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习惯在一早起身时先沐浴,然后在自己的院落里散步半个时辰,再来去书房练练字,若有隔夜没看完的帐一并在此时看完,然后才是让下人们请去用膳。
东方天最爱每天一早,张开眼往外望去,便能看见一支沾着露珠的当季花儿摆在靠窗的瓶里。也爱进到书房的第一眼便能看见书案上,被精心剪裁过的新鲜花瓣特意圈成一个小形状,摆在一个小碟里,散发着阵阵清香。
更爱自己在院落里散步时,那特意不让人扫开而铺满地的花瓣与落叶,踩在上头犹如踩在云端的感觉,那是一种自然的残缺与美好……
东方天高深莫测地勾起唇角,想起了乐天为他铺排这些事时的用心。乐天知道的事不少,他不如他外表的纯真,心底……
必也有些秘密……
乐天,乐天,这个名字是否也在警惕着乐天什么?
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拈来小碟子里的一片花瓣,粉红带白的颜色看来可爱。东方天张口将花瓣抿进口里,微涩的味道却衬出某些清甜。
一旁的乐天见他的主子如此举动,不禁模了模自己的肚皮,有些哀怨……
分明早上没吃饱就被拖去做事的人是他,他都没偷吃东西了,主子却边看账本,边吃起他特意准备的花儿来?
虽然花儿是今早刚摘下,很新鲜,但乐天知道,那花儿的滋味肯定没有秋老做的花雕薄饼好吃!呜呜!现在离午膳还有好些时辰,主子还可以吃花儿,他却只能吃凉风!好可悲啊……
“乐天。”
正在埋怨自己的主子不近人情,他家主子吃了满口花香突然开口唤了他,乐天心头突突跳着,总觉得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你觉得龙天是什么样的人?”东方天这么问着,看似随意,其实话里藏着深意。
乐天怎会不知东方天的用意,莫非是想从他那里套出点东西来。乐天不是傻子,前尘往事随风去,又要怎么提起?更别说与他有过一段渊源的龙天,他是连听都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因此,乐天眨了眨眼,只道出二字:“不知。”
“不知?”显然东方天不信他的鬼话,语调微扬,很是狐疑。
乐天陪笑道:“主子也知乐天一介俗人,那些富贵人家、武林豪杰、绿林侠客不是乐天所能理解的。龙天身家非凡,与东方家并驾其驱,乐天所知也仅此而已。”
东方天听他此言,却不由诡异笑起:“乐天,你知道人太过于谨慎时,反而会漏出他的狐狸尾巴……”
乐天表情不变,心里却是一惊,暗自捏把冷汗。“乐天不明白。”
东方天冷哼一声,长身立起,低头盯着乐天那平静无波的眼与虚假的笑容。良久,才幽幽冒出一句:“乐天,你露馅儿了。”
乐天但笑不语,眼睛并无闪躲,光明磊落,似乎在向东方天无声地诉说自己的清白。然乐天没想到的是……东方天何许人也,他看透了乐天。
乐天自称乡下人却拥有这么一双清冷的眼,似乎天地间没有什么物事可以撼动他,这一双眼在面对自己时毫无畏惧,骨子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种风情,这样的眼不该出现在一名自称是乡下土包子的人身上。
自然,乐天既有这样一双眼,他的谎言已不攻自破。
天真的乐天,单纯的乐天,还未察觉自己已经被看透了吧?
东方天想来想去,深觉这样的乐天实在是很……可爱呢!脸上的表情不禁转为柔柔一笑,道:“乐天就是乐天,连自己的尾巴露了出来,还道别人看不见你的脸……真好笑呢……”
乐天表情一垮,“主子说什么呢……乐天变成某种畜牲了?”
