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冬至
屋外隆冬正盛,屋内暖意盎然,就连墙角几盆子腊梅都被那香宠暖炉散发的热意,烘得幽香尽吐。
一时间,满室幽幽飘散着清甜似醉的梅花香气,萦萦绕绕、兜兜转转、缠缠绵绵。
风满楼凝视着面前五彩鸳鸯碗里装盛的雪白汤圆,在桂花浆汤里半浮半沉,阵阵热气袅袅上升。
曾几何时,他的日子变得如斯平淡孤独麻木了?
还是,他的生命从来就是如此无味,只是因为过去有阿灵吱吱喳喳的生动笑语,关怀备至的温暖陪伴,所以才令他感觉到热闹,不孤单?赚钱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刺激和成就感了,赚钱就只是赚进大把大把的银子而已,为风府丰盈饱和的金库再增加另一座,帮风家商业霸图领域再多推进各州各省,如此而已。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心境苍老了不只十年。
你这么辛苦在赚钱,誉田然要多吃好吃的,要常常开开心心的,偶尔喝点小酒放松放松,到达似醉非醉的微醺境界,自律固然重要,但生活贵在适意,这样才叫作人生嘛……
突地,她过去曾说过的话跃现脑海,风满楼胸口一窒,绞拧纠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还吃什么桂花汤圆?
可以和他开开心心吃好吃东西的人已经不在身边,这碗冬至汤圆要他怎么吞咽得入喉?
眼前热雾倏起,风满楼猛一咬牙,冲动地推开窗,劈手抄起碗就将热腾腾汤圆全数往外砸去!
哐啷破碎了一地声响!可是砸毁了这一切,他沉重绞痛的心脏却也没有因此而好过一些。她到底在哪里?她现在可有穿暖吃饱?
她还记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那个约定?
她……她恨他吗?
“阿灵,对不起。”他紧紧抓着窗框,坚硬木头深深陷入掌心内,可掌上的痛楚却远远不及心底的万分之一。“我居然对妳做了这么残忍的事。”
那个该死的老贼苏通海果真卷了章家巨款而逃,还以章府名义向外质借银子,并将章家所有地产盗卖一空。
他誓言就算上天入地,倾尽所有,惊动黑白两道也要将那包藏祸心的老贼捉回来,替阿灵报这个夺家之恨,且以慰章伯伯在天之灵。
阿灵。
一想到她,他的心脏又紧紧痛缩成了一团,全然无法呼吸。
他至死也忘不了那一日她前来求救,却被他误以为又是耍花头,毫不留情狠狠训斥了她一顿,每每想起,他就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是个天杀的混帐!阿灵将她的真心和她的信任全交付给他,可是他却对她做了什么?过去十几年来,几乎无一日待她好,对她的付出更是视若无睹,还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无情狠绝地背弃了她!
悲伤与懊悔日日啃噬着他的心,她临离去时那一眼的凄凉和忧伤,到现在依旧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主子?”
风满楼猛然回头,灼热目光布满血丝。
绍兵看着他,心下一凛,忙低下头禀道:“人找到了。”
他心一跳,黯然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一个箭步向前,急急抓握住绍兵的肩头,“在哪里?”
“主子,小人说的是苏通海,不是……灵小姐。”绍兵声音越来越小。
他脸上神情苍冷了下来,眼底杀气毕露。“他,现下何处?”
大雪,如扯棉拉絮般纷纷落下。家家户户燃起温暖烛光,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倒映了一弯河流。洛阳城里,弯弯曲曲巷弄深处,有座前朝大官当权显赫时建就的豪华大宅院,朱墙碧瓦,深不可测。
苏通海坐在红烛高照,满室暖香的花厅里,舒服地躺在铺着上好织锦绣墩的雕花红木榻上,正听着一班歌妓拨筝弄弦,奏一曲“富贵春”
“老爷,今儿‘大燕祥’的燕窝发得不好,赶明儿咱们买‘庆和福’的,再帮老爷炖盅好的漱漱口。”丰满妖娇的妇人边帮他槌背,边莺声燕语道。
“唔,唔……”原本身材如同姚干瘦的苏通海这一整年来吃胖了,人也显得满面红光,活月兑月兑一副老爷样了。“有心,下回老爷带妳去挑几项首饰,如果晚上再伺候得好,老爷就帮妳娘家置所房子,让妳风光风光。”
“我的好老爷呀,能伺候到您,真是妾身三生有幸。”
“呵呵呵,那还用说?”苏通海笑瞇了眼。“老爷我可是有德之人,自然也是!”
