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跑!学长,你想脚底抹油开溜吗?”
当我火冒三丈,要向雨晴兴师问罪之际,无巧不巧的,许心岚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回头一探究竟,她已经在原本的短袖衬衫外,加套一件淡粉色的薄夹克,正笑吟吟的望着我,似乎刚洗过脸,两腮再也看不出曾流过泪的痕迹,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没有……我……只是想……”我结结巴巴的,但我和雨晴间的情形实在太复杂了,又岂是在短短的三言两语间能够说清楚、讲明白的?
许心岚靠前上来,大方而亲密的挽着我的手臂。“男人怎可以如此没有耐性?趁女孩子梳妆整理时偷跑,岂不是太没格调了?”
我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没想到好戏还在后头,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这古灵精怪的许心岚,将我推到五、六位女孩子面前,向众人郑重介绍,“快来见见这位令人景仰的学长,他可是我们迎新晚会上的名主持人喔,而且等一下还要负责招待大家到夜市一游。”
这群女孩子们像是早有预谋,竟将我团团围住,一起鞠躬,异口同声大喊:“谢谢学长!”显然事先经过高人的指点与教,训练有素,进退得宜,使我毫无招架之力。
我吃惊不已,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向许心岚求助。
许心岚附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刚刚我上楼时才突然想到,我们孤男寡女两个人一起去逛夜市可能不太妥当,先别说你是校内的名人,万一被人撞见,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若是遭人误会,而坏了本姑娘的名声,因小失大,那才真是划不来,因此灵机一动,就在宿舍里随意吆喝几声,没料到你居然有如此魅力,马上有一群爱慕者涌现。”
许心岚说话时正依偎在我身畔,吐气如兰,我只觉得耳根一阵酥麻,便不由自主的烧红起来,也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喂,你们两个不要躲在后面说悄悄话,快点走啊!”众女孩们在前方叫魂似的催促。
“等一下啦,马上就来。”许心岚一边喊着,一边又对我说:“找这么多人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来壮胆,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不久,还不太熟,二来可以帮你介绍女朋友,这么多美女,若有让你心仪、心动的,千万不要客气,只要稍微向我暗示一下,我必定全力以赴,促成这桩美事。”
许心岚说完话,朝我吐吐舌头、扮扮鬼脸,然后便一溜烟似的自我身旁跑开,加入那群无忧无虑,不时爆出一串银铃般笑声的女孩们当中,不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之前躲在社团办公室里,暗自伤心垂泪的那个许心岚,暂时已不复存在。
我又想起雨晴,回头巡视,却瞧不见她与那壮硕男子的踪影,但觉莫可奈何,叹了一口气,快步跟在许心岚及那群女孩身后。
我用力的甩甩头,希望能把胸中那份良心不安的愧疚感抛出脑外,或许也参杂点报复的心态在作祟吧,如果雨晴可以和年轻的贵公子公然的出双入对,在校园中卿卿我我,那么她不仁我不义,陪几个年轻女子一起逛逛夜市,又有什么大不了?
这晚的月色明亮,夜凉如水,夜市中一如往常,还是人潮汹涌,充满欢乐的气氛,路旁摆设着各式小吃,沿途尽是摊贩们活力充沛的叫卖声,各种食物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诱人的颜色,锅子一掀,空气里便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像是母鸡带小鸡般,陪着一大群年轻女孩们走在路上,她们肆无忌惮的大声谈笑,经常引来周遭路人的侧目,虽然有众少女围绕在身边,让不少行人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但在轻飘飘、得意洋洋之余,我还是隐约觉得,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招摇,似有不妥,恐怕易生事端,因此连忙将她们赶入一个摊位中。
“学长要请客啰。”
“万岁!好棒哦。”
“学长真是一个好人。”
“我要蚵仔煎。”
“人家想吃八宝冰啦!”
“我的爆米花到底好了没?”