“我可没这么说,你自己说的。”
东方天顿了顿,摇首,又坐回案前继续看着账本,但那幽幽的声音还未停歇:“龙天冷酷,心机深沉,手段凶残。在商、武而言,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是一方的霸主。在私而言嘛……”
说到这里,东方天故意停了下来,瞄了瞄一旁显然不为所动的乐天,半晌才继续道:“有人说他是个好情人,不过我倒想问问乐天你怎么想……”
乐天见东方天打量着自己,露出呆呆的笑容。殊不知,他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有人”到底是谁……
是谁瞎了眼认为龙天是个好情人的?坊间那些说书人可不是这样说的啊!龙天的手段可是被渲染得惊天动地、泣鬼神呢!
栩栩如生地好似那些酷刑便用在那些说书人的身上,可谓精采万分!
乐天抓了抓衣襟,突然觉得胸前刺痛。
不过,这种“有人说”的浑话,东方天应该是不会相信了去吧?
呃,不对。东方天要怎么想是他的事,他乐天没必要去猜测和伤脑筋。
“乐天怎么知道?嘿嘿,主子问说书人去吧。”
“小乐天……不要笑得这么贼。”东方天扬眉邪笑,一双打量的眼还是没离开乐天身上,直勾勾地像是要在乐天身上穿出几个洞来才善罢罢休。
“哪……哪有!”
乐天皱了皱脸,月复诽:主子你的笑容更邪恶!否则不会变态到把龙阳之书藏在四书中!你到底想对先圣先贤们做什么?
东方天像是知道乐天心里所想的,淡然一笑:“喜欢男人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龙天喜欢的人倒是叫我很吃惊……”
乐天愣了一下,然后月兑口道:“龙天喜欢主子吗?”
东方天一听,沉了脸,伸手在乐天的额上重重敲了一下。
“你脑子被早膳的豆浆装满了吗?我可不想被他上,也不想上他!”
乐天抱头哀号,“天啊天啊!脑袋要破了,里头的东西要流出来了!”
“别给我装傻!”东方天低声一喝,乐天马上乖乖站好,瘪了瘪嘴,满月复委屈。
主子好凶!
瞪了乐天一眼,东方天继续道:“龙天喜欢的是谁,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还要我来提醒?”
乐天平凡无奇的脸皱成一团,闷闷地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
“虫子?我看倒也不是。”
“就是说嘛……我又不认识他……”乐天嘟嚷。
“龙天大名鼎鼎,你不认识?”
“哈哈……也对。”
“小乐天,你心里有鬼。”
“真的吗?”乐天惊慌失错,“那我等会儿就去找道士!”
“小乐天,你还想装蒜?”
乐天摇摇头,认真地道:“不……乐天可不会装蒜,乐天肚子里只想装秋老的花雕薄饼。”
东方天嘴角一阵抽搐,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径自道:“我不管你肚子里装什么!我只要你知道你的主子是我,别龙天人来了你整个魂都被勾了去!”
乐天直呼冤枉:“主子,乐天就说过不喜欢龙天了嘛!乐天对主子很忠心又钟情的!”
东方天挑眉,眼神幽深,“钟情?乐天的这门心思我今天倒是第一次听见呢……”
乐天脸颊微红,一个劲儿地低头傻笑:“嘿嘿……主子待人好,人又长得好,乐天当然是喜欢主子了!那个龙天什么的才比不上主子呢!”
“啧啧!我怎么从来不晓得我的小乐天会甜言蜜语呢?”
“嘿嘿……乐天只会说这样的话,算不上什么甜言蜜语啦!不过若是主子喜欢听,乐天每天都说给主子听。”
“我怕是小乐天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主子怎么不相信啊?难道还要乐天保证吗?乐天也没什么东西可保证的呀……”乐天嘀嘀咕咕,忽然想起那个春梦,心跳如擂鼓,这次可连脖子都红了!
