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中午,王眉贞和我都得在学校里吃中饭。因为出发得迟一步,学校里的食堂已经“客满”了,只好到附近一家小食店去。这食店也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这时候,一间成凸字形的大厅里闹哄哄的,座客也有六成了。我们找着靠近角落里的一只小方桌坐了下来,王眉贞搓过每天得搓上十来次的手,眯起眼睛开始研究菜单:“猪肝面、虾仁面、十锦面、鸡丝面……”她皱着双眉摇摇头,把菜单递给我。我来这儿总没有什么选择,因为不管什么面,味道都是差不多的。
最主要是找着辣酱油,而且还得满满的一瓶,我们两人一口气的往面里乱浇,眼看什么都是酱褐色的,然后拿起筷子唏哩哗啦半咸半辣吞下算数。王眉贞说上馆子不看菜单没有派头,结果还是由她出马,到外面去索取辣酱油。但她去了足足五分钟,不但带回目的物,还把秦同强、张若白和水越也都带来了。
张若白躲在大家身后,遮遮掩掩地出现后,对我点一个极不自然但很友善的头,然后说这一餐应该由他请客。王眉贞很高兴,已在支使跑堂的把两张小方桌合并起来。秦同强说林斌也要来,刚好凑上六个座位。王眉贞又拿起菜单,肥指头点呀点的,炒猪肝脸上炸鸭肝,炒牛肉连上牛尾汤,还有蒸包、水饺和炒面。我说太多了,她的手只在我腿上暗捏;趁他们三个不注意,悄声说反正今儿有个“冤大头”心甘意愿地付钞,今天不吃,等待何时?说罢还怕我出口反对,又在我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静坐等菜的时候,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果然当中有林斌;秦同强一挥手,这个有张浑圆孩儿面和两只蒲扇样大耳朵的人,飞步过来了。他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线背心,满身的活力,两颗黑眸子溜溜转,双手按在张若白的肩膀上。
“蜜斯王和蜜斯凌,见过吗?”张若白问。
“她们俩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是闻名已久了。”
“闻名已久,今天才开始三生有幸吗?”
打岔的人是“小老板”王一川,一个每天换一套新西装,梳着要滴下发蜡来的发,架着金边的平光眼镜,擦着巴黎香水的富家子弟;也就是那天在马路上对张若白和我炫耀红色汽车的人。可惜的是,他父亲的金钱不但不能为他买到智慧,反平添他身上一股俗气。他那过长的马脸,太小的猪眼,骆驼背脊样地鼻子;如果没有那自大自负的神情,多少还能招得别人的同情,更不用说那与生俱来的摇头的毛病。说起他这毛病,王眉贞总要掩着嘴笑上一回;看他说话时一颗脑袋钟摆坠般的动个不停,她说,就像看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头要晕的。
一盘一碗的菜肴陆续上来了。王一川站在林斌背后,双手捏住林斌的肩,十个鹰爪似的指头只一收,像要粉碎人家地肩骨;林斌皱着眉,回给他一个肉不随皮的笑。王眉贞瞅了我一眼,伸出筷子便夹炒猪肝。其余三位显然对来客一点不恭维,视若无睹的只管开始吃东西。这时一阵风,一股直贯脑门的香水味,大家的鼻子不约而同地喷着,像一群发性的马儿一样得。王一川的感觉并不灵,拖来一把圆凳便加入我们这圈子中;那颗脑袋开始摇摆,猩红色的领结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开始对和他并不相熟的秦同强和水越,作那名闻全校的自我介绍:这一次总算很难得,只说到他是某某业大王的独生子为止。
大家继续吃东西,却像闻到一个臭蛋地气味般的懊恼着。
跑堂的添来一副碗筷,王一川头手并用地摇着,用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京片子”说道:
“甭!甭!”
别人听起来明明就是“笨!笨!”那跑堂的到底也给“笨”走了。王眉贞忍不住要笑,桌上的人都没有笑意,只好低头喝牛尾汤。王一川伸长脖子把桌上的菜看一遍,不以为然的摇头和习惯性的摇头,合在一起大摇一通道:
“这儿的菜太坏了,太坏了,这怎么可以吃的呢?”
