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谈主席年报吧。年近九七,过渡期内面临重重考验与挑战,银行业绩依然稳步上扬,是相当难得的一回事。
自从美联银行垮台之后,资本较小的银行经营的困难度显然地加增了。
在七十年代以至八十年代中,市民对银行的信任还是可以的。无他,一连有三数间银行出现了财政困难问题,政府都接手管理经营。换言之,存户在政府的照顾保护之下,绝对安全,不会有所损失。这种将保障市民财产的责任自动往肩膊上放的态度,使人人都生了至大的安全感。
相反,直至美联银行出事,姑勿论坊间的一些指责,说政府高官明目张胆宣布银行稳健,两天不到即行倒闭是愚民之举,是否属实或不确,无论如何银行出事后,政府不接管,是铁一般的事实。存户的盈亏自负,这就使人心慌乱了。
当然,政府有它的一套自以为完整的解释,然而,广东人俗语所谓“鸡食放光虫”,心知肚明者一定视之为末代政权转移的卫己政策。且,理由是否强辞夺理,深究者不是当权人,也属枉然。只不过拿来塞住那些有事无事都会叫嚣的议员之口。
传媒呢,那种穷追猛打,务求水落石出的专业躁守,有环境与民族性上的限制。何况,在这九七的后过渡期内,难免有些报刊与电台,都备受背景资金的各种有形无形关系影响,而在某些敏感的问题上,采取保留态度。某些政权,拚死劲在传媒身上下工夫,使他们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不言而喻。
谁个在工商界干活的人不清楚,当权者的手上满是武器,他们的消息,早一分钟私下发放给关键性的人物,不只可以在商场上做成额外收益,就是放到传媒上去,也是辅助它建功立业之举。这种不用花费分文而能直接间接地招徕大量利益,起收买或威吓作用的手段,在这过渡期内,被运用调度得出神入化了。
为此,美联银行一役,只不过是落实了中上知识阶层对自己在本城处境的更进一步理解与认识。也不管传媒与议员的呼声是倾向正或邪,人人都心里有数,知所取舍。
在这种新近形成的心理故障之下,对于华资银行的选择与信任,是比以前严密了。
这意味着一点,在争取存户的竞争上,是要出一把劲的。
同样,在借贷态度上,更要谨慎。
末代时期,混水模鱼者众,自不待言。银根松动,不能好好放款,是一项困难。加上利息受制于美国政治环境,在近年低利息的国际市道中,对银行业有利有弊。简言之,借钱人多起来,溜了,危险性大增。
此外,本城地产,雷厉上场,政府鼓励银行在房产按揭上采取严谨态度,收缩借贷比率。英资银行带头响应,华资呢,审度情势,每因人而异,但事实上,只有加增借贷的困难度,因为地产公司资金十分丰裕,对炒家用家的资助,不成问题,对他们也只不过是迟一点点回笼,限期长而盈利不减,并不算遗憾。
总而言之,银行业在明浪暗涌之下,依然在过渡期内盈利比去年高出百分之三十强,是很难得的。
在主席报告内如何把这份功绩表达,并对日后前景加以准确预测,是很考功夫的。
对于盈利的公报与派息的决定,也是一门学问。
如果将是年所赚的全数公报,则翌年会不会有更强劲的升幅呢?这是一个要严肃考虑的问题。
因为如果过去一年业绩差一点点,实际上表现已相当优异,那就依然会有相形见绌的后果出现,无辜地影响群众心理。这是十分冤枉的一回事。
当然,有些机构举凡业绩彪炳,都总不肯把真相公布于世,不只为了要起积谷防饥的作用,兼且要从中取利。
这是一个非常奥妙的商业技巧,就是机构主脑人心知肚明业绩优异,却不向外宣扬,且派予股东的股息极低,于是影响股价,顺势滑落。
这种情况之下,最好是拚命买入超值货品,一段时期过后,才以适当的方式公布机构潜质以及可得盈利,于是股价便会雷厉标升,使先前已大量以低价入货的买家受惠。
内幕交易形形色色,是无法可以遏止的。
我不是一个奸商,这是可以肯定的。
然,江湖规矩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依据这个法则,在处理银行年息方面,我不至于故意压低利息,隐瞒盈利。但,在某程度上,作一些保留,使翌年的心理压力不至于过分,也是非常重要的。
凡事之处理方式最艰难的不是高调抑或低调,活得似人上人,抑或隐居深山,不闻人声者,其实都容易。
最不容易是在社会内活着,像很多很多人无异,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从中庸之道见着光彩,是天下间至艰且巨的。
我对着那盘利通银行盈利的数目,以及财务总监给我的建议报告,真是很伤脑筋。
有一大笔的盈利可以列为非经常性收益,大可押后,不在是年入帐公布。
这样就可以将盈利控制到一个乐观而不至于狂喜的水平,利息的派发也可以在中间着墨,似乎是最妥善不过。
我心想,凡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进行了。
这就是说,我并不打算趁机吸纳更多的利通银行股份。
与此同时,我决定,如果市场上出现抛售利通银行股票的迹象,我也会立刻购入,以祈产生供求平衡的现象,使利通股份不会下跌,无疑是在一定程度上使投资者对利通有信心。
至于会否看好,或依然看淡,那就得要凭个人的智慧与知识判断。
我总算尽了保障自己,也保障小股东的责任了。
一直考虑丁很多天,才在这一晚,逗留在利通银行主席办公室内想停当了,在建议报告书上签批了,将一部分利通银行盈利挑出来,作为下年度的非经常性收益帐目。
甚而今年的股息,也作了一个准则,以备董事局提出来拟定,再提交股东周年大会通过。
当然,别说股东周年大会只是形式上的附和,就算是董事局的决议,亦无非是看主席的眉头眼额而已。
我是一语定乾坤,精神压力是无可避免地存在的。
忽然之间,我想通了道理,决定了行止,整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兴致来了,便按动对讲机,跟秘书说:
“今晚我有什么宴会没有?”
“有呀,现在差不多是你要下班回家去整妆出发的时间了。是银行业宴请英国米特银行主席,席设王朝会所。”我想一想,随即说:“给我摇个电话去把它推掉吧,或者,请耀基叔派人代表我走这一趟也可以。”何耀基是利通银行的两朝元老,也是董事局成员,位职总经理。我还补充:
“通知司机亚成,在家里等候我的电话,我打算留在办公室,把主席报告改完了,才再要车回家去。”秘书乖巧地答应着。我看看表,已经七时了,便又说:
“你也下班好了,嘱茶房给我烧一壶咖啡进来便可,不必等我。”
“要嘱咐茶房给你煮一些面点之类吗?”
“不用了,一吃饱了肚,便只想睡,效率不高。”这倒是真的,我下定决心赶工,就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苦干,非做到完善不罢休,肚子饿根本不看成一回事。一并专注在主席报告以及那盘总帐上,才不过两三个钟头,已经做停当了。
当我把那个写上机密的文件档案盖上了,放到传出去处理的文件盘上时,如释重负。
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的确,工作整整超过十二小时,不能不说疲累已极。我忽然想,那些企业巨子总在一轮劳累之后,回到家就有妻儿相伴,争相侍奉,只有我,回到家里去,独个儿苦睡至天明。
永远没有尽如我意的人生。
或者今日我仍是位极众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簇拥着天下的物欲权势,若再加上身边有个邱仿尧,我怕是只能多活三年,就来个天妒英才,红颜命薄的结果了。
不可能每一样好的东西都尽归汝之名下。
忽而,头要猛地摇晃,才能甩得掉一个可怖的念头。
那么,小葛的际遇又如何?
完全没有缺憾了吧?
不。
决不可能。
我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对人作一面倒的安排。
小葛可能得不到邱仿尧完整的爱情,她分明是他的起码第二个选择。小葛本身并非富有,她是妻凭夫贵,这等于有父荫而尊,跟凭自己本事发迹而贵,有一个相当大的距离。
还有,我想到了,小葛并没有为邱仿尧育下一男半女,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至今仍膝下犹虚,显然是缺憾。
我的想法,无可否认是在搜罗对方的遗憾,以抚慰自己嫉妒与郁结的心。
到头来,清醒了,悟苦仍是自己。
算了,算了,就算自己是天下间最不幸不智不明不白的一个蒙难人好了,不必再把头埋在沙堆里。
我一手把文件档案盖上,也不再胡思乱想,披上了外衣,就离开办公室回家去。
老早已经习惯孤身上路。
我在银行大厦门口处才想起没有叫司机把车驶出来。想着,与其干站着等凡二十多分钟,车子才从深水湾驶到中环来接,倒不如自己乘计程车回去。
银行大厦门口的护卫员很恭敬地对我说:
“江小姐,有人来接你吗?要不要替你叫部计程车?时已晚了,在外面街上走并不安全。”我听了这番话,反而心上不舒服。连个银行最低级的职员都目睹了我的孤零寂寞。
什么女强人!
