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志旺盛兼棋高半筹的谈珠玉,那一局,自然是赢了。
然而再度败在她手下,商岐凤却丝毫没有着恼之色,只是慢慢地喝完那杯花香幽远的茶。
“这茶有名字吗?”
“妾身将它取作‘胭脂醉’。”她轻声道。
“胭脂醉。”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片刻后,点了点头,“我会让人送新帐册来。”
“是。”谈珠玉屏住呼吸,心口灼热膨胀了起来。
三日后。
谈珠玉紧紧地拥着那本厚厚的、簇新的,还透着一缕新印墨香的帐本,胸口激动震荡得不能自己,心头滋味酸甜苦涩、复杂万千。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虽然目前还不能够成为掌管他所有生意的总帐房,但只要从这笔贩茶的买卖好好做起,她有把握,一定能教他刮目相看!
终于,她又朝那复仇的愿望迈进了一步。
最令她欢欣莫名的是,自那一日之后,商岐凤虽然不至于从此便夜夜在她的蔷薇轩留宿,却至少隔个两日就来与她对弈一局。
显然惯尝胜利滋味的他,实在不甘十局里只能胜那么一两回,就因为不服气,所以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前来向她下战帖。
虽然他双陆棋艺的确略逊她一筹,然而他却是个光明磊落的真男人,并未因此恼羞成怒,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静内敛。
且三局弈罢,黑子尽没,却绝不恋战,明日再重设新局。
见他这般专注用神,她也由一开始的心存图谋,渐渐恢复了往日沉浸于弈棋对战时单纯的热血沸腾与快乐。
谈珠玉开始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候着他来下棋。
她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好似已经有点太在意,也有些太期待他的到来了。
这一晚,商岐凤眼见己方的黑色马头子儿就要先驰得点,大获全胜,没料想半途她异军突起,白色马头子儿再度横扫千军。
“单为这手屡战屡败的双陆,我就该杀你灭口。”他低头看着输得落花流水的一局,饶是向来气定神闲,也不禁开口戏谑。
谈珠玉闻言不由得莞尔。“那不行,爷会后悔少了一名可敬的对手。”
“我知道。”他叹了一口气。
瞧他英伟的脸庞竟浮起一抹小男孩般的懊恼之色,谈珠玉不禁有几分好笑。
谁相信堂堂的南方商业霸主居然也会有这样赌气的时候?
“下次吧。”她嫣然一笑,忍不住好言好语道:“以爷这么睿智聪颖,说不得下回就杀得妾身片甲不留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他一挑眉,怀疑地瞪着她。
“妾身岂敢呢?”她赶紧指天誓日。
他浓眉打结,霸气的面上有一丝悻悻然,“明晚,再来三局!”
“是,”她抿着唇儿偷笑,“妾身明晚必定备妥棋局茶点,候爷指教。今儿,确实是太晚了。”
因他二人棋下得太过专心,不觉夜已过三更。
谈珠玉娇慵地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收拾着马头棋子儿,云鬓微松,一绺发丝垂落在凝脂般的雪白颈项。商岐凤眸光灼灼地凝视着笑靥若花、娇懒可爱的她,陡然冲动地涌起火焰。
他就要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大掌直接溜过玉颈探入,握住那莹白乘软的,听着她按捺不住的娇喘声吟,他的眸色变深了,大手终于抬起——
可见她像个小女孩般眨着眼儿,歪着头,甜甜地望着自己,他突然又有种下不了手的感觉。
他疯了不成?
“夜深了,早点睡去吧。”他心头飘过一丝烦燥,想也不想地,胡乱柔了柔她的头,随即猛然起身,转头大步离去。
谈珠玉却呆住了。
她举起手,傻傻地仿效着他方才的动作。
“他刚刚那样……是在模我的头吗?”