“怎么,你不是也来这儿吃的吗?”张若白问。
“我?哪里?你知道,我刚才想到南京路新雅去的。那儿地方好,宽敞、干净、富丽堂皇,几碗菜烧得简直好透了。路程远一点,反正我有车子,上第五节课也来得及。你知道,虽然我的父亲是华懋、国际的大股东,但是那两家的菜我早就吃腻了。今天因为有个同学找我商量一些事,他的父亲在我家工厂做事,大前天闯了一个大祸。你知道,他要我为他对我父亲说几句好话,这就无论如何要请我来这儿吃一餐饭。哼,这算是什么菜馆嘛!通心粉简直像蛔虫,炒猪肝的原料是旧鞋底,黄鱼羹不折不扣的拌浓鼻涕……”
“够了,够了,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若白大声打断了他。
“哈哈哈……”王一川恶作剧地笑眯了眼睛。那颗脑袋还在摇,大约是摇得久了,受了“动者恒动”定律的影响;或者他还要继续讲话,像汽车引擎一样,一时不必停火。
“对了,蜜斯凌,那天你答应让我请你吃一顿饭的呀!明天中午怎么样?你们几个人如果有兴趣,我可以请你们一道去。你知道,就是新雅,最上等的广东菜馆!”
“非常谢谢。但是,我这个最下等的广西人没有空。”张若白冷冷地说。
“附议!”林斌举起一只手,嘴角上挂下一条面。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蜜斯王,你们可以去的,是不是?”王一川的浮动不定的眸子斜着,“蜜斯王,我告诉你,新雅的广东点心样样好!我敢打赌,如果你吃过那儿的鸡包,还愿意吃这儿的蹩脚货,那才奇怪哩!”
“不见得吧!”王眉贞刚吃完一个蒸包,这时干脆用手再抓一个,算是第四个。
“说定了。”王一川头一昂,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摩擦出一个响声说,“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整,你们在哪儿等我呢,秦同强?”
“你还是问主客吧!”秦同强望了我一眼说。
“对了,真该问她。”王一川搔搔头皮,“蜜斯凌,你们几个人到校门口找我那辆红色的轿车好吗?”
“明天午后没有课,眉贞和我都用不着在学校里吃中饭的。”我笨拙得不知道怎样声明自己从来不曾答应过他什么。
“嗤!”他笑着脖子一缩,唾沫从齿缝中切切实实地喷出来,“可又来了,记得你说下午没课便不在学校里吃午饭,但我上个星期二午后五点钟左右,明明看见你和张若白在校园里散步。后来一路骑脚踏车回家,两辆车子靠得那么近,唧唧哝哝的话说不完,我的车子在后面尽向你们打招呼也没有人理会。”
“那是上个星期一的下午,你记错了。”我说。
“那么就是后天的中午,星期三下午你有课的。”王一川说。
“那……不行的——我已经和一位同学约好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个谎。
“谁?张若白吗?”他居然像个审判长。
“不是。”
“他吗?”他指住水越。
我还不曾答,水越点点头说:“是的。”
“让我作东吧!”王一川大模大样地说。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头倒不摇了。
“对不起,这和我的自尊心大有关系。”
“那么,让我参加好不好?”
“我很抱歉。第一,我没有足够的钱请一个以上的人;其次,我当然不能请在最上等的大饭店,我也许只选一间比这儿更小的地方。你知道,那儿的菜你怎么能够吃得下呢?”
王眉贞忍住笑,一块丝帕在鼻头上揉来揉去的,这时又开始假咳嗽。我也差一些笑出来,因为水越把王一川的口头禅“你知道”,学得神似到可以叫绝的地步。
“那么,下个星期一中午怎么样?蜜斯凌,再也没有什么好推辞了吧!”王一川厉声说。
“下个星期一还有整整的一个星期,也许那时候你会来一个你经常因此旷课的伤风、感冒,还有头痛什么的,再说吧!”张若白说。
王眉贞立刻要放声大笑出来,但我暗里拧一下她的大腿。王一川像只斗败的公鸡,小眼睛几乎从眼眶中射出,下巴在发抖,跟着钟摆坠般的头,可怖极了。
秦同强笑着为我加来一个蒸包子,我说:
“再给我一个吧!”
