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定会后悔。
她已经后悔了……
真是中邪了,她竟然还真的成为了凤尔霄的“宫中友人”?!
莫名其妙答应同他做朋友,莫名其妙答应帮他去演一出名为“假情人打倒真表妹”的烂戏,并且就在她眼伤痊愈重见光明的第三天,正式隆重开锣登场──“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
商绿羽瞪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里的自己,一身红艳艳的宫衫、金缕带、玉翘鞋;一头青丝绾成飞凤髻,戴着一顶璎珞百花冠,在发际耳畔叮叮咚咚地垂落荡漾着;玉颈还戴上了金项圈,纤纤玉腕套着十数个金手环,重得她两手都抬不起来。再加上穿的戴的,通身上下累赘物事怕不有数十斤,害她连站都站不稳,只得两个侍女贴身搀扶着。
当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这戏干脆改叫“杨贵妃出浴华清池”算了!
每踏出一步,彷佛有千斤重,剎那间她真有问候他凤家祖宗十八代的冲动。
可是见凤尔霄嘴巴大张,满脸惊艳的表情,瞬间又大大满足了她的女性虚荣心。
冲着这一点,商绿羽勉强把涌到嘴边的咒骂给咽下肚去,冷冷地朝他扫去一记冰冷目光。
“王爷,你是要我配合演戏还是要做商品展示的?”她还是有点不爽。
凤尔霄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张开的嘴巴迟迟未能闭起来。
“霄、王、爷?”
随着她冰冷的呼唤,房内温度迅速急冻成寒冰。
“噗嘶,噗嘶!”一旁的侍女心惊得急急抹脖子挤眼睛,拚命对自家王爷使眼色。
凤尔霄这才回过神,下意识模了模双臂没来由冒出的寒意,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丽人儿。“什么?”
“我只答应作戏,没答应唱戏。”商绿羽冷冷地提醒他。“把我打扮穿戴得像个增强版的少林寺十八铜人,连路都不好走,手都抬不起,你认为,这样我还有那个精神和力气同你那个号称‘鬼见愁’的表妹斗吗?”
“噢。”他再度眨眨眼睛,努力从她打扮过后艳光四射的晕眩感里恢复清醒,咧嘴一笑。“可是妳穿这样真好看,好看极了。”
他的眼睛没被闪盲吗?
“谢王爷赞赏。”她腰都快站不直了,那顶沉甸甸的百花冠更是压得她头痛,不耐烦地问:“王爷看完了,我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卸下了吧?”
“可是妳不穿得气派一点、华丽一点,一出场气势哪能压垮我那表妹呢?”凤尔霄摇了摇头,难掩脸上的忧心忡忡。“妳不知道紫霞表妹她是个……呃,她就是那种……”
看着一张原本俊朗阳刚,自信满满的脸庞,露出那等吞吞吐吐、为难至极的表情,实在还挺伤眼睛的。
但是撇开此刻不谈,她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笑容总是灿烂得像朝阳般闪亮。
每每看着他,商绿羽就不禁后悔、懊恼极了自己双眼为什么不是蒙上的?
如果像之前那些看不见他的日子,她就可以在心底继续将他合理化成那种光长个头不长脑袋的大老粗。
她可以继续说服自己,她是出自于同情才跟他做朋友的,因为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到令人安心。
她甚至可以放心说服自己,只有心思陰险、奸诈卑鄙的她出卖他的份,脑子恐怕不比一碗豆腐脑儿复杂的他,绝对没有影响、或伤害得着她的本事。
但是商绿羽发现自己渐渐没办法不去看他,渐渐没办法不被他影响,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过像他这样的人。
表情十足,笑容满满,生动活泼,热力四射,一举手一投足间,尽是数不尽的耀眼迷人。
尤其是他对人性无可救药的乐观和信心,他那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热情,总是令她在嗤之以鼻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有一些些动摇──这天下,真的存在着单纯善良、只求付出不问回报的好人吗?
人和人之间,不都是充斥着算计、嫉妒、陷害和互相仇视吗?