“该死之人。”一个冷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没有人警觉几时门口来了人,而且还是黑压压的一群剽悍黑衣人,为首的是一身白衣、神情冰冷如万载寒霜的风满楼。
苏通海手里捧着的瓷杯瞬间掉落了,泼了膝上一片湿,脸色全吓白了。
“风……风--…少爷…”
“苏‘老爷’,近来可好?”风满楼微微一笑,看在苏通海眼里却惊得魂飞魄散。
“风、风少爷……您、您几时到洛阳,怎么……怎么……”苏通海努力想装出亲切熟稔的笑脸,可瞧起来却比哭还凄惨。
歌声乐声全消失了,歌妓们和苏府下人们一脸惊慌,惶恐地看着黑衣人迅速占据了大厅。
“吃的是老东家的肉,喝的是老东家的血,享这等偷抢拐骗的清福,滋味如何?”风满楼瞇起双眼,沉声喝道:“拿下!”
“是!”黑衣人轰然应声。
苏通海还想跑,可是早已吓得腿软脚软,哪里抵抗得了?三两下便被捆得扎扎实实,所有小妾下人歌妓全害怕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拚命求饶。
“我要的是他。”风满楼锐利目光环视全场一周,冷冷道:“从此刻起,苏老爷不复存在,这宅邸也不再是苏府,而是章府,听懂没有?”
“懂……听、听懂…”
“限你们三个时辰内离开这里,再不许踏入一步!”
“是、是。”所有人连滚带爬,“快走快走…”
“我们回京。”他负着手,淡淡道。
“是!”黑衣人们恭敬应道,押着苏通海,煞气腾腾地离开。
开春,春暖花开。
京师到处盛传着,坑了章家的那个狼心狗肺的账房已经落网成擒,被扔进大牢里去了。
听说这次连朝廷都惊动了,皇帝龙颜大怒,亲下圣旨要腰斩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欺主刁奴!这下子真是额手称庆,大快人心极了。而且人人都争相讨论着,风家少爷有情有义,花下巨款,不辞辛劳地将原来章家的产业宅院全都收购回来,并且依旧记为章家名下。
人人都讨论,人人都知道……
“她知道吗?她都听见了吗?”柳树下,风满楼怔怔地望着桃花初绽如浮霞的林子,想着曾在这儿与她订下的约定。“她知道章家所有产业都已经物归原主,大宅子也再度更名为章府……如果她知道,她听见,那么她是不是也该回家来了?”
这一年来,他派出的人马踏遍大江南北,可就是没有她们母女俩的下落。
阿灵,彷佛消失在人间……
“不……”他痛楚地闭上眼,喃喃低语:“她不能有事,绝对不能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只要一想到她不知流落到何处,盘缠用尽,饥寒交迫的景象,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之后,才幡然领悟到自己曾拥有过的,原来是多么的珍贵?她每天在他跟前打转,带着灿烂的笑眼和快乐的笑容,点亮了他无趣乏味的冰冷世界,可他对她做了什么?
她的热情,他视为鲁莽;她的天真,他视为幼稚;就连她挖空心思的讨好,都被他认定是无知少女的游戏之举。
但说穿了,原来真正无知幼稚、愚蠢又自以为是的人,其实是他!
“阿灵,妳到底在哪里?”
百花深处胡同里。
一个穿着绿袄子的女孩坐在天井,怀里捧着一只大竹筛,正在翻拣着里头红通通的枣子,冬日难得露面的阳光将她脸蛋儿也晒得红通通的,好不可爱。
只是挑拣了一会儿后,她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着一碧万顷的蔚蓝天空,不禁发起呆来。春去秋来,时光荏苒。不经意回头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度过了七百个没有他的日子。
章灵心一痛,随即面色冷硬起来。
那又如何?