王一川的牙根挫了挫,语言不清地说:
“蜜斯凌吃得好开心呀!”
“当然,好朋友们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不少东西的林斌这时开口说。
“她从来没有把我当个好朋友看待!”
“天呀!王一川。”王眉贞笑着,“别说得那么酸溜溜的好吗?”
我站起身来,大家也都站起来。秦同强呼唤跑堂的要账单,果然张若白已经付清了。
大家走出餐馆,走回学校里,看到王一川走开,王眉贞便埋怨我害得他们一顿饭吃得太不卫生。秦同强为我抱不平,说又不是我去把王一川唤来的。王眉贞笑着说:
“你知道什么嘛,每次王一川见到凌净华,就像苍蝇见了蜜糖,要赶赶不走,想逃逃不开。既然没办法奈何苍蝇,至好对蜜糖发牢骚了。”
“哼!像这样讨厌的人也真是少见,我真想好好地研究一番他的心理状态。”林斌说。
“你要研究我可以供给你资料,”王眉贞说,“真是个无奇不有哩!但我怕说出来时你们一定不相信,又要说我糟蹋你们尊贵的男人;好在男人就给糟蹋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你们都不像我们女人样的小心眼儿。”
“眉贞,你的器量真比净华小多了,你看她一点都不计较,你偏偏还要唠叨。如果她还在计较,必定不会答应水越星期三中午的邀约的。”张若白说。
水越在那边笑,王眉贞也明明知道他当时不过帮我圆谎和解围,却故意笑着说道:“张若白,你的器量也不见得比我宽敞呀!你不是也有过‘唧唧哝哝地说着话’的机会了吗?何必计较他们这顿午餐呢?”
大家分手后,王眉贞和我直向大草坪奔去。远远看见音乐课的陈教授飘着蓝布大褂的下摆走上台阶,便脚底加速度,尾随着走入大礼堂。前面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陈教授上了讲坛,王眉贞和我也已依着后排的空位子坐下。这是一门最受欢迎的课程,陈教授妙语如珠,又最懂得青年男女的心理,三言两语,胜过说对口相声的。然后他弹一回钢琴,教我们一些悦耳的歌曲,一个学分给了,大家都何乐不为?所以这课里同学特别多,多得没有一间教室容纳得下,只好在大礼堂里。这时候,这位肥胖得近于违背艺术家气质的中年人,又有意无意的嘴唇动了几下,两百多的男女同学又爆出哄堂的笑声。有人说:上这一课得到的实惠实在少;有人说:人生难得是欢乐,能有机会放声大笑,不是对身心都有益处吗?好,天地间有阴阳,人世上的一切也不能单向一面看,既然选上这一课,好好的欣赏它的好处吧。大家笑停了,只有王眉贞还在擦眼泪。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我自己心里闹客满,再没有多余的地方来接受别的。其实,我只能够说我觉得很烦闷,又说不出什么太大的理由。午饭时发生的事在脑里缠绕不去,我又不愿意想到王一川,他们不会把我和这“小老板”联想在一起吧?记得第一次他递给我一首“诗”,那是六七个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我下了课去找王眉贞,她和他在同一间教室里上中国教育史的课。第二天我在校园里走着时,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就是王一川。我还记得他给我的题名“一笑”的杰作。他写道:
“我坐在教室里,
你从外面走进来;
你对我那么一笑,
哎啊!我的天!
我的灵魂飞去了半个。
我正在恨那个短命系主任,
忽然看见一个安琪儿;
你对我媚眼一抛,
哎啊!我的天!
我的心少跳了两下。
我愿把金沙铺在地上让你踩踏,
我愿把钻石镶成围巾让你披戴;
如果你对我点一下头,
哎啊!我的老天爷!
