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群约有五十多辆机车的庞大车队,一旦发动起来,声势震天,烟雾迷漫。
在最前方带路的是浩天,身着黑色皮衣、皮裤及皮靴,头戴黑色全罩式安全帽,骑的是黑色的重型机车,清一色的黑,但便是这副帅气的模样颠倒众生,难怪有那么多女生千方百计想要接近他,不晓得浩天向身后的许心岚说些什么,然后就见他猛催油门,车子便箭般朝前冲去。
其他人也陆续跟进,而我和“老黄”因为比不上人家的优异性能,所以只能负责殿后,好随时注意有没有人落队或跟错路,给予必要的协助及支援。
一直到临出校门前,我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死心的频频回头探视,雨晴最后还是没来,我倒宁愿相信,她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只是有事情被耽搁,没能来得及赶上而已。
行过一个大转弯后,再也看不见校门,不论雨晴有没有出现,我都已经无从得知。
由于这次活动人数众多,唯恐太过招摇将引起交通员警的注意,被误为存心滋事的飙车族,我们事先约定,在市区中行驶时要放慢速度,不乱按喇叭,不高声喧哗,尽量保持低调,可是等一来到郊区之后,大伙便像是月兑缰的野马,再也不受拘束及管制,加足马力,在人车稀少,又宽又直的大道上疾驰、狂奔。
无奈,我因要体恤“老黄”的年老力衰,不敢骑太快,只能远远跟在后面,没多久便与众人月兑离,只剩我自己一人踽踽独行,这时候开始才后悔,如果刚才不拒绝参加抽钥匙配对的游戏,现在身后至少还有个可以说说话,聊天解闷的人。
没料到不久之后,居然又看见那群人的身影在眼前出现,而且是大伙全停在马路旁,难不成是在等我吗?那未免太令人感到不好意思,我催促“老黄”快马加鞭,全速赶上。
“对不起,我这辆老爷车跑不快,不是叫你们不用等我吗?我认得路,怎么好劳师动众的。”我高声大喊。
众人转头看我,却好像听不懂我在讲什么,走近仔细端详,才知道完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是我太过自我陶醉,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能让他们为我耽误行程。
“我的机车坏了!”只见浩天苦着脸,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有个女孩带有恨意及醋意的指着正站在一旁的许心岚,小声的说道:“还不都是因为载了那个‘扫把星’的关系才会这样。”其他女生连忙点头表示赞成,同声附和。
只见许心岚被人潮给隔离在外,孤零零的驻立着,故意四处张望,装成没有听见这些恶毒的话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我猜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吧,会和浩天编在同一组是抽钥匙决定的,全凭天意,又不是她故意要这样,而且机车要坏又干她什么事呢?硬要牵涉到她身上,未免太过离谱,被一群嫉妒的女生包围,真是太可怕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借我看看好吗?”我将“老黄”架好,跨下车,一边奋力拨开围绕在浩天身边,眼神中对他充满关怀之意的女生们,一边趋向前去。
“哎啊!干嘛这么用力?挤什么挤?你会修机车吗?”众女生咒骂连连。
为了替心岚出一口气,我故意用力推开那些方才出言不逊,恶言相向的女生们。
“我不会修你们就会修吗?只会在这里碍手碍脚的看热闹,吵死人了!”我毫不客气的回骂这些女孩子们,我认得其中有些还是一年级的新生而已,就敢如此嚣张,完全不懂得要尊敬学长。
浩天抱着头喃喃自语,“我这辆车是新买的,还不到三个月,怎会这样呢?”他的家境并不富裕,省吃俭用,努力打工一年多才换得这辆重型机车,平常宝贝的很,现在出了状况,自然要心疼不已。
我先试着按几下电门,启动马达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哀号,但却无法正常发动,再试试喇叭及车灯,都能够运作,看来电力系统并没有问题。
“油箱有油吗?”我问浩天。
浩天指着仪表板上的油针说:“昨天晚上才刚加满而已。”
我蹲来准备动手拆下一部份的零件。
浩天见状大吃一惊,赶忙阻止,“学……学长,你要干什么?”
