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
‘恩恩,好久不见!’男人年约三十出头,鼻梁架着一副无框的圆型眼镜,气质温文。很显然是远游归来,身边还带着行李箱与黑色的乐器盒。他兴奋地拥着恩恩。‘想不想我?’
‘想!’
好温馨的团圆图。季圣理起身,男人也注意着他,微眯起眼,疑惑地观量。
一种本能的敌意在对峙的眼中发酵。
温冠威。
‘冠威!’杨俐的声音替季圣理证实了。
‘妈,爸爸来看我了!’
温冠威放下儿子,面对前妻,从容地微笑。‘小俐。’
‘你怎么……你不是在美国吗?’
‘我回来了。’
‘为什么?’她很意外。温冠威一向忙,半年才与恩恩会一次面,现在还不到时间。
‘说来话长。’他模模恩恩的头,看他开心的模样,望向她。‘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你来看恩恩,他最高兴了。’
‘你呢?’他问。
杨俐没有回答。
眼前的景象让季圣理有一种被摒除的感觉。他们三人在门外,他在门内;他们一家子团圆,而他——像个旁观者。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站了出来,温冠威的笑容随之消失。
‘他是谁?’家里怎会有个陌生男人。
‘爸爸,他是叔叔。’恩恩回答。
‘叔叔?’这一听就是个暧昧称呼。‘小俐!’
‘敝姓季,季圣理。’他一手搂住杨俐的肩,一手伸向温冠威。‘幸会!’
温冠威垂眼看他伸出的手掌,并未回握,冷冷地与季圣理对视,他放在杨俐肩上的手已经说明了两人的关系,愠意在温冠威的眼中浮现。
‘原来是你的“好朋友”,小俐。怎么没听你提过呢?’
状况突然,让杨俐一时有些失措。‘我们……最近才在一起。’
‘是吗?’他低,对着恩恩。‘爸爸刚刚看到这位叔叔抓着你,还扳压着你手脚,会不会很痛?’
‘会呀,好痛喔!’恩恩奋力点头。
季圣理心生不祥。
‘他在跟你玩吗?’
‘才不是咧。’叔叔的样子好可怕。
温冠威很同意。‘对,我还听到恩恩喊救命呢。’
‘圣理!’杨俐惊愕地看他。
‘那是因为——’
‘季先生,你跟我们恩恩相处的方式还真奇特,令我难以置信。’
这话什么意思,怀疑他虐待小孩?‘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
‘我很失望!小俐。’温冠威不理他。
季圣理转向杨俐。‘我怎么可能欺负恩恩!’
杨俐当然信他,不过……‘恩恩,你自己说,叔叔欺负你吗?’季圣理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冤枉,他虽然想修理恩恩,但也只是‘想’而已,他才不会打小孩。
六岁的孩子是不懂说谎的。恩恩眨眨眼,自知理亏。‘那个……’
‘不用说了,我看得一清二楚。’温冠威抱住他,转向自己。‘瞧他吓的。小俐,这件事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
谈个头!
‘圣理不会的,他对恩恩很好。’
‘小俐!’温冠威神情严肃。‘恩恩也是我的儿子,我信任你才让他跟着你,现在回来却看到这种情形,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这……’
‘我们最好谈谈。’
温冠威睨向季圣理,带着一种高傲的姿态。
他是恩恩的父亲,是有这个权俐。‘你先回去吧,圣理。’
她赶他走?‘不行。’
‘你先回去!’杨俐坚持,有一点无奈。‘我知道这很无理,不过你先回去,我会再和你联络的。好不好?’她软着嗓。
当然不好。这温冠威分明是故意的,他显然很介意自己介入了这对母子的生活,季圣理不知道他在没风度什么,却非常真切感受到敌意。暗示性地找他麻烦,这口气他不想吞,何况他一走,人家不真的团圆了!
可是杨俐开口了,而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害她为难,她也知道的。
现任男友与前夫的对垒,第一回合——他是输了。
‘你不能误会我。’
杨俐点头,让他安心。
季圣理回眄了温冠威一眼,眼神毫不示弱。???‘好了,恩恩自己说。’
恩恩望望爸爸,又看看妈妈,低下头。‘我不小心弄坏了叔叔的图,所以他才生气,对不起。’
杨俐蹲下来。‘所以叔叔没有欺负你?’
‘嗯。’
她转向温冠威。‘你可以放心了吧?他们一直都处得很好。圣理的脾气很温和,他喜欢恩恩,你冤枉他了。’
他在沙发坐下,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更不喜欢她为季圣理说话,认真地看她。‘你跟他到什么程度了?’
