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员确定后,服务队终于成立,本次队伍共有十二名成员,桂慈为队长,阿铭名正言顺,自然是副队长的不贰人选,其中除了我、阿铭及浩天三人为男性之外,剩下九位均为女性,阴盛阳衰,严重失调。
不过这现象似乎已成为每年服务队的常态或惯例,真不知道是女生比较具有母性慈爱的光辉呢?或是男生有更高远的志向、更宏伟的雄心,不屑参与这种不起眼的小活动?
在服务队里,无论是哪种性别,一律平等视之,任何人均需自立自强,因为既然名曰“服务队”便要有所觉醒,是为别人提供服务,而非造成他人的负担或不便;话虽如此,其实过来人都明白,在出队期间,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则当畜牲用,还是得多承受一些额外的工作压力。
授旗仪式大会那天,校长在百忙中特地拨空,亲自参与,在致词中他除了给予勉励,并盛赞我们愿意奉献及牺牲的热情。
听入耳里,我却感到些许的羞愧。
我自问,为什么会答应桂慈来参加服务队呢?答案很复杂。
是为了让自己在生活上有个寄托,能够走出因祖父去世而产生的悲伤情绪。
是为了实现对雨晴的承诺,替她完成无法达成的心愿。
是为了不再逃避心岚的感情,正式面对她、我及浩天三人间难解的复杂关系。
说来说去,所有的出发点似乎都是以我自己为考量,至于校长所说那些伟大的事情,好像与我无关。
服务队成立后,我们开始积极的筹备及运作,募款、连系、公文往返……等这些行政工作便由桂慈及阿铭负责,他们俩大概怕我太闲,竟任命我为全队大总管,采购、活动设计、职务分配、人员训练……等繁琐的部份,便委托我全权处理,这一来真的忙到昏天暗地,不可开交的地步。
藉着忙碌的工作,我慢慢没有时间去回想祖父的事,和雨晴的承诺也在一步一步完成当中,唯独对心岚的这件事仍是丝毫没有进展。
记得当日心岚主动表达她对我的情感时,我还与雨晴相爱着,为了回避复杂的三角关系,我暗示性的婉拒,没想到在雨晴不得不离我而去后,竟又有浩天的出现,仍是形成无解的三角习题,让我不知如何自处。
浩天的动作不但积极,而且做得十分明显,开会时永远选择坐在心岚左右,形影不离,有任何工作,必定抢着替她做,彷佛是对老祖宗般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来桂慈实在看不过去,不得不向浩天晓以大义,提醒所谓的“服务”应本着大公无私的精神,不该仅针对特定人士而为之,才迫使他稍见收敛。
我的个性与浩天截然不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未有某一程度的把握前,宁可缩手,绝不贸然行事,始终与他们保持固定的距离,以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态度待之。
浩天采取紧迫盯人,穷追不舍的攻势,心岚仍然坚持守候,静观其变,而我则是理不清头绪,钻不出牛角尖,三人间的感情就以如此吊诡的型式悬宕着,表面上看来似乎风平浪静,彼此相安无事,但我知道,老这样拖下去没个了局也不是办法。
真的要解决,恐怕还是需要时间吧!