我解释。“可能是燃油或引擎系统出了毛病,必须拆下来检查。”
“你真的没问题吗?”浩天还是不太放心。
“这个人到底懂不懂,不要乱修一场,到时候反而将人家的车弄的更糟。”刚才被我训一顿的女孩们趁机报复。
我对浩天摊摊手,“我无所谓,你自己决定吧。”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四下一片荒凉,当真是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境。
浩天思索良久,最后还是不得向现实低头,紧握住我的双手,郑重其事的叮嘱:“学长,一切都拜托你。”
“我会尽力的。”我向他保证。
浩天苦笑着说:“修不好也没有关系,千万不要勉强。”
听得出浩天的话中有话吗?能不能修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善待他的爱车,他现在是将死马当活马医,没什么好选择,却也不敢抱太大希望。
我企图安慰浩天,让他冷静一点。“放心吧,我不会逞强的,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再怎么说我读的也是工程科系,况且上学期修还高分修过‘动力引擎’这门课。”不过因为不想让他疑神疑鬼,担心受怕,所以并不打算告诉他,学理部份虽然我可以讲得头头是道,真的亲自动手却没几次,反正我猜这应该不会太困难才是。
浩天莫可奈何,尽管答应让我试试看,却紧挨在我身边,虎视眈眈的监看着,唯恐我有任何差错,毁了他的爱车。
该从哪里开始下手呢?我闭起眼睛努力回忆课本中及老师上课时所讲过的一切。
“你的车上有拆卸专用的工具吗?”
“啊?”浩天楞了一下。
我进一步解释。“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不用适当的工具来拆装机械,恐怕会损害零件。”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光是这第一句话就唬得浩天一楞一楞的,不停点头,大表赞同,反身问其他骑机车的人,“你们有没有人有带工具的?”
那些男生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出声回答。
“算了,问也是白问,幸好我有带。哼,你们这些人骑那么好的机车有什么用?只会装酷或耍帅,却连基本的工具也不带。”我借故训斥,给予他们机会教育,同时从“老黄”的置物箱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因为“老黄”年事已高,经常出现各种毛病,所以我便摆了一套以备不时之需。
拆开机车外壳一看,其中复杂程度远超过我所想像,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有点慌了手脚。
“学长,怎样?什么问题?能不能修?”
不止浩天,其他男男女女全都好奇的挤了过来。
“站远一点,光线都让你们挡住,我怎么看得清楚?”我又趁机骂人,并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
“嗯……我看看……”既已夸下海口,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论如何,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这是……电瓶……离合器……空气滤清器……化油器……汽缸……”
我只能一项一项的点着各部位的名称,能拆的就拆下,敲敲打打,装腔作势的调整一番,再原封不动的将它装回去,遇见不懂的就含混的带过,反正“小不懂骗大不懂”,基本上如果说的越深奥、越难理解,周遭围观的那些人就越显得佩服万分。
正当说到“火星塞”时,我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可能的原因,便顺手将它拆下来,仔细一瞧,哈哈,总算让我找到原因。
我问浩天,“你的车子大概有好几天没有骑,今天又没事先温车就猛然高速行驶?”
“你怎么知道?”对我的铁口直言,浩天全都承认,并且惊讶不已。
我笑而不答,将清理过后的火星塞装上,“你再试试看。”
浩天第一次启动──没有成功。
“再试一次!”我沈声低喝,命令他。
我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这时才发觉身子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着。
第二次启动──还是没有成功。
是我的判断有误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我没有勇气去看围在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们,深怕他们狐疑、嘲讽及不信任的眼光会将我万箭穿心。
所幸浩天还没有放弃,尝试第三次发动。
“扑──扑──扑”引擎运转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怦!怦!怦!”的狂跳,如今只能暗自祈祷,但愿奇迹能够适时出现。
“扑──”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引擎终于发出低沉顺畅的吼叫声。
我成功了!
