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 第一章 作者 : 梁凤仪

父亲死了。

利通银行行政总裁何耀基把电话接至加拿大给我时,我正在富德林银行温哥华分行的会议室内举行董事常务会议。

父亲雄图大略,兼有远见,早于一九八三年注资成为富德林银行第二大股东。

一九八○年我在哈佛大学念完工商管理学硕士之后,先拜在父亲的利通银行门下学习业务两年,就被派到加拿大来,在此继续实习。

富德林银行总行在多轮多,全球一共有十八间分行与办事处,分布于温哥华、纽约、三藩市、芝加哥、轮敦、巴黎、阿姆斯特丹、马德里、法兰克福、曼谷、马尼拉、东京、汉城,新加坡等地。是北美有名的跨国银行,尤精于商业财务。

我在总行各部门行走三年,就调至温哥华分行来。再三年,便让我独当一面,成为这儿的一把抓。

这个训练历程是巧手安排。父亲说:

“一理通百理明,能把一间小城内的银行分行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有资格坐上世界金融中心内大银行的主席宝座。”

言下之意,父亲的财经王国,要我继承。

身为江尚贤的独生女,我责无旁贷,全心全意领受父亲的栽培。

从小,父亲就训育我说:

“福慧,你未满周岁,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跟你相依为命,以后凡事靠你,要多委屈你一点,也叫没法子的事!”

有什么委屈呢?自出娘胎,就锦衣玉食,穿金戴银;除了缺乏母爱,我是一条青云大路直上云霄,未尝苦果,未披霜雪。自懂性以来,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其实有一个非常非常愉快的童年。父代母职,我跟父亲的感情,甜如糖、胶如蜜。两位一体凡十六年,直至他送我赴美深造,才由朝夕相依,改为鱼雁常通。

犹记得,我八岁那年就搬至深水湾这幢临崖而筑的大屋居住。父亲不论如何忙碌,每天定必准时在黄昏赶回家里来,和我相聚片刻。

我喜欢坐在露台那张小小的矮蘑椅上,让一直带我长大的管家瑞心姨姨,把饭菜开在有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图案的小圆桌上,由着父亲陪我吃晚饭。

一顿饭吃上大半小时,父亲才再匆匆出门,赴他的晚宴。小孩子当然睡得早,每晚父亲应酬回家,他第一件事就跑进我房里来看我。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总是坐在床沿,借着月光,把个小女儿看上十来分钟,才肯休息去。望住女儿灵巧精致的脸,会得有阵温热袭上心头,力敌孤寂,消除疲累,更多时,还能引发思考,解决很多业务上棘手的问题。

父亲这习惯,行之经年。

记得有一晚,那年我大概还未满十岁吧,父亲吻在我脸上时,把我弄醒了。我睁大眼睛看,竟发觉他泪盈于睫。

“爸爸,你哭呢?”我把头歪到一边,肆意地看清楚父亲的脸。

“爸爸,你乖乖,别哭,别哭!”我捉住父亲的手猛摇。

父亲破涕为笑。

“爸爸,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会欺负我。只是,我怕有一天你会丢下爸爸不顾,想着想着,便急得流下泪来。”

“慧慧怎么会丢下爸爸呢?慧慧不会的!”

“终于有日会嫁人!”;;

“不,不,慧慧不嫁人!慧慧不嫁儿”

“傻孩子,给你起个名字叫福慧,就是希望你福慧双修。

女孩儿家最开心最开心就是能嫁个好丈夫,”

“我不要好丈夫,我只要好爸爸I”

“爸爸不能陪你过世!爸爸也不能解你烦忧,将来你长大了,就会知晓!”

“丈夫能吗?”

“好丈夫必能胜任!”

“把个好丈夫扛回家里,当驸马,成不成呢?”

瑞心姨姨带我去看电影f故事里头的公主,都有千驸马爷,父亲既把我当公主养,不正好如是。

父亲轻轻叹一口气道:

“现今的好男儿,未必肯当驸马!”

二十年后的今天,始知所言不差。

毕竟,伸长脖子盼能嫁入豪门的女人实在比男人多很多。现世纪,仍有这种女性的悲哀。夫复何言?

心口相问,讲句老实话,我江福慧自出道以来,从未看得起过本城上流社会内的任何名太!

英国那些侯爵夫人,衔头之后带有夫姓,也有沿用父家所改的名字,旨在表现其身世背景之迥异。究竟是夫凭妻贵,抑或金枝玉叶,一望而知。

二者之矜贵当然仍有分别。

怕死了那起自发育期开始,就处心积虑,拚九牛二虎之力要挤进名流之列的女人-登龙门,巴巴地亮相人前,跟在丈夫后头,出席豪门夜宴,名实相符的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一点,米饭班主关起门来,拳打脚踢,抑或晚晚睡不同的女人,她连哼一声都得三思,万一夫婿老羞成怒,离了婚,再大笔的赡养费,也保不住身分地位。哪怕下半生够长久享用,偏就再没有资格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假香港会所宴请女友,上深水湾高尔夫球会喝下午茶,气派一下子减到只能在大酒店餐厅出入,曾是王谢之家的人,一定觉得好委屈。

父母自大陆来港创业,他们苦难的日子,我并不知道。自出娘胎,就是这个财经重镇内的天皇贵胄,我承认自己有与生俱来的迫人气焰。然自问知书识礼,会得识英雄者重英雄。看不起纯靠,不论零沽抑或批发,以自高身价的女人却不等于不尊重白手兴家,披荆斩棘的职业女性。自己的思想竟也如斯霸道,试问稍有学养志气的堂堂大丈夫又何必在满城繁花似锦遍地发迹机会之际,偏去攀龙附凤冒屈折自尊,损毁清名之恶险?