学期结束,出队的日子到了。服务的地点是在中部山区,一个原住民的村落,为顾及本队新手太多,缺乏足够经验的问题,今次则以最简单、最易受欢迎的育乐营型式为主,希望能让该处的小朋友都有快乐而充实的假期。
为了迎接这一天的挑战,全体队员兢兢业业,全心投入,当得知我们举办的育乐营大受欢迎,除当地村落之外,还有更多远从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小孩子,多日的辛劳获得肯定,有了代价,所有人员士气大振,无不欢欣鼓舞,兴高采烈。
参加人数总计三百多人,比原来预估的多出二倍有余,但最让人头疼的是年龄层从就学前到国中生,无所不包,原先设计的课程及活动无法全部适用,逼使我们不得不临时更改内容。
出队期间,每天清晨五点就要起床做好各项准备,七点开始小朋友们陆续报到,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活动,通常要忙到下午四点左右才能将他们全都送走,接着利用短暂的空档洗澡、吃饭,晚间八点开检讨会并交待隔日的任务,若是顺利的话,大约在子夜前可以就寝,如此周而复始,要历经整整一个星期,七个昼夜。
山里物质极为缺乏,吃的方面必须自理,本来就已操劳过度、疲惫不堪的身躯,再看见那千篇一律,不曾改变过的泡面、饼干、罐头等,根本就令人倒足胃口,完全没有食欲;住则端赖简陋的帐篷及睡袋来遮风避雨,同时还得慎防蛇鼠虫兽的攻击。
我们是群在都市住惯,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学生,突然间到这种穷乡僻壤过苦日子,自然不能适应,大感吃不消,营队才开始没几天,就有几位女生因为熬不住,半夜里痛哭失声,直嚷着要回家,得靠队长桂慈出面耐心安抚情绪才行,但私底下她也绝对不好过,据阿铭说,桂慈因压力太大,从来没有一晚能够安眠,而睡在我身旁的阿铭自己也经常发生做恶梦、呓语或盗汗的现象。
有时候觉得好烦、好累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一个念头,不断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吃这种苦,受这种罪呢?
第五天的时候,意外发生。
当时正是分组活动结束,队员们要将小朋友从各处带回集合地点,山里的孩子体力充沛,我们这些都市人全都瞠乎其后,远不能及。
忽然听见有小朋友大喊:“大姐姐受伤了!”一大堆人围在半山腰上。
“流好多血。”
“她会不会死翘翘?”
“快叫人来帮忙。”
我到达现场支援时,小朋友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甚至有些年纪较小的女生,因为受到过度惊吓而开始哭闹,四下一片乱哄哄的,完全失去秩序,不受控制。
“大家不要吵,让我看看!”我企图挤进事故的中心点,一探究竟。
竟是心岚!只见她躺在地上,脸色惨白,不知怎么回事,用左手掌紧紧捂住额头,但鲜血仍不停渗出。
其他队员也随后陆续赶到,阿铭问:“发生什么事?”
有小朋友回答:“大姐姐跑得太急,被石头绊倒,跌了一跤。”
心岚闭着双眼,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正承受极大的痛楚。
我跪在心岚身边,用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心岚,是我,你能听得见吗?”
心岚点点头,显然还有知觉。
有人将急救箱交到我手上,我俯身对心岚说:“我在这里,你不要怕,现在我要看看你的伤口,并做简单的处理,等一下会有一点点刺痛,但你要忍一忍。”
翻开心岚的手掌,额头上一大片血污,藉着药水的冲洗,我慢慢拨开沾黏的发丝,终于找出那道宽约五公分左右,但看不出有多深的伤口。
我迅速清理伤口中的杂质,心岚手一紧,使劲揪住我的臂膀。
我惊觉,虽然很痛,但却忍住没有叫出来,反而安慰心岚,“对不起,弄疼你了,马上好。”
伤口包扎完毕,我站起身对桂慈说:“她的伤口又深又长,恐怕得缝几针才行。”
桂慈面有难色。“可是医疗诊所都在山下……”
浩天自告奋勇。“我可以带她去。”
“我去!”我展现少有的决心,不待众人的反应,背起心岚,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山路既狭小又陡峭,本就不好走,加上前晚山里下了场小雨,路面湿滑,遍地泥泞,我还要背负着心岚赶路,更是吃力,甚至有几次脚步不稳,差点要跌落谷底。
心岚突然开口,“我没关系,用不着这么着急。”
我回头,“你醒了?”
心岚虚弱的说:“小心点,我可不愿和你一起跳崖殉情。”
“你还有心情说笑!”我忍不住骂她,但心岚既然还能与我谈笑风生,暂时应该没什么大碍才对。
“其实你很替我担心,对不对?”
