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早上八点,牧野晴海鼓起勇气打了一通电话回崎玉县的老家。
站在电话亭里,牧野晴海握着拳头、咬着下唇,静静地聆听电话那头传来继母的抱怨与吐不完的苦水。
(你爸爸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可是公司恶性倒闭是事实,积欠员工三个月的薪资连一毛钱也发放不出来。当老板的人搭头等舱卷款潜逃到欧洲去过豪华奢侈的退休生活,根本不在乎这些替他卖命了大半辈子的员工何去何从。这些没良心的,他要我们去喝西北风吗?你爸爸好不容易去年才当上课长,位置都还没坐热,现在连工友都没得做,你说讽不讽刺?
你爸爸那一点积蓄你也知道的,房贷、车贷、保险金、生活费,还有你两个弟弟的教育费全都靠它了,我们一家四口能撑多久?你不一样,你已经二十二岁了。一个堂堂男子汉身强体健的,比起你老爸多的是工作机会。只要你肯工作,一定赚得到钱维持生活,不是吗?
你两个弟弟今年才刚上小学,需要你爸爸的钱照顾。他老了,还能工作几年?我一个女人家又能做什么?光是照顾这一家老小就够我受的了。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口上啊!
隔壁家的三郎不是和你同年吗?人家书虽然念得不好,但是就懂事多了。高中毕业就留在崎玉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大企业的员工,但是好歹一个月拿点钱回家照顾父母也不无小补。
你去东京念书,除了学费还要生活费。虽然你老爸不说,但是对他、对这个家都是很重的负担。你不要怪我这个做后妈的人说话难听,我是没念过大学,也不知道梦想长什么模样,我只知道眼睛张开来就是要照顾这个家,要拉拔两个孩子长大。家人的温饱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敢谈什么梦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话嘛!你说是不是?)
后母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根磨得发亮的利刃,刀刀命中牧野晴海的胸口。
早知道就不打电话回家了。
牧野晴海埋怨自己的不明智,他好想赶快结束这通电话,但是后母的声音却像是一阵阵巨浪拍打过来。
(我说晴海啊,假如你肯放弃伟大的梦想好好找份安定的工作,大家不都可以好好过日子吗?哎哟,我是不敢要求你一个月拿多少钱回来啦,可是如果你愿意帮忙,哪怕一个月只有几万块,你爸爸都可以轻松很多,不是吗?我说晴海啊,不是我这个后妈唠叨,只是……你干嘛抢我电话?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他都这么大了,我没要他赚钱回来养家已经很客气了,他现在竟然还敢打电话回家要钱!他要我两个儿子将来喝西北风吗?)
“喂?贵枝阿姨……”
连珠炮似地抱怨个没完的声音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话筒较远处传来的一连串牢骚,牧野晴海不由得对话筒喊了两声。
隐约中听见后母埋怨的声音在话筒不远处响起,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感觉上是气呼呼的一声跺脚,使得老旧的木质地板发出痛苦的哀鸣,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用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随后,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
(晴海,是我。)
“老爸……”
听见记忆中慈祥温暖的声音,父亲熟悉的笑脸立即浮现在眼前,牧野晴海的视线不知不觉模糊了起来。
(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这点小事我还挺得住。钱的事交给我来想办法,下午我会汇一笔钱给你,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要紧。)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你是我儿子,这是我应该做的。啐!如果你妈还在,我能做的一定更多……)
“爸,等住的地方安顿好,我会另外再找份兼差,以后就请你不要再汇钱给我了。阿姨说得对,我都已经二十二岁、明年也要毕业了,不该再向家里伸手要钱。这笔就当我先跟你借的,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傻孩子……竟然跟我这么见外,我是你老子耶!说什么还不还的。你放心,再辛苦我这个老爸都会撑下去。你也要好好努力知道吗?念建筑不轻松,你现在半工半读已经很辛苦了,千万不可以为了赚钱荒废了学业,你一定要拿文凭回来见我,知道吗?那是我跟你妈的约定。家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你别担心。)
哔哔──
提示音响起,度数归零的电话卡被退了出来,牧野晴海不得不提早结束与父亲的感性对话。
挂上电话筒的牧野晴海,站在电话前面迟迟没有离开。
滚烫的热泪不听话的从眼角流下。
办公室里,藤堂桌以脖子夹着电话筒,用红色签字笔在桌前的行事历上做了记号。
再三和对方确认了时间之后,藤堂桌挂上电话,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站在吧台后方,手里拿着咖啡壶的佐佐木清人一边注意咖啡注入马克杯的速度,一边语带同情的说:“都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找到中意的吗?”