故而,江门招婿,难比登天!

我的忧疑与恐惧,未尝不在与日俱增,可意会,而不便言传。

父亲权倾人间,富甲一方又如何?他老早就知道自己救不了女儿午夜梦回.枕冷衾寒的凄苦。

江尚贤以东南亚金融巨子的尊贵身分,突破了种种规限,轻面易举地收购名满欧美的富德林银行百分之二十九股权,却无能为自己罗致一位乘龙快婿。可见,上天并不太偏心,人生总有遗憾:

父亲的死讯传至温哥华,我在会议室呆了一呆,并不晓得哭。心上只微微地冷了好一阵子,随即倒怞一口气,镇静地宣布要结束会议,并立即赶回香江奔丧。

世上唯一挚爱的亲人,撒手尘寰,哪有不悲痛之理!

然,父亲遗训:

“人海江湖的第一招,英雄有泪不轻弹。”

故此,我从小接受培训,有任何不如意事,只能在自己房间,关起门来哭个够。一脚踏入客厅,父亲严格规定,务必气定神闹,神采飞扬。

他爱我,却从不纵容。

在客厅尚且要笑脸迎人,何况在会议室内。身为头头,天塌下来,岂但不得惊叫,还要火速照顾周围人等,安定大局,怎能自乱阵脚?

噩耗虽稍突然,也不能算事出无因,父亲发现患脑癌,已是将近-年的事了。医生曾跟我们研究过开刀与否的问题,最后还是父亲决定只接受药物治疗,不愿意冒那个抬进手术室里,把天灵盖一打开,就此再醒不过来的险!

我当然伤心欲绝!

安慰我的是父亲,他说:

“慧慧,爸爸是不枉此生了,我比你想像中活得更幸福,你不必为我难过。”

当时,我极不愿意再回加拿大去。父亲却极力反对,甚至跟我大吵一顿。他的理由其实极不充分,虽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应为人事而阻公事,毕竟人的生命宝贵,在走上量后一程的有限日子内,不让最亲密的人相陪,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只是,父亲绝对坚持要我照常回加拿大上班,只每月回港一次,父女相叙。我看他跟我争辩得面红耳热,大汗淋漓也就迁就他算了!反正医生说,病情还在控制之中。

如是者,过了十个月,到底出事了。

等不及我月底回航,目送父亲离去,诚一大憾事!

我的眼泪,在登上航机时,才禁不住涓涓而下。

哭罢了睡,睡醒了再哭,挣扎着挨过了十多小时的航程,终于再返香江。

机场上接机者众包括利通银行的何耀基以及两三位高级职员。何耀墓拍拍我的肩膊,轻声地说:

“主席去得很安详!”

就这么一句话,使我再无法忍得住,泪如泉涌。碰巧瑞心姨姨跑上来,喊我一声:“慧慧!”

两个人相拥着哭出声来。

瑞心姨姨是母亲随嫁的管家,在江家几十年了。

把我俩分开来,紧握着我的手,陪着我和瑞心姨姨走上汽车的是蒋帼眉,我从小到大的老同学和闺中密友。

我们一干人等回到江家大宅来,首先讨论了父亲出殡殓葬的种种事宜。其实,在我未抵埠时,利通银行已经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把应做的一切事,打点得妥当,待我回来,向我报告而已。

待各人散去后,屋子里只余瑞心姨姨和帼眉。我说:“陪我到爸爸的房间去走一趟好吗?”

帼眉默默地携了我的手,瑞心姨姨跟在后头,我径自走到二楼尽头父亲的房间去。

一张大床静静地躺在偌大的睡房中。被褥整齐光洁,

益显人去楼空的落寞与凄惶。

床头仍放着一张我小时候坐在父亲膝上拍的旧照。父亲的笑脸何其慈祥灿烂,再要在甜甜的父爱之中,如沐春风只有是来生的事了!

每念至此,刚干了的眼眶,又再湿濡。

“爸爸去世时,他独个儿在睡房里吗?”

瑞心姨姨点点头“那天晚饭后,他说疲累,护士服侍他躺下,就让他睡去了!”

“就这样没有醒过来?”

瑞心姨姨点点头,又摇摇头“早上护士和我一同走进房间时,看见他的手上还轻轻地握着躺在枕旁的电话筒,大概正想摇电话给你,就这样突然不省人事,去了!”

这也好,死时不要多挣扎、多受苦,是福分:

可惜,父亲没有接通电话,否则,便能在空中跟他说声再见,给他一个遥远的亲吻,让他更无憾了!