……
女人还真是矛盾的动物,不是怕发胖,身材走样、变形,直嚷着要节食、要减肥?平常正餐不肯好好的吃,到了外面却又偏偏喜欢吃这些高热量的食物。
众女子们坐下后,便将我当成仆役般使唤,呼来喝去,毫不客气,我则是忙进忙出,疲于奔命,一下买这,一下买那,想尽办法满足她们各式各样的要求。
我究竟是招谁惹谁?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一念至此,便忍不住狠狠的瞪了许心岚一眼,恰好她也正向我瞄过来,扬着眉,黑亮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像极了一头狡猾的狐狸,低头浅笑后,旋即又加入众姐妹淘的七嘴八舌、大声喧哗当中。
对我而言,待在一群呱噪的女子身边,大约是天底下最、最、最难以忍受的酷刑,我实在是被吵到受不了,整个脑袋瓜子简直快要裂开,所以只得另选一张较远的桌子,背对她们坐下,以手支头,用中指按住两边太阳穴,闭目养神,想要图个清静。
许心岚不肯善罢干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学长,怎么坐在这里发呆?不跟我们聊聊吗?”
“没什么,有点累,想休息一下。”这丫头是明知故问嘛。
“觉得闷吗?”
“嗯,有一点。”我干脆先自行承认,实话实说,举白旗投降。
“这样会不会比较好一些?”许心岚捶捶我的双肩,在我的后颈部上搓揉、推拿。
“谢谢!不必麻烦。”我彷佛触电般,弹跳开来。
“我只是想帮你,让肌肉松弛一下而已。”许心岚嘟着嘴解释,好象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已受够她的诡计多端,早成惊弓之鸟,现在却突然对我这么好,岂能不启人疑窦?其中必有诈,千万不可再轻易相信她。
“我……我是说,这夜市很长,我们才走不到一半,不要浪费时间,光在这里聊天,不如再去逛逛吧!”
“可是你刚才不是还在喊累吗?”
“够了!够了!我已经休息够了。”我忽然觉得精力无限,连忙付清账单,在一阵慌乱中逃窜而出。
数数皮夹子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一星期的生活费在刹那间就化为乌有,我的心头正在淌血。
不再像方才的意气风发,我垂头丧气,像个跟班似的尾随在众女子身后,偶然听见其中两位元学妹的对话。
“没想到学长这么大方,真的肯请我们吃宵夜。”
“心岚才是太厉害,随便说上两三句话,就让他心甘情愿,乖乖的掏出钱来。”
我恍然大悟,停下脚步,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勺,大喊:“我又上当了。”防了又防,我终究还是着了那鬼灵精的道。
“许──心──岚!”我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当街大叫她的名字。
许心岚正在前方不远的一处摊位旁,回头向我招手。
我立即奔至她的身侧,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你……你……”的不断重复,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来的正好,可以帮我瞧瞧,这个好不好看?”说完便将一件东西塞入我掌心。
许心岚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我竟完全拿她没办法,发不出半点脾气来,反倒依言低头探视手中那东西,原来她正站在一个地摊旁挑发饰,给我看的是一件向日葵造型的发夹。
“你这么喜欢向日葵吗?”我想起她送我的那幅向日葵油画。
“嗯!”许心岚用力的点点头,“不晓得为什么,每次只要看到向日葵,我就会觉得朝气蓬勃、活力十足。”
我突然好奇起来,问她:“你为什么会送向日葵的画给我?”
许心岚怔了一下,低头不语,我们俩就这样静默对立好一阵子,虽然没有言词交流,但在这一刻,却好象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滑过心头。
“这个我不要了。”许心岚回过神来,放下发夹,转身离开。
“等……等一下!”
我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间手足无措,她却恍若未闻,一味朝前走去,对于我在她身后的大声呼喝,根本不予理会。
我匆匆和地摊老板完成交易,然后快步赶上她。
“等我一下啦!”我终于拉住她。
“干什么?”许心岚冷冷的问,却不回头。
“这个送你。”将那向日葵发夹交到她手中。
“谢谢!”许心岚双手紧握发夹,眼眶一红,一滴泪珠自眼角溢出。
“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我温言问她。
“傻瓜!”许心岚骂我一句,却又突然笑了,“这和之前的眼泪是不同的。”
我知道在社团办公室时,她是因为忆及伤心往事而掉泪,那这次呢?
“你不是说,向日葵能够让你精神百倍?”
许心岚擦去泪水,问我:“我现在可以把它戴起来吗?”