人们在背后不知几多有关女人非强不可的笑话,讲之不尽。
就在明天,这银行护卫员口中又多一个故事了。
真奇怪,女人一旦工作过度,就像喝醉了酒般胡思乱想。
我苦笑,挥挥手,示意那护卫员别管我,就往银行大门外走去。
非徒步走过一两个街口才能截计程车不可,怕站在大门口,成为护卫员寂寞工作的一服调剂品。在自己疲倦至极之时,还要跟对方应酬一大番话,太吃不消了。
晚风阵阵吹来,清凉一片,像把脸孔浸在大木盆的清水之中,非常地醒神。
我不自觉的踱着碎步,并不急于拦截计程车。
走呀走的,似乎真的已走了一段路。
我打算停卞来,游目四顾,找我的计程车。
就这么干站着,二十五分钟之久,路过的竟没有计程车。
我开始着急了,不知勇往直前,还是往回跑。是继续等待计程车走过,抑或干脆走回利通摇电话让司机出来接就算了。
香港这地方的治安是越来越多问题了。
半夜三更,一个孤身女子走在中环静市内,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举凡有头有脸的人,一旦意外横生,谣言必然四起。
分明是一宗纯粹意外,都会被渲染成曲折离奇,集情仇恨怨于一身的事件。
对于一位独身的富贵中人,这是最难接受的一回事,所引致的破坏力量,可能比实际意外的伤害更甚。
这么一想,我双鬓似觉湿濡,是急出一点点汗水来了吧。
正在举棋不定,忧疑顿生的当儿,一辆汽车刷身而过,吓了我一跳。
才定下神来,发觉那汽车冲前一段路,就停了下来,不再开动。
我瞪着眼看那部汽车,诚恐它的动静会危及自己的安全。
那是一部雪白的平治五零零。我霎时间透了一口气,开这种车子的人大概不是铤而走险之徒。果然,平治再发动马达,向前奔窜,消失于街角处。
我决定往回走,没有带手提电话在身边,只好回到利通银行去摇电话叫车。走着,迎面而来一辆汽车,忽而亮起高灯,教我无法看清楚对方。
我眯起眼睛,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只觉汽车嚓地一声,停在身旁,跳下一个人来。
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连连后退多步。
来人已整个挡在我面前。
差一点,我就要惊呼了。
眼前那一阵的五光十色,渐渐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张脸孔。
那一定是由刹那晕眩与迷惑,甚而是惊恐所引起的幻觉。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阔别经年的一张俊秀的脸庞,仍属于我不能忘怀的挚爱,并不出奇。
不可能发生的只是邱仿尧不会在此刻出现,他不应该出现,在于我着寂寞与疲累之时。
多少日子以来,我有备而战,却苦无对手。
如今,我放松了戒备,在完全不为意、不设防的环境之下重逢相见,是太笑话了。
我垂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与狼狈,那模样儿是一定见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响起来的男声,是我今生今世化为尘、化为土,仍然不会忘怀的。
对方喊了一声:
“福慧!”那两个字像在深山空谷内响起来,回音很大。对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聋。
曾几何时,当邱仿尧在耳畔轻喊福慧一声时,我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我抬起头来,围绕着邱仿尧的那些乱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钟过去之后,我定下神来说:
“是你,很久不见了。”再心如鹿撞,也得挣扎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这么简单至极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女乃般的死力才说出口来。
我简直觉得自己窝囊。
为什么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刻都自觉尊贵无比的人,现今在这个男子跟前会如此的不济事?
我其实知道关键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应、接受、碰触那个底蕴。
在这事上,我决定扮骆驼,把头伸进沙堆去,不闻不问不想不追寻不研究不理会。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必须把眼前情景视作平常生活内的一个小环节,或有一点点的困难,但总会一下子就应付过去了。
邱仿尧不也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微微笑着的跟我打这个招呼。
“是的,很久不见了。”两句话其实等于一句话,彼此分先后抢着说过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续下去。“是等不到车子吗?”邱仿尧问。“走回银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让我送你回去,好吗?”我心里头以为自己会得回答说:“夜了,不必张罗,我叫部车子方便至极。”然,不是这样。我耳朵的确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阻碍你休息的时间吧?现在不早了。”我正想摇头,表示自己出了控制言语的问题,就已经看到对方拉开了车门,说:“还早呢,你才刚刚下班。”我下意识地坐进汽车的前座去,才晓得反应,想着邱仿尧那句说话的意思。是恭维抑或奚落?他闲闲地一句应对,可以引致我连连地忧疑与思虑,实实在在地太厉害了。
一个叫女人爱着的男人,永远是当时当代的在她心目中的超人。
车子开动时,我才发觉那是一辆白色的平治。
是刚才曾为瞥见我而停下来,又走了的。
这证明邱仿尧原来不打算跟我相见,最低限度不在此时此地。
到头来改变了主意,为的又是什么?
是因为舍不得一个偶然相遇重逢的机缘?
忍不住内心经年思念的情结,压不下再睹风采的?抑或……我不敢往下想。那负面的答案可能令我打冷颤。
邱仿尧是可怜我独个儿挣扎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巷尾,不知去向,才勉强把我接载回家。
有如一些人,在角落看到一头无家可归的、疲累不堪的弃猫弃狗,恻隐之心油然而起,于是抱回家去。
邱仿尧甚至不会抱我回家,他只不过送我一程而已。
我不止一惊,且自卑至极。
我紧张得把双手垫在大腿之下,不晓得动。
我是随时准备把手怞出来,要掩着自己那张快控制不住而高声惊叫的嘴。
实实在在太难忍受那种对方一个微小动静与一句等闲说话,都活像计时炸弹似的。
我把一千一万个可能性,数呀数的,数到最后,还是挑那个最坏的可能结果,宁可把自己炸个粉碎。
在商场的历练,老早已叫我变得铁石心肠,绝对的习惯凡事均从各方面审情度理去分析,去研究,却必须为防万一,而接纳最坏的可能性。
积习难返。
竟还延展到儿女私情上头,不能自已,徒呼奈何。
汽车内的温度在我的感觉上是忽冷忽热的。
两个人都无话,气氛是清冷至极,心头阵阵无由而来的难堪,使我觉得浑身冰冷。
可是,每当有任何动静或言语,又会立刻令我思潮起伏,感情跌荡翻腾。血液像被猛火煮沸了的热水,滚烫得要自皮肤毛孔中冒出烟来。
实实在在地很难适应。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曾有一刹那的恐惧想法,像流星般,在我脑海内闪过。
如果汽车失事,那会多好。
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
我是心甘情愿地跟自己心爱的人同生共死的。
尤其是生时不能活在一起,那就更不如死在一块幸福了。
我的浪漫思想与殉情主义是真诚的。
因为我自出娘胎,无往而不利,心理上养成了一种宁为玉碎的情意结。
然而,只在转念之间,我就知道这是太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这个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已经再不是曾与自己盟山誓海,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人了。
过去的已随风而逝。
不留痕,不留迹。
连泥土的指爪都不可见,不应见,才对。
怎样还能奢望有同归于尽的齐全与欢乐?
人家身边有的是颜如玉的贤妻,有的是水侞交融似的家庭生活,更有的是可期盼的万子千孙的将来。
陪着自己一道携手而去?
太不可想象了。
邱仿尧与我纵然不成陌路,也只会片刻相逢,瞬即便分离了。
这个跟现实环境吻合的觉察,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心窝,我心内在淌血,眼已含泪。
忍无可忍了。
幸好邱仿尧太专注在驾驶上头,并没有觉察到。
他说:
“近这些年,香港的地产雷厉上升,非常地在意料之外。”我倒怞一口气,对方竟跟我谈起生意来了。当然,这是正常的表现,难道邱仿尧还会说些什么甜言蜜语?连语带双关也不可能了。
我只得答:
“对。那么始料不及。”
“一如人生。”这四个字出自邱仿尧之口,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他还是透露着半分的感慨。
因而我的情绪好了一点,有兴致跟对方朝这方面聊下去,说:
“是你错过了机会,没有在这儿投资。”
“我错过的机会真多。”这句话宛如春雷乍响,震彻心弦。我答:“可以补救过来的。”才说了此话,方知孟浪。语带双关,非同小可。
万一对方的回应是:
“逝者已矣,纵使有悔,也是无奈!”我又如何下得了台。心上一惊,跟刚才的兴奋交织,浑身的血液在体内对冲着,难受至极。
其实我承受的只是虚惊一场而已,因为邱仿尧淡淡地答:
“你的意思是未为晚也?”且他微微回转头宋,瞟了我一眼。这一看,有如电殛,使我清醒兼戒备起来,自行保护自己,我说:
“本城最近甚多回流的资金,到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这儿最少风险,最多利益,于是又押上一铺,故而地产市道兴旺,银根不紧。”
“这就是你大手笔地兴建惘然轩的其中一个原因?”我只能点头同意。邱仿尧有足够的资料与智慧去明白我的惘然轩盛载着一段段如血海深的恩怨情仇。
“我可以买下惘然轩的一个单位吗?”仿尧问。“欢迎之至。”
“听说,这大厦专为单身贵族而设,你不认为我没有了资格?”
“那只是宣传之术,住进去的人,忽而运转桃花,一下子红鸾星动,我们也只有欢喜,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双宿双栖。”“我是诚意的。”
“打算小住是吗?”
“起码小住,有可能长居。”邱仿尧说:“香港有很多吸引的人与事,正如你说,经年在外头的投资者,只要回顾、比较、衡量,就会产生依恋而作回巢的打算。”我一下子没有接腔。车子刚好转了一个弯,我随着那个转弯的角度,瞥见了身旁的男人,那依然俊秀如昔的轮廓,仍旧令我心折。
我在心内轻叹。
“从前家父之所以到菲律宾去发展,是为了不愿在中国内陆跟很多很多人分一杯羹,他宁可开拓荒园,走在人前,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们这一代,比不上他的敏锐眼光与冒险精神,只会坐享其成,甚而一时不慎,放懒了身子,就会演变成坐以待毙,太不应该了。”
“你是客气吧?”
“不,讲的都是事实。菲岛政权的不住争夺与转替,使旅游业与地产都受到锐挫,资金增长落在人后,不能坐视了。”这是当然的,投资在今日,仿似逆水行舟,非进则退,甚至进步得未如理想,都属倒退。“你因而回归香港?”“实情是以香港为桥梁,进军国内。”“对国内如此具备信心?”
“何出此言?”
“苏联共产主义崩溃之后,美国正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打算逐步跟中国算帐,务求世界再没有社会主义的存在。”邱仿尧微微笑,带半分的不屑。“你最熟悉美国情况,去年三零一条例不是一个讯号吗?”
“是一个讯号,但在乎你从哪一个角度着眼。”
“你认为美国不能奈中国之何?”
