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晴川出身良好,家境富裕,大家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大少爷。
少有人晓得,这位人人称羡的少爷,其实不曾享受过富家子弟的生活。
百里晴川的出生,得追溯到一段倏忽降临的爱情、提早到来的婚姻。他的父母初相识之际,母亲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不可自拔地爱上未来的夫婿百里行舟,那个大她十岁的严肃男子。
两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来自四面八方的劝说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甫一毕业,她就成了百里夫人。结婚过后半年,她开始后悔。
百里行舟是个独特不凡的男子,他拥有精明的头脑、深沉内敛的性格以及刚硬严酷的心肠。他从小家境困苦,青年时期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人人称羡的成就与财富。
从前的贫穷日子记忆深刻,使他永远不觉得自己是有钱人。他痛恨奢侈浪费,始终过着精打细算的俭朴生活。他怀抱着对传统贤妻良母的向往,却娶了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为妻,只因爱情汹涌来袭,一时晕头转向。
她,成长在富豪之家,不识人间疾苦,娇贵任性,正值喜爱玩乐的青春岁月,是个花朵样的千金大小姐。相对于丈夫的克勤克俭,她爱逛街购物,喜欢挥霍,喜欢奢华美丽的东西。她就不懂,他们明明富有,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的花钱?
至于家事,天知道她连饭都没有自己盛过,何况煮饭洗衣扫地!
大大小小的争吵持续了一年,在娘家的建议下,为了缓和家庭气氛,更为了挽回丈夫的宠爱,她决定当个母亲。她相信,只要生下孩子,一切都会改善,这种传统的大男人怎能不疼孩子?
百里晴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他长得像母亲,白白净净,是个漂亮的小婴儿。
百里行舟很开心,也确实疼爱儿子,但是他疼爱儿子的方式跟做母亲的想像一点儿都不一样。
为了教养出最优秀的儿子,他要求妻子亲自养育孩子。他深信保母、各种仆佣以及过剩的物质享受将产生糜烂颓废的纨绔子弟。从前,妻子出外玩乐,顶多让他叨念几句,现在他严格予以禁止。
母亲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她生孩子的目的,是要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伟大,有多么值得伺候与呵护!而丈夫表达感谢的方式,竟然是丢给自己更多的麻烦?
约莫一年时间,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家带小孩。每当儿子用那一双跟丈夫一模一样的眼睛热切地望着自己时,她就感到满腔的忿恨与后悔。
晴川周岁之后,她开始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百里行舟不许晴川跟去,他认为那里是糜烂公子哥的温床,会对小孩产生不良的影响。
有时,妻子跑回娘家,他就把晴川带去自己的办公室。公司里愿意帮忙照顾小孩的阿姨姐姐们非常多,百里行舟却不愿意把宝贝儿子随便交给外人。大多数时候,晴川都坐在他专属的桌椅上,静静看着他还看不懂的图画书。
更多的时候,父亲根本不清楚自己妻子不在家中,晴川便自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屋里。
那是一座为了门面建造的西式大宅,豪华庞大,没人的地方不点多余的灯火。所谓有人的地方,根本也只有晴川自己一个。
他想,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怕黑,怕鬼。
上了幼稚园,他学习自己照顾自己;小学时代,煮饭作菜已难不倒他,甚至洗衣打扫整理家务都能一手包办。父母亲对他而言,是个非常模糊抽象的存在。
在家没什么愉快的好事,学校里也不是天堂。晴川身为百里家的小孩,同学们的嫉妒、羡慕、好奇,司空见惯,偏偏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直到升上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总是适应不良的他离开第二个学校,转进了祝羿楼的班级。
转学第一天第一堂下课,那个大笑起来屋顶都会震动的祝同学就主动跑过来,开口就是满嘴胡说八道。晴川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却不知为什么他从此就黏在他身边,他的人生从此有些不同。