那么陌生却又熟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宁馨和备受宠爱的滋味重重撞进了她胸口,一股又热又酸、又甜又痛的暖流在她心底奔窜了开来。
鼻头没出息地酸楚,眼眶不争气地灼热,喉头有团什么紧紧梗住了,想哭,却又咬牙忍往。
自从爹爹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像他这样用温暖的大手怜惜地模过她的头了。
想起爹爹的音容,她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这里的目的。
都是为了报仇。
记住,她不爱他,她完全完全不爱任何男人,她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将来报仇铺路!
紧临太湖畔那一处典雅秀丽清幽的茶楼,名唤“采荷居”,楼高三层,太湖风光可尽收眼帘,兼之茶品细点小菜闻名江南,乃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必到之所。
三楼最昂贵也最好景致的厢房里,一身玄衣银腰带,伟岸卓尔不凡的商岐凤气定神闲地呷着酒,深邃眸光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望着对座之人。
“王爷好兴致。”他放下了那还余小半杯,清甜冷冽却不甚醇烈、不合脾胃的汾酒,淡然道:“今日如何得闲能召见草民?”
“别人还罢了,今日能邀得商东家赏脸喝这一杯酒,”对座英俊尔雅,谈吐笑语风流的竟是当今权势倾天的静王。“本王也算是小有面子了。”
静王乃当今万岁爷御弟,素来受皇上深切倚重为股肱心月复,近年来坐镇南方,名义上不提,私底下也隐然是个掌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了。
纵横商界,富可敌国的商岐凤自然少不了常与这位静王有过“招呼”的机会。
“王爷客气了。”
向来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静王下帖相邀,当然不为单纯共饮一壶浊酒。
静王笑容可掬的开口:“你我已是老旧识了,实话一句,本王对商东家向来是十分敬佩的,想商东家势力触及大江南北,往来运输四通八达,所到之处就连朝廷也有不能及,就连皇上,向来也甚为赞赏器重的。”
“谢万岁谬赞,岐凤不敢。”他嘴角微微一牵,眸光闲适,语气却谨慎。“王爷有话直说无妨。”
“快人快语,好说好说。”静王笑吟吟地问:“商东家深谋远虑,心计过人,自该知道你势力庞大至此,恐易受人惊妒,易生口舌闲语。不过当今皇上圣明天子,宽容大度,自然是不会信及那些小人闲话,只是为免瓜田李下之忧,所以本王是想,由朝廷出面,入股商东家凤徽号总买卖中的二分子如何?”
“没想到王爷国务繁重之际,犹得客串掮客,着实辛苦了。”商岐凤眼底嘲讽之色浓厚。
“唉,本王自知做这仲介之人,一个弄得不好,就活生生像个拉皮条的。”静王眨了眨眼,语调轻快,自我解嘲道:“可没法子呀,一边是故交好友,一边是朝廷皇亲,可为了利上加利,势上联势,明知这事难办,本王少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蛮干一回了。”
“王爷好快口,倒教商某无言以对。”他四两拨千斤地回道。
“商东家,这事儿明着看,的确是有那么点以官欺民的意味,可是老实说,有朝廷撑腰,将来商东家行遍大江南北,银货畅通天下,一门独霸,谁人敢多说一句什么?”静王意态悠然,笑容满面,好言分析利弊。“对不?”
商岐凤心知肚明,凤徽号称霸商界,年年赚进的净利何只千百万两?而国库虽丰盈,可和凤徽号光是一年的进帐相比,也得退居第二。
朝廷想插旗占上两分利,自然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照理说,有朝廷为靠山,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惜他素来性好自由自在,布局夺利进退之间,最痛恨受人掣肘,若商家事业有他人势力进入,虽说小小两成股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毕竟对方是朝廷,背后一整个国家,动辄有官样文章滋扰,甚是烦人。
坦白说,他并不想到最后被迫翻脸不认人。
商岐凤脸上掠过一丝噬血的狞笑。
虽说没什么不可以,但目前来说,和朝廷翻脸,尚无此必要。
静王久历大风大浪,宫内倾轧斗争更是司空见惯,可不知怎地,瞥见商岐凤唇畔那抹笑,却不由自主心下凛然。
“唉。”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皇兄还直是出了个好大难题给本王呀!”