我对外在环境几乎丧失感受力,如同身处在云端般的不真切,甚至连众人所爆出的欢呼及掌声在我耳中听来都是模模糊糊。
浩天猛摇我的手,大喊:“学长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才站在大太阳底下修车,全身早被汗水所浸湿,正伸手想将额头上几乎要滴入眼中的汗珠擦掉──
“等一下!”一直没有出声的许心岚突然大叫。“你的手都弄脏了。”
我停下动作,刚才因为修车的关系,我的双手已经沾满油污。
“我帮你。”许心岚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纸巾,为我细心抹去满头大汗。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了。”我感到一阵羞怯,顺手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再让她这么做。
浩天在前方大喊:“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请赶快上车。”
“浩天在等你。”我提醒许心岚。
“来吧!”浩天同时回头,笑吟吟的看着许心岚,那个亲切和蔼的神情不知会令多少女子为之心碎。
令人惊讶的是,面对这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邀请,许心岚竟会不为所动,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不搭你的车。”
好不容易才解决一件棘手的事情,居然又有这样的转折,心脏稍微脆弱的人恐怕会被吓出病来。
所有的人屏息以待,密切注意整个事件的发展。
浩天走到许心岚的身边,主动拉起许心岚的手,和颜悦色,充满深情,柔声说道:“跟我一起走好吗?”
天啊!不晓得会有多少女子会被浩天这番话所感动,甚至愿意放弃一切与他私奔。
我猜许心岚是为方才那些女生所说的闲言闲语而闹别扭,才不肯再与浩天在一起,无缘无故成为众矢之的的箭靶子,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别再任性,大家还在等,放心好啦,浩天会照顾你的。”我加入劝进的行列。
没想到许心岚却转头向我说:“我要你载我!”还来不及反应,许心岚已跨上我的机车后座。
对浩天而言,被女孩子如此不留情面的当场拒绝,大概是生平头一遭吧,只见他铁青着脸,不发一语,骑上机车,呼啸而去,其他人似乎也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氛,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跟上。
“你何必把事情弄成这样呢?”我对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这淌浑水而哭笑不得。
“走啦!”啪的一声,许心岚在我的安全帽上猛拍一记,又在我耳边大吼:“人家都走远了,再不快点会跟不上的。”
往后直到目的地的一路上,这是许心岚和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之后不论我问她什么,她就像是个闷葫芦,一声不吭,这学妹也真是个怪胎,明明是她霸王硬上弓的上了我的车,却又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这种超低压的气氛简直快将人逼疯,还不如刚才我自己一个人独行时来得轻松自在。
由于路上这一耽搁,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比原本预定的时间晚上很多,夕阳西下,天色已沈,大伙匆匆忙忙的搭起帐篷,升起营火,七手八脚的胡乱弄顿晚餐,然后便是一些唱唱跳跳的游戏。
曾经,这些事情对我而言无不新鲜有趣,但几年来的大学生活我不知已参加过多少次类似的露营活动,况且现在我的心思全在雨晴身上,根本没办法融入其中,所以便带了罐啤酒,另外找个僻静的地方,远远看着他们嘻戏。
“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是许心岚,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坐在我身畔,拿起我已喝掉大半的啤酒,毫不客气的一饮而下。
“喂!那是我的。”我大声制止,但似乎太慢。
“好苦!这啤酒都已经不冰了。”许心岚先是皱了皱眉头,吐吐舌头,接着用手背抹抹嘴角,两腮略显红晕,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别有一番风情。“不过是几口啤酒罢了,干嘛这么小气?”
遇到这种瘟神,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我叹了口气,问她:“你不生气了啊!”
许心岚瞪了我一眼。“你也知道我在生气?”
瞎子也看得出来,何必多此一问。“否则为什么一路上不发一语?我是哪里得罪你?”
许心岚郑重其事的说:“你、不、守、信、用!”