“千年万代,我们中国人都在困苦之中挣扎求存成长,几许民族与强权打算将我们毁灭而终不可得,这是一支强心针。”邱仿尧说:“我不相信世界只有一种主义,唯我独尊,任何政府之内都有反对党,一如任何家庭之中必有反叛分子一样。中国要容忍美国,美国亦要容忍中国,可以对立,不会独存。”
“既如是,你就在此时下注。”
“祈望祖国的忧患已经见底,还不打它的主意,开发它的市场,减恐追悔莫及了。事实上,现在才努力,已经迟了很多人很多步。”
“追悔无益,付诸行动,未为晚也。”
“福慧,”邱仿尧忽然地把车子控慢了,才问:“你也有同感?”
“是的。”我清楚地答。“谢谢你的鼓励。”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车子停了下来,正好在深水湾江家大宅面前。我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谢。”车厢内的空气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尧才推开了车门,走到我的那一边,伸手打开车门,让我下车。“晚安!”他说。“晚安!”连那句“改天再请你进去小坐”的说话都梗在喉咙,说不出声来,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邱仿尧开着那辆雪白的平治离去。这么短暂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个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与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远去?
补过抢救的是业务的新意抑或恋情的延续?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寻味。
自跟邱仿尧重逢以来,我每朝起来都有个小心愿,希望今天有进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象,却更愉悦的新发展。
我显然地在期待。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邱仿尧仍然对我有余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积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这代表着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忽然间活得生气勃勃,连到业务上头的决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开惘然轩最后的定价会议上,所表现的胆识与精明,令在场的人士为之惊叹。
我明白人们心里想些什么,很有点觉得我过于急进,目空一切。
地产市道不错是雷厉劲升,但,实质上市场承接力不见得很够韧力。政府才刚刚宣布了仍有三万个空置的单位无人认领。
诚然,那些住宅单位的地区不能跟惘然轩比较。
我的对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种昼夜都在为自己事业前途而疯狂拚斗的都市战士。
他们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然而,这还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从小到大,养就了一个非常固执的脾气,我会突然地对某个人、对某宗书产生了一种执着与坚持,一旦有了这份情绪,就会不能自已,非要达到某个理想境界不可。中间遇到什么困难险阻,对我都不是一回事。说得直接一点,我是完全准备倾尽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体力、身家、时间、声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却那个固执的平生之愿为止。
很多时,我会为自己的这个脾气吓着,因为它的顽抗意志,它的不肯回头,它的奋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会得牵着自己的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会干、干、干,不停地干下去,不会收手。
这个脾气,曾令我达成一些别人无法达成的使命。
然而,这个脾气,也使我坚决不肯放弃出卖过自己的杜青云,以致赔上了一段与邱仿尧的挚情厚爱。
如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旧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发一次凌厉的固执脾气,才可以扭转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识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经年累月的长相忆,思念邱仿尧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内层蠢蠢欲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熔岩冒升,喷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惧。
一方面期许。
恐惧的是,自知那执着的脾性,会发挥出不能想象的破坏力。
当人的欲念与原则到了一个完全不肯妥协,只要胜利的地步,至为危险。
事实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怜自爱之余,我忽而心甘情愿来个即使属摧毁性的突破,亦死而后已。
我其实一直伸长脖子盼着这个机缘,了却我和仿尧的那份情债心债。
惘然轩公开发售之日,城内各大报章都刊登了全版广告,介绍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摇电话去当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订购,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楼的两个单位,是在早上九时零五分卖给街外人,之后,就宣布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众。
这是富庶大都会的特色。
大厦仍未落成,发展商已经坐享其成,这更是香江对投资者独有的优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独一无二的。
我志得意满地以纤纤玉指,翻那个惘然轩的承购客户报告。
有很多个买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内响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惘然轩最顶的一层。
除了要宋滔为我加建的那个高踞在大厦顶层的独立房子外,对下的一层也作复式设计,一梯只一伙。
买方的名字竟令我脸红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报告,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
是的,邱仿尧向我提及过要买惘然轩。
他如今的确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厦最佳的单位买到手,而不直接通过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与心思的。
当然,以邱仿尧的地位,他的门路至广,不用替他担这个心。
可是,他写在买卖合同上的记录,竟是两个人名,邱仿尧与邱葛懿德。这使人看着刺眼、刺心、刺肺。
惘然轩不是为那些已有家室之人而设,这是众所周知的宣传。而他,邱仿尧那晚竟有意无意地教我说了一句网开一面的话,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我像被人在心上捣了重重地一记,开始纳闷,胸口慢慢翳痛。世界上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莫如设了个陷阱,让你一脚踩进去。
我不要跟那冠以邱姓的葛懿德成为芳邻。
当我打算从深水湾的大宅搬到这城内闹市中过一晚两晚,招呼不同的各式朋友畅叙饮宴时,不要联想到另外有对恩爱的夫妻就生活在下一层豪华第宅之内。
我想,邱仿尧太可恶,他在作弄我。
在邱仿尧的跟前,我是只小老鼠,对方是猫,捻着须,随时随地,喜欢怎样伸出前爪来就作弄我,一时松,一时紧,害得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
这只老猫,可恨至极。
惘然轩的好成绩,刹那被这发现而褪色了。谁个现今走到我跟前来,都只会碰上一鼻子灰。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例外。
他是宋滔。
宋滔在叩门之后走进来,说:
“我有没有打扰你?”我扬了扬眉毛,说:“我说是打扰我了,又如何,你已经站在我跟前。”宋滔听得出语气来,说到底,他看着我长大,太清楚我的小姐脾气。他与我的关系很特别,混淆着两代的交情,融和了长辈与平辈的感情。因此之故,宋滔很多时可以放胆说我几句:
“你心情出奇地烦躁。”我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情,就更肆意地恼羞成怒,说:“在老朋友跟前还要讲修养,是真压迫得人要生癌了。”“不至于这般严重吧!我以为惘然轩的销售情况会为你带来很大的自豪与喜悦。”
“全都转嫁到你身上去了,你的功劳至大。”
“我是特意来讨赏的。”宋滔这么说,带一点的俏皮,原本跟他的身分与年纪并不配衬,却因为出落得很大方,并不突兀至令人难以接受。我也微微骇异于他何解会如此反应,宋滔一向都是个平实的人。
有些时,我在想,宋滔如果可以稍微改一改他那保守至流于呆板的表情与态度,肯定他身边的女孩子会多到团团转,不可能是孤家寡人至今。
宋滔实在是个不难看的男人,从某个角落望去,他有一种英气,发挥刹那的慑人力量,不能算是毫无吸引力。
“你要什么奖,还嫌开给我的单子数目太少?”
“跟你服务,几时都算特价。”我点点头,对方说的都是事实。就算出足了价钱,今时今日要宋滔亲自出马画则,已是一难。要他跟外国的著名则师合作,分庭抗礼,更难。
除了我,相信本城内难有第二个人可以把他叫得动。
不止为了交情,这是宋滔心内明白的。
且是为着对我的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仰慕与爱护。
宋滔对女人的要求无疑是严格的。
这也许是他一直未婚之故。
在宋滔的心目中,时代女性为环境所培养,或困扰因而建立了地位、专业、自我的形象时,所发放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光芒,太耀眼。一般男人都要戴上墨镜,才敢逼视。
宋滔当然也不例外。
他认为光芒过盛,缺了女性传统的对感情的忠贞与执着,是至大的可惜与遗憾。
在大太阳底下的都会,要找一个痴心女子,日以继夜,不怕风,不怕雨,深宵站在街头,为等待跟她心折的男子见一面,以承受心上一阵狂喜为当天至大的荣宠,是天方夜谭。
原本爱情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艺术。
然而,在今日,浪漫只能在别的艺术品中寻求。
宋滔曾对我提过,每当他独个儿蹲在他的书室内静听柴可夫斯基因感情遭受困扰而创作的惊世骇俗、千古传诵的乐章时,他心内,就会微微慨叹。
现今之世,要有对手能令一个艺术家激动如此,绝无仅有了。
爱情是陰阳两极至切至深至大至广的契合,任何一方倾情不足,都不会有火花。
伟大的爱情故事,必须是属于两个人的。
可以这么说,宋滔期以经年,苦无对手。
当父亲去世,我回到香江掌管江山时,宋滔赫然发觉我这小女孩已经漂亮地成长起来。一切的言行虽仍幼女敕,却在青葱的气息之中,现出了艺术家所宝贵的真与诚。
这是宋滔所重视的。
不要忘记,他是如假包换的艺术家。
画则师与建筑师至大的不同,在乎前者重建筑物本身的艺术成就,而后者较专注于建筑物本身所能带来的实质盈利。
宋滔对我的感觉尚不止此。
我似是一个发掘不完的宝藏。
我的所作所为不住给人崭新的感觉,而这感觉对不同人生有不同的反应。有些人害怕,有些人讨好,有些人迷惑,宋滔属于后者。
尤其是我对初恋的投入,对被骗财骗色骗声誉的回应,都使我的个性完全清晰地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内建立起来。
毁誉参半吧!
然而,宋滔却是誓无返顾,一面倒地对我投以支持的一票。
从一个崇尚艺术者的观点出发,他对所有感情极度投入所产生的力量,都敬佩。
我以这份能量做着一种报仇复兴,重新建立自己的事。
每一宗、每一件、每一个行动、每一个阶段都赢得了宋滔的信服。
为感情艺术而进注的誓无返顾的执着,宋滔认为是世间绝色与极品。
有了这重特异的好感,发挥了特异的功能,就是宋滔对我越来越言听计从的原因。
惘然轩根本就是宋滔不计成本之作。
所谓成本是包括宋滔的时间、精神、心血、感情,以至于希望。
换言之,我已逐渐掌握到宋滔的这些个人财富,并可以加以运用。
这当然是他不知不觉的,唯其如此,才会越陷越深。
他这次来访我,的确是要讨奖的。
宋滔对我说:
“我要向你拿个特惠折扣,因为我也预订了一层惘然轩。”我便说:“还问我拿折扣呢,住进去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时,你还得谢我。”我刹那被宋滔逗得高兴了,歪一歪头,讲了这句笑话。宋滔不自觉地红了脸。
我看在眼内,随即会意,我知道这位朋友是开不得这种玩笑的。
于是正色道:
“你怎么说,都依你,你就说个折扣吧!”我问:“你订了哪一个单位?”
