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铺的隔天,一开张,简直可以用车水马龙来形容,让她好吃惊,差点以为她的半月书铺在一夜之间打响了名声。
某位拿著两张宣纸来结账的公子一看就知道是生客,嘴里抱怨著:「有瑕疵的纸啊……」语气的嫌恶十分明显,一看就知不是寒窗苦读的穷酸文人。
这种贵公子来她这二手书铺做什么?鱼半月一头雾水,仍笑道:
「有瑕疵也是一种特别啊,特别的人总该有些特别的东西来陪衬。公子,您想想,人人都用著完美工整的纸张,一点儿也显不出个人特色,但这里每一张纸的瑕疵都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别人不会说穷酸,只会觉得您与众不同。您要高兴,还可以自己设计瑕疵。这就叫……对了,叫『看似瑕疵,实非瑕疵』,而是公平的与众不同。」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会吹捧。当了老板,生活的本能果然油然而生。
「瑕疵也是一种特别啊……」那公子看看她扎起的头发,在铺内看得不真切,只能看出她的发色泛著红光,小小的黑睑衬著红发,像黑珍珠。当然,是有瑕疵的珍珠。「也许你说得对、」
鱼半月陪笑著送客,看见铺内像这样的公子不少,虽然收钱的速度很快,但内心还是有点疑惑。
她明明卖的对象是穷人,什么时候南京城的文人雅士都破产了?
直到下午,竖起耳朵偷听,才赫然明白原来她月兑臼救人的时候,一叠的广告单从二楼飞散,捡到的人不计其数,再加上有人绘声绘影说她这个半月书铺的老板有番人血统,於是她的生意一日千里,关门结算时竟然有平时好几天的收入。
就这么过了两天,好奇的人变得较少了,她开始又写起手稿,突地,她抬头,看见门外有个修长的身影。
「殷戒?」她讶异月兑口。这两天来的客人多,闲话也多,听说他在那天晚上出城了,不知去哪儿,也不如何时会回来。
她在短柜後,悄悄穿上绣鞋,才走到屋檐下。
他的样子有点……古怪。穿著灰黑色的长衫,照例腰间系条镶玉的长腰带,让他的腰身看起来十分纤细,她一向认定男人细瘦就是文弱,而几次他的救命,让她改变了这种想法。
对上他普通的脸庞,那双美目充满异样光芒,专注地盯著她,像盯著……她吞了吞口水,怎么会觉得他像看猎物一样盯著她?
「殷戒,那天我回书铺前都没遇见你,还没有机会谢谢你帮我接回骨头。」她扮了个电睑,笑道:「我第一次月兑臼,吓得要死,也痛得要死。」
「是我的错。」那声音带著几分漫不经心与压抑。「那天我叫你进酒楼前,是在跟陈老板谈事。他跟我签下契约,一年提供定量的好酒给聂家在南京的酒楼,没有想到他私自卖给其他酒商,给聂府的则在酒中掺水来维持数量。我没给他机会便一拍两散,从此拒为往来,是他一时不甘心,才回头找你,以为你能为他说话。」顿了下,终於有点专注了。「虽然是我的错,可是你知道什么叫量力而为吗?」
「呃……」
「我救了一个女人,结果她不顾性命跑去救别人,怎么?我记得你说过你惧高,却想当英雄?」
「谁要当英雄?」她抗议:「我才讨厌当英雄呢,我以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晚上已经是睡不好了,如果眼睁睁看他掉下去,我会恶梦连连的!」
他哼了声,视线从她的小脸移向她一身女子修改过的夏衫。
「我穿这样凉快多了,多亏你帮忙,我欠你的情愈来愈多了。」她沮丧地叹气。
「你一直穿著男人的衣物,总是不妥。」停顿一会儿,美眸垂下。「你跟我出城走走好吗?」
她愣了愣,眼珠子转到巷门……马?
有匹马系在巷口的树下。不会吧?他骑马?吞了吞口水,她没骑过马,也敬谢不敏啊!
「半月?」
那声音似有奇异,她盯著他看一会儿,暗叹口气,笑道:「你等一下吧。」进屋没多久,拿了素白的纸鸢出来,见他微愕,她道:「你要去郊外,当然就得去放纸鸢了,我做的第一号纸鸢,希望能飞得起来。」
「你要放,我也不会阻碍。」薄唇有些笑。接过她的纸鸢,往巷口走去。
他翻马上马,对她伸出手来、
她抖了抖,咬住牙关,认命地被他扶上马。一上马,她立刻搂紧他的纤腰,紧抱的程度让他觉得他不是人,而是圆柱子。
这女人是没骑过马,还是压根没看过马?