我点头。“当然可以。”
“你帮我。”许心岚又将发夹交回给我。
或许是小男孩的调皮心理吧,每次见面,我总有股想拉她马尾的冲动,如今真的亲手碰触时,却是小心翼翼、格外温柔,唯恐将她弄疼,我轻轻扣上发夹,并问:“你为什么总喜欢绑条马尾?”
许心岚甩甩马尾。“没为什么,就只是方便啊,我才不想为了整理头发而浪费那么多时间。”
多么简单的答案!
我竟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雨晴,还在不久之前,我们只为了我没注意到她改变发型这种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而拌嘴,同样是女孩子,许心岚却和雨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我蓦然惊觉,自己居然将许心岚拿来和雨晴比较。
“发夹是学长送的吗?”许心岚的众姐妹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上正抱着大包小包,疯狂采购后的战利品。
“学长不公平,我们也要。”众女不容我解释,便纷纷鼓噪起来。
“别乱说话!”我轻声斥喝,急忙转移大家的焦点,“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否则会赶不上宿舍的门禁时间。”
连哄带骗,我终于将这群小魔女准时送回宿舍。
“谢谢你!”许心岚留在最后。
“你已经说过了。”我微笑。
“我不是谢你送我东西。”许心岚摇头。
“那是为什么?”我困惑。
许心岚停了片刻才说:“谢谢你陪我渡过伤心的时刻,给了我一个愉快的夜晚,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向日葵。”
被她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晓得要如何回答。
“下次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吧!”许心岚建议。
我未多加思索,口不择言,居然要求她,“除非你答应,下次只能你一个人陪我。”
许心岚怔住,脸上出现红霞,嘴唇动了一下,但我根本还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已转身上楼。
过了女生宿舍关门的时间后,校园内的人便明显减少许多,女孩子们都躲回自己的窝,剩下男人还有什么搞头呢?还不如早早散了罢。
我独自走在漆黑的小径,纵有天上明月指引着我,但看着地上被拉长的身影,却还是难逃一个人的孤单与寂寞,此时竟份外想念刚才一群人在一起时的热闹与喧哗。
路经雨晴住的宿舍,忍不住抬头眺望她的房间,从窗口处隐约投射出几道模糊的人影,却无法辨认是不是她,没多久后,灯光一灭,不再有任何声息或动静,想必是通通就寝了。
“晚安!”我轻轻向她道别。
回到自己的宿舍,正蹲在门前月兑鞋子之际,大门忽然被打开。
“大哥,你可终于回来了。”阿铭焦急的说。
望见熟悉的人,原来的萧瑟感在瞬间一扫而空。“怎么了,不过才半天的工夫不见,你就这么想念我。”
我故意开他玩笑,企图活络气氛,可是阿铭严肃的表情,彷佛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该不会是我祖父……”心里突然涌现不祥的预兆。
虽说前些天还和家里的人通过电话,知道祖父一切安好,但以他现在健康状况,几乎已到油尽灯枯、苟延残喘的地步,稍有不慎,难保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发生。
情急之下,我抓住阿铭的臂膀,用力摇晃,大叫:“是不是我祖父有什么事?”
“好痛!”阿铭皱着眉头,“不要这样,你将我弄疼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阿铭这种不快爽快的个性,有时候真的会让人急疯,我不肯放松,反倒更用力、更紧促地抖动他的身躯,企图从他口中榨出答案来。
“不是啦!”阿铭终于挣月兑我的掌握,朝墙角疾退。
我还想扑向前去,阿铭见状脸色遽变,随即月兑口而出,“冷静一点,你祖父没事!没事!”双手正过份夸张的挥舞。
“什么?!”像是耗尽全身的力气,两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我跌坐在地上用力喘息,汗水自额头滑落。
过了好一会儿,阿铭为我递上一条毛巾。“擦把脸,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反应过度向他道歉,“以后千万不要开这种玩笑。”
阿铭苦着脸。“我什么都还没说,是你想太多,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情绪已逐渐平复,因此转而问他:“你本来想和我说什么事?”
阿铭犹豫着,欲言又止,却始终开不了口。
“有话就说吧,”我试着鼓励他,“经过这一回,今晚大概再没有任何事能令我动容。”
阿铭捂着被我抓成紫青的手臂,不断雪雪呼痛,低着头不经意的说:“我想谈你和雨晴间的事?”