父亲说过:他活得比我所想像的更幸福与富足。如今我也只能以此为慰了。

我问帼眉:“留下来陪我一晚好吗?”

帼眉跟我,老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中学成长,她家境普通,只能就读本地大学。从小,我们情同姊妹。对于一个独生女而言,兰闺挚友的出现,在孤寂的生命中是一片美丽而重要的云彩。

“你坐完长途飞机,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得到殡仪馆守夜去,不够精神,如何为你父亲办这最后一件大事?我看我且回家去,待一切事告一个段落,我再来陪你畅谈!”

帼眉向来是周到的人我只好听她的。

父亲的葬礼,排场之大,难以形容。

生荣死哀,父亲也的确受之无愧。

香江之内,红白二事,最见世情。

年前,死了一位财经巨子周大有。论名望,周伯伯名字后头的衔头全列出来的话,可以塞满一张名片。可惜得很周家近年家道中落,周老先生又久病缠身,结果,灵堂之内,花圈虽仍不少,但特别怞空前往三鞠躬的,政府方面只有两三个处长级的官员,当红的两局要员与司级大宫,半个影儿也没见着;超级财阀呢,都派了得力手下或初出茅庐的子侄代为致意;父亲是亲往拜祭的极少数金融巨子之一。

这种连影视周刊也不劳篇幅报导,无名人相片可以刊登的场面,有心的明眼人一看,心就酸!

我跟父亲走出殡仪馆,坐上劳斯莱斯的后座时,忍不住说:

“这世界,人在人情在!”

父亲摇摇头:

“周伯伯的金融业务如果仍是如日中天的话,他家里的老佣人死掉,都能包起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办丧事!死的人如何不相干,要看还在世的人是何身世,才能定夺场面!”

父亲叹完气微笑着拍拍我的手,我不担心,我死时,必定通街通巷都塞满人,不只因为我的地盘稳如磐石,也因为我有个孝敬女儿,大都会的人虽多是跟红顶白,也有凭良心做事的!”

我开心地把头歪在父亲的肩膀上,自明他之所指。姓周的第二代,在周老先生长住医院时开始,就为那副身家打生打死,根本置病危老父于不顾,若不是床头尚有红颜知己以及老早交在她手上的一笔钱,医院的帐单怕也要对簿公堂才可了断。如此收场,怎叫世人好友对其家族予以尊重?再说,纵使烂船尚有三斤钉,那三斤钉又价值一亿元但在二十世纪末,物价高涨的今日,本港起码有一千个家族不必把它放在眼内!

既无利益便宜可占,对手又非性情道义中人,家有丧喜二事,都得不到捧场客,以致门庭冷落,事在必然。

父亲所言甚是,今日他葬礼之威煌,未敢说是后无来者,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

其实,父亲和我,都不尚高调。然,人在江湖,无奈其何。连殡仪馆都是政界势力表现与商场角逐的场地,能不感慨:

利通银行治丧委员会老早奉恳各方亲友,切勿致送花圈,请折现金,拨充公益!结果,收集的善款成绩媲美公益金苦心孤诣设计出来的筹募活动,而全殡仪馆内内外外,仍旧没有半方寸的墙空白下来,都被祭帐与花圈重重叠叠的密封了。侧闻家里的司机说:

“一个月里头若有一两个江尚贤去世,殡仪馆附近的花店老板,不出半年全都有足够资格作投资移民,兼在多轮多或沮哥华自置巨宅,提早退休。”

若非心怀凄怆,我也禁不住为这世纪末大都会的人情冷笑几声!

灵堂之内,帼眉一直陪我静坐着。我每每瞥见父亲的遗照,耳衅就如听见他声如洪钟地叫我“慧慧,慧慧!”

泪水如断线明珠,一颗颗不停碎落在黑色的丧服之上!

我太舍不得父亲了。可是连心里轻喊一句:“爸爸等我!”也不成,我要走的路途还这么长,跟父亲相叙的日子显然是很遥远,很遥远了!

我饮泣至极之际,帼眉就紧握我的手,安慰我说“别太伤心,你爸爸要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怎能去得安乐?”

针不刺肉不知痛,帼眉父母早逝,她没有尝过亲情的可爱,不知其中之乐,自不明失去欢乐后的苦楚与凄惶!

殡仪馆外头,如何车水马龙,兵荒马乱我都不知不觉,江家难道还缺打点的人手?单是利通银行,已有上千员工为对他们的主席致最后敬意而劳累一个星期天,谁都愿意!

不是为了保住饭碗,也为父亲生前的确有仁者之风,礼贤下士;大事当前,他只会不怒而威,从未试过对下属口出恶言!

大殓在早上十时举行。未到九时,灵堂上已坐无虚席。

被知客带到我跟前来慰问的,若非父亲生前的挚友,就是非富则贵的社会贤达,二者又实在是同阶层的人物。并非父亲眼高于顶,往来无白丁,而是父亲为人特重恩情,极端念旧。好几个跟他一起从内地跑到香港来闯苗江湖的知己,在父亲发迹之后,都被提携而在他们的行业内叱咤风云。有本城字号老、几乎垄斯华人商业财务生意的利通银行作后盾,只要稍加勤奋,家财过亿是等闲事了。至于名望地位稍逊的,都只能被招呼坐下,等一会儿参加公祭行礼!