“你的一层对下两个。”这就是跟邱仿尧成为邻居了。他这么一说,又让我联想起邱仿尧来,一股闷气涌袭心头。于是说:
“别在办公室内谈这种事,否则会对你不利。”
“为什么?”
“因为气氛会迫使我公事公办,你的优惠折扣一定会得不理想,若请我到外头去吃顿饭呢,将有别议。”宋滔当然是欣然答应。坐在车子上时,他问:“事欢到哪里去?”
“赤柱。”赤柱沙滩大街这近年起了很大的变化。一系列的几层高洋房,都被装修成欧陆风情的高雅餐厅。
向街的店铺都成了配备有露天茶座的酒吧。
途人坐在那儿小憩,平添一幅美丽而独特的海滩图画。
是越来越多人到此勾留了。
当我在餐厅地下露台的角落,凝神地望出去时,不禁说:
“知道吗,以前的赤柱大街并不是这样的。”
“是如今好,还是往昔胜?”宋滔问。我回望:
“见仁见智。我呢,则是逝者已矣。”然后我突然间笑得很妩媚,继续说:“我的初恋就是在此地发生的,杜青云给我介绍这个地方。一切由这儿开始……”宋滔静听着,在片刻的沉默当中,耳畔有波浪起落的水声,清晰动听,好像为我的哀怨缠绵故事作出伴奏。“没有了杜青云,不可能有邱仿尧,就算有,也不可能演变至今日。”我梦呓般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宋滔唯一能做的只是细听。“你知道,邱仿尧回了香港,且与你成为邻居,他也买了惘然轩,就在你选的单位楼上。”这叫宋滔怎么说了。他忽然之间觉得尴尬了。
为什么陪着我出来走这一趟,非但没有预期的畅快,还好像陷在一个乌墨墨的陷阱内,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把堂堂男子汉的身分变为一个管人家私隐的中性人物。
这对宋滔是委屈,也许更是轻微的侮辱。
可是,他坐在我对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的噜苏令你烦闷吗?”我问。宋滔连忙答:
“不,不,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有聆听的责任。”他坐直了身子,仍微笑着准备倾听。小时候他每一次跟我见面,就是这个样子。
我必会爬到椅子上去,俯身向前,以一对略为肥胖的小手托着腮,就把在学校里头所受的委屈与故事一五一十的向我的宋滔叔诉说。
然后我会很天真地问:
“宋滔叔,你来评评理,是我做错呢,还是我的同学不好?”宋滔每每拿手捏我的脸庞,说:“孩子气的事,作不得准。总之,以后要好好相处,童年时的同学,能一同成长到大到老,是人生中一种极之重要的关系。”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我答应不会不高兴下去就是了。”“对,那才是好女孩。”宋滔说了此句,跟着又会忍不住伸手捏一下我那张熟透了的苹果似的脸。当年的情景回想起来,不无感慨。
他把双手交叠胸前,神情认真地问我:
“福慧,到今天,邱仿尧住在那儿,关系还这么重大?”我答:“问得好,天涯比邻,相反,分明就是左邻右里,也可视为远走他方的天涯浪人,在乎心上怎样想罢了。”
“你明白就好。”我嫣然一笑,微微俯身向前,说:“你要令我今晚快乐,如何?”这个问题的挑逗性是存在的,宋滔很呆了一呆。“否则楼宇的折扣就不高了。”宋滔吃吃笑,只能有这个反应了。“你知道怎样令我快乐?”
“你说来听听。”
“跟我谈邱仿尧这个人、他的事,我就会得开心了。”我的酒量相当好,一边谈一边喝。“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胸口内贮存着有关他的一切,都好像要进发出来似的。也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安乐。”这就是爱情吗?连提一提他,拚命地谈论他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宋滔忽而有些感动,他拿手推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
“我明白。过去的走回跟前来,是一宗乐事,也是憾事。”我殷切地问:“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忘记他?”宋滔很诚恳地答:“因为你还未遇到一个比邱仿尧更好的人选。”我骇然,歪着头,神情有点迷惑,我在构思一个方法,或一番说话,才再把话题续下去。“我是应该放开心怀去寻找一个代替的人选的,是吧?”我这样问。“勉强不来。”宋滔答。“机缘与命运勉强不来?”
“你也不能强自己所难。或者应该说,不是你勉强自己就能把心扇打开的。或者等待机缘一至,有个适合的人选前来,轻轻地抛一个小石卵在你的心湖上,起了涟漪,所有的心结就会开始化解了。”
“你的口吻像个专家。是否你的经验之谈?”我的一句话,叫宋滔红了脸。他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是经验之谈,你会信吗?”
“你告诉我的话,我都会信以为真。”
“旁观者清而已。可惜的是,迷在局中的人肯听外头人一句半句劝,也不容易,很有点力不从心。”
“对,对。”我连忙附和:“太对了。”宋滔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说:“慢慢来!”
“希望在人间?”
“谁说不是呢?”说罢,两人总算欢然举杯。这一顿饭还是吃得顶愉快的。
酒逢知己干杯少,宋滔送我回家去时,两人都有点微醺。
宋滔把车子泊在深水湾江家大宅的门外,开了车门让我下车。
我一踩在地上,身子就显得浮荡,吃吃笑地说:
“不,不,我不是醉。”是醉与不醉,先不打紧。宋滔伸手搀扶了我,说:“你小心。”
“对,小心,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头已是百年身。”宋滔看到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然闪烁着晶莹欲滴的泪光。他一下子冲动,也是一个下意识的自然动作,他把我拉近了,轻轻地吻在我的面颊上,温柔地安慰我说:“好好休息去,别再胡思乱想。”谁知这一说了,我竟然乘势紧紧地抱着他,哭出声来。对我而言,我仍像一个小女孩,受了委屈了,就干脆伏在长辈的怀中撒撒娇,泄泄气,完完全全视为一个歇息的驿站。
然而,当我扭抱着宋滔的这一刹那,原来是令他难受的。
在莫名的惊骇与轻微的恐惧之余,我感受到宋滔身体的变化,这是一个危险,却甚是明确的讯号,对我和他都应起了相当的震撼力。
我们应该立即不再拥抱,保持彼此的距离。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
是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故?
他贪婪于男性基本而原始的欢乐。
他眷恋着女性温柔接触所产生的温馨。
我呢,借助一个坚实的胸膛所能引起的绮思与幻想,安慰着自己思念邱仿尧的心。
姑勿沦有罪无罪,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堕下深渊。
还是我在哭累了的时候,把身子稍稍引退,才结束了这番拥抱。
“对不起!”我仍是呜咽着。“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或者哭了就好,你觉得舒服了,就容易入睡。”不错,终归因为哭得疲倦至极,神经拉得太紧,一旦稍稍松弛,人就已经有一半进入昏睡状态。太阳升起来之后,昨日的一切就活像是地上的一堆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极其量留下一摊污迹。
我如常的工作,应华商总商会的邀请,跟美国来的几个国会议员午膳。
这几位议员是访港,也是过港的,最终目的地是北京。他们此行,旨在探访一下中国政府目前对人权的看法以及对民主的体会,这当然也意味着可能影响下年度,美国对中国最优惠国处理的宽紧态度。
为此,总商会的人非常积极地应酬他们,企图产生一种从旁助力,令议员倾向于支持中国的方面。
我是总商会的会董,也是华资银行甚具实力的头头,自然在座。
我一踏进会所的贵宾厅去,在场的清一色男士,就立即站了起来,表示欢迎。
商务约会,人人都大多准时,我一般迟到三分钟,是避免独自一个人到早了,百无聊赖之故。这对于一个独身的女人来说,一旦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等候,就会敏感地联想起遭遇与身世来。不论其他的架势情况如何,心头都会忽而地产生落寞感。
我逐一跟在场人士握手。
我骇异地走到最末的一位客人跟前去,似笑非笑地点头招呼。
又是他,邱仿尧。
“我们快要成为邻居了。”对方说。“不一定,我还是打算住深水湾,惘然轩只不过作偶然居停。”寒暄了两句之后,总商会的会长就请各人入席了。我被安排坐在邱仿尧以及另一位美国议员罗宾逊中间。
下意识地,我跟罗宾逊的谈话较多,只有在全席人的话题都归纳于一个焦点上去之时,我才跟邱仿尧有对话。
会长把邱仿尧介绍给那三位议员时说:
“邱先生是我们近期回流资金与人才的一个极好例子。邱氏家族是菲岛首屈一指的华裔家族,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归香港,投资发展。”罗宾逊问邱仿尧:“你不会觉得太迟?”
“不。”邱仿尧很认真地答。“如果美国停止给予中国最优惠国的条件,香港经济便会受到严重打击,你没有考虑过这个掣肘问题?”
