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震天响起的电话铃声将小泽岳亚从睡梦中吵醒。
“喂……找谁?”
他听见那头传来老哥高昂的声音。
(小亚,是我啦!你还在睡吗?该起来啰。)
那种国际电话特有的距离感,透过断断续续的噪声,使他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过来。
昏暗的房间内寂静无声,小泽岳亚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清晨五点多一些。
透过窗帘的缝隙,他可以看见黎明前灰蓝色的天空。
“喂……现在才早上五点,你要叫我起床也太早了一点吧?”小泽岳亚搔搔头,皱着眉头抱怨。
(啥?才五点!不是六点吗?抱歉、抱歉,我又算错了。)小泽哥哥笑着说。
三年前他到英国念书,毕业后就留在伦敦工作。都已经这么久了还会搞错时差,看来他迷糊的个性依旧不改。
时间和距离并不一定会将两个人分隔开来。这是老哥离开后小泽岳亚才知道的。
只要心里还惦记着对方,透过一条细细的电话线,即使相隔再遥远,还是能够将思念对方的情绪连结起来。
想到这里,突然有种感慨浮上心头。
是啊……如果对方还记得的话。
(喂,你睡着了啊?出点声音好吗?)
老哥的声音把小泽岳亚岔开的思绪抓了回来。
这个时间我本来就应该在睡觉啊……
“最近好吗?”闭着眼睛的小泽岳亚虽然满月复牢骚,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给老哥一句安慰的问候。
(马马虎虎,不过我梦到你了。)小泽哥哥说。(我梦见你在老家门口,和一个男人牵手走在一起,很甜蜜的样子。)
“老家?你是指小时候那栋有池塘的房子吗?”
(对对对!就是那里。我觉得是个好兆头,想说该不会是你已经想通,终于肯交新男朋友了,所以特地打电话来问问。)小泽哥哥高兴的说。因为他的梦通常都很灵验。
他接着又说:(那个男人身材很高,梳着标准的西装头。没看错的话,好象是我上次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个银行经理。你们手牵着手,有说有笑的,应该进展得还不错。)
小泽岳亚的哥哥和他一样,都爱上了男人。由于出柜得早,所以认识的人也多,在莲城康真出事之后,他就很认真的替宝贝弟弟介绍对象。
不过,连他自己都看不上眼的人,他是不会随便牵红线的。他口中的银行经理,就是从众多候选人当中千挑万选出来的。
“不可能,你一定看错了!”小泽岳亚不悦的浇了他一盆冷水。
老哥梦到的,一定是我和康真。
除了他,我再也不会跟任何人牵手;即使是在老哥的梦中,我也不会。
明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小泽岳亚却还是像个孩子般固执的坚持着。
这是二十五岁的他,永远不愿妥协的部分。
(啊?是这样吗?可是我真的认为他跟你很速配,不管是外表、人品,还是他的谈吐,而且……)
“是不是你的手机响了啊?电话有干扰我听不清楚,你要不要把电话拿远一点啊?这样我听不到。”小泽岳亚装模作样地岔开话题,其实电话里的杂音已经好多了;他只是不想听老哥把他和康真以外的男人放在一起评头论足。
因为这个世界上,适合他的男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就是莲城康真;即使康真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他小泽岳亚的存在,即使明知道自己坚持的等待只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无奈……
但自己对他的忠贞,永远不会改变。
(你少来,不想听就给我耍花招。你偶尔也换点新把戏好吧?)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啦?真是不好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啰唆,但是你还是抽空想想我说的话好吗?)
老哥苦口婆心的叮咛他都快要会背了。
“是,遵命。”为了让老哥结束这个话题,小泽岳亚敷衍地说着。
(都是你啦,害我觉得自己的梦越来越没准头了。难道说跟年纪大了有关系吗?)
