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
晚上九点半,一身黑色笔挺西装,表情刚毅、面容俊逸的严正凯从公司走出来,他来到停车场,上了车,打开音响,扣上安全带,正要开车时,手机铃声响起。
「正凯,帮个忙。」来电的是严正凯的姊姊,她肩膀夹着话筒,手里忙着包装花束。
「什么事?」
「花店这边的事还没结束,我走不开,你忙完了吧?可以帮我去舞蹈社接小郁下课吗?你先带她回去找外公、外婆,告诉她乖乖的,妈咪等一下就回去陪她。」
严正凯的姊姊开花店,育有一女小郁,离婚后搬回娘家与父母同住,严正凯则自己另购住处独居。
「知道了,舞蹈社的住址呢?」
严正凯知道,小郁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去学跳舞,因为姊姊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女儿难免分身乏术,所以如果来不及接送小孩,家人便会帮忙。
严正凯问明地址,方向盘一转,车子便往外甥女学舞的舞蹈社开去。
***************
舞蹈教室里,一群五、六岁的小女孩面对着贴墙的大镜子,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粉红色的芭蕾舞衣,肥胖软女敕的小腿又踢又跳的,认真学舞的模样让温水柔看得好着迷。
二十六岁的温水柔,专长是芭蕾舞与幼儿律动,舞蹈系一毕业便进入一间专教小朋友跳舞的舞蹈社工作,舞蹈社里有分大童、中童、幼童三个班别,大童和中童班各有负责的老师,温水柔
负责幼童班的教学。
大概是因为常跟小朋友相处的关系,温水柔看起来也稚女敕得很,不像是已经出社会的人,乌黑的直发披肩、白皙的脸蛋上是粉女敕的苹果肌、水女敕红唇加上一双稚气无辜的水眸,使她显得比
实际年纪小了五、六岁。
温水柔热爱这份工作,可以跳舞,又可以和这么纯真无邪的小天使们在一起,她庆幸又感恩如此幸运的事能发生在她身上。
她拍拍手,喊:「小朋友,动作快,跳完这一圈就可以下课了。从第一个开始,用踮脚弹跳的方式来老师这边,领完糖果之后就可以去外面找爸爸妈妈了,但如果爸爸妈妈还没来接的小朋
友不可以出去喔!老师会在这里陪妳们一起等,不要自己乱跑。」
小女孩们听了,一个接着一个跳到温水柔身边,领了老师发给她们的奖励糖果之后,开开心心冲到教室外,笑容灿烂地扑向父母的怀抱。
很快地,小朋友都走光了,原本吵闹如菜市场的教室恢复安静,只剩下温水柔、负责招生的柜台人员和一个父母迟到的小女孩。
「温老师,」柜台人员看了看时间,然后一脸不好意思地拜托温水柔。「抱歉啦!我跟我男朋友约好要去看电影,他已经在楼下等我了,再不去电影都要开场了,我不能留下来陪小朋友,
让我先走好不好,舞蹈社麻烦妳关门。」她知道温水柔一定会答应。温老师是公认的好脾气、好说话,而且还很热心、好交朋友,常常自己的事放一旁,反倒先帮忙别人,所以全舞蹈社的人都
知道,有事情要拜托找温老师就对了。
「嗯,好啊!没关系,妳先走,我留下来就行了。」她无所谓地揽下原本该是柜台人员应做的工作。
温水柔本来就不懂得拒绝,而且她也很愿意陪伴小朋友,只是若让她姊姊知道了,八成又要骂她没心机、人家叫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会替别人想不会替自己打算、天真到可以去卖……
「老师……」小女孩拉拉温水柔的裙角,仰起头,眼眶里含着两泡泪,快哭了。「妈妈……妈妈……还没来。」
「小郁。」温水柔蹲下,好温柔地抱着小女孩哄她。「要勇敢喔!不要哭,妈妈可能有事情比较晚出发,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不怕喔!老师在这里陪妳。」