不,不行,不能再盯着他那张亮晶晶笑嘻嘻的脸瞧,久了头会昏,眼会花,心会乱……
商绿羽甩了甩头,恢复冷静。
满头珠翠跟着哗啦啦清脆响动着,那波光流转的美丽风情,害凤尔霄忍不住又瞅着她发呆,看得出神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两人总算达成协议。
可以不戴璎珞百花冠,可以不戴金项圈,可以褪下两手那串串沉重的金手环,但金丝绣花大红罗衣不能换下,额上的精致花钿也不能拿下,发髻更缺少不得几支玉簪来增添珠光宝气。
“还有,我要蒙面。”商绿羽及时想起自己晶才人的身分,心下暗道好险。
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她容貌再出色,也不见得人人都识得──像凤尔霄就压根不晓她是谁,可事怕万一,她不能冒着被拆穿身分的危险,就那么大剌剌地在紫霞郡主面前晃来晃去“为什么?”他一呆,随即头摇得跟波浪鼓没两样。“不行不行,那还有什么搞头?”
她耸耸肩,“让我以轻纱蒙面,或王爷您另请高明。”
“那还有什么看头?”凤尔霄脸上浮起为难之色,半晌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嘀咕:“女人家怎么都这么难搞?”
“王爷是同意了?”
“本王有说‘不’的权利吗?”他哀怨地睨了她一眼。
商绿羽紧紧咬住下唇,极力忍住嘴角频频想往上扬的冲动。
“咦?”他却眼睛一亮。“妳方才是在笑吗?”
“王爷眼花了。”她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他眨眨眼,“说的也是,要妳笑就跟要妳命没两样。”
她的嘴角又微微颤抖,只得别过头去,重重呛咳了两声。“嗯咳!”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急惊风似地匆匆跑了进来。
“禀王爷,紫霞郡主到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商绿羽觉得好像瞥见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尔霄有一剎那想往桌子底下钻的动作。
但见他高大身子微微一晃,最后还是强自忍住了。
“有那么严重吗?”她忍不住嗤了一声。“胆小鬼。”
“这是紫霞妹妹。这是我未婚妻子。”
匆匆介绍完,凤尔霄很瘪三地托辞和太子有约,立马溜得不见人影。
──是不是男人哪?
商绿羽对他的好印象和男子气概瞬间倒扣三百分!
不过就是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有什么可怕的?
她慢条斯理转过头。只一眼,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凤尔霄为什么要她打扮得满头珠翠、通身累赘,这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了。
但是他错了。
就算她顶着方才那百上加斤的金珠宝贝,依然不足以和面前这位“金枝玉叶”相比。
“那个……”商绿羽清了清喉咙,微瞇起眼,勉强对着那团金光闪闪的人形物开口说话。“紫霞郡主请坐。”
名字取得好,果真是紫气东来,霞光万丈。
“妳谁呀?”紫霞郡主不悦地一挑点上了金粉的眉毛,伸出戴满了璀璨宝石戒子的玉指,指着她的鼻头哼气。“这霄王宫是妳说了算吗?我是来找我霄哥哥的,这宫里只有霄哥哥能这样对我说话,妳算哪根葱哪颗蒜哪?”
听说皇族近亲通婚就会有这个困扰,会不时冒出个血统纯正却严重脑残、极度自大的后代来。可怜。
“方才霄王爷说的话,郡主像是没听清楚?”商绿羽保持微笑,好整以暇地问。
“霄哥哥说要去找善哥哥,我怎么会没听见?”紫霞郡主骄傲地仰高下巴,却差点被头上沉重的百鸟朝凤金冠给扭伤了颈项。“噢!”
“郡主,妳要不要考虑一下换顶轻一点的金冠?”
话说回来,哪个姑娘家──就算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也一样──会戴着那么正式、用纯金打造的金凤冠出门的?
不只这样,这位紫霞郡主像是将自家府里全副家当都给穿戴上身了:火红珊瑚长珠子绕于胸颈间不够,再加一条翡翠玉珠项链,再一串玛瑙的,还有一串滴溜溜的明珠链子。腕上套着的玉环足足一二十只,十指戴着的宝石戒子也有七八枚,外带套在小指上的纯银镶玉指套,拿来练弹指神功想必好用得紧。
郡主全身不酸,她却是光看就累了。
“妳是眼红嫉妒本郡主这顶金凤冠吗?”紫霞郡主忍不住得意洋洋地道:“哼,这顶巧夺天工的金凤冠可是我父王重金礼聘京师名匠打造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么一顶……啧,跟妳这种俗人说这些妳也未必懂。喂,妳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胆敢出现在我霄哥哥的宫里?”
