我下意识的扬手,甩了他一脸水。模了模被咬到的地方,有些痒,可能留下痕迹了。
“待会儿记得提醒我绑条丝巾再走……”我对身后的人说。
“我要上诉。”他这回咬的是我最敏感的耳垂。我轻颤一下,知道自己肯定已经从脖子红到耳根。
“不要吧?才刚吃完饭而已……”
“帮助消化。”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一只手伸进我衣服里面。
我禁不住轻哼一声。“那个……碗……”
“什么?”
“碗……还没洗完……”
“那个不急。”
被抱到床上时,我身上套着围裙,手还是湿淋淋的,幸好没拿着洗碗巾,不然一定滑稽透了。
一个个碎吻落在我脸上,滑过腮边和颈项,连胸前的扣子都被咬开了,可他却故意不碰我的唇。我也想像他吻我一样去吻他,却做不到,因为手腕被他扣得紧紧的,挣扎扭动的结果只让身体变得更热。
我不敢再乱动,头昏沉沉的,也分不清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从耳边轻轻擦过——
“小彤,嫁我吧?”
“不嫁……”
“……不嫁?”
撑在我上方的身体突然不动了。我蓦地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非用封条封上这张嘴不可!该死的条件反射……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他的笑声。
“呵,我早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
“其实我……”
“没关系,不过是给失败记录多加一笔。”
他俯身吻住我的唇。那双不规矩的手在说,刚才没做完的事还要继续下去……
“我去洗澡。”
说这句话的是我。
裹着被单起身,我伸手拨了拨头顶的照片,已经是习惯动作了。望着那一串串不规则的晃动,我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在回忆与现实的夹缝里游荡。
“又在想什么呢?”陆涛从后面抱住我,捏起我一缕发稍。
“为什么说‘又’?”我小声问。
“你不专心,从刚才开始……”他用下巴轻轻蹭着我的肩,没刮净的胡渣刺得我发痒。
突然察觉了他的企图,我一把将他的头推开,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衣服。
“快十点了。”我提醒他。
“所以?”他挑挑眉毛。
“不够时间再来一次。”
对视良久,他套上长裤走到我面前。
“我想知道你不肯嫁我的原因。”
听着他沉沉的声音,我胸口蓦地紧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难道要我现在改口说,“刚才是口误,口误罢了,其实我巴不得明天就嫁给你”?不会太奇怪,太滑稽,太草率了么?
“为什么不说话?”他轻轻抚模我的脸,灼灼的目光却有种逼人的味道。我稍微把头偏向一边,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他的视线。
“妈妈一定会反对的。”我胡乱抓起一个理由丢给他。
“哦?为什么?”
“因为……她看过那本八卦杂志,然后骂了我。”这是事实,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是两年前的事,可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他突然捧起我的脸。我以为他要吻我,因为距离那么近,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用目光穿透我的灵魂。
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倒影。是我,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
“我是谁?”他突然问。
“……陆涛?”明明是唯一的答案,我却说得有些不确定。
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对,我是陆涛。”
我眼里闪过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那本杂志里写的是谁?”他又问。
“是……”
我突然睁大眼睛,一瞬间顿悟。
他轻轻吻我一下,拥我入怀。“明白了?那不是我。”
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我忍不住问:“你真的要彻底舍弃那个名字?”
“那只是一个名字。”他的声音像是从回忆里飘来,轻轻撞击着我的心房。“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名字罢了……”
陆涛没有勉强我留宿。十一点左右,我下楼打车回家。
计程车驶出肯特区不久,手机就响了。起初以为是妈妈或陆涛,可我猜错了。打电话来的是罗杰。结束雇佣关系后,他主动打来还是头一遭。
“罗杰?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事。”罗杰说。
“没事?”没事为什么打给我?
“有时间吗?我想见一面。”
“现在?”我稍一迟疑,看了看表。
听出我的犹豫,罗杰轻笑:“不是什么大事,改天也可以。”
他这样说,反而叫我放心不下,于是答应道:“没关系,可以见面。在哪儿见呢?”
“到我店里来吧,还记得地方么?”
“当然记得。”
不到二十分钟,我来到那条不夜的繁华街市。罗杰的店很好认,哪个橱窗被最多人围着,多半就是了。我下了车,走向那群聚在橱窗前的人。越过他们,我看到一个旋转中的橱窗。哦不,不是橱窗在动,是轮盘,是做成半个摩天轮形状的展示台。姿态各异的人形模特坐在吊椅上,轮番穿过凝聚的光环和人们有限的视野。
这个罗杰,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走进店里,罗杰正坐在水幕前等我,手里端着咖啡。
“好久不见……刚煮好的,要不要喝?”
“不了,我怕失眠。”我谢绝他的好意,视线从那些熟悉的人形模特上一一扫过。几年没来,这里的变化倒是不大,包括罗杰在内。“怎么,又是你一个人看店?老板呢?又出国旅行了?”
他不理我的问题,反而指着橱窗问:“你觉得那个怎么样?”
“很好,很有创意,我很佩服。”我一连用了三个“很”以表明我的诚意。
罗杰笑起来。“好啦,不说我,说说你吧。”
“我?说我什么?”
“舒彤,你ok吗?”
我模不着头脑。“我很ok啊……为什么这样问?”
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历练和洞悉再一次出现在罗杰脸上。他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喝着咖啡。当他放下咖啡杯的时候,神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或许是我多虑了。”他说。
“到底有什么事呢?”我问,受不了继续这样打哑谜。
“没什么,只是一份工作。”
“橱窗模特?”
“不是给你,”罗杰打断我。“我朋友需要些照片,于是我想到了你的朋友。他还做以前的工作么?……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是最好的摄影师。”我答道。“永远都是。”
“那好,这是工作内容,你带回去给他看。”罗杰递给我一只牛皮纸信封,补充道,“质量第一,酬劳可以再谈,我朋友不是吝啬的人。”
我笑眯眯的接过信封,拍着胸脯作保:“你放心,陆涛绝不会让你失望!”
罗杰却不像我笑得那样开怀。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