每个阶层的人都有笑话。父亲的挚友证券业翘楚黄祖林娶新抱,筵开百席,全港记者云集,争拍豪门贵客的照片。

结果,有位最爱出风头的世伯,姑讳其名,就为了最畅销的一本周刊没有刊登他出席盛会的照片,认为面目无光,给周刊机构的主席摇了个电话,害那编辑被调到别个部门去工作,以示惩戒!

我对父亲的丧礼仪节,一律交由治丧委员会决定,惟只郑重坚持一项原则,不准有任何摄影在灵堂内进行。江家毋须出这种风头,此其一。我不要有任何类同上述故事的情节发生在父亲庄严的丧礼之上,此其二。我绝不要世上贮存今日场面的图片,要永留印记的,是父亲生前与我快乐地相依相叙的生活,此其三。

父亲的格言:“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有生之年,誓不言成败,永不言悔倦!”现今,真到盖棺的一刻了!

瑞心姨姨、帼眉与何耀基,陪着我到后堂去,看父亲最后一面。

心上虽明明知道一代财经巨人,无愧于香扛,无负于亲友,英灵不灭,浩气长存,然,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但愿慧慧能长伴父亲膝下,不要教我俩父女分离!

瑞心姨姨固然哭得要何耀基略略搀扶,才能走出灵堂,连陪着我的帼眉,目睹凄凉情景,也默默垂泪,毕竟父亲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那六位数字的棺木,由本埠最具名望的政经界巨擘扶着,慢慢推到灵堂中央。我早已泪眼模糊,不辨情景,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层人耳衅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声音,在哀乐衬托之下,益发扣人心弦,教我悲痛欲绝。

像过了几世纪似的,我稍恢复知觉,已从火葬场回到家里来。

人累得崩溃了,贴在床上昏死过去。

翌日,天色微明,初秋的阳光仍然温柔可爱,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睡房来。昨日已矣!

我挣扎着爬起来,要整装接待到访的胡念成律师。

胡律师要向我宣读父亲的遗嘱。

原来在我返抵香江的那天胡律师就要来,只是我实在无心跟他讨论遗嘱事宜。得着了全世界而失去心中所爱,又如何?如果江家产业能换回父亲性命,我千肯万肯。金钱万能,也有死门在。阎王有命三更死,再富有的人也不能在阳间过得了五更天!

如今大势已去,人死不能复生,也只好将思念父亲的情怀,转为磨砺志向的激素,以我有生之年,将江尚贤剩下来的产业再发扬光大!

胡念成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们的家族律师。父亲遗嘱,托他代办,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在书房里招呼胡律师。

“福慧,你落形了,自己要保重,这以后的日子还长,不但要晓得照顾自己,还得肩起重任,作为江家的掌舵人了!”

我点点头:

“谢谢胡伯伯关心!”;;

“这儿是你爸爸的遗嘱,内容甚是简单。他的财产,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现金三十亿元,已用作成立永久基金,由你监管,只能动用利息,不可挪动本金。每年利息的百分之四十五,规定作中国人受惠的公益活动,百分之五,拨归服务江尚贤名下机构二十年以上的员工子弟教育委员会自由运用。其余百分之五十,归你全权调度。”

“父亲比我想像中富有!”

“因为他比你想像中更仁厚!他亲手拯救过的朋友不可胜数,商场内声望信誉,众口一辞地赞好。单是图报的人,把自己的生意,让他占一点股份,年来的盈利就已可观!本城没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你父亲,有许多自愿为他赚钱,让他分一杯羹!”

我真真的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除基金之外,江尚贤的一切海内外资产,包括地皮、债券、各种利通银行与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权,全部由江福慧继承。”资产总值多少,一时难于统计,只怕会计师起码也要花上两三个年头,才能将整盘数目清楚列出,再呈交税局审核。当然,这只是缴纳遗产税以及正式转名的手续而已。江家天下,自今日始,已交给第二代了!

胡念成律师郑重地继续说:“除了遗嘱之外,你爸爸有一封遗书,在一年前写好了,封以火漆,亲手交给我,要我在他去世之后转交给你,并嘱你独个儿细读!”

我认得信封是利通银行主席专用的信笺配套,上书“给我亲爱的女儿福慧”!

的确是父亲笔迹!

我急不及待地接过来,正要拆阅。

“福慧,请独个儿拆阅!”胡念成慎重地把我的手按住,再站起来告辞。

书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时,对住书桌上父亲笑吟吟的照片,我立即把信拆开来看:

亲爱的女儿:

十分十分十分地舍不得你!

自你母逝世,整整三十年,父慈女孝,我俩相依为命,每念至人生苦短,我们终有分离的一天,我就心上翳痛,太舍不得了!