“什么!”纵使阿铭已经用最轻松自然的态度来说这件事,我仍感到心中的不悦正隐隐蠢动,即将爆发,旋即又想起刚刚许下的承诺,因此便强压住情绪,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协定,约法三章,绝不过问对方的感情生活。”或许是自知理亏,阿铭在谈话间始终不敢抬头看我。
不像女生,常会和周遭的朋友们分享爱情中的甜美及苦痛;相反的,男人对这些事向来都是极其隐密,遇有挫败,为了顾全尊严,自然不适合向旁人哭哭啼啼的泣诉,但更令人痛恨的却是那种以征服女人为乐,不时四处夸耀战绩,还自比为情场老手的狂蜂浪蝶。
感情世界是两人间最私密的互动关系,不容许有第三者插手或置喙的空间存在,我和阿铭都同意这样的说法,所以早有过默契,除非当事人自行提出,否则我绝不过问他与桂慈的事,他也不能干涉我和雨晴的交往,彼此严守份际,不越雷池一步,以免伤害兄弟间的情谊。
“你还记得就好,这是我们的禁区。”我没好气的回答。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铭抬头来用力的强调,“但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我不能看你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搞砸一切。”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的口气冷淡,急于想结束这场争论。
可是阿铭并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含意,又或许他是明白的,但仍不肯放弃。“你不妨先听听我和桂慈的故事。”
“嗯,”这倒新鲜了,我被勾起兴趣来,却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置可否的问:“别忘了,当初还是我你追上桂慈的,你们间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和桂慈在暑假间曾一度濒临绝裂、分手的边缘。”阿铭的语气虽是平和,甚至从现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情形研判,也可能只是一段有惊无险的插曲罢了,但这样的开场白还是有着石破天惊的效果,立即吸引我的注意。
“愿闻其详,我会洗耳恭听。”既然阿铭自己想说,我当然不会阻止或反对,所以便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你还记得吗?”阿铭以难得的低沉语调,娓娓道来,“暑假时我和球队到深山里去做特训,而在同一时间,桂慈也到海边的小渔村去参与服务队的工作,原本我们早就说好,即使再忙、再累,也要保持密切的联系。”
“然后呢?”关于这段往事,我在开学当天就听他们提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便主动追问,鼓励阿铭再说下去。
“因为时空的乖隔,深爱的人不在身旁,思念的情感反而变得更加炽热、更为浓烈。”
“所以人家才说:“小别胜新婚’嘛!”我点头表示理解,却还猜不透阿铭与桂慈间究竟曾发生什么事。
阿铭淡然一笑,又接着说:“人在承受过度的压力时,便显得格外的纤细与脆弱,特别需要有人扶持、慰藉,只是当时我们分处在两个称得上是‘穷乡僻壤’的地方,通信极为不易,根本无法畅所欲言、尽吐胸中的烦闷,我常会想:我这么辛苦,你为什么无法体会呢?
“桂慈常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我,我却总是因为历经一整日的魔鬼训练,而到了筋疲力竭、体力完全透支的程度,巴不得能够一闭上眼睛,头才沾枕,立即酣然入睡,即使强自振作,和她聊上几句,也不过是言不及义的例常性问答,嘘寒问暖、虚应故事罢了。
“同样的,当我好不容易养足精神,可以和她好好谈一谈,恰也往往是她忙到不可开交、脾气不好的时候。”
我提出自己的看法。“若果真如此,那又何必这么勉强?干脆断了音讯,等你集训完下山,她服务队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说,反正这也只是暂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又不是永不相见,有道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阿铭喃喃地念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眼中忽然绽放出光彩,恍然大悟,惊叹:“原来古人早就看得这么透彻!”
“所以桂慈才会要你多读点书嘛。”我不带恶意的开玩笑。
在遇见桂慈之前,除了课本中要用来应付考试的文章外,阿铭是不碰任何诗词歌赋,但为了能与中文系的才女匹配,他开始用功,努力去改造自己,希望能够变化气质,多点内涵。
阿铭不理会我的戏谑之词。“果然是旁观者清,莫说是我这种凡夫俗子,即便是像桂慈那样饱读诗书的人,也是泥足深陷而不自知,最后还不免要猜忌,居然质问我,若在天平两端分别挂着情人与球队,对我而言,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要?”
