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走后还不到十分钟,街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
竞之一边伸手扣好了衫钮,一边掀起窗帘偷看。天,就在后巷,阿标正指挥着一群手下,把阿郎团团围住,把他打得血流披面,七歪八倒,跌在地上不会爬起身来。
竞之慌忙冲下楼去,准备相救,就被看守着后门的丧五拦截着。
竞之急问:
“你们为什么打他?为什么?不要打他!立即停手。”
“为什么打他?”丧五冷笑,“只为他该死。”
“怎么该死?丧五,他是我的熟客。”竞之说。
“正正因为是长年大月的熟客,我们才让他先行快乐,才再结帐,谁知他口袋里原来半个子儿都没有,想赖?这种人不打死他,留来何用?”
天!竞之明白了。
一个嫖客就为了思念她过甚,还没有积蓄够钱就跑来了,他是明知冒着生命的危险跑来跟自己亲热的。
竞之摇撼着丧五的手: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你别胡闹!”丧五把竞之推到一边,不理她。
“不,丧五,叫他们停手,这样子打下去,会闹出人命来,请饶了他,我求你。”竞之喊。
“你求我?求我们成班兄弟缚紧肚皮,成全这急色鬼?笑话不笑话?”
“告诉一哥,我代他赔偿给你们。”竞之诚恳、决断地哀求。
“你?凭你?老九,你想一想,要几多年零用钱加起来才够还这笔数。”
竞之不管丧五,再一个箭步抢前,尝试要冲出大门去,丧五反手就把她拦着,连连几个清脆可闻的耳光,完全是一贯手势:
“最要打醒你这种无端端动了真情的婆娘,你越是对客人生了感情,越要把他处理掉而后快!”
话才刚刚说完,门口就出现阿标跟他的几个手下,竞之扑向阿标,大声嚷:
“来,来,打我,打我,别打他!”
“谁也不打,要打的已经打完!”阿标推开竞之,给丧五一个眼色,就走到屋里去。
丧五对竞之说:
“返回你睡房去吧!别再生事,否则连你都打死,到真要跟你的那个嫖客葬在一起时,知道不必如此冲动,就已经太迟了。”
竞之的眼瞪得老大。
就这么一阵子,已经解决掉一条生命。
这还是条为了见自己、亲近自己而丧失的生命。
竞之急步跑回房去,倒在床上哭起来。
是的,她绝少哭,为自己的凄怆,竞之已无眼泪,但为对她好、爱她的人,仍有很深很深的感情。
这是庄竞之最脆弱的地方。
从这件意外,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死门。
谁对她付予真挚的感情,才是掌握着她的命脉的。
谁个残害她、辜负她、出卖她、折磨她,统统不可以令她痛苦为难。
相反地,从苦痛之中,她得到力量,益发刚强、顽固、执着、坚定、倔强。她相信她会扭转乾坤,终有一日,她必然会。
流泪与伤心,只宜对那些为自己付出代价的人。
这以后,生活像一潭乌黑的死水,再没有枝节,再没有意外,再没有惊异。日过日,月过月,庄竞之在过着她地狱似的日子。
妓寨其实是设于马尼拉下九流地区,专做华人生意。菲律宾华裔甚多,尤其福建与潮州籍人士很久以前已开始来这海岛发展,与当地人成亲,一直繁衍至今。
当然是有人发迹而成该国的巨富,但还有大把流落异乡的异客,孑然一身,只不过餐揾餐食,家无隔宿之梁。唯其越贫困,越把身边仅有的一个余钱,放到他们可以应付的酒色财气上头。于是,以一哥为首的这班黑帮势力,经营两项偏门生意,就是开设妓寨与赌档。
一栋破旧至极的两层高木筑楼宇,锁住了九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日夜躁作,以皮肉生涯养活着一大群地痞。
不是不可怜的事。
活着的女人,最恐怖的是那种永不会重见天日,以及对性事躁作已然麻木,视自己躯体为一副机器的感觉。这对一些有灵性的女人而言,比嫖客施诸于妓女身上的形形式式变态折磨,还要难受。
跟庄竞之一同困在妓寨的其他八个人,分别以它们入寨的先后分配号码,作为称号,谁也不知道谁的真实姓名,谁也不晓得对方的来龙去脉,在有限的交往中,它们从不提过往的历史。
说到来往,庄竞之尤其很少有机会去跟她们碰头,理由是凄凉的,只因为庄竞之是九个人之中,最忙、接客最频密的一个。