“我答应你什么?”向来信守承诺的我炸了起来。
“你忘记了吗?你约好要和我一起出来玩的。”许心岚像个小女孩般嘟着嘴。
啊!我想起来了,在陪她与一大堆女孩子一起去逛夜市那天,送她回宿舍时我确实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还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嘛。”我勉强解释。
“算了,我看你是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生气,来再给你一罐啤酒。”
许心岚并不伸手。“你是存心要拿酒将我灌醉吗?”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的笑着,哪有人这样对女孩子的?我暗骂自己是个大猪头,最后只好自己打开啤酒,大口狂饮以掩饰我的不安。
“怎么不和他们在一起?”我指着营火旁的男男女女们,企图转移话题。
“那里没有我容身之处。”许心岚说完便迳自躺下,仰望星空。
“浩天……?”
“不要一直在我面前提他。”许心岚似乎有点生气,硬生生将我的话截断。
放眼望去,浩天正被一大群女孩子团团围住,看来是抽不开身,许心岚是为这件事而不高兴吗?那么当初何必硬要将他往外推?真是奇怪的女孩子,我完全模不透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挑中你的机车吗?”
是因为故意要气浩天吗?不过她警告过我不准再提那个人的名字,所以我便没有说出口。
许心岚自问自答。“因为我爸爸也有一辆相同型式的机车,小时候他常载我出去玩,一直到读国中之前,每天都是由他载我上下学,遇到下雨时,他总会细心的为我套上雨衣,并让我躲在他宽阔的背后,为我挡去所有的风雨。你无法想像,当我看见你的机车时有多惊讶。”
那夜在社办与许心岚一番长谈之后,我知道父亲对她的意义有多重大。
“你好像有恋父情节喔?”为了不让她再沈缅于过去的回忆,我故意调笑。
“可能是真的。”许心岚很认真的回答。
许心岚直视着我,眼神中好像混杂着一些情绪,但我还来不及仔细辨识──
“咻──碰──碰──”营区里的人已放起烟火,划亮整个天空。
原本到这深山里观星才是天文社企划这次社团联谊活动最主要的目的,如今却好像本末倒置。
我学许心岚的样子,躺在斜坡上,惋惜的说:“烟火虽然很美,但这样我们便看不到星星了。”
隔日清晨,天才朦朦亮便被一大群吵醒,真不得不服了这些年轻小学弟妹们,好像有发泄不完的体力,明明昨晚不知疯到几点才躺下,甚至有人是彻夜未眠,却还可以如此精神抖擞?是我不复年轻吗?可是我才不过大他们一、二岁而已,抑是心态已老?
不再多想,翻身离开被窝,用冰冷的湖水洗把脸,然后便加入收拾残局的行列。
吃过早餐,很快便拔营离开,再按预定行程溯溪而上,欣赏沿途景致,幸好同行中有生物系的同学,充份发挥所学,不断为我们解说山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及过往的各种昆虫、鸟兽,令人大长见闻。
中午时分,所有的活动终告结束,我们踏上归途,大多数的人原本在昨天还是初识,但经过这一连串的经历之后,有些人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各自三五成群的围成小集团凑在一起,社团联谊的目的圆满达成,不过这终究只是个开始罢了,至于回到学校后能否有继续发展的空间,或是又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便得看个人的经营及造化。
回程时,我又苦口婆心的劝许心岚,“这一趟你还是该让浩天载才是。”
“为什么?”许心岚提高声调,“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你总要顾及一下浩天的面子。”
这些日子的相处以来,我好像逐渐了解许心岚那直来直往,坦率的个性,虽然很喜欢她的这份纯真,但仍不忘点醒她,应当注意的某些人情事理。
“他的面子关我什么事?”许心岚还是不太高兴,“你不想载我就说一声嘛,何必硬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推给别人。”
这下误会可大了,我急于解释,所以便月兑口而出:
“我没有说不喜欢你啊!”
“你说什么?”