我情愿命也不要了。”
自那以后他用尽方法在校院里寻找我。如果不幸被他瞧见,便够我倒楣。后来有许多女同学出来仗义相助,逼得他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但自然也有人硬说我鼓励过他,尤其是王一川自己,到处宣扬我是他的女朋友。老实说,一个女孩子受人追求,多少是件惬意的事;唯有遇着这种人,却是有苦说不出。
第六节的上课钟敲起了,王眉贞去健身房,我独自懒洋洋地到钟楼底下六十九号教室里上宗教课。比起刚才的大礼堂,这教室小同火柴盒,而且在阳光不常照得着的角落里,阴森森而带有我家堆杂物旧厅的霉湿味。虽说选课的有二十多个同学,但经常出席的只有十多个,大家都无精打采地倚在椅子右边的写字板上。这和上一课哄堂的笑声相比较,如果我以春天和冬天作比喻,不算形容得不适当。
年老的许牧师挂着两焦点的眼镜,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圣经,嗡嗡嗡嗡的,像一只无法驱走的苍蝇。他的蒙着黄色薄膜的老眼欲闭还开,配上初夏的和煦气温,同学们一个接上一个打呵欠。最后的两个蒸包子开始向我算任性的账,一阵一阵油腻腻的感觉直涌上喉头来,我也只能听到若干句的“十字架”和“耶和华”;手中的钢笔不由自主地在笔记薄上,画着一个又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又一阵油腻腻的感觉从胃里冒上来,我把鼻头皱起来了。
许牧师的铅笔尾端在讲坛上敲得笃笃笃的,目光从眼镜片的上端正对着我射过来。我知道他早晚会向我算在考卷上胡说八道的账。但我想:这一回合的武招总得接,现在也许正是这个时候。大约我把目光凝得太有力,他记不起我的姓名了;低下头在点名薄上寻找,铅笔尖一路的点下去,两焦点的眼镜向上一推又向下一捺,断断续续地念道:“蜜——斯——凌——净——华。”
尽管他的语音里永远没有刺激的佐料,但是有力量使进入半睡眠状态的同学们精神为之一振,全把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你相信宇宙间有一位真主宰吗,凌净华?”
这问题大约是针对我上次考卷中所说的几句话。我这样写着:“这宇宙间有没有一位真主宰,是不足轻重的事;因为对一个自知怎样立身处世的人来说,神的有无是没有关系的。这和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并不理会警察是否在他身旁一样。”
现在他既然又提出来问,我还是照心里的意思答道:
“是的,我们可以这样说。”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解释!”他把眼镜推到额上去。
“人类不能直接地感触到神,所以我可以怀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类不能直接感触到的东西太多了,并不能因此便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怀疑可以推翻。再说,相信宇宙间有一位真主宰是人类本身的好处;宗教的成立为的是辅助人生,人生创造了宗教,宗教给人类的帮助,胜过世上的一切。虽然我认为神的有无是不足轻重的,但对大部份的人说来,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应该的。”
许牧师用手在金黄色的胡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问我道:
“你的意思,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心目中便可以没有神。既然这样,还有谁能有坚定的信念?没有坚定的信念,宗教给人的益处在哪里呢?”
“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必定不会斤斤计较神的有无;因为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的心中早有一种极强的,对人生的了解和信仰,这种了解和信仰是不会被尘世的欲涛所淹没的。这就是宗教所期望于人的。但是人类的智慧和坚定毕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许多无法解释,无法避免的疾苦时,坚信天地间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们,对我们的益处是不可思议的。”
“那么你相信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稣吗?”
“我们可以称它为耶稣,也可以称为释迦牟尼,也可以称为穆罕默德,也可以……”
说到这里,同学们全都笑起来了。
“解释!”许牧师的笔又敲得笃笃笃的。
“我们相信宇宙间只有一位真主宰,那么所有称颂它的赞美词,和用来呼吁的尊号都属于它;不管你称耶稣也好,释迦牟尼也好。如果说宇宙间有许多位神,它们中间必定不会有互相排斥和意见纷歧的事情发生,许多个还是如同一个。所以说我们人类用以称呼它的尊名,只不过是一种代表‘神’的符号,符号本身没有意义,这一点甚至在于人类,也应该是一样的。”
许牧师双眼凝望着我,混浊固然混浊,却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点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视若无睹。接着他又开口道:
“说下去,你的意思没有尽,是吗?”