“哼!你少臭美!这么大一个人连走路也不会,居然还滑倒。”我回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没有承认。
“哇!好凶哦,我是病人耶,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别管我,快放我下来,让我自生自灭,死在这荒郊野外算了!”心岚开始使小性子,在我背后挣扎。
“好啦!好啦!你不要吵,我投降就是。”我拿她没办法。
“那罚你唱歌给我听。”
“喂,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太过嚣张!”我大声抗议。
“小时候爸爸带我到医院打针时,都会唱歌哄我。”
我故意装出气喘如牛的样子,“那是因为当时你还小,哪像我现在背起来这么吃力。”
心岚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拍着我的头说:“好啊!你拐弯抹角的说我胖。”
这一下还真重,我连忙讨饶,“拜托,手下留情好不好,我可不是牛或马,要用鞭子来驱赶。”
“你不唱就算了,我唱给自己听,但可不许你偷听。”
心岚用手指塞住我的双耳,但我仍然可以听见她轻柔的歌声唱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心岚搂我的脖子问:“若是我们不曾相识,我现在会不会快乐些?”
人生际遇如此奇妙,人与人的感情又是如此微妙,我渐渐明白,男女相恋并不是仅仅有没有“爱”存在那么简单,天时、地利及人和缺一不可,若非因缘俱足,不能功得圆满,修成正果,一念至此,不禁百感交集。
“你说什么?被你捂住耳朵,听不清楚。”我假装听不见。
“没什么,”心岚松开手,将脸枕在我的后颈上,喃喃地的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你怎么了?可别故意吓我!”
背后的心岚突然没有声息,我摇晃几下也不见动静,这一惊非同小可,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往山下飞奔而去。
“请问医院在哪里?”一走进山下的村落,我逢人就问。
整个村庄里只有卫生所,没有医院,但时间紧急,聊胜于无,哪顾得了那么多,我冲入卫生所里大喊:“有没有医生啊?有人受伤了,快来帮帮忙!”
卫生所的候诊室里几个老人正在下棋,一旁围观的众人中有个戴着厚厚眼镜,年纪很轻,头却微秃的男子走过来问:“什么事?”
我看着这其貌不扬,甚至有点邋遢的男人,怀疑的问着:“你……你就是医生?”
“我是刚从医学院毕业,被分发到这里服务的公费生,也是附近唯一的医护人员。”男子自我介绍,并披上原本挂在椅背的白袍,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现在这样子比较像吧?”
“是就好!快替她看看。”救人要紧,我可没有闲工夫跟他穷耗,反正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把她放到诊疗室的病床上。”菜鸟医生检视心岚的伤口。
“怎么样?她流了好多血,需不需输血,必要的话可以抽我的。”我已经准备卷起袖子。
“急救措施做的不错,处理得宜,你不必太紧张,不过伤口深一些,必须缝合,将来好得较快。”菜鸟医生将我往外推。
我不太放心。“你没有助手吗?我可以留下来帮忙。”
“你在外面等就好。”菜鸟医生毫不留情的将门关上。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菜鸟医生走出诊疗室,我立即扑上前去。“她没事吧?”
“当然没事,不是告诉过你,绝对没问题的。”菜鸟医生拿着手巾擦手,慢条斯理的回答。
“将来她的额头会不会留下疤痕?”我好怕这菜鸟医生会将心岚弄成科学怪人的模样。
“当然不会!”菜鸟医生充满自信且骄傲的说:“不是我自夸,想当初我的缝合技术可是全校公认最好的。”
我松了一口气,指着病床上的心岚问:“她怎么还没醒?”
菜鸟医生拿取下他厚重的眼镜,一边擦拭镜片一边问:“你们是在山上办育乐营的那群大学生?”