“这样比有什么意义呢?”我嗤之以鼻。
阿铭侧过头来问我:“你觉得爱情与吃饭、睡觉,什么比较重要?”
我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骂他,“你发什么神经!没听过‘废寝忘食’吗?有人为了爱情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吃饭、睡觉又算得了什么?”
“哦?”阿铭提高声调,“所以你认为,只要有了爱情,日常生活中的吃饭、睡觉这类琐事就通通不必做了?”
“嗯……当然也不是这样说。”我搔搔头,支吾其词。
最后还是阿铭自己替我解围。“就像吸呼一样,多一次或少一次根本是无关紧要,但人却不能不呼吸,生活里四处都充满这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事情。”
“那又如何?”我仍然搞不清楚阿铭想表达的意思。
阿铭则耐着性子为我做进一步的说明。“能和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自然是件极为重要的事,但却不是生命中的唯一、更不是全部。”
这下我总算整理出一点头绪。“除了爱情,你和桂慈都一样,希望能够趁着年轻的时候,努力追逐自己的梦想。”
“你还不算太笨嘛!”阿铭满意的点着头。
我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你也别净数落我,你又何尝好到哪里?不是也曾经为此而伤痕累累?”
“真的没想到,原本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一旦失去和谐的关系,乱了节奏与步调,裂缝竟越来越大,差距也随之越来越远,几经争吵及冷战后,我和桂慈居然达成一个极可怕的共识,‘不用感情束缚彼此,让对方自由,才是最伟大的爱’,最后终于决定分手。”
“那么你们又是如何度过这次的危机?”因为已经知道他们如今仍旧相爱的事实,我反倒更加关心其中的过程及转折。
“其实很简单,靠的就是那份渴望在一起,和不愿失去彼此的心。人在情绪化时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当我们平静下来,再重新审视整件事情的始末,便开始后悔,幸好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虽然早已事过境迁,但阿铭讲来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们的感情一路走来始终平顺,没想竟也满是风雨。”
“谁的爱情不是充满波折的‘风雨之恋’呢?”阿铭为整件事下了一个注脚,又接着说:“虽然辛苦,可是我认为一切还是值得的。”
“怎么说?”
“还记得上学期修的那门‘理则学’吗?”
阿铭突然岔开话题,我一下子脑筋转不过来,怔了一会儿。“你是说‘潘九十’的课?”
那是校内一门极“营养”的选修课,极受学生的欢迎,教授姓潘,即便上课打混、模鱼,期末都还可以有九十以上的高分。
阿铭笑了笑。“老师教过的东西我大部份都忘了,偏偏还记得他所说的人生三阶段。第一个阶段,‘见山是山’,在我和桂慈初相识时,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在谈恋爱,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能腻在一块;等到发现因为靠得太快,反而限制彼此发展,过得不快乐时,便是进入‘见山不是山’的层次;但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们学会更加珍惜这份感情,才能达到‘见山还是山’的境界。”
听完阿铭这段长篇大论,我只能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虽然在“理则学”这门学科上,我的学期总成绩超过阿铭甚多,但我空有书本上的理论,在现实生活中,反倒没他这番体悟来得深切,想当初刚踏入大学校园时,我们都是爱情新手,如今我却早已远远落在他之后。
“你的这番高见,真是让我自叹不如啊,佩服!佩服!”我忍不住鼓掌起来,为阿铭欢呼。
对于我这直率的赞扬,阿铭反倒有几分羞赧,隔好一阵子才能再继续开口说话。
“等而下之的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甚至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时还要执迷不悟、冥顽不灵;像我这种中等之资的人,受过一次教训学一次乖,能不再犯相同的过错就算可喜可贺;但却有一些人,拥有极佳的资质及敏锐的观察力,毋须亲身经历那些苦痛的过程,便能从别人的身上获得经验。你比我聪明,读过的书又比我多,应当更能理解这些道理才是,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便是怕你和雨晴重蹈我们的覆辙,将来要后悔不已,正因为自己受过那样煎熬的滋味,便希望你们不须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
阿铭试图以自己亲身的遭遇来点化我,对于他的这番苦口婆心,我自有无限感激,但真正的切肤之痛,光凭语言或文字来说明,又岂能形容其中的万分之一?
