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所有的灵感,
皆来自那一大一小的身影,
幸福啊!
离他真的好近好近。
微风飘拂,白色的丝质窗帘随风轻扬,淡雅的花香在宽敞的室内制造出一片的雅飘逸的氛围,匠心独具的室内摆设,勾勒出超然出尘的意境。光瞧这恬淡惬意的气氛,便可臆测出屋主必定是一位闲来品茗、三两好友知心对谈的雅士,然而……
“老公!”
蓦地,一声令人大失所望的尖吼若箭矢般划破静谧,而这声狮子吼,正是从被猛然拉开的门后探出的脑袋瓜子所发出的。
“老公!”
宛如石破天惊般的怒吼再次扬起,然而,这足以将死人吓活过来的咆哮依然得不到任何响应。于是,一阵旋风迅速刮向隔壁,砰一声撞开隔音室的门,尖锐的怒吼再次响彻云霄。
“老公,你这个臭耳人(请用台语),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叫你啊?”
坐在隔音室正中央的钢琴前的男人闻声一惊,愕然回过上半身来。
“老婆,-叫我?”
“废话!”吟倩怒气冲冲地双手叉腰。“时间到了,你还不快点出发去接你那个宝贝儿子?”
“不是……”任沐霖虽是纯然的乌眸黑发,却有一到洋味十足、俊逸深邃的五官,他疑惑地顶顶鼻梁上那副耸又有力的黑框眼镜。“轮到-了吗?”
吟倩抬高下巴,嗤之以鼻。“胡扯,当然是你!”
任沐霖斜睨着她。“今天是双号吧?”
“单号!”吟倩断言道。
两对黑眸有如斗鸡似的互瞪了片刻,突然,他们不发一语的同时起跑冲向客厅,手长脚长的任沐霖抢先抓到报纸。
他双眼一瞄,而后哈了一声,胜利地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双号!”
吟倩啪地抢下报纸,依旧断然地道:“这是昨天的报纸!”
任沐霖微微一愣。“-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双号的。”
“你……”任沐霖感到啼笑皆非。“你赖皮!”
吟倩小巧细致的下巴傲然一扬,挑衅的说:“怎么样?不服气吗?来咬我啊!”
任沐霖双眸倏然一。唇角悄悄勾起暧昧的弧度。“还不到上床时间吧!老婆?”
吟倩俏脸一红,轻咛一声,“色鬼!”她转身走回那扇漆有“生人勿近”四个令人怵目惊心的血红大字的门前,不忘扭头再吩咐一次,“快点出门啊!”然后便一头钻回自己的狗窝去了。
唉!真是娶妻不贤哪!
任沐霖长叹一口气,换上运动鞋后,顺手抓起玄关柜上的钥匙,便出门接宝贝儿子去也!
***
“任先生,去接儿子啊?”超商老板韩伯伯笑着打招呼。
“是啊!”任沐霖无奈的回答。
“可是,你昨天不是接过了吗?”
任沐霖耸耸肩。
韩伯伯了悟地笑了笑。“又被老婆摆道了?”
住在这小社区附近的邻居,几乎全都认得这位俊美的混血儿和他任职中兴大学讲师的太太,当然,还有他们那个聪颖精明得不象话的五岁宝贝儿子。
二十六岁的任太太长得俏美可人,但疯起来却比她儿子还要幼稚可笑,而自称作曲家的任先生,至今依然是一个没没无闻的无名小子,市面上还不曾听闻过他的任何作品。
然而,即使任家似乎是靠吃粉笔灰的任太太赚钱养家,即使夫妻俩也像平常夫妻一般,闲来无事便拌拌嘴、斗斗牙,或者互相推诿一些小责任,偶尔闯点小祸、闹点小笑话,甚至任太太还曾经颇戏剧化地呼天抢地、怨天恨地、指天骂地的鬼哭神嚎,只因为任先生迟了一点将生日礼物献到太座的面前。
即使种种,任家小夫妻俩仍是附近出了名恩爱的一对佳偶。
“那女人吃定我啦!”任沐霖无奈地道。
韩伯伯好笑地拍拍他的肩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嗯?”
寒暄几句后,任沐霖继续上路,可没走几步,又碰上道地的广播电台廖家老阿妈。
“任先生,麦去娶恁子返来喔?”
“是啦!阿妈。”
于是,录音带又重放了一遍,只不过,这回换成了台语。
接下来,从家门到社区幼儿园这短短一百公尺的距离内,录音带居然回放了十次以上,最后,迎面走来的是刚放学的黄家胖小妹。
“任叔叔,去接小轮啊?”