“有。”邱仿尧答:“在菲岛,山姆叔叔的动向与势力依然是投资者的一门顾忌。我选择香港,最低限度没有退步。且在本城,我毫不孤单,最令我有信心的伙伴是日本人。”邱仿尧的说话是有根据和有分量的。我在心上赞赏。
老早在父亲未去世时,他就经常教导我如何模索商情,他会三番四次地说:
“经历重创,依然能遽然翻身者,一定是胜利人物。循着他的路线走,多半不会错。故此,福慧,你要看本城的兴衰,不妨留意日本资金的走势。”说得是相当有道理的。中资对本城的助力不少,但难免有政治庇护作用在内。说得坦白一点,中资还不参与“托市”,谁会肩此重任?一旦涉及到政治环境,需要与责任问题,就等于削弱了经济受益。日本人的着眼点于本城,全然是经济目的。
这对生意人而言,正好对上脾胃。
如果日资肯下注,他们是必须经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分析、部署才作出决定的。
大战对战败国分明是重创,然而,到如今西欧与北美名国,简直拿日本没有办法。单是汽车工业,已雄霸世界市场。
日本的经济侵略,凌厉至提高了美国对中国的戒心。欧美人士心知肚明,再多一个中国以经济侵略战跟他们纠缠,真不堪设想。
故而,日本的动向是必具指引性的。
父亲曾经预测说:
“日本投资在本城将占总投资额目分之四十或过半,你试看看。”他的眼光,已经得到证实。我知道日本人是无宝不落的凤凰,在这个一如睹桌的香江地盘,要跟风,要依傍,看日本人的眉头眼额是聪明而事半功倍的做法。
显然,邱仿尧跟我一样,在商场与投资决策上,很愿意跟日本人的风。
美国人的锐气,在某种程度上是要煞一煞的。
老以为捏紧了优惠国的死门,全部中国人,包括香港的中国人在内,就得看山姆叔叔的脸色。
邱仿尧回答罗宾逊的问题,是很见身分的。
我面上没有嘉许的表情,心底却已暗暗称许。
罗宾逊碰了个软钉子,立即顾左右而言他。
“香港的前途,诸位有何看法?前车可鉴,中国如果在九七之后,培养深圳或上海或其他城市取代香港的角色,也是有可能的。”罗宾逊说:“江小姐的看法如何?”他是指名道姓,只有上阵应战。我说:“天下间每宗事都有极多的可能性,这个没有人会否认。然而,说到取代,那也得回头看看我们香港人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条件,在乎本身是否争气。”
“对呀!”在座的一位总商会会董周华年,素来是个率直性子的山东大汉,差不多是一拍大腿就附和说:“要取代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政权,谈何容易?连心痒难熬,打算找别人取代家中的那一位,行之经年,依然不得要领呢!”在座各人听后,都哈哈大笑。我也陪着微笑了,眼角儿却瞟向邱仿尧,留意他的表情。
还未觉察出个什么结果来,邱仿尧忽而回过头来,正好触着了我的眼神,两个人在那一刹那都急忙把眼光调开。可惜,已经迟了。
一种极度尴尬所激发出来的难为情,竟像一服很见效的兴奋剂,刺激得整个人进入戒备的精神状态。
我因而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神色在自若之中有了高度的警惕。
在感受上,是既难受又好受。令到当事人有点无所适从,既想早早结束局面,可又有点舍不得。
想着想着,我竟不期然地忸怩起来,故意拿手把头发向后拨动了两下。
我相信我的这个动作,看在任何男士眼中,都是妩媚的。
邱仿尧应有同感吧?
一顿饭,就在一个错用的眼神所引起的心灵激荡之中,浑浑噩噩地打发过去了。
走出总商会的大厦时,骄阳正盛,阳光从铁森林所预留的倾斜度中投射下来,依然照耀得整个中环熠熠生辉。
走在其中的都市人,都是那么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
包括了邱仿尧与我在内。
至于说,欢颜背后有多少愁眉苦脸,寸断肝肠与千疮百孔呢?虽是因人而异,却必然是无可避免的了。
总商会大厦跟利通银行相隔不远,我是准备徒步回去的。
邱仿尧跟在我身边走了两步,说:
“是回利通去吗?”我点头,心上忽然浮起一个小希望,想对方会不会邀请我去喝杯咖啡或是什么的。如果这个推测正确,自己如何回应呢。答应下来,是否流于草率随便,有一点点趋之若鹜?
不答应呢,可能又会惹对方疑惑,太觉着自己的小器与不大方了。
如何是好呢?
念头只不过一闪而过,问题已经解决了。
因为邱仿尧根本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就在这一刹那,他停住了脚步,飞快地拿眼瞟过来,就转落在路旁的一辆汽车上。
我顺眼望去,只见一张充满了阳光,笑容灿烂的脸孔,从车窗钻出来,迎接我们的投视。
“福慧,是你!”连声音都是愉快的。从那辆名贵房车走下来的是葛懿德。
她轻快得有如小鸟,飞扑过来,竟紧紧握着我的手:
“多好,你们碰上了。”碰上了?这已不是第一次。用得着对方付予任何祝颂与期望吗?碰上了,又值得小葛如此的紧张与喜悦?她的故作大方,令我受不了。
邱仿尧搭了腔,道:
“我和福慧一起午膳,同一个应酬场合。”小葛很自然地拖住了邱仿尧的手,说:“我给你说的对不对,福慧变得更醒目更漂亮了。”邱仿尧微微点头,再拿眼看我,答应了一句:“是的。”我忽然觉得头顶上的太阳非常地猛烈,晒得人有点头晕眼花,且喉咙间微微不舒服,有种想吐的感觉。我认定小葛是故作大方,从这种姿势中所表现的威风与炫耀,太使我受不了。
我宁可接受人性真实至丑恶的一面,彼此的缘分尽了,结束了情情爱爱,了断了恩恩义义之后,就是厮杀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场面,唯其真实,不造作不虚伪就显得爽快、利落、干脆。
太怕那些温和得不应在人世间见到的笑脸。
我毫不习惯。
我忍不住跟对方扬扬手,就迳自上路去。
或许在我背后,有人会以柔和的声音说:
“我的胸襟不会如此狭窄吧?”为什么不会?我冷笑。就为了涵养两个字,要跟抢走了自己爱人的人互相赞颂,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了。证明自己大方而要忍受不必要的人与物,今时今日,我不干了。
我回到银行去,一股脑儿埋首工作堆中,找寻自我去。
忽而,台头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我拿起来接听。
“你的午膳吃了很久。”是陈家辉。我沉默了一阵子,银行家的本色是绝不轻率,我不要一下子回应,以免认错了对方的声音而生尴尬。
可能是对方立即会意吧,随即补充说:
“我是陈家辉。”
“家辉,是有消息给我了?”我交托了陈家辉为我安排收购文艺书城一事,正等待答复。谁知陈家辉说:
“对比下,那是宗小事,已在联络进行之中,迟些就可以给你办妥了。”这么说,现今的这个电话就不是为了文艺书城收购事了。“我能到你写字楼来一转吗?”对方问。“几时?”
“尽快,只请你拨出少许时间。”这么说,是有要紧事商量了。“好吧,你请来。”果然,才不过十多分钟的工夫,陈家辉就已赶到,非常地开门见山,说:“英国杜比银行的主席洛克伟力来港,要请你吃顿饭。”我眉毛向上一扬,问:“是洛克伟力托你邀请我?”
“对。”
“还有其他宾客吗?”陈家辉有点犹豫,道:“大概只请你一人吧!”我心内奇怪。如此转折地托一位自己的投资经纪代为邀请,其实是做得既不得体亦不大方的。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来利通银行邀约呢?
洛克伟力跟我不相熟,可也相识,前年就在维也纳的国际银行研讨会上碰过面。
当时我作了一次有关中国银行营运对香港,以至全球银行业影响的演讲,在座的各国银行家大感兴趣,提出的问题极踊跃,我记得伟力是在场且曾发问的一位。
既然过访,摇电话来相约也属平常事吧。
要通过陈家辉来邀约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不通。
我只能肯定一点,这次约会非比寻常。
在现阶段,不必作盲人模象之举,那只会费时失事,只需要静观其变。
于是我把约会答允下来了,说:
“既是远道而来,应该由我作东道,请你陪同他到利通银行来吃午饭好不好?”
“吃晚饭成吗?”陈家辉问。这又是有巧妙之处。
利通银行顶楼的贵宾室是专供银行宴会之用的,多是举行同行与客户之间的午宴。
如果我席设于银行,又是午饭,碰到的人会不少。
银行开夜工的情况绝少有,多在下午六时之前就下班了,提出吃晚饭,就等于需要比较人少及宁静的格局,我自然会作出安排,不会有其他职员也用贵宾厅来宴客了。
我当然是话头醒尾的人,于是答应得非常爽快。
结果,晚宴定在晚上七时半。
当陈家辉陪同洛克伟力到达利通银行时,绝大多数人已经下班。
整幢利通银行都是静悄悄的。
我站在顶楼的电梯旁,亲自迎接洛克伟力。
这位英国有名的银行家,把眼前的我稍稍打量时,他禁不住说:
“你怕是全世界银行主席之中最美丽最富活力的一人。”我笑着答:“是不应穿得太时髦之故,令你生此错觉。”今年连仙奴、佐治阿曼尼、圣罗兰、蒂婀等等名牌子的时款服装,都在设计上使人在端庄之中有青春感。我身上一袭仙奴,分明是女行政人员的服饰,上衣还是招牌款式,贴身小短褛,可是配着的一条裙,却是稍稍在膝盖以上的。
就差那么短短的一时位置,是盖膝、齐膝抑或未及膝,就定夺了不同的气氛。
女银行家故而也添了青春潇洒的味道,使男士们耳目一新。
轻松的话题一直持续着,也谈了一些很普通与基本的有关业务上的意见,直至吃甜品之际,洛克伟力就慢慢踏入他的正题了。
“利通银行现今是本城极有实力的华资银行,我相信除了茂生银行,因有香江银行的股份与支援外,你们是营运得最精彩了,就这几年的工夫,不简单。”我很自然地答:“我们也有过相当困难的时刻。”
“对。现今都捱过去了,我相信你当年为了拯救利通银行,先稳定根基,宁可割爱卖掉了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权,是做得很对的。要下那个决心,真不简单,相当敬佩。”
“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家贫出孝子,又有云文穷而后工,怕是雷同的道理,危难带着我闯出一条血路。”
“既已成功地重新屹立,以至于不倒,我相信现今怕是你重新进军国际,把利通银行的业务网与资产值提升到世界性的层面去的适当时刻了。”我知道已经踏入正题,于是问:“你有何高见?”