“王爷此番盛情邀饮,赏太湖风光,商某甚感荣宠。”商岐凤嘴角抿了抿,“听说近日朝廷大军粮草欲押赴北疆,若王爷不弃,凤徽号旗下天字驼队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商东家此话当真?”静王眼晴倏地亮了。
“商某人向来言出必行。”他盯着静王,意有所指地道:“就不知王爷赏不赏这个脸?”
静王笑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本王又一向软硬通吃,好说好谈好沟通,商东家尽可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面对这位南方商业霸王,可是半分也硬碰硬不得。
投石问路,见好就收,他可是很懂得应对进退的道理。
“谢王爷成全。”
“哪里哪里。”静王笑得好不善良。
商岐凤却是半点也不会小觑眼前这只玉面狐狸笑面虎。
能在短短五年内击溃摄政王,辅佐皇上登上大统,掌握皇柄实权的最大功臣,决计不容任何人轻觑了去。
不过自动请缨押运粮草,明着像是商家吃亏了,然而,一旦拿到畅行无阻的通行皇令,往后凤徽号麾下商队,就能舍下私道,大大方方走坦荡平稳,可供驷马并驰的官道,如此足可缩短四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货畅其流,讲求的便是快捷迅速,原本放眼商界驿旅同行,早就无人能与凤徽号匹敌,况且今日得此方便,也就能够吃下更多的生意。
既利人又利己,还能做下天大面子给朝廷,一举占尽三利,他何乐而不为?
数日后。
渡船头畔茶馆里,一抹天青色罩头披风下的窃窕身形默默坐在角落一桌,玉手轻捧着茶碗呷了口清冽龙井。
一名简单服色装束的老汉在她面前入座,还未开口,喉头已发紧。
“铁叔叔,谢谢您在烟凌渡关口帮我押住了那批货。”谈珠玉抬起头,轻声开口致谢。
“大小姐……”铁总兵摇头,有些哽咽,“是老铁回来得迟,教大小姐吃苦受罪了。”
“您去年底方自北方大获功勋调派回南,而我爹娘的事……都过好些年了。”她反过来宽言相慰,“沧海桑田,世事更迭,本就不是人力可挽回。您惦着昔日与我爹爹的故交旧情,这一遭的拔刀相助,我已是感恩戴德万分,还累及铁婶儿,白白担了悍妇的恶名。”
“这点子事有什么的?”铁总兵叹了口气,“当年我受同僚诬告,险险获罪流配边疆,若不是三爷仗义解囊疏通了上头,老铁哪还有今日?所以别说是我老铁,就连你婶子也说了,三爷这份恩德不报,我们夫妇俩还能算是人吗?”
“爹爹当年相交满天下,可如今也只剩铁叔叔这一个知己的热心人了。”她淡淡一笑。
“大小姐,容老铁多嘴说一句,三爷的身子虽然不挺扎壮,可也不是什么三痨五伤的,当年怎会匆促急病而亡?”铁总兵义愤填膺,钵大拳头握得死紧。“还有三夫人,最是温婉娴秀的,又如何会与外人有私?方秀才在事发后隔日也悬梁自尽,我问过邻居,人人都说那晚曾听见他屋里有碰撞巨响,显是有人要——”
谈珠玉一手搭住铁总兵的掌背,低声道:“铁叔叔,我都打听过了,我明白。”
他一震,老眼睁大。“原来真是——是——”
“铁叔叔,您老放心。”她嘴角微往上扬,不知怎地,那抹笑意却令铁总兵胸口一寒,打了个激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谈球玉早对天立誓,谁人害我家破人亡,就算是骨肉至亲,我也必将之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铁总兵心底复杂万千,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地望着她。