她一怔。‘谢谢你的关心,冠威,不过这跟你没有关系。’
‘小俐,你别觉得我多事,那个人不可靠。’
‘你又不了解他。’
‘我不用了解。我问你,他贵庚?’
‘他……’
‘应该没多大吧!’温冠威淡淡地笑。以他对杨俐的个性与境况的了解,她会再有交往的对象已经令他意外,更吃惊的是季圣理——看起来如此年轻。‘二十三、二十四,还是二十五?你不要骗我,他比你小吧。’
‘二十四。’她实答。
他摇摇头。‘差了五岁。天哪,你怎么这么有勇气?他根本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浑小子!’
‘他不是!’
‘除非是公子哥儿,二十四岁能做什么大事业?’
‘他是没做什么大事业,但他有正当职业,圣理是建筑师。’
‘建筑师?哼,二十四岁的建筑师。’温冠威口气轻蔑。
‘你在二十四岁时也已经是颇有名气的演奏家了,不是吗?’为什么要用年龄评断成就,杨俐不懂,何况这也不是重点。
‘好吧,别的不提。他那么年轻,能当恩恩的父亲吗?再者如你所言,他有好的职业,长相又不差,理当有很多对像可选才对,为什么要和比他年长又带着个孩子的女人在一起?小俐,你要当心。’
说来说去,温冠威就是绕着年纪的隔阂打转,而这正是杨俐的致命伤。
她原以为他会给她祝福的,就像当年她潇洒成全他的风度,但是他没有。温冠威对季圣理的存在相当有意见。
‘我不想起争执,冠威,我的事你让我自己处理好吗?’
‘我是为你好,你一直都太单纯。’看她似乎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他强调地说。
‘我明白,谢谢你。’但她不想再讨论下去。‘别谈这些了,告诉我你怎会突然回台湾,预定待多久?’
温冠威推推眼镜。‘我不回美国了。’
‘不回去?’
‘我打算返台定居。’
‘但你的事业都在那里。’他的家人也早都跟着移民了,他一个人回来做什么。
‘我会移转过来,巡回表演、课任的教职,不会影响太多。’
这些话三年前的他是不可能说的,台湾贫狭的音乐环境与美国相比,绝对无法满足他旺盛的事业野心。
‘这没有道理。是不是出了问题?’
温冠威沉默,用温柔的眼神看她。‘我只是想家而已。’
他的话……有别的含意。‘你就一个人回来?’
‘嗯。’
‘那吕小姐呢?’
‘我跟她——分手了。’
什么!‘你离婚了?’
‘……。’
‘冠威,你——’
‘我们实在处不来,分开也是她提出的,这样也好,美国……我已经倦怠了。我想回来,小俐。’
杨俐不语。他和她的婚姻维持三年,然后他说厌倦了,所以投向别人。经过三年,他竟又说出同样的话。
‘你如何决定不需要我的同意,冠威,我一直都只有祝福。’
‘我明白。我正在休假,会在台南待一阵子,还可以……来看你吗?’
她回他友善的笑。‘当然,恩恩会很高兴。’
温冠威的面容掠过一丝失望,对她的回答。‘这是我下榻的饭店房号和电话。’
杨俐接过。
‘小俐,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他突然说。
她握著名片,温淡地看他。‘祝你有个好假期。’
就这样了,她的眼睛不再有热情。
是因为有了新伴侣?
‘爸爸,你真的会常常来看我吗?好棒喔!’恩恩陪他到门口,黏着裤脚问。
温冠威蹲,按他的肩膀。‘恩恩,你有几个爸爸?’
‘一个啊。’
‘是我还是季叔叔?’
‘当然是你。’叔叔就叔叔,爸爸就爸爸,他不会搞混。
‘那你喜不喜欢爸爸?’
‘喜欢!’
‘爸爸搬回来和你们住好不好?’
‘咦?好啊。’
他满意地笑了,压低声音对恩恩说道:‘那你要帮爸爸,别让妈妈被季叔叔给抢走了。’???‘所以咧?’李圣理双手抱胸。
‘一切都是误会。’
‘我好委屈!’
‘误会嘛。’她捏捏他脸颊。‘你在气头上,看到那种画面谁都以为你想打人。’
‘我没有!’他扬手否认。‘还好啦,那只皮卡丘还满可爱的。’
杨俐正色。‘恩恩太顽皮了。’
皮的人是季圣理,狗头军师不对自己出的馊主意负责,还笑人家,当然惨遭报应了。
他后来想想真有点愧疚。‘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我罚他两个星期不能画画。’杨俐非常严肃。
这么惨?那他罪过大了,恩恩会恨他的。‘其实是我先惹的祸,图已经修好了,你别罚他。’
‘不行。’
‘这位赏罚分明的妈妈,现在是我在求情,拜托给个面子好吗?’