一哥他们活像打算把庄竞之早早利用净尽,折磨至死就算数似。
其实,听三婶说,被卖到这种妓寨来的女人,活得过三两年,也就差不多了。
她最作兴竖起指头,说:
“数齐十只手指加十只脚趾,也凑不够数。”
然后她有拿手在颈上作势一抹:
“本事就在于全都有勇气、有办法把脖子往绳圈内一缩,了此残生。”
唯其她说着这些话时,木无表情,才更觉苍凉与无奈。
三婶又告诉竞之:
“还有,还有,一朝醒来,嘻嘻哈哈地乱笑,就这样疯掉了不计其数。”
听了三婶的复述,庄竞之宁可不断躁作,直至疲累难受,昏睡得似死般,还有着安全感。
她太怕太怕午夜梦回,感怀身世,像很多很多在这栋房子内活过的女人般,一下子想不通,就寻短见。
庄竞之告诉自己,她不能死。
对她而言,睡得一眠不起似是从没有困难的。
因为的躁劳已至极限,切且庄竞之于心无愧。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庄竞之自小就在父亲的教育之下,身心都非常健康地成长。
庄父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于独女的德育尤其重视。竞之自小丧母,父兼母职,更是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女儿的成人长进上头。竞之先天与后天都是个有教养与有灵气的人。
每一天醒来,竞之都立即跳下床去,尽快跑去洗个澡,让自己醒来,再从新投入她的工作之内。
她不要醒后疯掉,那比死还要痛苦。
这天,竞之早起,跑到楼下的浴室去。
那是整幢房子里唯一的浴室,用木板间成几个间隔,专供妓女应用。
竞之每天洗澡,都非常使劲。把衣服月兑光,她就闭上眼睛,拼命地拿着一条粗毛巾,把自己洗刷着,不停地洗刷着。
竞之似乎有一个心理作用,认为这样子可以把身体所沾染的污浊与凌辱,都洗刷干净。
哪怕是刷至白骨峨峨,也还是舒畅的。
竞之一直闭着眼睛,忽然有人推开她那间隔的木门,吓得竞之回转头来,睁开眼睛叫嚷:
“谁?”
“是我,老九!”
进来的是六姑娘,那个排行第六的妓女。
竞之吁一口气,说:
“是你!六姐。”
六姑娘瞪着竞之的身体发了一阵子呆。
“六姐!”竞之嚷,“六姐,有什么事吗?”
六姑娘实在是把人看得太尴尬了,竞之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略为退了两步,表示了她些微的畏缩与惊骇。
“很好的身子。”六姑娘这样说,语调是感慨的。
“六姐?”竞之不明所以。
“怎么在这儿过了大半年,依然可以有这么无懈可击,连女人看到都晕眩的身子,简直是奇迹。”六姑娘说。
“六姐,你不也一样吗?”
“我?”六姑娘笑,笑得凄凉,笑得艰涩,“你要不要看一看?我只比你多捱了半年的苦,就完全变了型了,就快要走到尽头。到飞鸟尽的一天,我这把用钝了的弓就非收藏起来不可了。”
“那岂不更好,可以月兑离困境。”
“你真是太天真了!”
庄竞之先是一愣,不大明白六姑娘的意思,随后茫然地问:
“为什么?”
六姑娘苦笑,说:
“为什么?你听过牛耕田的故事没有?”
庄竞之当然听过,她随口答:
“牛耕田,马食谷,我们妓女赚钱,他们扯皮条的享福,不过如此而已。”
“到了你这只耕牛变老时,不是再无用武之地,主人就可以不管你,让你在牛棚养老的。这最后的一笔,他们还是要收足。故而一旦不能生产,就必遭宰杀,哪怕皮老肉粗,总之卖到些少钱,总好过养它过世。”
老六插嘴说:
“问她怎么管用?她现今半生不死的,差点连我们也认不出来了,会记得有个什么金紫琴?”
“不,试试看。”老四坚持,“年前一姐差一点点就能逃出生天,有个黑道中人很迷过她一个时期,跟一姐说过很多江湖上的事,她或会记起来。若不是那人玩腻了,又弃如蔽屣,我们几姐妹当中,总算又一个能重见天日。老七,试去问问,说不定是老九的运气。”
老七于是开门出去。
等候的那十分钟,竟比一整年还要长,还要难过。
终于老七回来了。
“怎么样?”竞之问。
“一姐想了好久,忽然非常清醒的对我说,那姓金的不知会不会是马尼拉黑帮五大帮头之一的一个寡妇,行内人都称呼她琴姐的。”
“哪一个帮头,一姐有没有说?”