我楞了一会,刚才口不择言的那句话好像带有语病,似乎越描越黑,只好赶快再补充些理由。
“你也体恤一下我的爱车‘老黄’好不好?光是载我一个人要这么翻山越岭,长途奔波已经够可怜,如果再加上你的话,恐怕会拆散他那把老骨头。”
也不知道哪句话发生作用,费尽唇舌后,许心岚总算肯搭上浩天的车,可是望向我时那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有点不甘不愿的样子,倒是浩天如获至宝,眉开眼笑,细心呵护,关怀备至。
看着这对欢喜冤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浩天向来是个天之骄子,对他而言女孩子尤如囊中之物,总是自动投怀送抱,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次竟会踢到铁板,吃了闭门羹,在许心岚面前完全不管用,当真是一物克一物。
在旁人眼中,我和雨晴是不是也这样相克呢?她的身影忽然在我心头浮现,我的胸口一紧,隐隐作痛,恨不得即刻插上双翅,飞到她的身边。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所有人的几乎都已精疲力尽,所以大伙便在学校前口就地解散,一切圆满落幕,我却没有时间休息,仍必须马不停蹄赶往雨晴家。
“学长,等一下!”又是阴魂不散的许心岚。
没看到我在赶时间吗?“什么事?”我显得有点不耐烦。
“下星期三是我的……”许心岚有点吞吞吐吐。
我可没心思和她打哑谜,在这里穷耗着,干脆直接了当挑明问她,“你的什么?”
“我的二十岁生日。”许心岚公布答案。
“先祝你生日快乐,到时候记得留块蛋糕给我就行了。”
我说完便立即离开,并没有注意到许心岚有什么反应。
“来找胡家的人吗?”今天担任社区门口守卫的仍是瑞伯。
我没心情和他多寒暄,只是简单的回他一声,“嗯!”下车准备做访客登记。
“可是他们好像全都不在家喔。”瑞伯翻看交接时的纪录。
毕竟是一流的高级住宅区,守卫工作十分严密,毫不马虎。
“昨晚陈董在家举办宴会,有好多的政商名流来参与,胡家全都去帮忙招待,直到深夜客人才逐渐散去,可是凌晨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胡家请前一班的警卫代为通报医院,召来救护车紧急将胡先生接走,胡太太及胡小姐则自行开车,尾随在后。”
“什么!”我大吃一惊,胡家平常出入都有司机接送,如今胡伯母居然得自己亲自开车,可见情况可能十分危急。“他们去了哪家医院?”
也许是上了年纪,行动不太便捷,又或许是事不关已,毫不介怀,也可能是早已看尽人生百态,没什么能惊动瑞伯,他居然还是慢条斯理的摇头,“不晓得,这里没有写,除了胡家的友人,早上也好几家报社打电话来问过,但全都不得要领。”
我好像在这里面嗅出点不寻常的味道,胡伯伯虽然身份显赫,是纵横商场的红顶商人、股市大享,但终究不过是区区一介平民百姓,何以会惊动媒体呢?
但现在并不是发挥我的推理或想像力的时候,还是得先解决问题才行。“他们家的佣人安妮在吗?”
“早上匆匆收拾东西,搭计程车走了,应该也是赶到医院去帮忙。”
我临机一动,要求瑞伯,“安妮国语说的不太好,不可能自己叫计程车的。”
瑞伯恍然大悟,直夸赞,“好小子,真有你的,心思如此细密。”
我没空理会,“赶紧帮我查查,她搭哪家的计程车?往哪家医院去了?”