‘圣理,你这样会妨碍我对恩恩的教育。’
‘可是你这样会影响我和他的感情。’
‘他记取教训,以后就不会再调皮了。’
‘特赦一次行不行?’
她想了一想。‘不行。’
他知道她也有固执的时候了。虽然这种严正的教育态度是正确的,但恩恩要是讨厌他,那他麻烦可大了。
‘真的不行?’他欺近,出其不意亲了她一下。
‘圣理?!’杨俐捂住面颊。
‘贿赂你。’
‘狡猾!’
‘不接受?’
‘当然不行。’若是接受她还有为人母的资格吗?他就爱出怪招。
他眯眼,揽住她的腰,很快突袭杨俐的嘴唇。‘这样行不行?’
‘你别闹我!’
‘那这样呢?或是这样?’他更得寸进尺,往她颈间探去,四处游移。
‘不……行。’她愈喊愈没力。
轻轻浅浅的吻,有清清爽爽的薄荷香。他自嘴唇吻到颈间,又从颈间吻回嘴唇,舒服的拥抱甜蜜的吻,一次两次三次,由淡入深,勾出她的回应。
她好喜欢季圣理的味道。
揽在纤腰上的手伸到背后,拢成圈圈,圈住两人的相贴,围住爱情的滋味。
他离不开她了。离不开她松软的秀发,柔滑的细肤,迷人的唇瓣,如此深深、深深吸引他。一室无声,只有两颗热情的心澎湃跳动,缱绻相依,醉恋不已……季圣理忽然仰起头,面色潮红。
杨俐张开眼睛喘着气,脸上更羞,因为刚刚那一瞬间,气氛烧乱走了样,他脸红的原因——他们都有感觉。
差一点点,理智就被剥裂了。
‘恩……恩恩呢?’他尴尬地笑问,同时想起从一进门就没见到小朋友的影子。
她的呼吸尚未顺过来,一时答不出话,他倾过来又啄她一下,帮她扶正身子,这才拉开安全距离。
杨俐连忙梳平被掠乱的发丝,两人相视一眼,有默契地以笑化之。
‘冠威带他出去了。’
季圣理的笑容消失。‘温冠威?’
‘他们父子很久不见,他带恩恩去动物园。’
戒色自季圣理眼中升起。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那温冠威感觉太威胁,尤其看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挑战性,敌意横生的态度,让季圣理觉得他的出现很不单纯。
‘他还没走?’
‘他正在休假中。不过有回国发展的打算,应该会留在台湾好一阵子。’杨俐看他。
‘怎么了,你不高兴?’
‘我不喜欢他。’他坦白而言。
‘圣理,他是恩恩的爸爸。’
‘我知道,我不该介意的,只是我——’他叹口气,摊摊手。‘说实话吧,我心里不安,怕你被抢走。’
‘什么?’
‘我有这种恐惧是正常的。’
‘圣理!’杨俐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你在想什么,怎么可能。我跟冠威已经离婚了,他也再婚……虽然现在又离婚了,不过绝绝对对不可能的,你根本是穷操心。’
‘他也这么想吗?’他不认为。
‘我和他现在是朋友,离了婚还是可以维持友谊吧,你吃醋的模样好像小孩子。’
‘你在骂我幼稚?’
‘讨厌,你嫌我比你老了。’
‘才没有!’
‘你明知道我很在乎的。’
‘我才不在乎!’他说完,与杨俐对望,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们的心似乎都不够踏实。’
她依住他肩头。‘我喜欢你,圣理。我不想否认过去的感情,因为那确实是我的经历,但也真的已经过去了。我有恩恩的监护权,但是不能剥夺冠威爱他的权利,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你……能了解吗?’她仰首,询问地看他。
季圣理沉默了会儿,点头。
‘除此之外,我和冠威没有其他牵系了。如果你吃醋,那很莫名其妙,然后我们会吵架,我嘴笨又吵不赢,就会很委屈,我不喜欢这样。’
‘我在胡思乱想?’
‘对。’
‘对不起,我反省。’
‘好。’她释怀地笑。
她光明坦荡的样子真令人对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温先生——我会与他和平相处。’季圣理虽然这么说,心里的迷疑仍难削减,这是男人的直觉,一种属地被侵的警讯。
温冠威真的没有企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