“我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导人类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恼的殊途同归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一样;尽管表现的方法并不相同,而目的却同集一点。世界上有多少个人,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心思,便反映着多少个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凭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别地接受着最适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类不明了这一点而协力寻求真、善、美,却把时间和精神浪费在你排斥我,我讥笑你的斗争中,这必定远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义了。”
许牧师模模胡子,眼睛一闭,嘴一努,又抬头眼看我:
“蜜斯凌,你读过多少有关宗教史这类的书籍呢?”
“没有。”
“一本也没有?”
“一本也没有。”
“我想你应该多多读书,那也许会使你的观念改变。单凭想象往往会很——很缺乏的。多念一些书,多接受一些有学识的人的意见,这点,你说对吗?”
“是的。”我笑了一下。
“请坐下。”
我仍旧立着几秒钟,还想说几句话,想想还是不说好。无论如何,他要我多读书总是对的,我并因此羞愧起来。但是……得了,我还是坐下吧。
等不及下课钟敲起,许牧师离开教室,好几个热心的教徒们向我围拢来。一个说:
“凌净华,让我告诉呢当初上帝怎样创造了亚当,又怎样取出他的肋骨,创造了你们女人的始祖夏娃。现在你说上帝是你们女人创造的?”
“如果没有上帝的手在指挥着,你说日月星辰和地球怎么会有规则的行走,不会相碰?不会出轨?”有一个说。
“耶稣死后三日复活,尸体不见了。试问哪一个宗教主能又这样的奇迹显示出来?”
“哼,我们的圣母像会流眼泪哩!”一个天主教徒满脸通红的嚷着。
“可兰经里面说:只有安拉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神!”一位回教徒也不甘示弱。
“魔鬼!魔鬼!你们这些异教徒都是魔鬼!死后都不能够得救的。”说上帝的手指挥着日月星辰和地球的那个女同学沉不住气了。
“说清楚些,美兰,什么人才是魔鬼?我却说不信天主的人才是死后进不得天国的!”这是她的圣母像会流眼泪的王清珍。
“胡说!”陈美兰用手打着写字板。
“你才胡说!”王清珍一点也不退让。
“打!到操场上去决一个胜负!”一个恶作剧的男同学嚷着说。
同学们都走了,我觉得好笑又要叹息。因为和王眉贞约好在这儿等候她然后一道回家,便独自留在教室里翻开明天要应付测验的《莎士比亚全集》。看看读完了满满的两页,王眉贞还不曾来,回头朝教室门口望一望,却看见水越幽灵样的坐在后排角落里。
“你好吗,魔鬼的门徒?”他笑着说,“事实上,如果我是许牧师,你这一学分的分数,最少要给你一个A。”
“他给我个A或E,我都不在乎。”
“你自然不在乎,因为在你的心中,自有一份极强的,对人生的信仰和了解。”
“你在这儿坐多久了?”我笑问。
“我陪你到校园里去散散步,然后再告诉你好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我是一个魔鬼,既会隐身,又会土遁。”
“你不少说你是我的师父吧?”我开玩笑地说。“再说,我生平不怕魔鬼!”
“师父?不敢当,而且我绝对不希望自己是许牧师。”他也笑着说,“再说,你自然不必惧怕魔鬼,因为魔鬼只存在人们的心中!”
“好!”我笑着说,“但是,许牧师有什么不好?”我不承认许牧师是我的“师父”,但也不赞成一个人任意批评别人。
“他有什么好?连称赞你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轻易称赞人的,也会轻易的责备人。而且,我并不愚笨得希望别人的意见都和我一样。”
“好!”他的脸微微一红,“现在,你要回家了吗?”