“搞不好。”嘴巴上是这么说,小泽岳亚还是忍不住揣测,这个梦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毕竟,这阵子莲城康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并不是出现在小泽岳亚的幻想里,也不是以记忆的方式浮现;而是他的身影,确确实实地出现在研讨会的会议室、办公室的会客厅、人潮拥挤的电梯,甚至是过去经常一起喝下午茶的咖啡馆。
几个月前,莲城康真终于结束在美国的复健治疗,带着灿烂的笑容、耀眼的神采,以及残缺的记忆回来了。
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上。
(你工作还顺利吧?)小泽哥哥问。
“老样子。”
(嗯,那就好好加油啰。有空帮我问候老爸。)
“这种事,请不要像交代‘记得关瓦斯’一样随口吩咐。有诚意的话,就自己打电话给他;还有,拜托你下次先把时差算准好吗?”
(知道啦。我现在就打给他,应该不会太早才对。)小泽哥哥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啊,对了。提醒你,早点交个男朋友,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那个人不是什么都忘了吗?)
明知道那是个不该提起的伤口,小泽哥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小泽岳亚知道老哥是为了自己好,但是他终究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什么对他才是最好的?
小泽岳亚连声说好,打混过去。
比起一年前,他的演技进步太多了,于是老哥放心地让他把电话挂断没有多说什么,也可能是放弃了吧。
把话筒放回原位,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的彼端升起,房间里的寂寥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无处可逃。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东西叫作永恒──
对小泽岳亚而言,最贴切的,就非这个房间莫属了。
莲城康真月兑下来的衣服,现在还孤零零地挂在床头。
两年前自己送他当生日礼物的烟盒摆在桌上,烟灰缸里还留着味道已经散尽的残灰。
除了后来挂上墙、用来提醒时间的第二个日历,这个房间一直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很容易地将记忆的断层衔接起来。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当被记忆遗弃的莲城康真积极迎接崭新生活的同时,小泽岳亚却孤零零地被困在过去,被困在只有他们的世界里。
尽管小泽岳亚也曾经对着星空祈祷能够忘却莲城康真给的温暖,然而他的心、他的每一个细胞,却都牢记着。
想要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凝视他的笑容;也想再次透过他那双迷人的瞳眸看见自己的倒影。
然而,已经失去他的小泽岳亚,同时也失去直视那对漂亮眼眸的勇气。
因为他空洞的眼神,只会再一次提醒他的伤痛。
明天,正好是失去莲城康真满一周年的日子。
犹豫着该不该做点什么的小泽岳亚,不经意地回想起那段令人痛苦的回忆。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响起了女人尖锐、凄厉的哭喊。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康真也不会不听我的话,更不会发生车祸!是你、都是你害的!如果康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莲城康真的母亲发狂似地揪住小泽岳亚的衣领,双眼充满血丝,愤恨地指控着他的罪行。
差一点失去爱子的惊险,使她抛开贵妇的矜持向小泽岳亚兴师问罪。
哭花的眼线加上纵横满脸的泪水,小泽岳亚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高贵优雅的莲城夫人,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母亲。
她会这么恨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莲城康真的父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后,身为长子的莲城康真理应接手掌管家族产业,也就是在美国和日本一共拥有二十五家分店的小川井百货;然而他不但拒绝继承家业,选择投资富士通广告,同时还推掉母亲苦心安排的一桩婚姻。
也就在那个时候,莲城康真向母亲坦诚他和小泽岳亚的恋情;虽然成功地婉拒了那门亲事,然而却也种下母亲对小泽岳亚的怨念。
而莲城康真之所以出车祸,也是因为他和母亲大吵一架后,负气在路上开车狂飙的结果。这是他弟弟莲城康成告诉小泽岳亚的。
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跟小泽岳亚一定月兑不了关系。