商绿羽确定紫霞郡主的记性真的很差。
“霄王爷不是说了,我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她似笑非笑的重复一遍。
“放屁!霄哥哥有未婚妻子,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紫霞郡主怀疑地瞪着她。“妳当我是傻子,妳随口诓我,我就信吗?”
“我会诓妳,可妳霄哥哥总不至于骗妳吧?”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哈!这妳就错了。霄哥哥隔三差五的就会来上这一招,不稀奇了。”
什么?
商绿羽晶眸微微瞇起。
“他呀,上次就不知去哪儿找来了个青楼名妓,也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带到我面前,说是他新纳的侧妃。”紫霞郡主显然早就见怪不怪,轻蔑地撇了撇唇。“还有上上次,他胡乱拉个宫里的侍女就说他们俩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已经花前月下互订终身了,结果呢?还不都是演猴戏给我看的?”
面纱后的绝艳脸蛋倏然一僵,商绿羽所有的好整以暇瞬间消失在突如其来的愤怒里。
原来她并不是第一个陪他演这出戏的“朋友”?
“我是不知道霄哥哥又在搞什么鬼啦,可我俩的亲事自小就订下了,是皇上和我父王说好的,不管霄哥哥怎么反抗也没用。”紫霞郡主一昂头,那张打扮得过度华丽可笑的脸蛋散发着尊贵傲气。
商绿羽脸色陰沉如山雨欲来。
“他这辈子是娶定我了,我这辈子也嫁定了他。我不管妳是哪儿来的九尾狐狸精,识相的话,最好自个儿乖乖离开他,离开霄王宫,省得留在这儿自取其辱。”
紫霞郡主尖刻跋扈的威胁对商绿羽而言不痛不痒,可她话里字字真切的现实,却活似掴了她一巴掌。
凤尔霄这是在耍她吗?
她眼神寒若冰刀。
“所以呀,妳最好现在就夹着尾巴自个儿──”
她真是受够这些人了!
“郡主,”商绿羽硬生生截话,一挑柳眉,面带嘲弄地望着紫霞郡主。“多谢妳的金玉良言,可小女子怎么觉得,这些话倒像是郡主说来自我安慰的呢?”
“妳、妳这是什么意思?妳是说本郡主在说谎?”紫霞郡主勃然变色。
“不管霄王爷心底是怎么想,可至少有一点是真实无误的,”商绿羽顿了顿,脸上浮现一抹冷笑。“王爷如果对这门亲事满意,又何须三番两次演戏给郡主看?甚至连青楼名妓、宫里的侍女都给拖来蹚这淌浑水。同为女人,我都替郡主您觉得不值,难堪了。”
“妳──”紫霞郡主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被她字字诛心的话气得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能让一个男人宁娶阿猫阿狗阿珠阿花也不肯娶妳,郡主,您也可算得上是当世奇女子呀!”
“大、大胆──”
“郡主今儿难得打扮得这么漂亮进宫,就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商绿羽优雅地起身,懒懒地睨了她一眼。“等到天黑,说不定霄王爷就会回来了。啊,不过小女子得提醒您一句,入夜宫门就下钥,郡主当心回不了家。”
紫霞郡主怒瞪她,“妳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
“郡主耳力果然不好,霄王爷才特别叮咛过──我不正是妳未来皇嫂吗?”她淡淡反嘲一句,举步离去。
“什么皇嫂!别做妳的春秋大梦了!”紫霞郡主暴跳如雷。“妳、妳要去哪里?本郡主话还没说完,妳竟然敢走──”
走就走,谁怕谁?
商绿羽抛给她一抹冷笑,自顾自拂袖而去。
“妳好大的狗胆!妳给我回来!霄哥哥是我的,妳听见没有?霄哥哥永远都是我的……”
离了身后那大吵大闹的大厅,商绿羽拾阶而下,款摆生姿、莲步曼妙地走入花林柳荫之中。
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渐渐凝结,眼神渐渐冰冷。
原来在她之前,早有青楼名妓、宫中侍女和他一起唱过这出“未婚妻”的可笑戏码了?
而她商绿羽在他的眼里,也不过就和宫里宫外其它的闲花野草没两样,是吗?