她的脸藏在他的胸前,根本是过度了。同骑一马,本来就於理不台,他已心有准备,但她露骨的动作实在是很……不愿说放浪,就说稍微过头好了。
「我惧高,我连车也不会骑,我平衡感不好……」模糊的声音断续传出来。
他真要失笑了。「车不是用骑的,是用坐的。」吓得语无轮次了吗?
她的身子拥有女子十足的娇软,不必问她年纪也早在天乐院那一晚很清楚明白她的身子已经可以生育後代了,只是……
即使紧紧贴著他年轻的身躯,只要他不想,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啊……
下颚微抵著她的头顶,感觉到她浑身有点僵硬世有点发抖,心头好笑逐渐化柔,陌生的柔软情绪像水潮泛滥开来。
「坐稳了。」他附在她耳边低语,然後一拉缰绳,往城外而去。
骏马系在树下,她很没志气地远离树荫,宁愿顶著大太阳在溪边泡脚,也不要躲在树荫下跟那匹马大眼瞪小眼……方才是她抖著让人硬抱下马的,想来就很丢脸。
「你没来过这里吗?」他问,站在她身边,垂眸盯著她的赤脚一会儿,才掉开视线。
「没,我根本没来过这里。」忙著生计,哪儿来闲情逸致。
这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她会不知道?那她家乡在哪?天上吗?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没再追问她来自何处,只道:「半月,你真相信下一刻会有美好的事等苦你吗?」
「当然。」
「你家乡有男人在等你吗?」
「噗」地一声,她差点把喝进的水喷出来。仰头看著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他的脸庞背光,她却能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神态有多认真。
「半月?」
「没……没……」喉口有点怞紧。
「那你的亲人呢?」
「也没有。」
「既然如此,你何不留在南京?」
何不留在南京?这问题问的真是好。这里落後又古板,上个茅厕没有冲水装置、草纸又粗劣,洗个澡还要去取水烧水,到了夏天还不能穿得很清凉出门,天知道这里有多可怕,她能忍到现在很了不起了。
「这里的姑娘唱歌我听不懂。」最後,她只得这么答。
「什么?」
「说话老是文诌诌的,我跟不上。」
他眯眼。「你在跟我说笑话?」
「没有。殷戒,因为是你,我才说实话的!」
「那么,如果是为了我,你会留下吗?」
她心一跳,慢慢地垂下视线,专注在自己的脚丫子上。身边的男人坐下了,再开口时声音虽然平静,但有丝沙哑:
「两年前我在南京落地生根,接了封-书肆,以为有了想做的事,南京城就是我的家了;後来,我又在城尾买了座破宅院,以为我亲手修葺,迟早我也会把这里当家了,不管我走得多远,总会有个家等著我;不管在外头飘泊多久,只要我心系我亲手建立的家,我一定会回来的。不过,似乎对我还是没有什么意义,就算再过两年,我有了自己的商行,我也不会倾注所有的心思……」他像有点漫不经心,视线落在她的红发上。「这两天我离开南京,是去上香的。我有个爹……」见她终於正视他,他嘴角微微泛笑:「是人都有爹的。我十八岁之後就没再眼他打过照面,打从心里也没认为他是我爹,前两天聂府四爷告诉我他死了,於是要我去造纸槽坊处理一些小事,可以顺道去上香……不过,我路过而已,始终没有去上香。你猜,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这时候说节哀顺变,似乎不妥。人人背後都有伤心事,她的观念是血缘并非绝对独大,如果有足够的原因打破父慈子孝的模式,她也不会去指责什么。
「我在想你。」他微笑。
「想我?」她讶异。
「是啊,想你。一路上脑里莫名都浮现你。想到你,突然有了动力回南京,不回书肆、不回宅子,第一个来见你、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渴望-个女人。」
炙热的眼神让她在大太阳底下浑身发颤。这个男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至少,跟她之前所认识那个正派的男人不太一样。
妖美的眸内透著令人沉沦的光彩,让人刹那失神。这个男人之前气质斯文内敛,虽然会对她破口大骂,却不像现在这样这么的……艳情。
如果在她家乡,他绝对能荣登演员之首。
当他吻上她的嘴时,她才发现自己真的被他带著几许艳丽的眼给迷惑了。她微回神,受到惊吓的同时,直觉往後退去,他顺势半压她在草地上,热情地舌吻——等等,等等啊!