「嗯……」小郁点点头,但粉女敕的小嘴依然瘪着,看得出来她极力忍耐着。
温水柔安抚地模模她的头,然后带她到教室门边的长椅上坐好,找了一本故事书给她分散注意力,她则乘机收拾舞蹈教室。
正要伸手关掉窗户外的招牌灯时,温水柔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小郁的妈妈,准备走出去打招呼,忽地,小郁嚎啕大哭起来。
「哇……不是妈咪……不是妈咪~~」
温水柔听了,急忙冲出来。
「小郁,怎么了?」
只见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蹲在小郁身边,刚毅的俊容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别哭,看到我有那么失望吗?妳妈咪还在忙,不能来接妳回去,我先带妳去找外公、外婆不也一样?」
「不要!」小郁边哭边跺脚。「我不要!我只要妈咪,呜……我要我的妈咪……」
「小郁,妳认识他吗?」小郁的反应让温水柔有一丝紧张。她没见过这个人接送小郁,就怕是陌生人。
小郁点头,声音含糊不清。「认识,可是我还是要妈妈……」
「你好,你是小郁的家长吗?」温水柔含笑对他点头,自我介绍。「我是小郁的舞蹈老师温水柔,小郁的妈妈今天不能来接她吗?」
「对,她还在忙,走不开,所以今天由我接她回家。」
温水柔又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轮廓跟小郁有几分神似,猜想他应该是小郁的爸爸。她不曾见过小郁的父亲来接她,今天真是难得呢。
于是她帮着哄小郁,替她擦干眼泪,柔声劝着。「乖,回家就能见到妈咪了。」
温水柔动作温柔,脸上没有不耐烦的表情,这让严正凯多留意了她一眼。一般而言,迟到的家长害老师延迟下班,老师心里多少有点不耐烦,即使不发作,也很容易从眼神中看出,但是这
个女人笑容温婉,彷佛照顾孩子对她而言是一件快乐的差事。
严正凯牵起小郁的手,交代她说:「跟老师说再见,我们走了。」
「可是……」小郁哽咽地说完,忽地,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接着,小郁又放声大哭。「哇~~我要尿尿~~」
来不及了,严正凯和温水柔顺着水声低头一看,小郁已经尿湿裤子,弄湿了舞蹈教室的木质地板。
严正凯傻眼。他没处理过小孩子尿裤子的情况,这下子该怎么做?直接把她抱起来塞进车厢,送回去给外婆处理?还是该帮她换裤子?可是,去哪找一件干净的裤子?带着尿湿的小郁上街
买吗?还有,弄脏了舞蹈教室的地板,该处理吧?
「小郁,妳……」严正凯很没辙,他没要骂人的意思,只是忍不住大声问:「要尿尿怎么不讲呢?」
小郁见不到妈妈,又尿湿裤子,已经够委屈了,一看到舅舅脸上僵硬的神情,索性蹲,小脸埋在膝盖间,哭得更加大声。
温水柔看不下去,转身取来大毛巾和抹布,然后拍拍小郁的肩膀,安慰她。「小郁不哭,尿湿了没关系,老师帮妳换衣服好吗?」
她帮小郁月兑下湿裤子,然后用大毛巾将她裹住,抱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接着,她拧眉对严正凯招招手,把他引到一旁。
她用微愠的语气说:「很抱歉,我知道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是小郁一看到你就哭,而你一看到小郁尿湿也不知所措,我很疑惑你这个父亲是否参与照顾孩子?难怪我不曾听小郁把爸爸挂在
口头上。」
严正凯再一次傻眼。他没听错吧!这是怎么样?她是在暗示他不是一个尽责的好父亲吗?
好笑!他本来就不是小郁的父亲,这个老师很多事,也搞不清楚状况。好吧!