“或许我是属于那种资质平庸、驽顿之类的人吧?”我忍不住自我解嘲。
阿铭还不死心,试图奋力做最后一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千万要老老实实的回答。”
由于阿铭难得如此严肃,以一副正经八百的神情问我,我也跟着认真的点头答应,“好啊!只要不是问我太难的问题,我都会尽量努力回答。”
阿铭的问题其实很是简单的,但我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的问,不免受到惊吓,有些不知所措,他问我:
“你真的爱雨晴吗?”
“我……”
怎么也没想到,阿铭会问我这个问题,一个“我”字含在口中,翻滚老半天,结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很难吗?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吗?还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所以才无法判断,自己究竟爱不爱雨晴?”
阿铭的个性向来温和,但这连续几个问题却像是最猛烈的炮火,攻得我毫无招架之力、体无完肤,只能不断摇头,连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否认什么?或是逃避什么?
阿铭略显激动的叱喝着:“你这个人有许多的优点,但是你知道吗?在感情上……不!更具体的说,是在爱情上,你是个最拙劣的懦夫。”
面对阿铭如此严厉的批判,我却不敢反驳,只是软弱的反问着:“我真是这么差劲的人吗?”
“还记得你的上一场爱情是如何结束的吗?”阿铭减缓方才咄咄逼人的攻势,改从另一个话题说起。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不属于本书的范围,不在讨论之列,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如果一个作者总爱在新书里讨论他的旧作,不断将冷饭回锅重炒,肯定会被读者所唾弃的。”我企图挣扎,试着寻出一条生路。
“是吗?”阿铭有点不怀好意的笑着,直接问我:“人的一生真的可以像书本一样,那么简单的分行、分段、分章节?‘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可以一分两断、无牵无挂,分得如此清楚?”
避无可避,我双手一摊,“好吧!我承认,雨晴并不是我的初恋情人,在她之前我曾爱过别人,但那又怎样?谁不曾经历过几段不成熟但结果却不得善终的爱情呢?”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其过程错综复杂,实在难以在三言两语中解释清楚,不过若是有兴趣者,不妨找找我那本名为《图书馆仙履奇缘》的书来看,便可略知一二,此处就不再赘述。
阿铭倒是对整件事的始末知之甚详。“你当时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忍心让所爱的人离去。”
“我以为那样对她最好,我以为那就是爱。”
阿铭不以为然,“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低下头。“我知道,弃她不顾,还自以为爱她而让她自由,甚至还因此而沾沾自喜,那是怯懦与不负责任的作法……只是我要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若是知错能改,都还不算太晚……”阿铭大概是太兴奋了,有点迫不及待,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所以说,你已经学到了教训,不是吗?”
我点头。
“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阿铭不忘循循善诱的引导。
“爱一个人时不要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要预设立场,擅自决定,以为怎样对她是最好,而是要用对方所需要并且能接受的方式来爱她。”
“好极了!能有这样的醒悟,就表示你还有救。”阿铭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问:“那么现在你闭上眼睛来回想,找出你这次和雨晴所发生的争执,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静下心来,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逐一过滤,阿铭则伫立一旁,不敢惊扰。
良久,我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微笑。
“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阿铭要我给他更肯定的答案。
“我真的明白了!”我坚决的回答。
“那你不妨说说看,你明白了什么?”
如果不明究理的人,突然听到我和阿铭这番没头没脑的对谈,难免要误以为是两个老和尚在打什么“禅机”。
“不要这样,说说看啦,大家参考一下嘛!”阿铭不肯放过我,仍在一旁不停鼓吹。
我拿他没办法,“在这件事中,雨晴用她自认最好的方式来帮我,而我却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而拒绝她,结果才演变到这个地步,像小孩子般的吵吵闹闹,说来还真是幼稚。”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笑出来。
“你总算都明白了,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阿铭终于心满意足的舒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我:“你会去找雨晴,化解一切冲突,所以你们会和好如初,对不对?”
“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向她解释清楚。”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阿铭还不肯罢休,“你会带着一大束的玫瑰,跪在她的前面,恳求她的谅解,然后会告诉她,其实你是爱她的……”
阿铭居然开始发挥那天马行空的想像力。
“我想我会这样做……”
阿铭被我的话吸引住。
我躺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然后高喊:
“我会先好好的睡上一觉,明天再去想,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