这些年来,侥幸有成,能留给你稳固安乐的事业与生活根基,不借,诚一大快慰。惟,仍惶惶终日的,是忧虑财富为你带来烦恼,阻挡了一个健康正常女人理应享有的幸福。常言有道:千金易得,佳偶难求。今日的世道人心,要寻真情,谈何容易!

慧慧,只怕你百般可爱,千种德行,都被雄财劲势所掩盖,相形失色,变得黯然无光!更怕你满途的荆棘,全是势利小人连将爱你与爱江家财富划上等号也不甘愿,他日伤了你的感情与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会歉然自疚!

能够不因你的条件而爱你为你者,除了父母,殷殷期盼你能如我,有缘遇上一人!

慧慧,你母与我是年青时,在父母安排下结的婚,她是个纯良至极的贤妻,要不是造物弄人,结婚不过十五年,她就撒手尘寰,我相信我们会是对能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

自你母亡故,我把感情全放在你身上,把精力专注于事业上头,过尽了悠悠三十年,不能说成就不辉煌了,可是付出的代价,是七千个孤衾寒夜,忧患谁共?何其厚幸,竟在几年前.有缘遇上红颜知己,使我生命中最后一段不能算短暂的日,孕育成温馨、舒畅、高雅,瑰丽……

慧慧,我的女儿,我真的快乐无比!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一把抱住我的颈,狂吻,说:“爸爸,爸爸,我好为你高兴,我好为你兴奋!”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不能让我父女俩有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伺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曾在瑞士银行为她开了户口,送她的支票只签名,没有写上银码,可全部都原封不动!她只殷切地要求过我一件事!

父亲的遗书,揭露了这个大秘密,我看得连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世上真有只重情爱,不谈金钱的圣人,为什么我不曾遇上一个?把父亲的遗书继续念下去:

她恳恳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和身分,因为她说:“只爱你一人,就让你一人知道,已很足够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

慧慧,我纵不是情场老手,然阅人之众,使江尚贤早变成金刚不坏之身,在我身上花了何种功夫,要我还以何种恩义者,我只消一抬眼,就能看个通透。何其羞愧?跟她相爱的一段日子,都不能说百分之百的消除戒心,然而,千方百计地试探,都无法有一丁点儿的迹象与破绽,去证明她对我稍存非分之想。连她分内应得的名位财富,她都一挥手,就让它付诸东流!

人之将死,其言也菩,我在知道身患癌症之后,曾坦白问她是否知道有好几次,我对她的感情产生怀疑?她笑着答:“知道!”我惭愧至极,求她原谅。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说;“人在讧湖,半个世纪了,有一点职业病,挥之不去,何足怪哉!真诚是不怕任何考验的!”

慧慧,如果你也遇着如此情躁的一个人,想你也必会爱他直至永远!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也曾深切希望我的基业由你二人执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报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

慧慧,你父亲受惠承恩深重,真的无以为报!可否请你,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茫茫人海中,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我照顾她,爱护她!让她活得安稳,愉快!天如佑我,又以你的聪明,断不舍认错了人!

我相信在我灰飞烟灭之前,我深爱的你俩会在我灵前看我最后一面。请别哭,别费心,死者已矣,慧慧,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步步维艰,寸寸惊心,等着你奋勇地走完它!祝福你,

父字

父亲的遗书,我重复又重复地读了千百万遍。真的看呆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抱住父亲的亲笔信,自书房走出花园,踱步至悬崖的栏杆,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坐下来,沉思!心上七上八落,只有一点感觉非常踏实。我突然地不再如前的悲痛,我觉得父亲于我的一份深厚感情,并没有随他而逝,竟活生生的在人间一角,等侯我去寻找捕捉,只要觅得回来,心上就会一如往昔般安稳了!

一个崭新的希望,有如星星之火,瞬息之间,烧得我心灼热,一股滚滚的动力在体内扩张澎湃,使我精神奕奕!三十年的父爱亲恩,当然要图报!就是能结识一个如此令父亲深爱,如此清幽雅洁的女士,未尝不等于寻觅稀世奇珍,缘何会不珍之重之?我相信我们二人必能相处!

百亿家财,由她领受半数,合情合理。物质享受在达到某一个程度的满足后,不过尔尔。而事实上,我十分之一的经济能力,都已抛离那个程度很远!

财雄势大的诱惑,在拓展企业上是无底深潭,永无止境。仁厚英明一如父亲,都泥足深陷,不能自己,故而做到老,做到死。于我,再雷厉的叱咤风云,都不外如是,成为财经巨擘是我的责任,而非理想,故而把集团实力分一半给另一个父亲挚爱的人手中,何乐而不为?

我那么热切地希望可以添一个亲人在身旁,分享我的欢愉,分担我的忧虑。从小到大都独拥巨资,独掌权势的人,太向往有人分甘同味的乐趣了。况且,人拥有得太多,就够资格不自私了。何况,从小丧母,能在双亲亡故之时,得回一位如此深爱父亲的继母,想她也必能爱我,何其幸福?