“世界银行业正陷入低潮,美国很多银行有隐忧,外债背负得甚重,加拿大银行的景况跟美国大同小异。连最具实力的日本银行业务,都在走着下坡。故而,是跟他们谋求进一步合作的时机了。”洛克伟力这样说,没有提英国银行,更没有提杜比银行的意图与动向。我基本上是同意洛克伟力的见解的,还是那个高卖低买的道理。
我个人手上的银根松动,这是众所周知的,否则,惘然轩不会在如此阔绰的策动下兴建。
这是个钱生钱的世界。
完全是物以类聚。
有钱的一般只会更有。
单是投资一幢大厦,我绰绰有余。至于银行业国际化,若是通过合并与收购一途,动用的资金非同小可,必须认真考虑。
其实并不需要听了洛克伟力这番话,我心中一直都有盘算着把银行业版图扩阔的计划。
只是前车可鉴,我再不打算只收购海外银行的一个百分比股权。
像多年前,利通银行蒙难,就算江家拥有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部分股权,仍不可能运用该银行的实力以补自己的不足,只能实斧实凿地把手上的股份卖回给加拿大人,套现以自行运用。想起当日的卖价,更是心痛。何况前几年,加拿大银行业还是相当不错的。
那就是说,如果是有控股权的话,自由与灵活度就大了。
过去的经验与教训之所以价值连城,是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至于说,要把利通银行跟别家银行合并以达到国际化的目的,这又决不是我所愿意的。
我有很保守的家族观念,利通银行的形象必须清晰,要人人都知道是江家的产业。只可以扩大发展,不可能缩小引退。
如此,要使利通银行国际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趁低价收购。
我于是答:
“雄心是有的,时机若是成熟的话,自然会寻上门来,或让我无意之中发现。”洛克伟力立即答:“看来,你已拥有前者。”那就是说,有人寻上门来兜售。对象是不言而喻了。
然而,我仍旧不敢造次,断断不能主动问是否对方有什么卖盘打算介绍,更不便提杜比银行,我必须准备对方是来买入而非卖出的。
面子是一个问题,且是不容忽视的,这是每个民族都会关顾到的。
于是我答得非常技巧:
“有人青睐,自然欢喜。不过,在我这个年纪,投入工作对我的精神与体力两方面都有极大的帮助,是不容放弃的。”这样说就已关上了把利通银行高价出让的门了。我差不多已经表态,只会考虑“买”,不会研究“卖”。洛克当即回应: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且是意料中事。”既是预测得到,那就等于此来是求售了。彼此已经在无可避免的转接对话中,寻到了共识,可以谈下去了。
洛克伟力说:
“我很希望能借助利通银行的势力,达成一宗重要的交易。”这句话我就有点弄不明白了。借助利通银行的势力,并不等于直接利用利通银行的力量。
且势力与实力、资产是两回事。
高层的商、政界中心,对于对话是相当留心的,每一个用字与每一句用辞都是角力赛。
我非常肯定的一点是,这次造访的背景必是一个有规模的商业收购行动。
而这个行动,由英资银行策动,却要华资银行的协助。
换言之,听口气与说法,并不是要我出资金收购。
然则不是拿钱买入货品,那又有何具体贡献,以玉成其事呢?
我实在无法想出关键来。
当然,我断不会卤莽而不顾身分地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白。”有很多招数是不能明言,只求意会的。越大的交易在初期的试探阶段,尤然。于是我很淡定地答:
“你客气了,有什么可以效劳的,请告诉我。”
“你会考虑?”我眉毛向上一扬,有点骇异。“你奇怪我会这样问?”洛克伟力说:“本城现今是个非常时期,商家人的心态也许有所改变,在原来惯性的在商言商法则上,可能多了一些敏感的因素在内,以致影响正常的决定。中英为本城问题而剑拔弩张,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们也不禁顾虑起来。”这番话很清楚地说明了,若论纯私人角度,这位英资银行家,其实在忧虑有些香港商家在跟英资合作上比从前多了犹豫。这个顾虑,是合情合理的。
就拿最近的一宗商业合作事例就可洞悉人心,利通银行的一个老客户,是建筑业内有名的行尊德明工程公司,老板裘德明跟我洽谈,希望我支持他竞投机场非核心工程的一个庞大计划。
合作的伙伴有两批,一批是英资机构,另一批是韩国背景的。
照理,当然是答允跟英资合作占优势,而且中标的机会会较高。
然而,裘德明却有很大的踌躇。
我当时对他说:
“裘伯你出一句声嘱咐,我没有不支持的道理,估计要多少现金周转,你且计算妥当再告诉我,利息必定从优。”
“我知道你的盛情,作好竞投成功的贷款准备,我是有信心的。只是英、韩两家都拉拢我埋班,究竟跟谁联手,就头痛了。”未及我问下去,他就主动地答:“现今这个时势,还依附英资赚香港人的钱,我的心理负担很重。”这就说得很明白了。裘德明说:
“福慧,现在的人心是玲珑通透,敏感尖锐的,谁占本城便宜,都会引起舆论。这种步步为营的态度,威胁着正经从商的人,不能单从商务角度去衡量伙伴与对手。我个人再放心怀,于心无愧,都难敌众口与众心的力量。万一有一点点的偏差,被自己香港人指指点点,还说我靠拢英资抓一笔,那就很不必了。”当然了,以裘德明的年纪与江湖地位,何必冒晚节不保的恶险?我很明白裘德明的意思,于是既安慰他,又诚心建议,说:
“英国的势力至今将殁犹存,在商言商,利用价值依然健在。若在这时即行放弃援引,未免可惜。你的顾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但,英国人最擅长寻找借口,制造舆论,影响人心,务求公众认同他们的做法才撒手去干,这么说,你或可稍稍放心。”裘德明摇摇头,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如今传媒的眼睛与群众的心都不易被受蒙蔽,借口是看得出来的。老实说,港英政府屡施惯技,到了现在,也有点无赖相跑出来了,为了在有限的时光内尽量套取利益,他们宁愿放弃做绅士。证券界内的所谓改革,明刀明枪的强制执行,只不过是其中一件事而已,不是众所周知吗?在没奈他们何之余,反倒催谷人心,盼望他日能在英国人下台后扭转乾坤。”裘德明继续说:“福慧,若是这么说,我何必为了一撮利润而牵肠挂肚直至九七,不知届时的批评会成了个什么模样。”裘德明最终还是选取了与韩资合作竞投,怕就是他对我所阐释的原因所致。故此,现今英资背景者要找业务伙伴,也不如以往的一帆风顺,势在必然。
洛克伟力提出问题来讨论是有他的客观而冷静的一面。此外,洛克伟力对我的暗示,除了叫我在站到英资一边之时,需要考虑这种时代矛盾与冲突外,也等于透露了这宗合作牵涉巨大,在利益方面,必定是英资占优势。
为了确保优势,所以愿意与华资分一杯羹,因而选中了我。
这一杯羹的分量呢,就是可大可小了。全在于我或利通银行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去到哪个程度,也全在于我的手腕是否犀利至能把握机会,把对方折服,为自己赢得厚利。
于是在应对上是非小心不可了。
我于是答:
“时移当然势易,但有一个法则是亘古常新与有效的,就是理直就能气壮,便会事成。“现今人们是较前敏感了,但为着他们敏感而却步不前,固步自封,则也未免过分谨慎,以至于迂腐。我是认为不必的。”洛克伟力立即举杯,说:“有你的这句话就安心了。”为什么洛克这么兴奋?明显地是为了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洛克伟力的最大理想亦莫如是我如今所表示的公事公办,决不斩脚趾避沙虫的态度。
至于说,我要求“理直”,这就不成问题了,道理的曲直在于事件本身的真实性,亦端赖表达方式是否得宜,再下来,还有见仁见智的观点与角度或优惠,太容易处理了。而且,我这么说,无疑是可进可退的说法,没有落实承诺之余,亦没有把大门完全关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换言之,一切都有商量。晚宴可以说是宾主尽欢的。
陈家辉一整晚都陪坐,在告别时,我忍不住在他身边压低声浪,说了一句话:
“有空我们谈谈。”陈家辉立即说:“能让我到府上小坐更好,我还未有机会造访过江家大宅,听说极有风格气势。”我点了头。反正要跟陈家辉探听的是机密事,不到茶楼酒馆去张扬也是好的。
于是我挑了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把陈家辉约了来深水湾,共进早餐。
早餐开在一片青葱的后花园内,两人在一大棵影树荫庇下的户外餐桌旁,边吃边谈。
我在假日悠闲的日子,依然是那副办公事的神情,坐下来不久,就以认真的口吻对陈家辉说:
“洛克伟力的造访是什么意思?你应该知之甚详。”陈家辉笑:“真不愧是女强人本色。”我眉毛向—上一扬,眸子里似画了一个问号。“今天是星期日,连半天空闲时光都不让自己及别人拥有,是太过分了。艳艳红日正钻出来,应该找些强身健体的事来做,不要干谈公事。”我坚持:“先谈完公事,心上有了个停当着落,再说其他吧!”陈家辉耸耸肩:“我并不知道洛克的整盘计划,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他只是在严密的部署阶段。当然,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必有巨大的商业行动在不久将来实施。”我点头,这个推测根本不用陈家辉说,我早巳知道。现今我打算作进一步了解的是,究竟那个巨型商业计划是什么?
陈家辉是个极懂得看眉头眼额的年轻人,他知道我并不满意他的答复。
我甚至会以为他刻意隐瞒,对关照及器重他的人都不供给有用情报。
他会想若真有此误会,可不得了。
年中,经陈家辉手为我的家族基金掌管各项金融投资,收益是相当丰厚的。
若然失了我这个大主顾,影响非轻。
于是,他主动地提了一个建议:
“我虽然不知道计划。然,不妨趁假日好时光,心情和时间都有空档,我和你来个推测游戏。”
“怎么个玩法?”