因为莲城康真最近一直有结婚的想法,小泽岳亚虽然很高兴,但在不希望他与母亲关系恶化的情况下,曾经好几次劝他打消念头。
莲城康真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小泽岳亚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定是为了说服母亲接受,所以才起了争执,也才会发生车祸。
所以,她说的没错。
是我,是我害了康真。小泽岳亚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让脑部受到重伤的莲城康真得到更完善的医疗照顾,也为了终止宝贝儿子想要和男人结婚的荒唐念头,莲城康真的母亲将陷入昏迷的儿子,以专机的方式送往洛杉矶进行特殊的复健治疗。
虽然小泽岳亚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以这么残酷的方式……
因为被老哥的电话吵醒,没有办法再睡回笼觉的小泽岳亚只好起了个大早到公司报到。
墙上的钟指着七点五十分。
这个时间,就连总机小姐都不会出现,更何况是那些习惯在十点以后才进办公室的广告人。
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感觉很新鲜,让小泽岳亚产生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以前,为了不让公司里的同事发现两人在交往,他们偶尔会利用早上的时间在拥有一大片玻璃窗的休息区约会。那里是行销部最舒服的区域,除了可以将六本木的景致尽收眼底,就连沙发也是又大又舒适的欧美尺寸。
自从莲城康真发生车祸之后,小泽岳亚曾经在好几个失眠的夜晚来到这里凭吊过去;但是像现在这样,一大早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
喝着现煮咖啡、吃着康真最爱的摩斯**烤鸡堡,小泽岳亚凝视着窗外的景色,想起了最爱的康真,胸口禁不住一阵酸楚,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他将手指伸进镜片底下,轻轻地抹掉眼角的泪水。
“早啊!”
突然传来一声朝气蓬勃的招呼,虽然没将小泽岳亚的魂魄吓跑,却把他手中的**烤鸡堡给吓掉在地上。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泽岳亚没有回头,只是急忙弯腰收拾掉在地上的食物。他知道这么做很失礼,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去证实,出现在他背后的人……会是莲城康真的事实。
莲城康真是富士通广告的负责人,他的办公室在视野更佳的三十六楼,平时如果不是特别约人见面或是有重要的公事,他并不常出现在这里,尤其是这个时间。
难道说、难道说……他是因为想起什么,所以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吗?
“我帮你。”
当那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小泽岳亚头顶上方时,他的心跳几乎快要停止,从颈部、肩膀到双手,全都绷紧僵直得无法动弹。
天啊!你真的想起来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会不会给我一个久违的拥抱?
还是……一个、吻?
光是想象重逢的那一幕情景,小泽岳亚的脑袋就已经超过负荷,呈现一片空白,更别提要他正常的呼吸或是表现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啊,这么巧,你也吃烤鸡堡。幸好我多买了一个,刚好可以赔给你。”
莲城康真爽朗的声音一步步接近,小泽岳亚却敏捷地向后逃开。
“不、不用了。”连正眼都不敢和他相对,小泽岳亚将他捡起的汉堡抢过来塞进纸袋里,像是躲瘟疫似的匆忙逃走了。
这么巧?
才不是巧合呢!
汉堡从落在地上的纸袋里掉了出来,散落在地上的两片沾了西红柿酱的半月形面包,像是一张笑开的血红大嘴,正在取笑小泽岳亚的狼狈。
一路躲进盥洗室的他,气呼呼地握紧拳头往旁边的墙上猛捶。
他什么也没想起来,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我这个笨蛋,为什么要逃?
干脆把过去的事情一口气告诉他算了!
可是……
可是什么?我到底在怕什么?怕他想起来?
还是怕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或是怕他根本就不愿意想起来?
不知道,这个答案小泽岳亚已经不知道了。
他多希望有人能够告诉他应该怎么做,然而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莲城康真。
“小泽,你在忙吗?”
明亮的声音让陷入沉思的小泽岳亚忽地返回现实,他抬起头,发现穿著紫色无袖洋装的长发美女正在凝视自己。
“有事吗?”小泽岳亚低下头,用手指推了推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视若无睹地继续手边的工作。
“你听说了吗?”伊东春奈压低声音,用她的纤纤玉手指着会议室的方向。
“听说什么?”
