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试试南方来的贡茶,这茶叫‘湖山晓’,据说只产于南方湖山一座矮丘上,一年不过产五百二十斤,珍贵无比。”峻德治殷勤地奉上名贵香茗,招待他那个鲜少光临“治”王府的大哥。
峻德修端起茶,面色凝郁地望着烟气,似乎有些恍神。
“大哥?”峻德治轻唤。
“我常想,世界上是否真有所谓的‘清水净土’?”
“清水净土?”他一愣。
“为什么大家都想要她?”
峻德治懂了。冷血寡情的“战鬼”,真的已为那名谌女神魂颠倒。
“这个世界世局太乱,每个人都想要寻求一种安定感。谌霜浓的特质就是如此,她不争、不夺、不求,安安分分地待着,让你安心到不管你在何时回头,她随时都在。这就是她的魔力。”
“老实告诉我,你有对她心动过吗?”峻德修转头,锐利地注视他。
“我只能告诉你,如果内心渴望安定的人,很少不会对她心动。”峻德治维持温文的笑意,从容应对。
峻德修闻言笑了出来。
“你很聪明,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
峻德治回以一笑,随即面容肃然一整。
“大哥,四弟的失踪与你有关吗?”
峻德修瞬间眯起了眼。“我不是说,你什么都别问的吗?”
“我知道你故意挑起战争的意图是什么,我也不会阻挡你。但是,要那么多人为你陪葬,你不觉得太过残忍?”
“四弟被城主派往朗日城去,我明了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完成结盟任务。但那不是我所乐见的,只好将四弟牺牲。”
“大哥,你!”峻德治震惊不已。
“你放心,四弟不会有事,我只是阻挠了他,并没有赶尽杀绝。只不过,依城主的个性,他日后想回峻德城,恐怕也回不了了。”峻德修好整以暇地轻啜了一口芬芳四溢的茗茶。
峻德治的眉头深深结起,然后叹了一口气。“以后,我会越来越孤单了。”他的惋惜悠长。
“这茶是好茶,不过,泡茶的人火候不够,可惜了这么名贵的‘湖山晓’!改天到我那儿,试试霜浓泡茶的工夫,她毋需上等名茶,依然能泡出清香芳爽的好茶。”
峻德修很不捧场地喝了两口就放下,倨傲地起身离开。
峻德治初时一愣,随后领悟地笑出声。
“清水净土?大哥,我想你可能还不明白你的清水净土在哪儿吧?”他摇头,喃喃自语。
连喝个茶都能想到她?旁观者清啊!
乱世战鬼,灭世谌女!
谌霜浓的脑海里一直浮旋着这两句话,像是缠身鬼魅似的,一刻也不肯停止对她喧扰、斥责。
叹了一口气,房里坐不住了,她干脆起身走到外头,慢慢地踱至湖边。
手抚上秋千的绳结,心里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当初心折、感动的单纯快乐。
一切都变质了吗?
或者说,一切都在他的谋策之中?
她忍不住开始怀疑,当初认为天底下依旧存在清水净土的念头,果然如修王所说,天真到不可救药。
她坐上秋千,轻轻摇晃起来。在规律摇摆的韵律中,她放开所有扰人的思绪,找到了暂时的平静……然而,平静难求。
才一会儿,在房中寻不到女儿的谌寿,在湖边发现了她的踪影。
“霜浓。”谌寿急切地走近叫唤。
“爹。”霜浓低着头,兀自摇着秋千。
“我跟你提起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谌寿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深怕如前日一般,峻德修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将人吓得魂飞魄散。
谌霜浓烦乱而无奈地深深叹息一声。
“我不知道……”
“你若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助他掀起天下更大的战祸,搞不好还会为他丢了性命。峻德修太深沈,可以为达目的,不择任何手段。他是当世少见的天生武将,掌握峻德城的绝对军权,天知道他挑起战争的目的是不是想自立为王,连抚养他长大的峻德城主都开始对他忌惮在心。”
“爹,你认为女儿跟你回谌城去,一切都能回到起点吗?”
“至少可以保你性命。”
“性命?”霜浓失神地重复。
“我顺着你娘生前的遗愿,费尽心机将你藏在宫里十六年,就是不愿见到预言成真;趁着现在一切还未走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快跟我回去吧!”