“乐天当然有。”东方天耳力敏锐,俊脸笑开,人便站在乐天面前,将乐天低垂的脸抬了起来。
幽幽双瞳对上那意外羞怯的脸庞,微吐着热息,对乐天道:“乐天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交给我,然后发下重誓对我不离不弃,我便可当作那个即是保证,从此全心相信你。”
“啊?属于我的东西?那是什么?”乐天一头雾水。
当初他身无分文的来到东方家当下人,流浪许久才有安定的生活,就算要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过那月来的工钱罢了!
哪里有什么东方天看得起且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这个人是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啦……
——难道……主子正是要他的命?!
天!他还没悲情成这样吧?难道死一次还不够?老天存心玩阴的,要他再死一次?
乐天整张脸比苦瓜还要苦,比烂掉的苦瓜还要臭,心里的哀号似乎被东方天听见了似的,对方用着蛊惑的语调在乐天的耳畔轻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个道理乐天应该懂吧?”
乐天呆了呆,出神许久,才恍然大悟:“主子是要我‘以身相许’?”
“聪明!虽然乐天有那样的过去,但我并不介意乐天不是处子。所以……乐天选定一天晚上,洗干净等着我吧!”
“为什么是我洗干净等你,而不是你洗干净等我?”
“那你说说谁是主子?”
“……你。”乐天很不想承认,但眼前的男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说一他不能说二,要他往东他往西就死定了!因此……乐天觉得自己真的很悲情啊……
“很好。既然你这么心急,我们就今晚洞房吧!晚膳记得吃饱一点,我可不要你半途就昏过去,听见了没?”东方天修长的指刮了刮乐天微红的脸蛋,虽然那面貌平凡,但那双眼可真是百看不厌。
黑亮有神的眼好似藏着天大的秘密,活月兑月兑的像会说话,一眨一眨间全是灵动。这样的眼他过去见过的,也只有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只不过“那人”听说死了。而如今出现这么一个乐天,可真是令人不得不怀疑啊……
小乐天,把你据为己有后,那龙天应当不能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吧?
而你,也不会像那人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吧?
呵呵,他很期待今夜,小乐天的表情一定销魂啊!
***
一旁的乐天还在抹着他的心酸泪。
龙天身家不凡,出手一向阔绰,但此行东方家却是低调,只带两名亲信随从与要护送的东西来。他们轻身便骑,从龙家到东方家从需要两日的时间减短成一日半,行动之疾让人不禁怀疑龙天心里的打算,与那镖物到底何等重要。
东方天早到了门口迎接龙天等人,而乐天溜去厨房找秋老要点心吃,顺便看看今晚用来招待龙天等人的洗尘宴。
龙天是个英俊的男人,气质冷酷,不茍言笑,眼神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冰冷,恰与爱笑——虽通常是讽笑的东方天相反。
他们两人相同之处,便是那心思同样深不可测,恰如深渊。
东方天与龙天向来是能相闻便不相见,如今一碰面,两人莫不先是默默地打量对方,两双黑瞳在空中激碰起锐利的火花,似乎所有前尘往事都被揭起……
——好个黑暗冰山!不怕哪天冰全融了吗!
东方天心里阴笑。
——好个笑面虎!不怕哪天皮被扒了吗!
龙天暗中冷笑。
两人表情无所动静,但那隐隐约约散出来的气息令人望而生寒……
半晌,才是由东方天先开口,作揖道:“龙公子远道而来,必是辛苦了。敝府已经备好宴席为招待各位。请随我入内。”
“哪里,劳烦东方公子了。”冷淡的一话不像是道谢,不怒而威,面无表情。淡淡一个点头,顺着东方天一个“请”的手势,迈开大步进入东方府。
东方天躬着腰,在龙天背后扬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晚宴选在小花园里,不过是十来道精美的菜色,只是东方府里吃的家常菜,但绝对是秋老的精心杰作,错过可惜。
见龙天衣装轻便,乐天躲在暗处偷听东方天与龙天的谈话,心里一边纳闷着怎么不见龙天要东方镖局护送之物……
正在努力思索之际,本和龙天谈得正起兴的东方天淡淡一个瞥眼,幽沉的嗓音一扬,流利的话语自那好看的唇中逸出:“乐天还不快过来奉茶?杵在廊上当门神吗?”