我点点头。
“大概是这几天工作太累,她只是睡着而已。”
“我可以进去看她吗?”我总算放下心来。
菜鸟医生同意,拿着一包药给我,“这里面有些消炎药及止痛药,记得按时服用,不要吵她,让她多休息一下,等醒过来后再走。”
菜鸟医生交代完医嘱,又回到候诊室去看人下棋。
我站在心岚的床边,看她像孩子般安详的入睡,嘴角含笑,大概正做着一场好梦吧。
金黄色的夕阳从窗外洒进来,就在这一刻我似乎找回一种失去很久的宁静与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心岚一个转身,“嘤咛”一声,悠悠醒来。
“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心岚伸伸懒腰,轻抚额头上的伤口,脸上显露困惑的神情,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撞伤头,我背你下山来接受治疗。”
心岚瞪大眼睛问我:“请……请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天啊!心岚居然认不得我?
我突然感到手脚一片冰冷,该不会是脑震荡吧?就是电视或小说里常出现的那种情节,头部遭受重击后产生的失忆症。
我咬牙切齿。“那个该死的菜鸟医生!还骗我说没问题,非找他算帐不可。”
当我火冒三丈正要冲出去找那个菜鸟医生拼个你死我活时,却发现我的衣角被心岚紧紧揣在手中。
“不要去。”
“心岚你放手,我一定要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在这一刹那,我瞧见心岚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眼神,“噗哧”一声,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你……”心岚不但失忆,难道还发疯了不成?
心岚笑得双颊泛红,只差没在床上打滚。
我突然恍然大悟,伸指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好啊!许心岚,你太可恶了,居然敢这样作弄我!”
哪来什么脑震荡,失忆或发疯,全都是心岚装出来骗人的。
“哎呀!好疼。”心岚止住笑,皱着眉头。
“哼!别想再骗我上当。”我故意别过头去,不想理她。
“啊哟!”心岚还在叫,不断申吟着,“真的好疼。”
难道是我刚才屈指一弹太过用力,触痛她的伤口?
“别乱动,我看看!”
我撩起心岚覆在额头上的几绺垂发,轻轻吹着气,像小孩似的哄她,“呼呼,吹一吹,待会就不痛了。”
这时候,我和心岚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心岚忽然将我搂住,把脸熨贴在我胸膛。
我一惊,想要退缩,却怔在当场,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一下就好!”心岚在我怀中哀求,“请把你的胸膛借给我,让我休息一下。”
我像座雕像似的矗立。
“其实浩天一直对我很好,但不论是接受或拒绝,我始终还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我曾说过要等你,也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恢复,所以便很努力的当个天平,想要在你们之间保持平衡的均势,可是这样左右为难,拉锯般的拔河让我觉得好累,几乎快撑不下去,我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但现在你只要向我勾勾小指,我就是会奋不顾身,朝你飞奔而来。”
可怜的心岚,竟为我饱受煎熬。
我想伸手轻抚她的秀发……
诊疗室外人声鼎沸,我听见浩天的声音。“请问有没有人背着一位头部受伤的女孩子来这里求诊?”