霜浓笑得苦楚、笑得飘游。
“没了心,徒留性命又如何?”她喃喃低语。她的心,已经在这里、在他身上落了根。
已经回不去了……“霜浓,别说傻话,跟爹走吧!”谌寿似乎明了了她的决定,面露惊慌。
霜浓将双足往地面轻轻一抵,止住了摇晃的秋千,一直在空中悬荡无底的心,也在同一瞬间停止浮旋。
静默了几秒……“不,我不走。”
突然之间,一切都清明了起来!
“霜浓,不要做傻事啊!你还不明白留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吗?”谌寿心焦。
“我答应过他,哪儿也不去,除非有他陪着。”她的语气柔顺,却坚决,像是有了某种觉悟的信念。
“你这是何苦?你为他付出全部,包括性命、名誉,他利用你的时候可曾感激你半分?可曾为你设想半分?不要傻了,孩子,跟爹回去,你不适合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不适合陪伴在峻德修这种深沈男人的身边啊!”谌寿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头。
谌霜浓像是打定了主意,依然坚决地摇了摇头。
就当她是死心眼儿吧!现在的她,只想依着自己的心意而走。
她舍不得那个在她面前脆弱失控,流露出孤独眼神的男人。
看不到他的念头,仿佛在她心窝上一针又一针地戳扎着,痛彻难当。
“如果我离开了,会让他变得更加不信任这个世界,更加万劫不复。我不能走,我答应过他,要寻到一块清水净土让他瞧瞧的。”她抬起水眸,不求爹爹明白,只希望他能给予她选择的自由。
“霜浓……”谌寿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怎么才一段时日不见,女儿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爹,请成全我。”她开口请求。
谌霜浓分明无垢的眼眸,沈静地望着谌寿,让他惊觉,他是真的要失去这个女儿了。
“你要我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亲交代?我答应过她,让你平安成长,为人妻母,平平顺顺地度完一生,不希望你真如批命的预言一样,年华早殒……这也是我胆战心惊地将你养在冷宫十六年的心愿啊……”谌寿受到打击,几乎不稳,颓丧地倚住身后的树干。
“命由天定。既然有人能算出上天要我走什么样的路,何必还要费尽心思去改运避祸?即使能,之后的命运真的能比原来的更好吗?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寒暑,我想求的,是要不枉此生,遇上该相遇的人,完成该完成的事,如此而已。”
“即使对方会将你打入地狱,你也不后悔吗?”谌寿低弱地开口,神情苍老了许多。
“既然是命,我不会后悔。”谌霜浓无惧无悔的神情,撼动了谌寿。
他不知道女儿与峻德修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让她对他的感情深浓到什么地步,他也无法探得峻德修那方面,对他女儿又是怎么样的情感──他只知道,他已经失去这个女儿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一战,战鬼不止抢了我的城国,也抢走了我的女儿……”谌寿伤心地喃喃自语,扶住树干,强撑起摇摇欲坠的佝偻身子,放弃了劝说,一步一步地缓缓离开。
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小心藏了十六年的女儿,一夕之间毁在“战鬼”的手里?
不,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带女儿回谌城。他相信,回到谌城后,一切都将会平静下来。
“今晚,就今晚爹一定要带你走!”他低语着,计划也慢慢成形。
临去前,谌寿望了女儿一眼,眼神变得异常坚决。
谌霜浓的泪水涌上眼眸,无声地滑落颊边,没有注意到谌寿离去前向她投来奇异的一瞥。
对于爹爹的失望,谌霜浓虽然心痛难抑,却仍旧没有开口挽留爹的脚步。
现在的她,终于能够理解爹亲将她养在深宫中,不闻不问,为的只是躲开世人的眼光,避免将她拉入尘世,面临难测的命格。
既然上天让峻德修在阴错阳差里寻到她,她也不再抗拒冥冥之中自有运转的安排。
但是对于那句关于她“灭世”的预言,她是怎么也不肯依。
突然间,她有所彻悟,睁大双眼,忍不住轻笑出声。
原来,所谓的“战鬼”,只不过是世人恐惧作祟的心魔罢了。
“乱世绝非战鬼一人所为,灭世更非谌女一人所能,世人怎不明白?”她望着湖面自言自语,叹息世人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