“猜他是买货还是卖货,我和你两军对峙。”
“除了买和卖,不可以有其他合作方式?”
“我相信那方面的可能性很微。”
“为什么?”
“世纪末,在本城的投资差不多只有两个动向,其一是决意在此倾囊投资,全面看好;其二是不押在这东方之珠上头了,趁这几年尽情套现,另作打算。”
“不可以一边走一边留?”陈家辉说:“不可以了,早几年有很多人的确作此打算,声音两边走,资产分一半到外头,精神关顾两面,结果呢,港内港外都变成势力不足,跟商业对手较量起来,是吃亏得多。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只带挈了那些与本城共存亡的决斗之士。”说得对,不要说具规模的一些外资机构,肯继续投资,抑或全面撤退,决定所带来的盈亏,太显而易见了。就是个人或家庭,选择移民的,现今再打算回头发展,已经太迟了。不是吗?两年前卖了太古城去买温哥华富贵门的房子,现今卖掉温哥华的房舍回来,就只能住到柴湾,还要少几百叹面积。
反而是叠埋心水,不再回顾,干脆以外国的投资与居住环境为依归,还可以谋得安乐。
如此说来,现今本城与海外人对香港的心态是转变了,都不打算买什么保险,只当押在轮盘上,看自己对开大开小的眼光。
影响所及,外国投资家亦复如是。
日本对香港的信心,若以投资数目作为透视,则是相当强劲和可观的。
若干年前,大抵是五年前吧,预测日资从九十年代开始,在本港的总投资额会超过其他外来资金的百分之三十五。
根本还是八十年代末,就已超越此数。
九十年代开始,声势有增无已。
无他,只一句话,日本人在香港赚到钱,就这么简单,商家人是以金钱挂帅的。
我和陈家辉都喜欢这种干净利落的性格,不要纠集太多其他因素去定夺走向,以金钱为指标,其实最简便。
我基本上是同意陈家辉这个看法,于是说:
“依你看,洛克的意图究竟是买还是卖?”
“我让你先下注,选大小。”掷毫决定胜负的话,如果一人押一面,当然有得赌。否则两人都认为其中一面会胜出的话,就没有战局可言了。我答:
“多谢你承让,我不打算掠美,宁可附骥尾,追随你的意见,化干戈为玉帛。”陈家辉笑,他当然知道我其实是想探听他的口气,以及透视他的想法。因为他跟洛克接近之故。“这样吧,我们玩这个游戏,就由现在开始,你我毋须相让,拿张纸来,把我们押买还是押卖写在上面,摊开来看。”我听陈家辉语调轻松,再加上周围环境畅舒,风和日丽,心情也大好起来。童心一起,就说:“好哇!公平决斗。”说这话时,我现了一个顽皮相,不但倔强,而且好胜,又有几分孩子气,神情与平日必然大异其趣。陈家辉有半秒钟的时间陷入五里雾中,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所措,直至我向他递过一张小纸。
“来,快写,快写。”于是各自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来,一、二、三,我们摊开纸来揭晓结果。”陈家辉说:“看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我笑,还带一点紧张。两张纸一摊开来,有相同,也有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陈家辉写英文,我写中文。
而相同的是意见。
两人都写了个“卖”字。无疑,洛克的意图是来港兜售英国之物,多于在港投资购货。
这样说,我们就比赛不成了。
事实上,这个推断当然有理由支持,洛克除了在这个行动上虽仍是保密,但从蛛丝马迹看,已可寻出意向。
造成这个相同推断的原因,其一是英国人对殖民地的态度。
有历史作为见证这个原有“日不落国”美誉与傲称的大国,版图日渐缩小时,他们对分手的地区与国家,所采取的态度相当一致。故意或无意遗留下来的棘手问题,令当地的政治与经济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不知会不会是过分地以小人之心度君之子月复?人们无法禁耐得住质疑的情绪,认为英国人渴望在殖民地独立后制造一种今非昔比的光景情势,以显示他们帝国的威力无穷。
当一个人、一个机构、一个政府、一个民族有了历史见证,造成了一个观念及印象,就会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压力,难以投信任之一票。
历史越长,事件越多,证明越足,就造成信心越少,这是对英国的心态。
同样,中国也有过让海外侨胞震栗不已,甚而惊惶失措的历史事例。
不过,有三点让本城人对中国的顽固观念放缓。
其一是血浓于水,爱国情浓到底在感情上有偏心表现。
其二是世界大势所趋,社会主义社会的修正步伐已不会呆滞不前,现今更来开倒车,每况愈下的可能性是极微的。况且,中国对香港的处置是一项国际承诺,堂堂大国,焉有背信弃义之理?何况,今日中国市场之吸引,是各国承认的,中国不会不趁此良机强化自己,励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其三是中国实行社会主义带给本城人的忧虑,日子还不及源远流长的米字旗号国的影响。且中国国家领导人近年的开放言论与行动,亦有效地冲淡了人们的疑惧心理。
换言之,对英国会全心全意为本城的真正美好前途而不再理会一己之私的信心,还是相当薄弱的。
既如是,我与陈家辉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不会赌英资机构在受到民族性格作用与历史影响的情况下,还以积极投资本港的态度去作九七年后依然繁荣安定之支持。
这是第一个令我们认为洛克只会卖东西,不会买东西的理由。
其次,就是洛克的行动,透露他动机的端倪。
一般情况下,有好货,不怕没人光顾。口袋里有钱,亦不愁没有好货买。
以上的道理成立,就等于说洛克如果有好货要卖出,或准备大破悭囊大肆在市场收购,他的架子可以装得老大。
再说句并不客气的话,我与陈家辉在金融界任事以来,很难遇上一些鼻子不是朝天花板方向,要拨开头发才能找到眼睛的英国大银行家。
先天与后天条件加在一起,那位洛克伟力先生以杜比银行主席之尊,犯不着通过陈家辉,暗地里叩我的门。
如此说,就可能显示纡尊降贵的目的在于兜售平凡货色,以求月兑手,或者利用机会,捡些便宜。
这是第二个原因令我们定夺洛克的企图。
再下来,也还是在于洛克的态度问题,更加是与第一个和第二个原因有关连。
简单一句话,英国人如无必要,何必要跟中资联手。
洛克专诚造访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可想见他是非求我的帮助不可。
既已在言谈中表白了不是意图收购利通银行,那就更落实他是寻买家以推销货品了。
我笑着对陈家辉说:
“我们连良性竞争也办不到。”
“缘分问题,注定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我们还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可以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第二个猜测应该是兜售的物品。”
“可以这么说,再下来就是兜售的对象。”
“你认为洛克打算卖什么?”
“只有两类可能,其一是他的大本营,另一就是他在替大客户的企业月兑手而奔走。”前者指银行卖股,后者是指有其客户把企业按给银行,到头来难逃清盘的命运,银行不就急着要接头买家套了现,才可以回笼借贷。“照理,二者的可能性皆有,难以估量。”我说。“在这个推论上,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这就是说,我以银行家的身分,容易体会到客户经济有严重困难发生时,银行的态度与手段。当然,银行是否需要亲自动手找生意的新买家,在于贷款合约的规定。
一般来说,就算要为客户留意出让机会,也不会到达一个非急急办妥不可的地步。
若然到这田地,除非银行是次贷款回不了笼,会引致根本动摇。而这个可能性无疑是较低的。
银行贷款额与他们流动资金在比例上有严格规定以确保银行的安全,除非远远超越这个范围,才需要顾虑。
既如是,一家客户生意出乱子,再热心的银行主席亦不必途长道远来向一个并不太相熟的同业对手求助。这道理是完全讲不通的。
洛克或许是想我以私人身分去做买家。这个估计比较合理,但,回心一想,那就更没有理由是非我不可了。
可见推销的货色不属于客户,而是自己的直属生意,直接点说,就是杜比银行了。
“家辉,若非庞大的英资企业求售,不用试探到我对中英关系的敏感性问题,这是我的看法。”
“对,完全同意。然则,我们是否同意洛克是打算向你兜售杜比银行?”我很慎重地再思考了一阵子,才点了头,说:“我看这个可能性极高。”陈家辉没有做声。“你是另持异议?”
“不,不。”陈家辉连忙否认,可是也没有再解释下去。我对商业游戏早已经由习惯变成迷恋。这样子把业务对手的意图抽丝剥茧地分析,令我觉得有趣且兴奋。
陈家辉在态度亡稍出异样,我就非常敏锐地觉察到,说:
“你一定另有看法。”“可以这么说,,洛克如果要向你兜售杜比银行,那天他的试探口气与方式未免太转弯抹角了,我觉得事件不可能那么直截了当,是宗简单的收购行动。其中的跷蹊则无法想象出来。”我连忙点头,很觉得一言惊醒梦中人。陈家辉随即稍稍俯身向前,问:
“能否坦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洛克真的向你提出,请你收购杜比,你会有兴趣?”
“那要看什么价?”
“这就是说,你真的不排除这个可能性,纯粹在商言商。”
“可以这么说,家辉,我并不喜欢随俗,也不会惧俗,要跟着公众的心态走,迎合他们的口味,是非常疲累的一回事。对我,更没有必要,我不是政客,对不对?”
“当然,到今日,只有别人来对你的脾胃,你不必花这个心思。”我听了,忽而有点感慨。“对不起,”陈家辉伸手过去,轻拍了我的手背两下:“我并无半点嘲弄的意思。”原本我最怕就是异性借题发挥毛手毛脚,在商场上尤其容易遇到这种趁着熟谙,借用大方的人,专做一些占便宜的小动作,最最讨人厌。然而,刚才陈家辉的那个动静却是很自然的,自然得非但不叫我反感,而且生了亲切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天气明朗的关系。
在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是不应有肮脏的事物出现才好。
陈家辉当然觉察到我宽容的态度。他说:
“我们赌不成了,那就算我输了吧,能否让我今日做东道,请你到外头去玩一天,轻松一下,不再谈那见鬼的英国佬。他再有什么动静,才来计算吧!”