这儿的住户们非富即贵,最重视的便是个人隐私,绝不喜欢这些门口警卫饶舌、多嘴,所以瑞伯并没有必要替我做这些事,若不是看在我与他是同乡的份上,及平日建立起的一点交情,他实在不需冒这个“口风不紧”的罪嫌。
瑞伯只拨了两通电话,便将一张纸条交到我手中。“应该是送到这里没错。”
我匆忙道谢,便赶往医院。
好像所有的医院都是一个样,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药水味,看似明亮的灯光,反而呈现出苍白的感觉,而始终开太强的空调,会让人忍不住的打冷颤,丝毫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我想在服务台探询胡伯伯的情况,却不得要领,甚至连胡伯伯是不是真的被送到这家医院都不肯透露,我曾在医院里打过工,明白其中的道理,有时候基于某些特殊情况,医院方面会尊重病人或其家属的要求,提供协助,保密到底。
我坐在候诊室里看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们,搞不懂为什么永远都会有这么多人处于病痛的情况当中。
这家医院有二十几层,复杂程度犹如迷宫,我得静下心来慢慢思索,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探听到胡伯伯的消息。
我们所处的都市里类似这样的大型医院共有三家,但这家并不是离胡家最近的,如果胡伯伯真的情况危急的话,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非得到这来不可呢?除非──
除非胡伯伯的病非到这里才能救治!
我猛拍大腿,想通了这个关键,其他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胡伯伯半夜里紧急求医,自然不是一般普通的病痛,而这家医院的院长是国内心脏科的权威,胡伯伯恐怕正是为这方面的问题而来求诊。
胡伯伯的年纪不过五十岁出头,正值壮年,平常看他健康的很,从来也没有听说他有心脏病,不过若非经由精密的检查,这种病也不太容易由外表看出来,而猝发的情形更是时有所闻,胡伯伯事业正值巅峰,工作压力大,应酬又多,休息及运动的机会相对减少,确是属高危险群。
谋定而后动,我先上三楼,从手术房外的电脑公告得知,院长今天早上果然曾亲自操刀,不过手术已经在五个小时前结束,如果那个病人是胡伯伯的话,照时间估算,他应该已转出加护病房。
像这样大规模的综合医院,因为分科精细,所以不同病因的患者会分住不同楼层,心脏科便归属在十八楼,以胡伯伯的身份绝对是选择最高级的单人病房,而门口那成排的花篮就是最好的记号,费尽千辛万苦,我总算找到他们了!
病房门前其实并没有写上胡伯伯的大名,并且还特意挂上一张“谢绝访客”的告示,不过却有多家新闻媒体工作者扛着摄影机在门口等候,但因为有两位彪形大汉挡在门口,所以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一个身形极为娇小的女记者用她最甜美的笑容展开柔性攻势,“请问胡董是不是住在里面?”
看来这些训练有素的守卫人员并不吃这一套,恍若未闻,面无表情,根本当她不存在。
我曾在电视新闻上看过那名女记者,既然能上得了主播台,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竟也吃了闭门羹,我怀疑,光是为了胡伯伯的病,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大费周章吗?
正当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有个男子走出来。
男子对两名守卫大喊:“干嘛将这些摆在门口?还不快将它们全部撤走!”他手指的虽是花篮,但却明显听得出在暗喻媒体记者们。
记者群全都蜂拥而上,有人眼尖,认出他是谁,赶忙发问:“陈先生,胡董现在的情况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生病?还是藉机躲避债权人的追讨?十五亿的债务打算如何处理?伟成企业会不会被并购?旗下五百多名员工的去留问题如何解决?关于淘空资产及挪用公款的刑责部份,检察官今天早上已经展开搜索及调查行动,不晓得胡先生有什么看法?”
这名男记者来势汹汹,连珠炮似的不停发问,而且都极为尖锐,我光是听那一长串的问题便已头昏脑胀,搞不清东西南北,不过看来胡伯伯的公司好像遭遇到很大的危机。
男子装出一脸看就知道是应付式的笑容,对着几部摄影机侃侃而谈:
“关于财务的部份,我们远霸集团将提供充份的资金,全力协助伟成企业渡过难关,因此公司的营运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人事在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任何异动,请投资人及员工不需要担心,至于胡先生的病经由院长的全力抢救,目前情况尚称稳定,最需要的是得安静休养,所以还请大家多多配合。”
说完又转身回房,并将大门深锁。
众人私底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正在交换情报,方才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的女主播并不气馁,马上追问那名男记者,“那个男的是什么人?他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男记者顿时立成大伙注目的焦点,老气横秋,得意洋洋的说:“看在大家都是新闻同业的份上,不妨告诉你们,那个人是远霸集团总裁陈维远的二公子,陈鸿宗,陈胡两家是世交,他既已公开说明,应该有很高的可信度,远霸集团如果真的肯出面帮忙,施以援手,胡业成这次应该可以逢凶化吉。”
女主播又缠着他发问:“胡业成出了这么一个大纰漏,就算陈维远与他交情匪浅,以他那出名的老狐狸个性,岂肯做这蚀本的生意?”