从小到大她只有单恋暗恋的经验而已,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他这种直接跳级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些?
他暂离她的唇,让她得空大力呼吸,胸口起伏急促,赶紧道:
「等等,我全身都是汗……」天,这声音是她的吗?
「我无所谓。」深吻再次夺去她的意志。这一次他开始有了动作,十指像是正在燃烧的激情,精确无误地挑逗她每一处的敏感,让她又热又痛又不知所措。
她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不像在天乐院里他吻得很重,却没有试图挑起她的,而现在,他的每一个碰触都像在燃烧她的欲念……
表现得活像情场老手,连她这个生涩不习惯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反应。他半垂的眼眸内,只有专注,却没有任何的。
内心愣了愣,怀疑自己看错了。他的身子、他的十指、他的吻在在散发他的,眼内却没有任何的冲动?
平躺在草地上的身子渐渐冷却,她模索到水袋,然後尽数倒在他的头上。
「搞什么……」原以为下了大雨,却是她倒了他一身的水。瞪著她很狼狈地从他身下爬走,他咬牙:「你到底在想什么?」
连忙拉好衣衫,她恼道:「你才在想什么!大白天的,就在这种地方……」用力抹了抹唇。舌头痛得要命,他的气息也在唇间打转,气味重得要命,却不如在天乐院那时觉得恶心!
可恶!在天乐院吻她时,他只是个半陌生人,现在她不排斥,是不是表示她喜欢他的程度过多了点?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的脸仍有几许怒气。
「我……」
「不喜欢我,你会让我看见你的果足吗?」
她呆了呆,连忙把赤脚缩进裙里,抱怨道:
「我就知道这里保守得要命,连个脚都不能露。在我家乡要怎么露都行!」天气热啊!她不想穿鞋都不行吗?
「怎么露都成?你在说笑话吗?还是你在那男人面前也露过?」
「什么男人?」
「跟你同住的那个男人啊!」他挥挥手,心里气恼她的拒绝。
「……」她抿著唇没答。
他抹了抹脸,起身说道:
「半月,我看得出你是喜欢我的,难道你不想占有我吗?」
这个男人试图以言语挑逗她吗?
她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明知他不会恶狼扑羊,但就怕他的魅力无边,让她著了道了。是他以前隐藏得太好吗?从来不知道他举手投足间可以让人心跳一百。
她沉默半晌,才低声道:
「我是喜欢你,但现在只是恋爱……」
「恋爱?」
她没答,迳自道:「我对你,还不到生死相许的地步,何况,只要我等到时机就能回家乡,」到时候他也只能成为记忆了。「殷戒,你注意到了没有?我衣杉不整,而你却一身整齐?」
他皱眉。「你要说什么?」
她叹气,扮了个鬼脸。「没什么。」真可悲,第一个喜欢上她的男子竟然不懂追求之术,反而一迳地想月兑衣上床。
时代不同,果然思考就不同。难道他没有想过,他在城里具有一定声望,如果在这里发生性关系,他必须负起责任吗?就算是大房、二房、三房都好,就是得空出个位给她,他不笨,怎会没有预料到激情过後的下场?
等等,对上他防备里带著算计的眼神,她顿时恍然大悟。
这个男人真是可怕又复杂啊……
「半月?」
她回过神,见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显然怕把她吓跑了。她能跑哪去?要她从这里走回南京,走到天黑她也回不去,何况她也不会骑马。
「我想放纸鸢。」她突然道。
「什么?」
「好吧,反正你都看见了我的脚丫子,你不介意的话,我还不想穿鞋。」取下纸鸢,她调起线,随即放起风筝来。
殷戒心里微讶,一时之间不知该再接再厉勾引她,还是该目瞪口呆。
纸鸢飞上天空,她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抬头看他。
「你要放吗?」
「……」热风扑上了他的衣衫,他黑发有点凌乱,他的视线从天空的纸鸢移到她黑里透红的双颊。她眼底眉梢明明残留著他挑起的,她却在放这种东西?他自认自己一向不笨,能察人细微之处,靠的也不是聂家的人情,而是自身的实力,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捉不住她的想法?