任沐霖全身戒备的盯着矮胖的黄小妹脸上那副没安好心眼的谄媚笑容,他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简单的打招呼而已!
没错,天大的陰谋就隐藏在那句“居心叵测”的招呼后面,福敦敦、圆滚滚的矮胖身躯里全塞满了奸诈诡计和自私贪婪,而她觊觎的目标正乖乖地躺在他休闲外套的口袋里。
猛一咬牙,任沐霖的脸上仍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招牌笑容,他不情不愿地掏出一根棒棒糖和一片巧克力递给黄小妹,而后心疼万分地望着她兴高采烈的背影,蹦蹦跳跳地离去。
哼!等-将来胖到嫁不出去,就该轮到我偷笑啦!他坏坏的在心里偷笑。
只是,他毒心毒肠的坏坏笑容,一回身后,却又立即变成苦哈哈的沮丧神情了。
“一根棒棒糖十五块,一片大波露巧克力十五块,加起来就是三十块,一个月就是……”他喃喃自言自语着。“天哪!九百块,两条烟耶!我平均一天要半包烟,一个月就要十五包烟……啊!啊!那个混蛋胖妞居然每个月都让我透支了!”
想着想着,他已低头转入幼儿园的大门内。
“完了,完了,没有烟就没有灵感,没有灵感就没有音乐,”他兀自懊恼地把捞起儿子的小手转身就走,完全没注意到那位猛向他抛媚眼的美艳老师,其实,以他这种高度心不在焉的情况,能不抓错孩子就算走运了。
而任育轮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老爸的这副德行,也不在意地径自伸手到老爸的口袋里模出一片巧克力。
“我死定了,死定了,他们要是知道我到现在连一首曲子都还没写好,肯定要连手杀到台湾来了啦!”
满嘴巧克力的任育轮,好奇地看着老爸先是苦恼地猛抓头发,之后忽然双眼一亮,弹指响亮地哒了一声。
“对,今天晚上多卯点劲,等老婆飘飘欲仙时,再开口向她多诓一点零用钱!”
闻言,任育轮忍不住猛翻白眼。
白痴老爸!
***
父子俩各咬着一根棒棒糖在玄关处换拖鞋,吟倩恰好出来喝水,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们一眼,再漫不经心地走回房,同时也漫不经心地留下几句“威胁”。
“我可是先警告你,老公,儿子将来要是满嘴牙蛀光光,又胖得娶不到老婆的话,你就等着被剥皮吧!”
狼来了要是喊太多次,就没啥作用了!
任沐霖皮皮地掏掏耳朵,顺口吩咐一声,“去换掉制服”后就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并转到CNN新闻台,嘴里则卡兹卡兹的嚼着棒棒糖。
片刻后,任沐霖吞下最后一口糖。任育轮也换上便服出来了,他在任沐霖的身边坐下。
“爸,我饿了啦!”
任沐霖瞄他一眼。“老师没给你吃点心吗?”
“有啊!”任育轮回道。“可是人家又饿了嘛!”
任沐霖叹了一口气,而后脑袋半转向后大叫:
“老婆,晚上要吃什么?”
响应立即传出。“随便!”
又来了!嘴里说随便,却是一点也随便不得!任沐霖受不了地翻翻白眼,视线又盯回电视上。“想吃什么?”
任育轮想也不想的就说:“自助餐。”
任沐霖的双目仍紧盯在屏幕上,仅只拉开嗓门吼道:“老婆,自助餐?”
“不要!”回答也立刻吼了回来。
任育轮的第二选择随即又出口。“麦当劳。”
任沐霖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大叫:“老婆,麦当劳?”
“不要!”依然是相同的答案。
“牛肉面。”任育轮的口气有点懒了。
“老婆,牛肉面?”
“不要!”
“那就披萨吧!”任育轮将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叹道。
“老婆,披萨?”
“不要!”
“广州烩饭总可以了吧?”任育轮垮着小脸,平板地说。
“老婆,广州烩饭?”
“不要!”
“小笼包。”任育轮已经说到没力了。
话声一落,静默突然降临,两秒后,父子两人突然同时转头对视,并大叫:“六次了!”
而后,两人又若无其事地望向电视,不再提起祭祀五脏庙的事。通常,吟倩若是喊出六个不要之后,所代表的意义便是她的工作即将完成,一家之母打算亲自下厨了。“爸,去看你房间里的电视啦!”