远跳蓝天碧酶,近看打拍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一如千百堆白茫茫的雪。曾几何时,父亲必是幸福地跟他所爱的一个女人,承着良辰,观赏美景,浸浴在美丽的黄昏之恋之中,说不尽的轻怜浅爱,谈不完的盟山誓海!

父亲营投孤寡半生,他得着如此回报,最是公平!想想,我也浑然陶醉!可是,那个女人是谁?

眼前景物如昔,伊人已杳,我往哪儿找去?人海茫茫,别说没有贵姓芳名,连她的高矮肥瘦、年龄、样貌、职业,家庭背景,甚而种族,都一无所知,如何寻觅?天!父亲跟我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笑话!

银行家的本色是言而有信,就这样,他就真的直接间接都不给我留一点线索,我难道回利通银行,翻看父亲的电话簿,凡是女性,就摇个电话去探声气看看对方是不是父亲的情妇?

抑或在全港,以至全球的报纸,登寻人广告,资料极其简单,只道:“寻找江尚贤情妇一名,特征:女人。”连自己都禁不住失声笑出来!若然泄露半句,如找得到真命天子的话,江家产业与之对分,自认是父亲的情人者,怕会自世界各地飞来,踩沉香江。

我再读父亲的遗书一遍,实在感情真挚,绝对绝对不是跟我开玩笑!要寻蛛丝马迹,可又难比登天!如何怞丝剥茧,先寻出一个头绪来呢?真真费煞思量!我开始从正途推想,父亲会跟个什么样的女人闹恋爱?

首先,我应摒除所有外籍人士。不单因为父亲的英文不灵光,其实语言在相爱的过程上不一定是唯一的沟通工具。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细意的行动,都可以吸引,可以属于永恒!然,父亲一直不喜欢西洋人士,他极讨厌英国人的陰沉狠毒,也不欣赏美国人的夸张豪放。我当然更不必朝极冷门的其他欧陆女人身上打主意。父亲的爱人假定是中国女人无疑。

老天,思考了大半天,才得出了这个所谓进一步的结论,真是!

中国女人何其多?再假设这中国女人不会居于大陆,也不会居于台湾,以至其余世界各地,因为父亲近这三五年,极少出门远行。他并非年事已高,十年前才是五十岁刚出头,精壮异常,只是海外业务,他都让何耀基负责的多。那个中国女人多是在本埠结识的!对了!父亲患上癌症,仍坚持要我远赴加国,就是他终日养病在家,有我服侍在侧的话,不能跟那女人见面了!可以想见情人必定在港居住!如此怞丝剥茧,不知要多少重功夫,才能寻出更多端倪。闭上跟隋,想,想,想,老希望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耳衅软语一声,有人喊我:“福慧,你睡了?”

我睁开眼,看见帼眉!太阳斜照过来,映得帼眉的脸,似浮了一片淡金。在她原本柔顺的轮廓之上,加了精神焕发的粉饰,特别地好看。凭良心说,帼眉并不比我艳丽。小时候,我俩公仔似的上学,学校里的老师以至同学们的家长,都只会一窝蜂地围上来,伸手模模我的苹果脸,拉拉我的长马尾,赞我是甜姐儿。帼眉呢,总是乖乖地站到一旁,待赞美的人群散去,才陪着我上课下课去。她五官端正,眼是眼,眉是眉,整齐地排列在脸庞上,互相配衬得恰如其分,却不见突出,她自己就曾说过“慧慧,;;他们说,你那对大眼睛看人时会笑,好像能看到别人的心坎里!”

帼屑从不妒忌我所拥有的一切。课堂上,我每每名列前茅,帼眉则一向只拿中等成绩,问她,她会答:“跟慧慧距离太远,就省下竞争,变为欣赏,更加实惠!”说这话的那年,她大概才十二,三岁。不是没有智慧的一个小女孩。

也只能有如此心思,我们才能相处,进而相亲相爱。在条件上差距太远,连交真心朋友都难。故而,我对帼眉相当珍惜,对她的大方,尤其尊重。

帼眉说过:“每人天生的福分不同,不能强求,你升么都比我强,连父母的爱,我也比不上你,然,有人在世上比自己幸福,终究是好事。”

帼眉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外婆长大。小时候,她到我家来玩看见爸爸抱着我、疼我,脸上就会流露羡慕而喜悦的表情。且曾透露,我拥有而她独缺的各种福分中,要她挑,她只愿也能有位好父亲!

我望着眼前的帽眉,想起过往的种种,突然心上怦怦跳动!帼眉并不漂亮,可是她温柔婉顺,楚楚可人,不是不吸引的!会不会就是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很多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就是眼前人!

我的推测,也不算不合乎情理。帼眉从小就渴求父爱,父亲又因为爱屋及乌而对她产生怜惜,实不足为奇。况且自我十六岁赴美深造开始,帼屑跟父亲在港一直有来往!

以帼眉一向朴实无华的性格,不重富贵而尚清廉,只谈感情而淡名位,也是颗理成章的事。想着想着,我心竟慢慢温热,不期然地捉住帼眉的手,轻呼一声说:“眉眉,我感谢你,也爱你!”帼眉凝望着我,半丝惊骇,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稍稍红了脸,讷讷地说:“老同学,说什么见外的话!”