“姓胡的。”老七答。
老四立即跳起来:
“是胡奕桐。年前在一场江湖混战内遭杀害,如果这个金紫琴是胡奕桐的遗孀,老九就有希望了。”
“为什么?”老六问。
“我听阿标他们讲得多,胡奕桐是为了遵守江湖道义,不肯出卖自己兄弟以求安全与富贵而死的。他殁后,遗孀主持大局,那班手下很服这个寡妇,江湖上的人也都给她几分薄面。”
“你真是听过这样的故事?”老八问。
“对,我还记得阿标对我说:
“‘别说我们对你们女人不尊重,通行内的人都对胡大嫂萧然起敬,是同人不同命而已。’
“所以,我记紧了,只不知胡大嫂就是金紫琴。”
“这只是一姐的推测。”老七补充。
“总算一线生机。”老四说,“如果金紫琴是胡奕桐之妻,江湖上尊敬的胡大嫂,那么,只要她肯出面帮老九一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这幢房子,根本都不用另外想办法。”
老八忽然说:
“四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等于有好几个假设。”
这无疑是令人气馁的话。
第一个假设是要金紫琴等于胡大嫂。第二个假设是金紫琴肯出手相帮。第三个假设是一哥他们这帮人肯卖帐。第四个假设是她们要找到金紫琴……
再数下去,怕还有五、六、七、八、九个假设。
换言之,困难重重,希望极之渺茫。
然,正如老六说:
“我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背城一战,只能试一试!”
有千百万个不肯定,总算有条路可走。
庄竞之竟是充满信心的。
一个人沦落到她的这个地步,如果不死,已不可能再走到更坏的处境去了。
必定会有翻身机会。
“四姐、六姐,我们怎样跟金紫琴联络?”
在这幢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她们完全与世隔绝,根本不可能与外头人通任何消息。
老六拍拍竞之的手,说:
“向三婶下功夫。”
“对,我们筹钱给你。”老四说。
竞之有点茫然,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
直至老七提她:
“若我们与外面的人联络,在一哥他们眼内是条死罪。谁会无条件帮这个忙?”
竞之两眼忽然含泪,跪了下去,说:
“我不知怎样报答你们。”
“别傻!”老四及老六伸手把她搀扶起来。
“你就算要报答我们,我们也没有这个福分享用。只要救生一个,死也瞑目。最低限度破除了他们的迷信,认定这儿是永不超生的地狱门。”
“三婶那儿,谁去给她说项?”竞之问。
“你亲自说吧,我们把积蓄拿出来给你。”
“六姐!”
“别婆妈了,用不着的钱,跟粪土无异?”
这样子守侯了好几天,才寻着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三婶刚走来给庄竞之换床单。
竞之坐到窗口前去,拿眼看着三婶的动静。
三婶在把肮脏的床单扯了下来,还未铺上新的,就发觉有包东西从枕畔掉了下来。
三婶拿在手里看看,是用手巾包裹着的,有一个角落包得松了,露出一叠纸币来。
三婶的手微微一缩,有种不知应作何处理的意味在。
这个动静看在竞之的眼内是欢喜的。
唯其如此,才证明对方心里生了一点点的惊骇与贪恋。如果一拾到了钱,毫不考虑地把它放回原处,或交回给物主,那么,就难开口了。
竞之在三婶还未放下那包钱时,立即冲到她跟前,紧紧的抱着她的手,说:
“三婶,你知道这小包包的是什么?”
三婶吃惊地摇摇头,说:
“九姑娘,我不知道,我拾起来正要还给你。”
“三婶,我告诉你,那是我们几姐妹的全部积蓄,很艰难很艰难才累积至今的。”
“那我不是还给你了吗?”
“不,三婶,我们打算送了给你。”
“什么?”
“请收下,求你,我们是真心的。”
“你要我代你们买些什么回来?”
很多时三婶拿了姑娘们的一些私己钱,到外头买些特别好吃的食物,带回来给她们,因而有此一问。
“不,三婶,只求你为我们打一个电话。”
“不,不,不。”三婶吃惊地立即把那袋钱塞回竞之手里去。
“三婶,求你。”
“怎么可以?再多的前到手都不管用,认真是有钱没命享。给他们知道我代你们跟外头通消息,不得了。”
“三婶,不让他们知道不就成了。”
“你不讲,我不讲,接电话的对方万一泄露了,你可是拼死无大害,为求一线生机,我这条残命还是要保住的,几艰难才养到我那唯一的孙儿长大成人,我现今才不舍得死。”
“三婶,你多赚几个钱给你的孙儿创业,岂不是好?”
“不,不,一定得不偿失。”
“只不过摇一个电话,告诉那金紫琴,我在这儿,如此而已。”
“什么,你说那人是……”
“金紫琴。”
“金紫琴,胡大嫂?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我的一个好朋友跟她相熟,嘱我有机会留一个口讯,说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