“好女人如果这么容易找,我就不用伤脑筋了。”藤堂桌点燃了一根烟悻悻然地说。
藤堂桌,日本获得意大利建筑金狮奖的第一人,而且也是历届获奖者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因此受到欧美建筑界的瞩目,纽约设计家时尚杂志还以“建筑界耀眼的超级巨星”来介绍他。
回日本执业三年,藤堂桌受邀完成了许多有名的作品,深获各界好评。
这家规模不大,名气却响彻国际的工作室,是他和大学同学兼室内设计师佐佐木清人合开的。
藤堂桌的高知名度不只是在建筑界,在上流名媛的社交圈内,他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子,而他的喜新厌旧更是出了名。
有人形容他对女人的敏锐度,有如野生动物捕猎般准确。一旦被他看上的女人,几乎没有人不臣服于他的魅力之下。
然而,不知道是条件太苛刻,还是他的眼光太差,只要跟他睡过一次的女人,不到一个月铁定会被他甩掉。
在情场上,唯一让他惨遭滑铁卢的女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宫泽茉莉。
大二那年因为担任橱窗女郎被星探挖掘,她为了争取更多演出机会而休学,目前已经是当红的一线女演员,和知名已婚制作人生有一子,目前由藤堂桌领养。
藤堂桌不喜欢小孩却愿意领养的理由,是因为他对宫泽茉莉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心想也许在她回来探望孩子的时候,两人能够滋长出新的爱苗。
怀抱着这点微弱的希望之光,藤堂桌完成领养手续已经一年多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宫泽茉莉除了办理领养手续当天曾出现过,停留的时间也仅仅只有二十分钟。之后,连电话也只有新年时候的例行拜会,想要见到她本人简直比登天还难。
尽管实际上的发展与藤堂桌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他至今仍没有打算弃养这个孩子。理由无它,而是因为孩子意外所带来的附加价值。
一个流连花丛间的公子,竟然愿意抚养心爱女人和别人生下的孩子,虽然不能为他拉近与宫泽茉莉的距离,却让他多了一个好爸爸、好男人的形象,使他在上流名媛间的受欢迎程度无形中又提升许多。
“我说你啊,这次打错如意算盘了吧?”将飘着浓浓咖啡香的马克杯放在藤堂桌的面前,佐佐木清人调侃的说。
“算是,也不算是啦,怎么说咧……”藤堂桌在杯子里放入三颗方糖,搔了搔后脑勺试着整理出头绪。
一开始他只是不忍心拒绝宫泽茉莉的恳求,所以答应暂时替她扶养这名男婴,目的是希望她可以经常出现在自己面前,也许两人在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可以摩擦出新的火花。
另一方面则是想利用女人对喜欢小孩和动物的男人不但很有好感,而且也比较容易降低戒心与防备这一点来把美眉。
对带小孩一窍不通的藤堂桌,在宫泽茉莉介绍的女乃妈执意请辞的情况下,不得不刊登征人启事,替襁褓中的小孩以及自己寻找一个新的机会。
只不过,广告都刊登两个月了,前来应征的人也不在少数,直到目前为止却始终没有藤堂桌中意的人选。
原因无它,这一点,佐佐木清人最清楚了。
佐佐木清人抓着马克杯的杯身喝了一口咖啡,意兴阑珊的数落着藤堂桌:“我说你啊,挑个女乃妈跟挑女人一样啰唆。如果你可以把这两种功能分清楚,让拥有不同专长的女人各司其职的话,你的问题早就可以解决了。竟然妄想找个年轻貌美、身材火辣的女人来当女乃妈,你真是够了!”