线头塞到他的手里,他直觉答道:
「我不爱玩这种东西。」
「不是玩。我记得在清朝是有这习俗……唔,在清明节有放筝断灾的习俗。」
「放筝断灾?」有这个习俗吗?他读过的书里,所到过的地方里都没有这种习俗啊。
她笑道:「现在是过去所形成,而过去一定有好有坏,就像现在我来到南京,有遇见坏事、也有好事如你,这些都会影响到未来的我。殷戒,我今天看你风尘仆仆来到书铺,似乎有点不对劲,才猜也许你遇见什么不好的事或者忆起过往的回忆。这纸鸢载满了你不好的过去,剪断了它,任它垂落到不知名的地方,那你只会剩下美好的回忆。」
「美好的回忆?」他低喃。看见她从荷袋里拿出小刀来。
「是啊,」她笑:「古人的习俗,虽然谈不上科学,可是,心一安什么运都来了。」刀锋划过细线,纸鸢顿时随风坠落。
她抬眼,看见他目不转睛地锁住她。恋爱使人心里发软,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很古老的人;即使这个男人的观念有些令她错愕,她还是很不小心地喜欢这种人了。
早知如此,她应该在她家乡多谈几次恋爱,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坠入情网。
「殷戒,得到我只是过程,你真正想要的,是留下我,是不?」
他的脸色微变,没行料到她竟然能猜中自己的心意。
她又叹道:「我们之间的观念差真多。你以为我跟你发生关系,从此我就只能属於你,可是,我不是你们的人。在我那里,清白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可以喜欢上很多人,可以属於很多人,就像你们现在的男人一样。」
「你在胡扯什么?」他怒道。
「我只是举例而已。」她笑:「我对同时拥有那么多情爱,敬谢不敏,殷戒,如果刚才你用我放纸鸢时的眼神看著我,我一定没办法抵抗的。」
放纸鸢的眼神?他的眼神流露了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还有,请你说话一定不要太文诌诌,我会听得好累。」她坦承。
殷戒闻言,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迳地注视她,
他想得到她、想留住她,想她在他身边一辈子,他的;心底就会有个家了。原来,他从未戳破她喜欢他的事实,也没有暗示她收起她的喜欢,是因为他自己在不知不觉里要她喜欢他了。
可是,他还有一个极为可伯的秘密,如果不趁现在占有她,将来她一旦知晓,只怕会吓得面无人色,从此逃之夭夭……何况,她跟一般女子不同,将来会有多少人喜欢她?跟她同屋的男人已经是一个威胁了,将来他还要面对多少威胁呢?
方才,他到底流露出什么眼神来?
当晚,烛火摇曳,鱼半月埋头大纲——
「有一个书肆的花心老板为了刺探商业机密,到最近很受欢迎的书铺女老板那里当细作,没有想到看上她的姿色,百般勾引,在得逞兽欲之後,将她收作三房,後来数年间老板艳情不断,不知悔改,到最後家道中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完美收笔。
这次的大纲完全符合这时代的闲情小说,就不信柳苠看不下去。
「月姐,请问这跟上次的故事有何不同?」薄薄的木板後面有人好奇问道。
「有,这次这个男人更花心。」
「为什么你写的男人都要那么花心?」
「因为这里的小说都是男人写的。」
「……那为什么花心的男人下场都是当和尚?」已经连续七本手稿都当和尚了,他怕再这样下去,和尚要满天飞了。
「因为这年头的小说一定要有警世作用。兄弟,现在几更了?」
「三更了吧。」
她算了一下时间。「三更就是半夜了,你该睡了吧。」
「喔……月姐,对了,今天送你回来的那男人就是封-书肆的老板吗?」
「唔,嗯。」一提到他,就想起她的身子差点被他模光了,那触感至今还残留在身上,让她心跳加快。今天的殷戒有点陌生、有点霸道,跟平常的殷戒大不相同,这才是他的本性吗?
「月姐,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回来的时候我瞧见你颈子被大虫子叮了,你不痒吗?」
她低叫一声,连忙遮住颈子。那个王八蛋用了多少力气亲她啊!没见过他这么狠的人,竟然想在光天化日下闲人必经之路勾引她,被人发现了他不会害臊吗?
「月姐,晚安了。」
「晚安。」她心不在焉道,木板下微弱的烛光灭了,隔壁同住的母子已然入睡。
她也收拾起文房四宝,清点今天的收入。
反正夜晚没有人在,她放下一头扎起的红发,穿上鞋子,前去关门。
在这里,满天的星斗近得像是随时可以触模,不像在她家乡,连走在雨里都得防掉发。
「唉,自然是很好,但是我也很想自然地上厕所、自然地洗澡啊。」她咕哝:「那个混蛋殷戒,你想勾引我,你自己也得投入一下嘛……」
「半月老板?」
三更半夜,一声轻唤,吓得她弹跳起来,转头看去,看见一名汉子正站在自己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