男记者哈哈大笑,“胡家当然得为此付出点代价才行。”
“什么代价?”
男记者故作神秘,压低声调说:“让我留点独家好不好?”
女主播大发嗲劲,挽着男记者的臂膀说:“别这样嘛,再多说一点,大不了晚上请你喝杯酒。”
男记者眉开眼笑,建议道:“反正我看这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动静,不如我们现在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两人居然不顾众人眼光,在公开场合里打情骂俏起来。
“不公平!怎么可以这样?”其他媒体人员则纷纷抗议,不肯善罢干休。
男记者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样子,“好!好!好!大家不要吵,最后再给各位一点线索,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关键可能出在刚刚那个陈鸿宗的身上,据说最近与胡家大小姐过从甚密,两人曾在好几次的聚会中公然出双入对,陈维远为了宝贝儿子的终身幸福,自然要全力以赴。”
女主播突然插嘴,“好啦!好啦!你可不能再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要不然人家可不理喔。不过果然是将门虎子,那个叫陈鸿宗的看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刚才那番公开发表声明说来有条不紊,居然还懂得要直视镜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有人发问:“这么说,陈胡两家可能会联姻、成为亲家?这会不会是陈维远的诡计?既可以并吞伟成企业,又可以夺取胡业成的掌上明珠,来个一箭双雕,人财两得。”
男记者思考了一下,说:“你这人想像力倒是蛮丰富的,不过以陈维远的老谋深算,倒是不无可能,值得好好深入调查研究。”然后便偕同那名女主播一起去“调查研究”。
众人见状,也跟着一哄而散,瞬间走个精光,其实许多媒体工作者便是如此,只要有可供发挥之处,能够让他们大作文章的题材,见猎心喜,便似嗜血的秃鹰,紧咬不放。
病房前的长廊又恢复冷清,但我还是不得其门而入,忽然看见胡家的外籍女佣安妮正从房内走出来,我彷佛有了一线生机。
安妮手提一个热水瓶,我在茶水间前叫住她。
“先……生……?”她用生硬的国语回答我。
“你可不可以请小姐出来?”
安妮虽然听得懂,但却不太会说,叽哩呱啦、劈哩啪啦说了老半天,偏偏我的英文又是烂到极点,根本完全无法理解,和她比手划脚老半天,仍是无法沟通,幸好急中生智,我向过往的护士小姐借了纸笔,匆匆写下几个字,交给她。
“交给小姐,懂吗?小姐……”我不断重覆“小姐”两个字。
安妮用力点头,转身回房内,可是不久之后,出来却并非雨晴,而是陈鸿宗。
陈鸿宗看着手上,我要安妮交给雨晴的纸条,问:“请问,你是雨晴的同学吗?”
我点头,但不想和他多说话,因此便直接了当的问:“雨晴呢?”
陈鸿宗对我倒是颇客气,“雨晴和她母亲昨晚忙了一整夜,半个小时前才睡着,你有要紧的事,非立即见她不可吗?”
怎么办,要将雨晴唤醒,然后只告诉她,我很关心这件事也很想念她,仅此而已吗?
“不必了,不要打扰她,请告诉她我曾经来过就好。”我无能为力。
陈鸿宗简短的回答,“我会的!医院的会客时间已过,你请回吧。”
我根本无法肯定,陈鸿宗是否真的会为我完整传达整个讯息,但我又能如何?望着他壮硕的身形,在我面前好像有一座越不过的山,最后只能颓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