“不能妥协,绝对不能妥协!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符合理想的女人,就快了,我有预感。”
对美丽事物有着不肯妥协的坚持,这就是藤堂桌的信念。
学校餐厅。
坐在欧巴桑收拾得发亮的桌子旁,牧野晴海握着一杯从投币式贩卖机买来的廉价咖啡,神情专注地详读打工情报杂志上的每一篇工作介绍。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长岛面前也摆了一本,比较起牧野晴海认真的程度,他像是要对彼此的友谊有所交代似的随手翻翻,一点也不像想要帮忙的模样。
对于牧野晴海想要打工一事,其实长岛心里是另有盘算。
用一个小时的宝贵青春,拼了老命去换取那廉价工资,是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庸才做的事。如果牧野晴海不能妥善利用他天生丽质的外貌与体态,那实在是辜负了老天爷对他的厚爱。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里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拖着下巴考虑了老半天的长岛终于按捺不住性子,眉飞色舞的提出建议。
“晴海,我看我们两个合作算了。我当你的经纪人,帮你到同志网站上刊登广告,一次五万,要不然干脆下海去牛郎店算了。我知道新宿和池袋现在都有男性专门的牛郎店,你要是去那里打工的话,生意应该会很好才对。”
“白痴,你穷疯了是不是?这种出卖朋友的话你也说得出口。”牧野晴海往他头上敲了一记。
“别生气嘛!如果对象不是你,我想卖还卖不出去咧!更何况,是因为你缺钱我才敢这么说的。你想想看,你能够用来赚钱的时间有限,与其兼两份工作还要念书把自己累得半死,不如挑战一份薪水高的工作,这样比较符合经济效益!你不知道,我都快被那些学长烦死了,每次看到我都一直逼问你的电话,要不然就是打听你的地址。上次那个经济系的学长更扯,他给我五万块,要我替他拍一张你的果照,我可是断然拒绝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喔。所以说,我还是很有节操,不会随便出卖朋友的。”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怎么会让你坐在这里。”
“那就好,算你有良心。晴海,我是说真的……”长岛压低身子伏在桌面上,慎重其事地给予建言:“你如果肯卖的话,那些学长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你不想去牛郎店也行,我可以当你的经纪人,负责替你安排约会。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价钱可以抬得很高,生意一定会很好的。到时候我们四六分帐……啊,不对不对,你比较辛苦,我三你七好了。”
“你有完没完呐!要卖你自己去卖!那种事我才不干。”
牧野晴海突如其来的大吼,引来了餐厅里其它人的注意,长岛赶紧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说话。
“小声点!为什么不干?你不是说过你对男生……”
“就算我对男生比较有兴趣,但是那也不代表我可以接受卖身的工作啊!更何况,我自己也不确定……总而言之,在我搞清楚前,这种事不需要你来宣传。还有,我再怎么穷困潦倒,也不打算靠‘走后门’赚钱,你听懂了吗?”
“好啦、好啦,不赚就不赚。真是的,白白浪费这么好的赚钱机会!真搞不懂你,别人想赚还没资格呢!”长岛惋惜的抱怨着,满月复失望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趴在桌上。
“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帮我,谢啦。不过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你就不用再替我出馊主意了。”
“好啦,如果你改变主意,还是可以来找我商量喔。”长岛仍然不放弃一线希望的笑着叮咛。
听见他这么说,牧野晴海只能摇头叹气。
就在他一边摇头一边翻阅杂志的同时,他的视线突地被左上角的一则广告给吸引住。
“呐,这个也许行得通。”把杂志转向坐在对面的长岛,牧野晴海的眼眸闪闪发亮。
“白痴,你眼花啦?它上面写‘限女性’耶!”长岛用手指戳戳那则令牧野晴海燃起兴趣的分类广告。
“我知道,可是一天工作五小时、月休四天,有十万的薪资……等于一个小时的工资将近八百耶!”