我捉着帼眉的手,没有放下来,益发抓紧了放在我发烫的脸上,问“眉眉,我有句难为情的说话,不知该不该开口!;;”帼屑的战粟加深了,用了一点点的劲力,缩回了她的手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定会帮忙的。”

“目前没有要你费心费力的事,只是,想跟你道达由衷的感谢。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我的心意,你总应该明白,现在爸爸死了,……也只有我一人做主,谁也不能说什么话,就让我好好地照顾你!爱护你:”

直话直说,原来有一定的难度:自问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都不能好好表达出我的意念。帼眉仍然凝望着我,粉脸慢慢飞红,明显地有点难为情!

“眉眉,我明白你的感受!从小,你就是个头脑保守的正经人,可是,世界不同了!你要是像我一样,在海外跑过码头,对种种人际关系都会豁然开朗,自然就不当它是一回事了!就算今日香江,各种处理感情与关系的方式,人们都勇于接受了!更何况,我俩自小已情同姊妹,如今更进一步地相亲相爱,合情合理之外,应该更添喜悦……”

帼眉的脸色骤交,陰睛不定,尴尬万分。“福慧,我知道,你爸爸去世,你感情受创至深,渴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去爱你,情绪上,你也许极不安定……”“不,不,我是真心诚意的!”我不要帼眉以为我是一时冲动。

“福慧,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特殊照顾与爱护,我不是那类人!”

“眉眉,什么那类人?你别自贬身价,就算那类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帼眉低垂着头,片刻,喃喃自语:“福慧,我们只是老同学,好朋友,感情与关系永远止于此,不能稍越雷池半步!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除你父亲之;;外,总会遇上个好男儿,真心诚意地爱你,与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过正常而健康的两性生活,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帼眉再度抬起头来,那表情的纷扰为难尴尬与无奈,触动到我另外的思维,蓦然觉醒,我的天!摆这么大的一个乌龙,生如此离谱的一场误会!

父亲的死害我心神丧乱,他的遣书又教我无所适从!情绪一下子跌荡得太厉害,失控了,竟然出言无状!无缘无故,怎么把帼眉拖进八阵圈里?难怪她想歪了,以为断袖分桃,已成今日人世间普遍接受的游戏!

我恨得自己要死!

“对不起,眉眉,我……”

我不知如何解释,回想方才我那猴急焦灼的言谈举止,真要哑然失笑,自惭形秽!

我假定帼眉是那谜般舶女人,原只凭情急而生的直觉,武断得难辞其咎。;;

帼眉如果真是父亲挚爱的人,她为什么要隐瞒?最低限度,她让我知道,又有何不可呢?任何女人都有理由对另外一个女人缺乏信心,然,我俩相交相知至深,总不致于将我一视间仁。

情绪由波动、高涨,而至回落。我不免沮丧!

帼眉站起来向我告别,真诚地对我说:

“慧慧,你需要休息!”

我真的需要休息,最低限度,清醒一下混乱的脑筋,平伏一下心头的愁绪!

一连多天,午夜梦回,我老想着父亲遗书所肓!谁是那个她?

茫无边际地日夜苦思,绝对不是办法!

要不要找个人商量着去?

不!

答案是最明显不过了。最低限度,目前只能静心思虑,观察,不可以希冀有商有量,共谋对策。因为秘密一泄露,所能招致的节外生枝,大有可能使我难于招架,更扰乱视听,终至阵脚大乱,后患无穷!

经历过在帼眉跟前的鲁莽,我当前的急务,应该是将激动跌荡的情绪控制下来,镇静地尽快回复正常生活,待“对方”毫无动静以及准备下,露出破绽!

总有一天会寻着她,并不急于今朝今时!

休息了多日,终于算是想通了。

第一步,也是当前最要紧的一步,就是回利通银行去,主宰乾坤!

利通银行虽是上市公司,但江家占控股权益。父亲在一年前,已安排我入了董事局。各人都心里有数,将来主席宝座,非我莫属。

父亲得病之后,曾坦言对我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以为我寿缘会长一点,让你在银行业上成熟了,才继我位。如今,事与愿违。照说,慧慧,你浸滢的日子不足,未够资格执掌帅印的,只有希冀我的人望声名能压得住,商场各界人士会赏你三分面子!”

我当时答:“爸爸,先让耀基叔继承你,再随图后算吧!”

父亲不置可否,爱女情深,有一点稍为过分的偏私,未可厚非。

谁愿意劳碌一生,把打下江山拱手相让,为他人作嫁衣裳?

世界艰难,人心不测,一旦权贵在手,谁又肯轻轻将已到口的肥肉吐出来,完壁归赵了?

何耀基是利通银行的重臣,家境富裕,何家与江家是世交,年青时被家里安排在利通银行跟父亲学习,何家也酌量注资利通,双管齐下,何耀基在背景与自学两方面都表现出可观成绩,因而成为地位超然的江尚贤头号得力助手!