从她离开京师南城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断了所有过去的念和愿,从今以后学着好好地爱自己,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别再记着,也不再想起那个让她伤心的人、那些令她伤心的事。
现在的她,已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因为她已经长大了。
气色红润的章云氏端着一盘李子,自屋里跨了出来,一眼就见到正在发呆的章灵。
唉……她无言地喟叹一声。
她家阿灵已经花样年华十八岁了,越大越是出落得水灵灵,菱角似的小嘴儿习惯性地往上轻扬,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笑容可掬的美人胚子。
可是她并不快乐。就算是笑着的时候,也常常会恍了神,或是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自从离开南城,再也没见风满楼后,她就一直是这样的。
最近江南秘密捎来了消息,说琛儿已经订下亲事,不日就要与江南织纺庄的千金成亲了。
真是姻缘天注定,该是什么人的,就注定是什么人的,半点也错失不了。
章云氏心里酸酸的,有些不舍地看着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阿灵,妳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章灵这才回神,转头茫然的看着继娘。
“风……我是说,妳知道‘他’最近又派人四处张贴告示的事了吗?”章云氏在她身边坐下来,递了颗李子给她。
“谢谢阿娘。”她咬了一口丰润多汁的李子,酸得瞇起眼。“好酸喔,今年雨水多,李子应该又大又甜才是,怎么会酸成这样?”
“凑合着吃吧,三钱五斤的李子能有什么好货色?”章云氏倒是看得很开,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不苦就好了,咱们什么酸的甜的咸的都吃,就是不吃苦,妳说是吧?呵呵呵。”虽然失去了财富和地位,但阿娘却变得好豁达、好容易满足呀。
章灵感动地望着笑容满面的继娘。
有舍才有得,相较之下,她更喜欢面前这个乐天知命的阿娘,也好喜欢现在这样闲适快活、无争无求的自己。
“对了,妳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章云氏险些被她岔开话题。
章灵盯着手中吃了一口的李子,喉头更加酸涩起来。“阿娘,妳别又来了。”
阿娘是怎么了?自从知道“他”抓到那个害得她们家破人亡的苏通海,而且还将所有被盗卖质押出去的章家产业全给赎了回来之后,就突然开始对“他”印象好转起来,还时不时在她面前替“他”说好话。
这算什么跟什么?
“不是我,这消息是方儿告诉我的。”章云氏赶紧嫁祸他人。
方儿恰巧自外头收了贩卖绣件的帐款回来,闻言高高挑起了眉,“什么?”
“呃,方儿,妳来得刚刚好,妳不是撕了一张告示回来吗?”章云氏拚命对她挤眉弄眼。
方儿一脸“有吗”地看着她,“夫人确定?”
“当然确定,妳早上还拿给我瞧呢…啊,应该是在我这儿。”章云氏拍了拍两下袖口,随即眉开眼笑,“可不正是在我这儿吗?来来来,妳瞧瞧这是什么?难道是元宵快到了,要猜灯谜不成?”
章灵强迫自己的头转到别处,可是目光却自有意识地偷偷往告示纸的方向瞄去!
上头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几乎令她落泪了。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风少爷好大兴致,在敲锣打鼓上天入地的找人之际,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做灯谜给大家猜。”方儿在一旁闲闲地道。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好像是首诗嘛……”章灵小手轻颤着,目光留恋在上头的字句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别过头去,耸了耸肩,“无聊。”
“妳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章云氏忍不住旁敲侧击。
“天晓得。”
“是某一种约定吗?”方儿不冷不热地问。
“不知道。”章灵站起来,回头睨了她们一眼,“这么想知道的话,妳们自己去问他,顺道回去接受他好心的‘施舍’,去住在他帮我们‘要’回来的房子里,一辈子承他的‘恩泽’过日子。”
话说完,她就径自回屋去了。
章云氏和方儿互觎一眼。
“还是以前呆头呆脑的阿灵好对付多了。”
十五元宵
京城燃起了灿烂花灯,宛若天上星子流泻曳地,美得不若凡尘。全城热闹非凡,人人都竞相观赏各家各院点出的奇巧花灯,尤其今年凤凰神鸟主灯由风府大力赞助,比往年更高更大,也更加精致美丽、巧夺天工。风满楼静静伫立在凤凰神鸟灯下,一张俊脸布满了罕见的忐忑与期待,胃部因紧张而纠结着。
她会来吗?她记得两年前的约定吗?