他倒想看看她能有多少耐心。
他睨着她,没反驳没解释,也没要帮忙。
严正凯的态度惹恼了甚少生气的温水柔,她沈声吩咐。「麻烦你,过两条街有一间童装店,请你去买一件裤子或裙子都好,总不能让小郁光着吧?」她教的是幼童班,这年纪的小女孩
还不会自己更换舞衣,所以家长通常等来接小朋友的时候才将衣服带来更换,可是小郁的母亲没来,自然没有干净衣服让小郁换上。
他同意,也不想外甥女光着回去,于是他问:「买什么尺寸?」
「你?!」她为之气结。他真是个失败的父亲,连女儿穿什么尺寸都不知道?
温水柔翻看小郁月兑下的那件裤子。「十三号。」
严正凯点点头,转身下楼,但他更想做的其实是翻白眼。这个老师真的挺多事的,还训他哩!
很快地,他买了裤子回来,温水柔帮小郁穿上干净的裤子后,说:「好了,小郁现在可以跟爸爸回家了,湿掉的裤子老师已经用袋子包好放在妳的背包里,回去后赶快叫妈妈帮妳清理
喔!」
哭过之后情绪放松的小郁,乖巧地点头,说:「可是,老师,他不是我爸比,我的爸比很久才会来看我一次,他是住在另一个地方的舅舅。」
「嗄?」温水柔愣住,别过头,双眼圆瞠地看着严正凯。
严正凯双手交叉环于胸前,身子斜倚着墙,点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彷佛是嘲笑她爱管闲事之前也不先弄清楚状况,现在糗了吧?
「你是……」温水柔好尴尬,面红耳赤。
「严正凯,小郁的舅舅。」他自我介绍,发现温水柔脸蛋越来越红,已经红到耳根去了。
「对不起,我刚刚不知道。」她知错能改,立刻低头道歉。「我以为你是小郁的爸爸,而且还是……」
他接话。「而且还是不负责任的爸爸?」
「欸……」她好惭愧。
严正凯觉得好笑,这个女人的反应像是做错事的小学生,慌张失措,一副等着挨骂的表情。
他说:「我姊姊和姊夫已经……」接下来的话,他以唇语表达,并且指了指小郁,表示她不想在孩子的面前谈这个。
「喔,我以后会注意的。」温水柔点头如捣蒜,又想到自己刚刚还说小郁不曾把爸爸挂在口头上,她真的羞愧到无以复加,连忙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算了。」严正凯挥挥手。「今天谢谢妳帮小郁换衣服,我们要走了。」他牵起小郁的手,对温水柔道谢,留下一脸愧疚的她,走进电梯,准备送小郁回父母家。
「舅舅。」电梯门一关上,小郁就好奇地看着严正凯。
「嗯?」
「你现在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什么?为什么这么问?」外甥女的问话让他模不着头绪。
「因为刚刚温老师一直跟你说对不起,我以为她惹你生气,可是你的表情好怪,看起来有一点点生气,可是嘴巴又有一点点往上翘,很像在笑耶!」
小郁的话使他一愣。他嘴巴往上翘?他在笑?这真是难得了,已经多久没有这样放松心情地微笑了,全拜那个温老师所赐,她胡乱指责他的模样愚蠢可笑,她急忙认错的模样也很好笑。
「小郁,刚刚温老师说她叫什么名字?」很难得地,他想记住一个人的名字。
小郁骄傲地说:「她是温水柔老师,她超级温柔,从来不生气,对我们很好喔!」
「喔?那小郁喜欢温老师吗?」
「嗯!超~~喜欢的。」小郁回答得好认真。
严正凯认同地点头。是啊,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受小朋友欢迎的老师。
小郁突然又问:「那舅舅你呢?你也喜欢我的温老师吗?」
「我?」
喜欢?怎么会呢?又不是吃饱闲着没事干,现在他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把旗下的基金推上最高峰,为了能骄傲地重新站起,他忙得分身乏术,没有多余的心思处理感情。再说,敞开心胸去
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冒险的事,至少,现在的他这么认为。
年轻时的他曾经推心置月复地结交朋友、欣赏谁、和谁好好爱一场,但是经历过被朋友和情人连手背叛的事件后,他已经无法单纯地相信人和爱人了,为了重新在基金市场打下江山,他承担
着超乎常人的压力,那快要将人逼疯的压迫感,令他愈来愈不懂得何谓敞开心胸、何谓单纯、何谓开心大笑。
*************
温水柔沮丧地关上舞蹈社的铁门,脚步沉重地下楼,来到停在骑楼的机车旁。
她烦恼着刚才冲动的行为,得罪了大人也就算了,不知道小郁的心里有没有受她的话影响?伤害了别人,自己更难受。
「唉……」叹了口气,她发动机车。
「噗~~噗~~」机车发出断续的声响,然后便熄火了。
温水柔不信邪,又发动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不会吧?!」她哀号着。怎么挑这时间闹故障呢?已经十点多了,同事全走光了,骑楼下只有她一个人,她不太敢晚上一个人搭出租车,但是到公车站牌还得走上一段路,怎么办?