就在我挣月兑心岚之际,浩天刚好走进来。
“你真的在这里!”浩天喜出望外,紧握住心岚双手,“队上的人放心不下,特别提早结束今天的活动,全都下山来探视你。”
“你……”心岚痴痴望着我。
在刚才那个关键时刻里,我不但没有向她招手,反而轻轻推她一把,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离开我。
“我去拿药给你。”我不敢看她哀怨的神情,几乎是仓皇而逃。
在医生的同意下,我们护送心岚回营地。
浩天搀扶着心岚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则尾随其后,而我却刻意落在更远之后。
“心岚真是个好女孩,放弃她是不是太可惜?”我想雨晴一定会同意的。
“她跟浩天在一起会比较快乐吧?”我问并不在我身边的雨晴。
“他们真是金童玉女、珠联璧合的一对。”我对如空气般虚幻的雨晴说。
“你不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天?”我问不知身在何方的雨晴。
“如果那个人不是浩天就好了。”我猜雨晴若是听见这句话,肯定会狠狠瞪我。
“我这么做对不对呢?”我多么希望听到雨晴的答案。
“我不想背叛我们的爱情。”我向不会回应我的雨晴保证。
“为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坦然面对问题的所在,朝看不见的雨晴说:“因为你这个可恶的小魔女,一直盘据在我心中,根深柢固,不曾离开。”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后要彼此珍重……”
育乐营终于要结束,我们居然能安然无恙的撑完这炼狱般的七天,也算是异数吧。
在最后一天的离别晚会上,骊歌的音乐悠悠扬起时,队长桂慈还没有开始与小朋友们话别,会场里已是哭声震天,一片哀凄、悲泣的景象。
原本怕场面不够温馨,打算派几位号称具“水龙头”功力,能够说哭就哭的女队员打前锋,先对小朋友们投掷几枚“催泪弹”,以制造点感伤的效果,不过现在看来是全免了。
最没出息的当属阿铭,堂堂一个大男人,竟也哭红双眼,躲在帐篷中不敢出来见人,非得劳驾桂慈亲自出马,好说歹说,半推半拉,才把他劝服。
虽然我心中也有不舍,但近日来令我伤心的事情已经够多,我不愿再流泪,所以我是少数几个能够克制情绪,努力将晚会活动办完的人。
服务队的工作告一段落,任务圆满达成,隔天收拾起行囊,大伙一同下山,便在车站前宣告解散,互道珍重,准备返乡过年。
回家后我一刻也没闲着,天天忙着大扫除,门窗、家俱、地板、墙……拼命的刷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不曾遗漏,这番努力果然立见成效,多年的老屋也变得焕然一新。
除夕当晚,妈大展手艺,端上丰盛的大餐,一家人围炉吃年夜饭,圆桌上却留有一个空位,即使是在过年时节,想到这是第一个没有祖父陪伴在身边的年,仍不免感到几分惆怅。
我走进厨房,将祖父的碗筷取出,摆在桌上,填补那个缺憾。
“吃吧!”爸下令开动。
我夹起一块鸡腿放入祖父的碗中。“这是您最喜欢吃的。”
心里总算踏实许多,全家人终于能够开开心心的据案大嚼。
寒假一过便是开学,我重返校园上课,世界仍是照常运转,并不曾因为谁的离开或不存在,而停下脚步。
新学期开始,桂慈立即着手准备她的毕业论文,为了支持爱人,阿铭全心全意投入,以前几乎从不进图书馆的他,为了替桂慈搜集资料,居然可以每天泡在里面,直到休馆为止,相聚的时光越少,便要更加珍惜,一点也不能浪费。
另一方面,校园中经常可以看见心岚和浩天的身影一同出现,有时远远看见他们,我总是坦然面对,不曾刻意回避,而心岚更是大方亲切的向我挥手致意,老远便朝我高喊着:
“学长好!”
我会抱以最诚挚的笑容来回应,希望所有的阴影能够化为无形,并呈上无限的祝福。
记得心岚生日那天,她在“多年以后”里因为一时赌气,告诉我她最爱男人的类型是“高瘦、俊秀、斯文、有气质”,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演变成事实,这也算是始料未及吧!
我不能为心岚做的,不能给予的,是不是她已拥有?
对于他们的事,有各种版本在流传着:有人说,浩天与昔日判若两人,完全被心岚所降服,痛改前非,不再对其他女人动过心;也有人并不看好这段感情,认为浩天终非池中物,虽一时为爱迷惑,有朝一日还是要龙腾九天,不会永远被困在这个浅滩之中;更有人近乎刻薄的评论,他们都只是逢场作戏,将这过程视为一场游戏,随时可能一拍两散,各分东西。
虽然我很在乎这件事的发展,但不论真相为何,我早被判出局,没有理由介入。
回过头来看看,我自己又是怎样一副德性?