他识得大小姐的那一年,她年方三岁,还是个成日依依三爷膝下的粉雕玉琢小小人儿,稚女敕可爱得不得了。
可一晃眼,谁料想得到如今……唉。
“无论如何,大小姐将来有用得着老铁之处,只要吩咐一声,老铁火里来水里去,若有皱个眉儿,就不是好汉!”他慨然拍胸应允。
“谢谢铁叔叔高恩厚情,珠玉在此先谢过了。”她美眸浮起一抹水色,随即眨去,笑了。
在见过铁总兵后,谈珠玉在茶馆里又坐了一盏茶辰光,一名笑脸迎人的胖胖妇人在为她添茶抹桌面的时候,趁人不觉,在她面前放下了一只纸封。
“玉姑娘,老包要我代他禀您一声,那三船蚕茧共售得三百两银子,凤徽号付给的赔偿金计五百二十两银子,银票都在这儿。”
“有劳了。”谈珠玉不动声色地收下,玉手递过一只素色囊袋,另给了胖胖妇人一锭足二两重的银子。“请代转给包先生。还有,这二两银子是茶资。”
“谢玉姑娘打赏。”胖胖妇人郑而重之收下。
自窗外望去,大河烟波浩渺,鼓帆篷船来来去去,其中有无尽巨大银货流淌而过,有无数商人的辛苦血汗,还有那些背后孤寂寥落、独守空闺的家室妻小。
帆过船返,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而她,是为了无止无境的恨……
自那一日获得商岐凤首肯,接下责成胭脂醉茶砖买卖的大小帐目权力后,谈珠玉精神抖擞地使出浑身解数,不但将一条条帐目盘分列纪录得清清楚楚,甚至也将路上船夫伙食、茶资、薪饷外加打点沿岸关口的特费算计得分厘不差。
她甚至提议负责的掌柜沿着顺流在川花镇上采买焙茶用的花卉,原产地所出的花材又比原价便宜了三成,种种筹划盘算之下,不单压低了成本,还足足为这笔丰厚利润额外添加了数千两的收益。
而当首批胭脂醉大获好评,尽数于海外贩售一空,对方甚至抢着和凤徽号订下一纸长期供货的钜额合同,至此,谈珠玉经商能力可说是展现得十分成功。
她在商府中的地位急速跃升,商岐凤面上虽然未曾加以夸赞,却已慢慢将一些其他路线的买卖商务交由她处理,暗中观察她的行事。
她也十分精乖,当他破例准许她在众大掌柜议事时,在一旁斟茶伺候默默吸取经验,偶尔他也会淡淡抛给她一句:“以你看呢?”
“是。”谈珠玉恭顺地欠身,先会思索片刻,这才娓娓说出几句精辟中肯的想法,最后仍不忘浅笑自谦,“贱妾才思浅钝,若有说得不对的错处,众位掌柜当听来笑笑也好。”
可她所思所想之策,通常与他不谋而合,且一针见血。
商岐凤眼底透着一丝赞许,但也只是点个头,尔后环顾众人表情:有惊为天人的,有心悦诚服的,自然也有满眼嫉妒,忿忿不平的。
很好。
是人才,方招嫉,若是庸才,怕连被人多瞧一眼的兴致也无。
他缓缓呷了一口胭腊醉,心下颇为满意。
谈珠玉将残了的茶汤倒于一旁青瓷茶海里,再度冲入滚烫热水,烫净壶身,皓腕葱指,起手翩翩,优美得如同一首诗。
但她灵透如晶玉的眸光却时时流转投望向主座之上,深沉镇静、运畴帷幄的他。
纵然在浓眉略蹙,神情严肃得令人心惊胆战之际,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不去看着他,流连着他的一挑眉、一沉恩。
她看他看得专心到烫了手也不自知。
议事方罢,众位掌柜恭敬退去,谈珠玉这才恍然梦醒,低下头,急急地收抬起茶具。
一方雪白帕子出现在她视线内,“爷?”她迷惘抬头。
“拿去。”
“呃?”她仍是迷惑不解。
商岐凤浓眉不耐地纠结了起来,紧绷着脸,索性拉过她的左手,稍嫌粗鲁笨拙地用那方帕子将她微微发红的手背扎裹妥当,在上头打了一个难看至极的死结。
结束之后,他随即拂袖而去。
这是包扎还是惩罚?