温水柔无奈地掏出手机,准备拨电话给姊姊,请她过来接她。
当她等着电话接通时,突然一辆黑色奔驰车开来,经过舞蹈社的骑楼前。
叽——奔驰车忽地停住,接着倒退一点点,停在温水柔的面前。
温水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倒退两大步。那黑抹抹的车窗让人看不清里头的人,怪可怕的。
后座的车窗摇下,露出一颗小头颅。「温老师~~」
温水柔上前。「小郁?」
小郁兴奋地对前座的严正凯喊着:「我就说是老师吧!我没看错人。」
「好,妳赢了,确定妳没看错。」
方才小郁一看到骑楼下的温水柔,便吵着要他停车,说什么要跟老师打招呼。他告诉小郁是她看错了,结果小丫头不死心,又吵又闹的,非要他停车。
小郁继续问:「老师,妳还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温水柔苦笑着。「老师是想回家,可是摩托车坏了,老师正要打电话叫人来接我回去。」
「好可怜喔……」小郁很难过她喜欢的温老师在这里枯等,立刻哀求严正凯。「舅舅……我们载老师回去好不好?」
「小郁,不用了,那太麻烦妳舅舅了。」
温水柔连忙阻止,她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尤其刚刚还在严正凯面前出了那么大的糗,跟他同车?好尴尬,再说他的态度看起来也不像是要主动帮忙的样子。
小郁搞不懂大人之间的心思,径自作主。「没关系啦!舅舅你说对不对?」
严正凯原本想拒绝,他又忙又累,每天彷佛有一万件事情等着他,对他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小郁都主动开口了,他不答应似乎说不过去;再说,这个温老师刚刚确实帮了他一个
忙。
这次换前座的车窗摇下,严正凯问:「温老师住哪里?」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解除车门锁,并且弯身要帮她开车门。
结果小郁抢先一步。「万岁!老师跟我一起坐嘛!」说着,她打开车门跳下车,硬是拉温水柔一起坐上后座,偎在温水柔的怀里,一副好满足的表情。
严正凯翻了个白眼,看样子他被小丫头当成司机使唤了。
「温老师还没说住哪里?」
温水柔说了个住址,又向严正凯道谢,然后抱着小郁有说有笑的。严正凯沉默开车,一边从后视镜观察,他发现,她的笑容很灿烂,像个孩子,哪像他公司里那些精明干练的女部属,浓妆
艳抹,在股票市场里杀进杀出不眨眼,连笑容都是冷冷淡淡的,像是在应付什么似的。
他好奇地想,那种童稚无邪的笑容怎会出现在一个大人脸上呢?
「严先生?」
温水柔的叫唤打断了他的沈思。
「嗯?」
「那个……你晚点再送我回去没关系。」
「为什么?」
「我觉得你还是先送小郁回家好了,她大概是刚刚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这么快?」严正凯回头,果然看见小郁已经趴在温水柔的大腿上呼呼大睡。
「嗯。你要不要先送小郁回去?我晚点回去没关系的。」
「也好。」他不懂得哄小孩,要是在温水柔下车后,小郁忽然醒来又哭又闹,他要开车又要照顾小郁确实很棘手。
于是严正凯听从温水柔的建议,先送小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