纵使不到行尸走肉的程度,但差不多也到乏善可陈的地步。
真实的生活便是如此,经常是一成不变的前进,不像小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闲闲一笔带过,在一页之间匆匆跳过数年;也不像电影里,用一幕瀑布流水或花开花谢的画面,轻描淡写就能表达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小说或电影必须在有限的时空中,展现菁华之所在,因此可以只挑选高潮迭起、充满张力的片断,偏偏日子却像大量掺水的牛女乃,枯燥、乏味、单调、无趣的居多,更无奈的是,我们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还是得老老实实、日复一日的过下去不可。
其实规律未尝不是件好事,平静之中,学期即将近入尾声。
由于经常在夜间到操场陪罗小弟跑步,我逐渐养成固定运动的习惯,精神、体力都比从前好上许多。
“要休息一下吗?”这一晚居然是罗小弟先开口问我。
“再多跑几圈也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倒是你,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讨饶?”
“老师,我有点事想和你聊聊。”
“好啊!”我坐在凉椅上,拿出毛巾擦汗,等他说下去。
“其实不是我,而是另外有人要跟你说话。”罗小弟看看手表,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谁?”我不免好奇。
“是我!”
一个略显沧桑、低沉的女声在我背后响起,乍听之下好像有点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我回头,竟看到罗小弟的母亲,高女士。
“好久不见。”高女士向我问候。
“你……你好!”
我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并尽量用身子挡在高女士及罗小弟之间,她向来极力反对儿子练跑步,如今却被人赃俱获,当场逮个正着,可怎么得了?
没想到我尽力为罗小弟遮掩的这番苦心全部白费,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从我身后探出头来。“妈,你迟到喽,怎么现在才来?”
高女士递过一瓶矿泉水给罗小弟。“对不起,公司临时有事,加班晚一点。”
两人的交谈正常,并没有任何对立或冲突的迹象,情况似乎和我想像的不一样。
高女士对我说,“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
当初我为了支持罗小弟的梦想,鼓励他继续练跑步,不但和高女士起过争执,甚至被她辞退,失去家教的工作,搞到不欢而散,现在她居然反而回过头来谢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家小弟经由保送,可以进入第一志愿的高中就读。”
“怎……怎么可能?”我又再次受到震惊。
“以学业成绩当然是不可能。”罗小弟倒有自知之明。
高女士说:“教育部今年特别在学校里成立体育实验班。”
罗小弟骄傲的说:“我是以第一名通过保送甄试。”
我不禁喜出望外,也为他们感到兴奋,用力拍着罗小弟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果然没让我失望!这样你一方面可以留在本市继续升学,同时也不用放弃最爱的长跑。”
本来我建议罗小弟到东部一所体育高中去就读,这件事不但受到高女士的坚决反对,连罗小弟也因为不愿抛下母亲,远赴他乡,而没有赞成;如今可以兼顾高女士的期望及罗小弟的兴趣,所有困难也都迎刃而解,成为皆大欢喜的结局。
“今天录取名单一公布,我就和妈妈约好,要一起来向你道谢。”
“我又没帮到什么忙。”我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当罗小弟的家教时是要提升他的学业成绩,但并未见成效,而在长跑方面我根本是一窍不通,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靠自己的天份及不断的努力。”
虽然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但看见昔日的学生大放异采,我还是感到与有荣焉。
“不!老师,你教会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罗小弟收起笑容,转而变成正经八百的对我说:“无论在怎样困苦的环境下,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高女士和罗小弟并肩,一起向我鞠躬:
“谢谢你!老师!”
不经意间,我竟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正面、积极的影响,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同时也感到肩上更加沉重的压力。
“老师再见!”高女士和罗小弟向我告别。
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半调子的师范生,了不起当过几个月的家教,甚至无法肯定将来能不能适应教学工作,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发觉自己已经变得非常喜欢他们叫我──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