谈珠玉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再低望着被密密缠绕打结的左手,心口不知怎地有点发涨,有点刺痛,又有些酸酸的、热热的。
她这是怎么了?
桃花神情陰郁她啜着一杯蜜酿的果子酒,可此刻妒火中烧的她,完全喝不出半点儿滋味。
终于,再也忍不住一甩银杯,酒汁儿溅得四处都是。
“那小贱人直以为她攀上高技去了?”桃花咬牙切齿,盛怒难消。“爷充其量不过丢给了她几根骨头啃啃,她便抖起来了,自以为真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了?”
“妹妹,爷向来最是精明的,可那狐狸精肯定有妖术,竟迷惑得爷一时昏头,非但把苏州十处分支店铺的帐由她盘管,日前还将本季最大的一笔买卖交托到她手里……”苏州大掌柜火上浇油,忿忿不平地道,“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说不定全凤徽号南北四十六州数百家总店分铺都落到她手里去了!”
“大哥,你们也真是饭桶,一个没脚蟹似的女人,你们难不成还真输给了她不成?”桃花一口恶气全向兄长发泄去。
“你怪哥哥?”苏州大掌柜顿时尴尬难堪了起来,好不恼火。“她还不都是倚仗着爷的宠爱?我说妹妹,你进府也一年多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能拢络住爷的欢心?再不,你肚皮也争气些,早早怀了爷的骨肉,届时当家主母的宝座就非你莫属——”
“你懂个什么?”桃花脸色又青又白,又恨又气地尖叫,“每回侍夜之后就得喝一碗防孕的汤药,别说孩子了,我就是连颗蛋也甭想怀上!”
苏州大掌柜倒怞了一口凉气。“当真?”
“自然是真的,谁有那个兴致同你说笑?”桃花深吸了一口气,陰森森地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府里任凭哪个妾室都得喝那碗药,就连那个小贱人也不例外。”
“那就好,那就好。”苏州大掌柜霎时松了口气。
“好什么?”桃花恶狠狠瞪了兄长一眼,随即狰狞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府里这些女人都是一根棉绳上拴的蚂蚱,谁也不想眼睁睁瞧那贱人耀武扬威,这早晚有她好受的,哥哥就等着看吧!”
“妹妹的心计手腕,大哥向来是佩服得紧。”苏州大掌柜搓着手,兴奋道,“那就等妹妹的好消息了。”
“知道了。等会儿让蕊儿带哥哥打边门出去吧,别给人瞧见了。”桃花不忘小心叮嘱。
“放心吧,哥哥自理会得。”
春末夏初,蔷薇密密满满地开了一园的嫣红姹紫、醉香迷离,瑰艳得不可方物。
见花开得如此美,又嫌屋里太气闷,谈珠玉索性让若儿帮忙搬了厚厚帐册,连同文房四宝一起到花朵如海的园子里。
精致的花台内,一袭红裳衬得肌肤如雪似玉地莹白透亮,她一头长发绾了个松松的团髻,只用一支珊瑚簪子别住,余下的一绺青丝慵懒地垂落在颈后。
她低头看帐,专注不己。
一旁随侍的若儿偶然抬头,见到那远远踏步而来的高大身影,神情一喜,正要开口提醒主子。
商岐凤随手一摆,若儿会过意来,忙乖觉退下。
他并未走近,就是隔着漫漫花海,隔着幽幽花香,静静地凝望着花间纤巧美丽的她。
她低垂颈项,凝神专注地执笔书写着,不时搁下笔,纤纤十指灵活地拨弹着算盘珠子,摇了摇头,再度提起笔在帐册上画圈儿批注些什么。
有时候像是做得有些累了,她会疲惫地柔柔眉心,闭目须臾,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当真这么拚命?