仔细阅读广告介绍上的详细资料,牧野晴海更加心动了。
尽管本身没有这方面的癖好,但是国、高中都参加过话剧社的牧野晴海,对自己男扮女装的相貌十分有信心,因此广告标题上斗大的“限女性”的字样并没有让他打退堂鼓,他仍然决定硬着头皮去面试。
“如果被拆穿了,你可是会吃上诈欺官司的耶!这样真的好吗?与其冒这个险去带小孩,还不如去牛郎店卖笑赚得还比较多。”总是嘻皮笑脸的长岛,出现难得的忧心神情。
“你神经啊!就算去牛郎店卖笑,难道就不会有人动手乱模吗?要被不喜欢的男人模身体光想就恶心!而且,除非他们要的保母是那种要亲自哺乳的,否则我一定没问题的啦!”
牧野晴海会这么笃定,不只是对自身的女装扮相和演技有信心,最主要曾经协助后母照顾两个年幼弟弟的经验也是支持他冒险一试的关键。
虽然长岛对他的自信感到忧心忡忡,但是也只有支持的份了。
也许是因为人潮拥挤,牧野晴海新买的丝袜还穿不到两个小时,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破了一个大洞,而且就在短裙根本遮不到的小腿肚上。
距离约定面试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牧野晴海急急忙忙找了一家连锁超市挑了一双同款式的丝袜,躲进洗手间更换。忘了自己已经是女装打扮的牧野晴海,要不是经路人提醒,差一点就走进男厕里去。
换好丝袜,牧野晴海在镜子前面重新整理一下仪容,顺便补补妆。
牧野晴海是属于比较细女敕而且不易出油长痘痘的清爽型肌肤,肤色中等偏白,所以只要上一层薄薄的粉底再加强眼妆就跟女人没有两样。
高中时代参加过话剧社的牧野晴海,还因为天生丽质与体型上的限制,不得不扛起当家花旦的招牌,演了三年的女主角。
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的身材在升上高中二年级之后就停止了发育,所以现在穿起女装来,完全没有破绽,简直是无懈可击。
再次确认自己的装扮之后,牧野晴海才走出洗手间,准备赶往约定的餐厅面试。
才踏出公共厕所的转角,一台女圭女圭车就撞了上来,还好牧野晴海反应机警,要不然这一撞很可能又会勾坏才刚换好的新丝袜。
“不好意思,没撞伤你吧?”看见差点撞到的是一位漂亮的女生,藤堂桌立刻一个箭步上前表示关心。
“我没事,你的宝宝没吓到吧?”
牧野晴海把焦点转移到绿圭女圭车里的婴儿身上,只见小婴儿闭着眼睛,均匀的呼吸着。
“别担心,他睡得可熟呢!一点事也没有。”
藤堂桌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打量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女人,比起最近半年来看过的女人,她可是少见的极品。
从她富有光泽的头发看起来就知道,她应该具备了婉约温柔的个性;清澈有神的水亮瞳孔和浅浅的酒窝,搭配清秀的五官和小巧的轮廓,使她散发出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的清新气质;又直又细的一双长腿,将她纤细的身型点缀得更加完美。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胸围并不特别突出。
女子鞠躬行礼表示要离去,眼看就要错失进一步搭讪机会的藤堂桌突然灵光一闪。
“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孩子,我方便一下马上出来。”藤堂桌指指男厕的方向。
“可是……”牧野晴海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分钟。
“真的,一下下就好。”看穿对方的犹豫,藤堂桌又催促了一下。
反正约定面试的地点就在这附近,而且能够先逗逗小婴儿也可以舒缓紧张的情绪,牧野晴海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答应。
几分钟之后,藤堂桌从厕所出来,借口要请对方喝咖啡表示谢意,眼看时间就要来不及的牧野晴海当然是客气的婉拒。但是难得见到心仪对象的藤堂桌并不打算放弃,只好进行B计画,那就是跟对方要姓名、电话。
牧野晴海拗不过他的坚持,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想到藤堂桌惊讶的大叫:“你是牧野小姐?和佐佐木约好一点半要在乔伊丝餐厅见面的牧野小姐?”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就是佐佐木先生?”
“我姓藤堂,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藤堂桌骄傲的递出自己的名片,这回,换牧野晴海大叫了。
“等一下!你是……你就是那个藤堂桌?那个获得意大利建筑金狮奖的藤堂桌?”牧野晴海捂住自己合不拢的嘴,难怪刚刚觉得他有点面熟。
“真是太好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我看,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