乐天啧了一声,脸蛋全皱在一起,怎么会被发现了呢?
他见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也不再隐藏,只好捧着泡好的茶水慢慢走了过去。
“龙公子,请用茶。”乐天无视于龙天打他过来便黏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放下茶具,淡淡道了一声,然后乖乖地在东方天的身旁坐好,十足的忠仆模样。
桌下,东方天偷偷掐了乐天的大腿一把,暗笑他痛得想大叫,却不得不隐忍下来的委屈模样,实在让他觉得乐天好可爱呢!
一转头又见龙天那深思与纠缠乐天不放的视线,笑容加深,黑眸里冷芒闪烁,直盯着龙天道:“龙公子,莫非东方府中的碧螺春不合意?否则公子怎么只瞪着我这个小仆看,一口茶水都不动呢?”
闻言,龙天还是那个冷淡的表情,反问东方天:“东方公子,你这小仆很是面善,不知是哪里人?”
东方天睨了正乖乖扮演好自己的贴身小仆役、装模作样的乐天一眼,心思转了一圈,坏心眼地道:“乐天你自个儿说吧,可不要敷衍了龙公子才好。”
乐天立马垮了一张脸,面皮都可以挤出苦瓜汁了,真想大叫逃跑!他知道他的主子最喜欢作壁上观,看好戏一向是他主子的专长。但人家是主子,自己只是寄人篱下的小仆,敢说一个不字吗?
东方天是一家之主,说话比打雷响,乐天实在想不出有谁敢违逆他。
就算敢,他也不想落得去捅蜂窝,数着里头住了多少蜜蜂!
何况,眼下有自己糊里胡涂答应对方的一个夜晚,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早就蒸发得一干二净,还要怎么收回来?
对方是东方天,就算能收回来,他也会让你没那个胆子收。
要乐天不乖乖听话也不行!
天啊!他到底哪条筋不对劲了?为何早上会许下这么一个誓言!
一定是主子在他脑中果奔让他分散了注意力,结果让主子得逞了去!到头来自己还是主子第一个实行龙阳之好的替死鬼!
该死的书!该死的主子!什么东西不看去看那种鬼东西!
男人抱起来可是没有女人的软绵温香啊……主子你可想清楚了?
“乐天……你再不回答龙公子的问题,今晚我可是不会让你好过……”东方天好言好语,语调温柔,目光却如狼似虎,可真是一个令乐天胆颤的威胁啊!
——看样子是想得很清楚了……
乐天抹了一把冷汗,将心酸泪往月复里吞,忙向龙天陪笑道:“龙公子多想了,乐天是乡下汉,这几年刚从村子出来闯世面,一直都待在府里,足不出户,哪能让龙公子面善?”
“是吗?”龙天的视线不离乐天,虽然那张平凡的面皮很是诚恳,但龙天怎么都觉得乐天身上有“某个人”的影子,连那双眼……也都一样的清冷,恍若清冽山泉。
思及那人的背影与面容,龙天不由双拳握得死白。面上没有波动,可心里早已惊涛骇浪。胸口也在此时一阵揪紧,一旦思念之情涌起,便再也无法停歇。那种怅然与揪心也正提醒了龙天一个事实——那人与他,人间黄泉,不复相见!
“龙公子,乐天一向不说谎。”
——不过适当的隐瞒可不是谎言哦!奸诈的东方天在心里加上这么一句。
龙天眼神一黯,咬牙硬将胸中奔腾的情绪压下,片刻便又回到那个冰冷威严的龙天,然后一个颔首,将方才谈的话题重新接续:“这次我要拜托东方公子护送之物便是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