他注视着她,心底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不是滋味。
但以一个东家而言,能拥有这样的伙计,当属幸运至极。
他没有打扰她,尽管胸口鼓动着想再次触模她丝般雪肌的冲动,想再尝到她甜润诱人的气息,回味那抵死缠绵交欢至极致的滋昧。
然而破天荒地,他却有一丝踌躇了。
虽然不论于公于私,她都是他的人,但他生性不喜将事情过度复杂化。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好的人才却难寻。
他不想今夜睡了她,明夜又另寝他房之后,却惹来不必要的醋海生波,令她有借口将满腔幽怨发泄在生意上,徒生枝节。
他并不怕事,只是嫌烦。
最终,商岐凤还是悄然离去。
亲自去向苏州管事的大掌柜要了当月帐本的谈珠玉,在回程的软轿上,想起方才大掌柜那阳奉陰违的嘴脸,不禁有些疲倦地吁了一口气。
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唉,罢了。
只是她感到疲惫,倒也并非因为和那些势利之人打交道的缘故,而是这些天里,心底始终挂着一件心事——
商岐凤已经整整半个月未曾在她的蔷薇轩过夜了。
虽然每隔两三日,他还是会在晚间饭毕,前来寻她下三局双陆,但每每到新月初上就起身离开,丝毫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他真的已经厌弃我了吗?”她心情沉得像是压着重物,自言自语,“一定是吧?”
否则,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该怎么去想……
就在此时,轿身微一倾斜,谈珠玉惊然回过神来,紧抓一旁,问:“怎么了?”
“回主子,是条轿带断了。”随轿的若儿忙掀帘解释。
“小的先把轿子扛到一旁,”轿夫在外头紧张地禀道,“还请玉姑娘在轿里稍候,小的马上让人买轿带去!”
“不要紧,慢慢来吧。”她松弛下来,索性趁空看看窗外繁华街景,人来人往。
果然是太平盛世,人人脸上都带着优闲愉快的神情,小贩起劲地嚷嚷叫卖,绑着冲天炮辫子的小丫头抓着糖葫芦在人群里快活地钻来钻去。
囡囡。
她心口像是被猛然踢中了一记,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鼻头更是迅速酸楚湿热了。
不,不能现在,不是现在。
她现在还不能去回想爹娘和囡囡,现在是大白天,是她武装自己和生活战斗的时刻。
谈珠玉死命掐握着拳头,直到指尖掐得掌心几乎渗出血来,好不容易才勉强压制下那就要将她吞噬的痛苦。
慢慢地,她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怎么了?”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响起。
她几疑自己耳朵听错,霍地望向轿门。
“爷?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苍白小脸涌起了淡淡红晕。
“路过。”商岐凤淡淡地道,皱了皱眉,“你的脸色像死人。”
她苦笑,下意识地模了模颊边。
定是丑板了,此时怎偏偏教他撞见?
“来。”他朝她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下,怦然忐忑又微带迟疑地将小手放在他宽厚匀称的大掌里。
他的黝黑和她的雪白,他修长的手掌足足有她的两倍大,他暖得惊人的掌心温度和她指尖长驻的冰凉……
他是个冷漠强势又危险的大男人,却有着如此温暖的一双大手。
不知怎地,方才那绝望得几乎将她打沉的冰冷痛苦,在这一瞬间仿佛也因而消散蒸发了大半。
她被他牵着下了轿,绣花鞋站稳地面的那一刹,掌心陡然一空,他已收回了手。
谈珠玉怅然若失,随即振作起精神,这才瞥见了那顶檀木青帐的大轿,还有静静护卫在一旁的那名高手与四位轿夫。
原来他是特意停下轿来的。
她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奇特神情,心窝又是一热。
“饿吗?”他淡淡问。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商岐凤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高大挺拔身子抬步率先行。
谈珠玉没有问他要去哪儿,也没有问他自己能不能跟,不知不觉,自然有股默契般,她款款轻移莲步,默默地跟随在他身后。
他的步伐很大,一步抵得过她三步,可似有意无意地,他脚步放缓了些许,从客地保持在她能跟得上的距离。
那名高手特意落后他们十步遥的距离,沉默而忠心地警戒着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