“不要,”任沐霖很干脆地拒绝。“这台电视比较大。”
任育轮噘起嘴。“可是,人家要看航空小英雄啦!”
任沐霖无动于衷。“我是老爸,你是儿子,等我看完了才轮到你。”
“那我去你房间看。”
“如果你不怕妈咪骂,就尽管去看。”
任育轮的嘴嘟得更高了,“你房间里也有电视啊!怎么可以这样来跟人家抢嘛?”他不高兴地抗议。
“你房间里也有计算机啊!你为什么不去玩你的计算机?”任沐霖反驳道。
“电视节目有时间性的嘛!”
“管你!”
“那人家怎么办啦?”任育轮气不过的大叫起来。
“讲话不要啦来啦去的,又不是拉肚子。”任沐霖提出警告。
“你回你的房间去哭好了。”
任育轮恨恨地斜睨着他老爸半晌。“死老爸!”他低声咕哝地咒骂道。
任沐霖猛然转头,怒瞪着那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蛋。
“死小子!”
任育轮也毫不畏惧地瞪回去。“死洋鬼子!”
任沐霖嗤笑一声。“死小洋鬼子!”
“死阿兜仔!”
“死小阿兜仔!”任沐霖好整以暇的回道。
“我扁你喔!”任育轮不甘示弱的再说。
“我K你喔!”
大小公鸡的眼睛彼此互斗着,父子俩同样瞳孔冒火、鼻翼愤张兼“双翅”拍飞,只待咯叫一声便要两鸡交锋,来个不死不罢休……
就在这剑拔弩张,只要一丝小小的火花便可以引燃一场惨绝人寰的人轮大战之际,突闻一声欢呼——
“大功告成啦!我可以轻松啦!帅呆啦!”
两双乌溜溜的瞳眸同时扫向那只刚踏出鸡笼,正展翅咯咯直叫的老母鸡。
“为什么妈咪就可以啦来啦去的?”小公鸡不满地问。
“因为她才是老大。”大公鸡如是回答。
“乱讲!”老母鸡笑骂。“应该是大姐大才对吧?”
“大姐大,人家饿扁了啦!”小公鸡一脸哀怨的抱怨。
“好啦!好啦!”老母鸡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了。“我先到黄昏市场去买点菜,晚上自己开伙,OK?”
任育轮没有意见,任沐霖一起身,他便急忙占据住那个正对电视的宝座,顺便抢来遥控器转台。
“OK了?”任沐霖温柔的问。
“算是吧!”吟倩说着,回身往卧室走去,任沐霖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明天得再检查一遍之后,才能算完全OK。”
“每次出考题都出那么久,你是不是都给人家出得很难?”任沐霖百般无聊地替老婆的学生打抱不平。
“才不呢!我出的都是课堂上讲过的,完全没有课外题,只要他们有在听课,考一百分都没问题哩!”她拿起化妆台上的小皮包打开,看看后随即又阖上。“只是连出两科试题比较累而已,不过……”
她兴奋地眨了眨眼。“我听系主任的意思,似乎下学期还想要我再兼二年级的课耶!”
“再兼二年级的课?”任沐霖夸张地哇了一声。“哇!老婆,你这么吃香啊!不但是化学课讲师,还是食品营养课讲师,现在居然还要再兼二年级的课?”
“那也没什么,”她嘴里说得谦虚,神情却是傲慢十足,要是她有个像孔雀般的漂亮尾巴,她早就伸展开来炫耀了。“一、二年级算什么?我的目标是四年级的毕业班哩!”
“我好崇拜你喔!老婆,”任沐霖赶紧把握机会巴结两句,脸颊还亲亲热热地凑了上去。“晚上让我好好表现一下,慰劳慰劳-的辛劳……”顺便讹些零用钱来填荷包。
看着那张特写俊脸上的暧昧神倩,吟倩不由得失笑。“我真的没见过像你这么色的男人耶!”
任沐霖乘机在她唇上重重的亲了一下。“认识二十多年了,-该不会是现在才知道吧!老婆?”
“少恶心了!”吟倩说着,随手拎起包包踏出卧房,任沐霖依然紧跟不放。“我的试卷出好了,再来就该轮到你专心的去孵你的豆芽菜了。”
“真的?终于轮到我了?”任沐霖当下感激涕零,只差没有跪地膜拜。“谢谢,谢谢,太座大人,真是太谢谢你了!”