“我在等眉贞,她要和我一路回家去。”
“她和秦同强一道看电影去了,要我到这儿来告诉你一声。”
我起身整理书本。他又说道:
“我们到太阳底下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那会帮助你的思想更灵活。然后再说一些宇宙真主宰的事,我们讨论讨论。”
“不,你是替眉贞传口信的,现在任务完毕,请你自便。至于我,帮助我的思想更灵活的,就是现在睡一个大觉。宇宙的真主宰这时候也在睡,不到地球上发生大地震的时候,它是没有什么必要醒过来的。”
他笑得由衷而且模样儿出奇的漂亮,使我一时收不回给他吸去的目光。这怕和今日的阳光、气温、以及他身上湖绿色的衬衫,甚至我刚才心中的抑郁,都有些关连。但我必得看住自己的鼻子,把牙根咬得异常的坚定。
“你的脑子已经灵活到了极点,还想睡大觉简直是浪费时间。还有,我坦白地说,我没有想到现在我这般的渴望和你一道散步。”
“那么你等着吧,等‘现在’过去,把你的渴望带走了。”
“你说你已经不怪我了,事实上你的心口并不如一。”
“我只是请你不必作什么‘补偿’的行动,好像那日你不陪我到校门口,我蒙受了不能再大的损失。”
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吃不完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我忍住笑朝教室门口走去,他默默地跟在一旁。穿越走廊,下了阶层,走出甬道,太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又走了大约半分钟,他说一声:“向左!”我便转向右面去。然后他又说:“上草地。”我却直奔一条水泥的路上来。等我走完这一条路,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能随我走上这座大楼的楼梯,因为这是禁止男生上楼的“女生休息室”。
他仰脸望着站在楼梯上的我说:
“我在这儿等着你。”
“我也许不下来了。”
“那我就去报警。”
“什么?”
“不必担心里面发生了谋杀案吗?”
“呸!”我笑骂着,返身奔上楼去了。
这休息室是男同学们号称“地球上最神秘的仙宫”的地方。一幢可以住得下祖孙三代人家的两层大楼房,真个是“三尺男童,不准上楼”的女同学的天下。我们可以在卧房中午睡,客厅里谈心,阳台上晒太阳,会议室中玩侨牌,图书室里阅读电影杂志,大镜子前扑粉画眉,以及在“小小贩卖部”里吃花生糖和卤鸭蛋。这时候,室内的女同学远不及上午那么多,那几面大镜子既然用不着抢,盥洗室那儿也不消排上长龙阵。我走入一间小侧房,向照着阳光的一面镜子前面坐下,拿出梳子、粉盒和唇膏,对着镜子化妆起来。我的眼睛在对我笑,一双眉毛,王眉贞说像用黑缎子剪出来的,飞扬而且淘气。张若白说我的鼻子,像我这个人一样的,但可惜鼻尖常常仰得太高,过分的“声势炫赫”了。他总算也会说一两句挖苦我的话,却不免带着可怜相。我垂下眼皮,打开金色河蚌的粉盒,拿出很少用过的粉扑,在粉上蘸了一蘸,顺着鼻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抹,又用十指平铺在两颊上面一下一下地化开,使不留一点白粉的痕迹。然后开始擦唇膏,极薄极淡的。我的嘴唇本来就够红,不算太小的两端微微向上翘;有次陈元珍在我耳旁嚼了一回舌,说看了我得嘴唇,她也想吻一吻我。这个人心里呀全是吻呀抱呀的这些念头,常常说着教人听了恶心的话。她有五个弟兄,女的只有她一人,家里既有钱,父母又宠爱。周心绣告诉我们,陈元珍十六岁的时候,便和她的表兄发生了关系。我不敢多听周心秀说的关于陈元珍的话,王眉贞很不服,说她们也算“好朋友”……我解开束在脑顶的黑缎带,我的卷发又多又长,不能不用条带子约住它;但我怕耀眼,一年到头用黑色的。祖母说我年轻轻的缺乏朝气,也是一份的不应该,我还有多少份的不应该?我握拳撑住下巴望着镜中的自己问。镜子里望见进来了三个女同学,一齐坐进那长沙发里,六只赤果的脚放在茶几上。她们低低私语,吃吃发笑,又突然大嚷一声,三双白女敕的脚在茶几上大敲一阵,比地震还厉害,震落了我的唇膏。我起身走入盥洗室,手表指示已消磨去了十二分钟;我想不妨到贩卖部去吃一些什么,却迅速地举步下楼来了。
草地上望不见水越,左望右望都没有他的踪影。我这边跑几步,那边跑几步,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却听见背后一声:“向后转!”我忙的向后转,见他满面春风地站在一棵白杨树下。我止不住双手掩着面孔笑起来了。
我们踏上厚绒毯一样的青草,太阳光晒在背上,我的双颊灼热了。经过那红色尖顶的小教室,走上河畔的泥沙路,桃花落尽了,满树青女敕的树叶。河水还是缓缓地流,摇过一只小木船。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翠绿,道旁的麦子随风翻着麦浪。我们略弯着腰,踏上了斜坡。我微微地喘息着,靠在一颗大树上。
“农学院同学们的试验园圃里花全开了。”水越说:“但是你累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抢先飞跑着去。
我高兴得低呼起来,眼看那万紫千红,点缀着V字形的山涧的两旁;中间分着一条又窄又长的水流,在斜阳下闪烁着如同一条金色的长蛇。
“你到这儿来过吗?”他笑着问我。
“来过的,有一次,花既没有开,人又多极了。”
“那是你没选上好时间。像现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课。”
“下了课,他们便都离开这儿吗?”