朋友。
多么可笑,她竟会相信了在这心机四伏、人人为自己利益算计的后宫里,还存在“朋友”这种神话?
他热情纯真的笑容、灿烂耀眼的眼神,口口声声“朋友就是两肋插刀”的话语,以及令她情不自禁被深深打动的诚意,在这一刻变得何其讽刺!
原来她才是个可以被随手拿来利用的真傻子。
商绿羽身形一晃,小手及时扶在一旁的树干上,用力掐握到指节微微发白,胸口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了,她几乎感觉到疼……
后宫无净土,就连在这霄王宫里也一样。
拜紫霞郡主大发脾气大闹霄王宫所赐,商绿羽得以趁乱悄悄离去,循路回到了她的水晶阁。
数日不见,再见那清冷幽静的偏僻住处,她突然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不,是兜兜转转这一回,她才知道自己的命运终究是改变不了的。
她还是注定得囚禁于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金丝笼内,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直到她的美色随流光消褪,不再是一项能供作他人尽情利用的武器。
商绿羽静静走入圆月拱门,方步过小桥,就见到坐在门坎上,偎着门柱打瞌睡的侍女罗罗。
她不禁暗暗苦笑。
看来罗罗果然学乖得快,这么快就不把她这主子的生死安危当一回事了。
“果然无情的人才是世上最有福的。”她涩涩自嘲。“不是吗?”
她没有惊动罗罗,径自绕到楼阁后方,无声接近厨房──朱大娘面色凝重,正伏在厨房里的木桌上书写着什么。
“不用通知‘大人’了。”商绿羽伫立在门边,冷冷地开口。
“小姐?!”朱大娘猛然回头,又惊又喜。“您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老奴担心极了,还以为您──”
“以为我死了吗?”她自嘲地笑笑。“怎么会呢?只要‘大人’还不许我死,我就死不得。大娘,咱俩的命可从来不是捏在自个儿手上的,不是吗?”
朱大娘沉默了,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说句实在话,‘大人’是太小心谨慎了,就算不派大娘来监守我,我也没本事上天入地,翻出他老人家的手掌心……”商绿羽双手抱臂,嘴角那一朵倦世的微笑隐隐,眼神却全无温度。“他又何必让大娘来枉作小人呢?”
“小姐,老奴是自愿的。”朱大娘无奈地笑笑。“‘大人’对老奴一家恩重如山,老奴粉身碎骨尚且不足以报答,如今只是帮‘大人’做些跑腿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姜是老的辣,就连对我也是这么口风严谨滴水不漏的。”她冷冷一笑。“绿羽还真是得向大娘妳多多看齐才是。”
她,心修练得还不够冷、不够硬、不够狠。
否则,又怎么会被一双热情的眼眸和灿烂的笑容给支使得团团转?
思及此,她的气息有些不稳,下一刻才恢复如常。
“小姐,您失踪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否则就算老奴想维护,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朱大娘语带警醒,随即又迟疑地问:“不过小姐这几日究竟……”
“你们不是常要我找机会多接近皇上吗?”商绿羽轻垂长长睫毛,掩住眸底冰冷的恨意。“这几日我可不正是在‘努力’吗?”
朱大娘眼睛一亮。“小姐的意思是,您见着皇上了?”
“要见皇上谈何容易?否则这后宫里的三千佳丽也就不会等得满心哀怨,个个心理不正常了。”
朱大娘一怔,惊疑地问:“那小姐您是……”
“我见着霄王了。”
“霄王?皇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凤尔霄?”朱大娘顿时喜上眉梢。
“是。”她凝望向远方不知名处,低声道:“就是他。”
“小姐,对象若是霄王爷,或许妳可以把握这个机会──”
“我的对象就只能是皇上。”她涩涩地笑了。“妳忘了吗?”
“‘大人’的目的是想要小姐登上青云之路,将来壮大家族、光耀门楣。既然小姐始终未能得见皇上圣颜,那么,或许将目标放在权势仅次于皇上、十九皇和太子之下的霄王,反而能收奇效也不一定。”朱大娘盘算着。
“我累了。”商绿羽不理会她的话,冷冷的转头离去。
朱大娘脸上一阵火辣辣,暗暗咬牙。
“得意什么?不过就是服侍皇家的高等娼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