“家辉,你会站在我的一边吧?”陈家辉嘴角稍提,问:“在此事上吗?会的。”
“别的事上呢?”
“原则跟你一样,在商言商,价高者得。”
“如此坦白与现实。”
“对。世界上绝少无价之人与物,只除非牵涉到感情,是不是?”陈家辉望着我。我也回头望着陈家辉。
心里想,我们之间不会有感情的牵引吧?不,不会的。陈家辉不是那种会令我倾心醉心的男人。在多方面,他都跟邱仿尧有距离。
或者,他比较近杜青云一点点。
这个想法令我吃一惊,这些年来,就为了过往的两个男人,杜青云与邱仿尧而令我失了很多交友交心的机会。
我不是不知道的。
心里头一直想念邱仿尧,是铁一般的事实。
之所以有个人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只为没有别的合适人选有能力取而代之。
现代人对爱情的这种看法与体会,其实并不摩登,都是源远流长的。
从前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人多,除了道德桎梏的有效作用外,最主要的一点是苦无机缘,基本客观环境不容易让异性自由相识交往,精神上就只管朝从前的那一位身上放,忠贞不贰了。
现代人不同,每天都能碰上不同的人物与机缘,商场上的货品,人力市场上的人才,以至于感情上的对象,都有机会长江后浪推前浪,只会担心被人取代。
说我跟邱仿尧分开的几年是完全没有机会认识接触到条件不错的异性,是不可能的。
只是我个人的心理故障,令我在感情上却步不前。
合我心水与脾胃的男人,要是个怎么模样条件的,差不多不言而喻。
然而,背景是个大问题。
有为的青年,本身具才干、有学识、长相醒目、言谈得体、努力经年,爬上了大机构内成为行政红员,这样在社会内的钻石王老五,是多少母亲心上的金龟婿,多少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对我而言,只感觉到犹有余悸。
从前那骗财骗色骗感情,把我的自尊踩个稀巴烂的杜青云,正正是这样子的出身。
每遇上这类人时,我的惊觉与警惕,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现今站在跟前的陈家辉,就正正是其中一个了。
这些年,少说也必有三、五个像杜青云、陈家辉的男子出现过在我的身边。
他们觉得我高不可攀,我觉得他们物以类聚。于是,都没有了正常健康的发展。
当年,邱仿尧之所以能突破桎梏,只为他身分与地位的鹤立鸡群。
我一旦消除了心上的担扰与疑虑,知道对方不会为谋我的财,掠我的产而对我展开追求,就放松了自己,接受、容纳了邱仿尧。而实际上,邱仿尧的其他方面条件,也真太吸引子。
故而,到如今,他还是在我心中称王称霸,独一无二。
当然,这样子下去,吃亏受苦的只有我自己,我是明白的。
故而,当陈家辉提出了公事以外的邀约,我就像手握有刺的玫瑰花,既陶醉于花香,又怕被花刺伤。还是那种到现在仍不能克服与改变的为难。
“我今天原本是约好了两位旧同学,带他们到粉岭去探望我的姨母的。”陈家辉兴致勃勃地说:“为什么要把他们带着去看亲戚呢?因为我们小学时候,老喜欢到姨母的小农庄上度周末,现在长大了,彻头彻尾是个城市人,难得有机会一拾童年情景,在农村上过一个周日下午,也是饶有风味的。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怕你也会有兴趣。”这么一解释,像无形中给我搭下了心理上的下台阶梯,觉得约会并非那么私人,只不过一班年轻朋友的假日遣兴节目,还忸怩不接受的话,反而显了小家子气。且,如此艳艳红日,普照大地的好天气之下,独个儿躲在家里发呆发闷,又何必呢?
要是万一空闲时间多起来,一下子忆及从前,再想起现在,情不自禁又想起邱仿尧,心里更不好过了。
曾听过有个守寡在家的贵夫人说:
“星期日是七天之中最难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忙于耍乐畅叙,闹哄哄的,相形见绌之下顶难受,连电视台都在帮倒忙似,节目无聊得要死!”真是说得太对了。我于是很轻快地答应了。且问:
“要到哪儿去吃午饭呢?把你的两位朋友都请在一起吧,我们到乡村俱乐部去。”“今天我当向导,带你们到粉岭处吃价廉物美的乡村小菜。”就是这样说定当了,先开车到阳明山庄把陈家辉的两位旧同学接出来。没想到这对旧同学,原来是夫妇。
男的叫辛兆武,跟陈家辉都是那个壮年。
女的姓洪,单名一个红字。朋友们习惯连名带姓的称呼她洪红,听起来还以为全是叠字的大名呢!
辛兆武的样相比不上陈家辉的精灵,却很惹人好感。夫妻二人都一副敦厚样,黝黑的皮肤,不见幼细,却更现爽朗,平添很大的一份亲切感。
我心想,大概不是从商的,应该是学科学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陈家辉介绍:
“兆武在本城最大的油厂当总工程师,最近才在北京以合资方式经营,规模甚大的提炼生油厂,都归他管。洪红并不比兆武逊色,在大学里,他俩同是机械工程毕业的,现今洪红独力管一家印刷厂,承接很多欧美印刷生意。”辛兆武大笑,说:“商家人的嘴是涂过油的,没的把我们的这份粗工粉饰成金光灿烂,工厂仔与工厂妹一下子摇身变作工业巨子似,你别听他的。”洪红立即拿手拍着丈夫的肩膊,另一手撑着腰,道:“你别乱讲话,什么商家人的嘴巴一定甜,你是一认识江小姐,就把人家套进一个框框内,这怎么可以?”辛兆武傻兮兮地更肆无忌惮地张着嘴笑,以掩饰他的窘态。我慌忙说:
“不,不,实话实说,我们就有个良好的交谊开始。”我不是说客气话,我真的对辛兆武夫妇有相当大的好感,因此之故,整个行程都额外显得轻松自在。一行四人,上完元朗的小饭馆饱餐一顿之后,就去看望家辉的姨母。
汽车只能停泊在山脚,那儿刚有一块空地,可容四至五部车子。人们要循着上山的小径,走大概十分钟的路程,然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如茵的绿草地上,建了几间西班牙式的独门独户别墅,每座均有一个大后花园相连。
当陈家辉领着各人走到花园去时,根本都用不着介绍,洪红与我就跑跳着走到一棵大大的梨树旁去,望着那分明已熟透了的梨子,张着嘴巴笑。
农村的大自然环境,容易感染着人,忽而变得轻松活泼和天真。
洪红嚷着对我说:
“我未曾见过有这么肥大的树上熟梨子呢!”“我们是都市人嘛!”“可以摘吗?”洪红回头问陈家辉。“当然,果子熟了不采摘,种果树来干什么。”说完这话,陈家辉又瞧我的脸望去。是否会意了?
只有两心知吧!
倒是旁的无心人,加插了一句。辛兆武说:
“这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各人都真摘了好几个梨子,坐到园子的石凳上去。有个看屋的乡妇,听陈家辉喊他四婶的,已把刀碟及湿手巾拿来,给客人吃梨子用。
四婶笑盈盈地说:
“小姐,先生们,请先用梨子,女乃女乃在忙着弄下午茶点,很快就出来陪客。”陈家辉道:“姨母最好客,她一知道我要来,最低限度有四色汤丸,再加各式糕饼。”我手里拿着个梨子,还在把弄,跟洪红说:“这么说,等下还有好吃的东西,是非吃不可的,这梨子大,不能独食,洪红,我跟你分吃吧。”“不,不,不!”洪红大嚷,慌忙耍手,道:“我们才认识,那么开心,我才不要分离。”“什么?”我脑筋还没有转过来。辛兆武已笑得什么似:
“看,洪红就是迷信。她永不肯跟我分梨来吃。”“嗯。”我意会了,望了洪红一眼,带着感谢与喜悦,问:“我们是女朋友,也不可以么?”“我珍惜友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险不冒,有何损失?”“那么……”我犹豫着,把梨子放下:“那我不吃了。”陈家辉才咬了一口梨,梨汁差点飞溅到脸上去,嚷:“不吃,太可惜了。”“你肯不肯跟我分尝?”我这样问。陈家辉还没有答,就有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说:
“不,不可以分梨啊!”各人回头,看到了健硕的一位老太太,知道必是陈家辉的姨母了,都站起来相迎。那姨母热烈地跟相熟的辛兆武夫妇握手后,走到我的跟前,还未等陈家辉介绍,就说:
“好标致的人儿啊!”跟着,姨母不经意地回头对陈家辉说:“辉,你真有本事啊,哪儿找到这么好看的姑娘?”陈家辉脸上分明的透着尴尬,仍强作大方地说:“你老人家别乱讲说话,江小姐是我最紧张的客户,她权操生死。”“对,对,对。”老女乃女乃不住点头,说:“是有这种说法的。”各人都被她这么一说,逗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包括我在内。
反而是为了这么一笑,各人都驱走了生疏,添上亲切,气氛是融洽的。
老人家看到后生一代,总有很多幸福得意的憧憬,这种美丽的误会,也不必故意去澄清吧。
于是辛兆武、洪红、陈家辉与我都从容地分成两对,陪着老太太在这个种了形形色色花草果树的充满生气的园子内,度过愉快的周日。
临别时,老女乃女乃硬捉着我的手说:
“跟阿辉常来看我啊!”我拍着对方的手背,很乐意地说:“我会。”
“还有,别工作得太劳累,现今在社会上头工作的女人都比男人更拚命,犯不着的,太轻重倒置了。请不要怪老人家罗唆,给你说这些率直话。”
“不会,你坦诚得可爱!”我还是跟洪红一样,在姨母脸颊上给了一个甜甜的香吻,才离开的。我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突然之间高涨,一切都好像很是畅快顺遂似。因为我很久很久未曾有过如此有欢乐家庭气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