“这是他们的教室,你几时看见学生下了课不离开教室的?”
“但是这教室可和我刚才那间大不相同呀!这么美丽的花儿,可爱的水流,青翠的树木。”
“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啮花的虫,怪味的肥料水,和自己手上发疼的水泡。”
我笑着,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问道:
“水越,你看到的总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他举手一掠落下来的发,坐在一块石头上。“我说的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些花很美丽,这不是事实吗?”
“是的,但是种花的人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这酬报是他们应得的,如果每朵花不开得尽美尽善,还心里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点点头,也坐在一块石头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跷跷板,我这边坐下去,他却那边被我弹起来。他走入花丛中,指着那些花草,一一的问我它们的名字。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出玫瑰和蔷薇。他笑着一一的告诉我,又告诉我如何栽植和保护;他的话刚说完,我的脑里也空了。唠里唠叨的谁能记得下!
“现在考考呢,这叫什么花?”
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么兰,便举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别唠叨,我只爱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来,笑得洁白的牙齿发着光:“谁告诉你这是一朵Forget-me-not?”
“难道我不能够自己知道这是Forget-me-not?”
“你应该认得Forget-me-not。”
“我当然认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过你Forget-me-not?”
“这个你可用不着管!”
“王一川?张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个约会?和陈元珍一个?和……和……什么元光的一个?”
“一个也没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着我,“现在该你答,你收过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没有。”
“陈元光是陈元珍的堂弟,我和他从小在一起,他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高中毕业我到这儿来进大学,元光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留在家乡,我们常常通信。”
“陈元珍约你今晚上做什么?”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电影,但是我没答应。”
“我不相信你的话。”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话。”
“你相信我什么?”
“你不曾接受过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说着他坐在我身旁,这回轮到我被“跷跷板”弹起;我站起来,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来,站在我身边,涧水照着我们的影子,我的蓝裙子被风吹涨起,遮没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到黄色的蔷薇花那儿坐坐好吗?”他说。
“你爱黄蔷薇?”
“是的。”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黄蔷薇,问道:“认得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它曾经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园里。”
“所以我现在把它永远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着说,边又抢先跑去了。
这儿的黄蔷薇开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女敕黄色的,迎风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香。我们依傍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有棵大树,前面有一列矮树,叶子又率又亮,围着我们像堵短墙。
“你刚才说我多余是不是?”
“难道你不是?”
“好,那么交还你,洗衣服的陈嫂永远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废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给我。
“你到底也得说出实情。”我接住,把它撕个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鲜的黄蔷薇给我,我说我不要,他也把来撕个粉碎扔到老远去。
“残忍!”我说。
“难道你不是?”
“这朵枯干的蔷薇是我的!”
“这朵新鲜的蔷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树上的叶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叶又一叶。大树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四周围幻成美丽的金黄色,老天爷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残忍!”他说。
“难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碎叶,缓缓地向我手上撒下来;我感到他的修长的手的温热,从轻触着我的手心的碎片传了来。我们的头一分分地向前俯,膝盖一分分地向里移;最后的一角碎叶落下地,他的额角抵着我的额角,膝盖触上我的膝盖。接着,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儿给我听。”他轻声说。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么让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够离开你》。他把歌词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颤动我的心;我闭上了眼,心中涌起前此未曾经历过的无比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