祝羿楼一直都是个魅力十足的头目型人物;他的个性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大而化之;讲难听点叫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但是不管他怎么乱来,大家还是喜欢他,包括百里晴川在内。
他原本封闭的世界里就这样被硬撬开了一扇天窗,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点一滴透了进来。
放学后,在祝家吃过晚饭再回家;假日,抱着书本到祝家温书写作业。快乐的滋味,平凡的幸福,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每天还是必须回家,是他唯一的缺憾。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可以逗留得久一些,否则就得早早回去帮忙煮饭。他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做家事,只是父亲会责怪母亲,然后上演的夫妻吵架是他宁可辛苦些也不愿面对的混乱局面。
祝羿楼永远不死心,天天缠着不要他太早回家。他只能摇摇头,挥挥手踏上归途。他从来没告诉过祝羿楼,冷冰冰的家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因为隔天上学,他们又可以见到面。
在大家的眼里,祝羿楼总是依赖着自己。百里晴川却始终明白,其实自己在精神上更加依赖对方。
八年过去了,这份情谊愈来愈深,猛然惊觉时,已来到危险的界线边缘——
前方亮起了红灯,百里晴川不得不停下脚步。
“……居然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他喃喃注视着街道的另一边。
日头偏在西方,将大楼晕染出一轮光圈,金光闪烁,那是祝羿楼放学后练舞的地方。想事情想得入神,如何信步来到这里,居然不大有印象。百里晴川想转身回学校,可是……他抓紧书包,忧郁的心情一下子涌上来,里头那份沉重的资料、愚蠢的烦恼,除了祝羿楼,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解决。
灯号一变转为绿色,他深深吸气,穿过了街道。
“试胆大会?”祝羿楼瞪着眼前的白纸黑字,愕然出声。
他一手抓着毛巾,另一手撩起汗湿垂落的前发,就着落日时分的昏黄光线,细看百里晴川拿在手上的一叠装订整齐的影印企画书。
“不错,试胆大会,今年的企画,比去年的舞会更愚蠢。”
只有最迟钝的笨蛋才听不出百里晴川语气里明显的不悦。
祝羿楼用力把脸往毛巾上抹了抹,顺手拉张椅子坐下,涔涔汗水透过紧身舞衣,瞬间将椅面染成一片湿漉。
这里是他一周三次和舞伴一起练习,并且接受指导的舞蹈教室。
光洁的木质地板,占据满满一整面墙的落地镜,编制精小,只有不到十名学生在其中练习。室内一角摆着一架黑亮的大钢琴,斜对面一扇玻璃拉门,两层落地窗相隔,外头几盆观叶植物,几张椅子充作休息处。
“下午的会议就是讨论这项企画?表决通过了吗?”
“通过了,压倒性的多数。”
身为反对的少数,百里晴川在放学后召开的代联会会议里难得吃了一场败仗。
会议的目的,果然是在讨论一个月之后的校庆相关活动。
祝羿楼是班长,为了练舞不克参加会议,由副班长百里晴川单独出席。会议一开完,他便带着新通过的内容到离学校两条街外的舞蹈教室来找祝羿楼。
他看了看表,把企画书收进书包里。
“你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吧?我不打扰你。”
“你特地到这里来,为的就是……为的就只是告诉我试胆大会这件事?”
“只为了这一点小事,真是抱歉。”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祝羿楼急急闪身挡在大门前。“你很害怕吧?因为害怕这个试胆大会,不知如何是好才专程来找我?”
心中的不安被一语道破,百里晴川脸色刷地发白。
他是个自尊心强烈的人,鬼怪固然可怕,可一旦暴露出这个弱点时的窘态却更令他难以忍受。想到可能会在试胆大会上丢脸,一时惊慌,没经过大脑思考,就直接跑来找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唯一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现在,即使后悔了大概也已经太晚,只好死撑到底。
“谁、谁会害怕这种白痴一样的蠢事!我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脑子飞快运转,饶是向来思虑明快,竟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搪塞。
“因为……刚好路过。”
路过?趁着祝羿楼呆了一呆,百里晴川用书包一把将他推开,夺路扬长而去。
等祝羿楼追上来,正好来得及探出门口,对着百里晴川的背影叫喊:
“喂!你到隔壁喝杯咖啡,我这里再半小时就可以结束,到时候跟你一起回去!要等我喔!”
“……干嘛要等你?”
结果还是拐进了隔壁的速食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