父亲对何耀基也不是不欣赏的,一直盛赞他深具银行家应具的素质,沉实保守慎重勤奋,故此这几年以来,所有决策都交到何耀基手上去推行。

耀基叔的独生儿子何展鸿,跟我年纪相若,毕业后也一直在利通银行服务,几年下来,已晋升为高级助理总裁,主理工商业务。父子二人在利通颇有人望,诚是父亲的左右手。

父亲再公正,心上也难免老是偏袒自己骨肉,实是人之常情。他屡屡禁不住吐露心事:“只怕刘备借荆州!”

一旦让何耀基以董事兼总裁身分,跃升主席宝座,几年下来,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通俗大道理下,利通会山河变色。

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把利通股东的权益放在第二位,先行照顾了自己的意愿。

在一年前的利通董事局周年会议上,父亲郑重地宣布,他因健康问题,会考虑随时退休,希望董事局成员予以谅解,同时一致扶持我继承大流,并诚恳而严肃地说:

“何耀基在利通服务多年,忠诚正直,经验老到,要辅助福慧的话,尤其要仰仗耀基兄的力量。为正名位,届时希望董事局会同意多安排一个副主席的职位,耀基兄实至名归,好让福慧有所依傍。”

谁还会反对这个安排呢?

利通银行的副主席是本港首屈一指的恒发地产大老板韦志豪,跟父亲熟谙,因此都邀请对方在自己的集团内当挂名副主席,互以声势援引,现今声明多加一位执行副主席的职位给何耀基,虽是名正言顺地升值,可是也同时落实了在父亲百年之后,何耀基仍只是宰相权位,一人之上,仍有真命天子在!

人到利害关头,轮不到自己不心狠手辣,仁厚如父亲,在这最后关头,也只好如此。

何耀基为人现实稳重,一直不大争权夺利,而且跟父亲差不多年纪,已过花甲,也就无所谓了!也许他心头犹有不快,然,每念至江家的确财雄势大,输得也应心服口服。

硬说大都会内,可不靠家族背景权势为晋身之阶,就未免太罔视现实,自欺欺人了!

今日,我坐上利通银行主席的高位,实不必心虚,更不必震粟,江家的名望与财富,悉足以补充我才学与经验两方面之不足。

利通的公司秘书老早发出召开股东会议的紧急通告,讨论并通过两项议程,其一是主席遽然逝世,董事局请求撤销二十一天正常召开股东大会所需之通知限期;其二是选举新任主席。

当然在无异议之下通过。

江福慧正式继承父业,在中环利通银行大厦四十八楼,坐上主席宝座。

第一周的工作,既简单又繁重,我得亲访父亲生前各好友,以及到跟利通银行有紧密来往的各间企业机构去,拜会头头。不消说,这是江湖上的老规矩,后辈登场,就得向各路前辈尽礼,不外乎那几句应酬说话:

“福慧经验不足,请世伯多多指导!”

此等例行公事做毕,才能定下心来,真正处理银行业务。;;

跟随父亲三十多年的秘书,叫张佩芬,她丈夫姓程,因而银行同业都称呼她程太!

程张佩芬应有五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点,主要是身材窈窕,就不显老。人是非常深沉淡静,不多话。侧闻她并不太友善,对才具稍嫌不足的行政大员,都不假以辞色。整个利通都传言,要逗程太欢心,比被父亲看得起还难!

程太对我,亦不过尔尔,并没有因为我是她老板的掌珠,而额外地加以奉承讨好。这几年以来,我自海外归来,电话接去父亲办公室,或者人跑上利遁银行主席室去,程太只作礼貌通传或留言,半句闲话也不说。

有次,我托她代我办取道欧洲回加拿大去的机票,她竟老实不客气地按动对讲机,说:

“公关部吗?江福慧小姐订机票一事,请处理,还有,不必知会主席了,直接跟江小姐联络便成!”

我江福慧都要碰这么一个软钉子,罕见!

有气在心头,曾向父亲投诉。谁知父亲顶偏袒她,竟还说我:

“福慧,程太没有什么不对,她的职责只是服侍我,上工时并没有讲明一家大小都在照应之内!”

“爸爸,我们一家大小才不过两个人!”

“这是原则问题。每个行业都有尊严,做秘书的不同做菲籍女佣,打具规模的企业工,更应畀线分明,名实相符,这;;是薪金以外的额外权益保障!”

我呶呶嘴,不置可否。

父亲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导:

“福慧,程太跟随我工作三十多年,以前利通只是间小找换店时,她连店铺的柜台与洗手间、各人饮用的水杯水壶,都负责清洁,毫无怨言,如今我们发迹了,利通拓展了,就不能只叫人家同患难,而不让她共富贵,必须同步前进!共存共荣!”

我不能说父亲不对,自比懒得跟那程太多交往,也许还有闲气在心头。

何耀基坐在我办公室内,跟我商讨业务,他也问我;

“你打算让程太继续当主席的秘书吗?”

“有没有其他比较年轻本事的秘书小姐,可以调给我?”

这句说话要是给程张佩芬听进耳里,是会很伤心的。跟随一位老板半辈子,在一个机构内断送了青春与机会,主子一旦魂返瑶台,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长江后浪推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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