“就是首都银行决定撤换广告代理商的消息啊。”
“那跟我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他们刚刚要求老总提供你过去的作品,好象对你很有兴趣。要是你能够接到这个案子,年底你就准备升经理了耶!”对小泽岳亚的冷淡反应感到生气,伊东春奈禁不住提高了音调。
“我没兴趣。”
“怎么这样,人家还特地跑来告诉你的。”伊东春奈扫兴的噘起了桃红色的樱唇。
“如果没其它事情的话,我要工作了。”不喜欢在办公室里乱嚼舌根的小泽岳亚低着头巧妙地掩饰不耐烦的表情,却隐藏不住冷淡的口吻。
伊东春奈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以小碎步的方式逃进茶水间。
“哦,我们的大帅哥把女生弄哭啰!”
佐藤匡史吹了一声口哨从旁边靠了过来,明显的揶揄口气让小泽岳亚皱起眉头。
佐藤匡史是企划部的新血,是个点子新颖、作风大胆的冒险家,办公桌就在小泽岳亚的旁边。
“你想找碴吗?”小泽岳亚用手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露出准备应战的锐利眼神吓阻对方。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怎么敢跟未来的长官找碴。”佐藤匡史嘻皮笑脸的说。
“还说不是来找碴……”小泽岳亚叹了一口气,整个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
大家都知道小泽岳亚不过是一只纸老虎,这也是佐藤匡史老爱跟他开玩笑的原因。
“春奈跟你说过了对吧,首都银行的家伙好象对你很有兴趣……”
佐藤匡史的话才说到一半,秘书室的岸田就蹬着三吋高的名牌高跟鞋走了过来。
“小泽,总监有请,麻烦你到会议室一趟。”
和露出看热闹表情的佐藤匡史视线相对了一秒,小泽岳亚只好放下未完成的工作,一脸无奈地跟着岸田婀娜多姿的身影走进会议室。
“不好意思,打扰了。”小泽岳亚先打了一声招呼之后,才踏进会议室。
“跟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小泽岳亚。”总监忙着介绍。
“你还记得我吧?小泽。”坐在会议桌底端,穿著高级西装,脸上洋溢着过人自信的男人如是说。
经他这么一提醒,小泽岳亚才想起来,眼前这个有点面熟的男人正是老哥之前拼命替他牵红线的那个银行经理──川崎聪。
几个月前,两人在老哥的安排下吃过一顿饭,事后虽然经常接到他的邀约,但是小泽岳亚都以工作忙碌为由婉转的拒绝了。
“我记得,你是……川崎先生?”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川崎聪双手合抱在胸前,满足的点点头笑了。
川崎聪从没见过像小泽岳亚这么固执的人,这一点,从他的眼神就可以感受得到。
他的外表斯文,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干净的气质,就像一件全新的白衬衫。五官称不上美若天仙,却也算相貌堂堂,略显消瘦的脸颊上没有笑容,皮肤也因为缺乏日晒而显得有些惨白,但是眉宇之间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御气息,反而激发了川崎聪想要深入了解的好奇心。
那次短暂的约会过后,川崎聪就对眼前这个一身傲骨的男人念念不忘。
“原来你们认识啊!那这样事情就好谈了。”发现这个意外的巧合,企划部的总监笑得合不拢嘴。
“那事情就这么敲定,明年度的广告企划案就麻烦你们了。”
见到日夜挂心的男人就站在眼前,川崎聪爽快地做了决定。因为他知道,只有用这个方法,小泽岳亚才没有拒绝他接近的理由。
数十亿元的年度广告预算就这么轻松到手,喜出望外的总监还来不及反应,川崎聪就已经走到小泽岳亚的面前。
“你今天几点下班?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这一次你应该不会拒绝我了,对吧?”
川崎聪自信满满的笑容和声音,让小泽岳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