吟倩换了鞋子,打开大门,刚踏出一步,旋即又回头吩咐道:“别让他越看越近了,免得大了跟你一样变成四眼田鸡!”
“是,老婆!”
门一阖上,任沐霖立即拎起儿子往旁边一搁,自己则一又坐回宝座,并抢来遥控器。
“时间到,该我了!”
“混蛋老爸!”任育轮不满的大声抗议。
***
任沐霖咬牙切齿的强压下想冲刺的,只是,他才刚深吸了半口气,底下的人就发出抗议声浪了。
“不要停啊!霖,不要现在停啊!”
“好,好,我会继续,我会继续,但是,先让我们商量一下,你……”他颤巍巍地又吸了一口气。“能不能多给我一……呃!两千块零用钱?”
“好啦!好啦!你不要停嘛!”
啊哈,A到了!喜出望外的任沐霖,赶紧加足马力奋力冲向终点……
十分钟后,任沐霖彷佛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力地趴在娇妻身上,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吟倩同样也是气喘如牛,连抱怨老公太重的力量都没有了。
良久,他才勉强使了点力翻过身去,顺手将爱妻拉来搂在怀中。吟倩在他的肩窝处寻到最舒适的位置后,不到五秒钟,便找周公爷哈拉去也。
早知道老婆这么好诓,他就不必忍受那么久“哈”烟的痛苦了!任沐霖暗叹不已,可回头一想,不禁又乐得笑开了嘴。既然让他知道这个好法子,以后就不怕缺零用钱啦!可是……一般牛郎的夜渡资好像不只两千块吧?
***
“这是什么?”
任沐霖怞出老婆刚塞进他口袋里的五张千元大钞,诧异地问道。
吟倩喝了一口豆浆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以后每个月多加你五千块零用钱,这是这个月补给你的。”
“五千?可是我……我只是要……”任沐霖讷讷地道,心中七上八下的,不晓得是不是被老婆抓到他使用“床功”诓钱的陰谋了。
吟倩边嚼着烧饼边说道:“我们搬到这儿三年,左右邻居也熟识得差不多了,大家见了面不仅要寒暄几句,也得你奉上我一根香烟,我请你喝罐饮料什么的,男人身边总不能完全没有交际费吧?”
任沐霖几乎要把老婆大人奉如神明了,“老婆英明!”他高呼万岁!
吟倩不禁哑然失笑。
“少来这一套,赶紧去把你的豆芽孵一孵,看看能不能在你去美国之前,怞点时间到哪里去玩玩。”
“没问题!”任沐霖不假思索,立刻答应。
吟倩怀疑地斜睨着他。“确定?”
任沐霖用力的点头。“确定!”
吟倩顿时笑逐颜开。“OK,那我就先去问问同事,看看有哪边比较好玩的。”
片刻后,用完早餐的吟倩带着儿子出门去了,任沐霖立即冲向阳台,全身挂在栏杆上往下望去,不久,一大一小两条身影便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这是他的生活中最大的享受之一。
柔暖的晨光洒落在那两个他心之所系的大小人儿身上,母子俩手牵手笑语着向幼儿园走去。
印入眼瞳内的美好影像在他心中泛滥出一种无限的满足与喜悦感,令他的唇边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意。
他在美国的那几位聒噪的同伴们,闲来无事总爱问他哪来那么多的灵感,可以撰写出那些总是一推出,便迅速窜上排行榜首位的专辑歌曲,无论是感人肺腑、震撼心灵的缠绵情歌,或是愁绪悲怀、喜悦欢乐的伤心恋曲,总会令人身不在己地深陷在歌曲的意境中,怅然泪流或开心欢笑。
他眺望着送儿子走进幼儿园后,再朝传统市场走去的爱妻想着,其实,他所有的灵感都是来自于他们啊!
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欢笑与泪水、争执和痛苦,全都由一颗颗豆芽菜编织成一首首动人的情歌,由一句句深刻隽永的歌词,述说出一个个令人哀伤动容或会心微笑的故事,若说历年来他所作的专辑歌曲,都是他生命的纪录一点也不为过、尤其是那首甫一推出,便立刻登上全美排行冠军,且同时为他赢得葛莱美最佳歌曲奖和全美音乐奖最受欢迎抒情曲项目的“泣血”,便是淋漓尽致的描绘出他生命中,那段最绝望惨然的时刻。
任沐霖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后,再抬眸望出去,朦胧光影中,往事一幕幕的在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