“阿灵,妳一定要记得,”他喃喃,眼神里透着一抹坚定的光芒。“我绝不许妳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会来的。
从来,她就舍不得气他、恼他、恨他,所以她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来赴约的!
人来人往,有不少姑娘家芳心窃喜地偷偷打量着高大俊俏的他,吱吱喳喳嘻嘻笑笑着,想要鼓起勇气找他搭讪,却又是不敢。
风满楼无视外在的蚤动,所有的心神与意念全贯注在祈求她来赴约之上。
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繁华扰攘热闹在他身畔流转而去。
随时辰光的消逝,夜更深,月影偏西,人潮也渐渐散去,只剩他独个儿清冷寂寥地伫立在原地,依旧不肯放弃等待。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小身影!心猛地一跳,整张脸庞迅速亮了起来。
“阿灵。”他眼眶蓦然热了,喉头噎住。
可是当那身影自陰影中走出来,他脸上的狂喜倏然凝结住。
那是一个小乞儿,边抹着鼻涕边走近他,脏兮兮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团柔得绉绉的纸。“喂,你就是风公子吧?”
“我是。”他勉强掩饰落寞,点了点头。
“有位姑娘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小乞儿再吸了吸鼻涕,将手中那团纸递给他。“她说你会给赏钱的。”
是阿灵吗?
他强自镇定地接过,挤出一抹亲切的笑容。“我自然会有厚赏,可是你得先告诉我,那个姑娘长什么模样?她是不是眉心有颗小小红痣?长得清灵可爱且笑容满面?”
“咦?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小乞儿恍然。风满楼几乎抑不住心头急促狂跳的喜悦,忘情地一把抓住小乞儿,“她在哪里?她往哪儿走了?”“痛痛痛--…”小乞儿杀猪般叫了起来。“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你手劲好大,我会痛啊……”
“对不起。”他连忙放开小乞儿,神情歉然却又焦灼地问:“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她又往哪个方向走了?请你务必要告诉我,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一定要找到她!”
小乞儿龇牙咧嘴地柔着肩膀,哀怨地白了他一眼,“公子,你这么粗手粗脚的,我猜你家小娘子就是被你给吓跑的吧?”
他一顿,啼笑皆非却又悲喜交杂。
“全是我的错。”千言万语酸甜苦辣齐涌上来,最后,他只能低低的喟叹一声。
“反正我把信带到了,其它的我全然不知……公子,赏钱。”小乞儿手一摊,老实不客气地道。
“小兄弟,有劳你了。”尽管心神俱乱,风满楼还是自怀里取出一锭银子给他。
“哇!”小乞儿接过那一锭足足有十两重的元宝,欢天喜地的捧着就跑了。“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
顾不得小乞儿,风满楼急切地打开那张被柔得绉巴巴的纸,上头的字小巧娟秀,果然是阿灵的笔迹。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他像是被当头猛然敲了一记闷棍,震惊痛苦地瞪着上头充满悲伤与决绝的诗句。
她是在跟他永远诀别了。
风满楼心痛得几乎无法站立,大手紧紧钻着那纸团,气色灰败惨然,在这一瞬间,黑暗彷佛对着他当头笼罩了下来!
阿灵,请妳原谅我,请妳不要这么对我!他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再也无法自拔。就算坐拥巨大的财富和倾国的权势又怎么样?失去了她,他的世界再也不具任何意义。
“不。”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努力振作起精神。
她不能这么对他!
他们俩,只能应了这首“生查子”上阙的曲意缠绵、温柔约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下阙的黯然别离失约来回复他!
他不接受,死也不能接受。
“所以妳在京城对不对?”他沙哑低语,再度将纸团打开,深情的目光紧紧盯着上头的一字一句,还有纸张的质地。
纸粗纹浅,略带淡绿,是用蔺草熬煮成浆晾制而成,北城坊间惯常用纸,三个铜钱一大落……
难道,她在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