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神日后的一个月,是北瑭的万兽节,一开始,万兽节意义只在于万物复苏,猎户上山打猎必有收获,象征国运大展,后来日子一久,百姓自有过节法,商家会在铺前悬挂皮毛,百姓则在衣上动个手脚,一连过三天节庆日。
舜华自幼生活在北瑭,早知此节日,小时候,亲亲爹爹会从猎户那里买来野兽皮毛改制兽衣,例如熊装熊帽让她变成一头小熊,小时尚觉有趣,但长大后她严重怀疑北瑭百姓的审美观,想象一下,北瑭百姓在每年固定的某三天里,人人都穿着毛绒绒的可爱衣裳装动物在街上走,实在是……能看吗?
所幸,长大后她春天躺在床上的日子居多,白起哥忙里忙外,哪管得了万兽节给她制皮毛装,要不,一头大熊躺在床上,她自己都觉得好丢脸。
她多万幸春税与万兽节撞在一块,小富家以上哪个不是在忙税事,瞧她,跟着尉迟恭忙得团团转,哪顾得了万兽节呢?
“很累么?”尉迟恭曾这么问她,有意无意道:“既然你记忆未全,不如多多休息,我叫我手头账房去帮你吧,你放手即可。”
莫非被看出她满面倦意?尉迟恭果然是好人哪。舜华自是体贴道:“尉迟哥忙自家税事都忙不过来,再差人来帮我,这不是蜡烛两头烧?”语毕,觉得自己心地甚好,在他眼里说不定象换了个人,便又狞笑:“嘿嘿,难道崔家的账房就是白请的么,我崔舜华的眼光这般劣等?我记忆不全,跟着你跑一遍税事过程,再回头盯死那些账房,谁敢在我眼皮下动暗手?”她一脸不以为然,其实内心躲在角落暗暗含泪,对不起,尉迟哥,她口气凶了点。
她知道她脾气时好时坏,实在没有演戏的天分,他居然全盘接受,没有表露意外,有时她还错觉他在看戏呢,由此可见崔舜华喜怒应是无常到极点。
“跟着我忙成这样,你事事参与,累得团团转,何苦?”他别有用心道。
“不苦不苦,我该当做的,我曾经长辈教训,在其位定要做其事,绝不能全数托人,自己一身轻,否则怎能让手底下人安心,是不?”她不是不信他,只是她想有些事还是以崔舜华身份来,尉迟恭名下账房固然精明能干,但,天生聪慧的崔舜华怎会养一些废物。
连璧送上的田地名单几乎淹没她,崔舜华不是简单人物啊。就连她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这些田地全是好地,她名下的账房没有三两三,恐怕她早就被这些地税压垮一半了。
现在她至少得做到了解她名下土地的情况,要是账房来问,她就不会一问三不知,她再依崔舜华不怎么好的名声,偶尔去关切账房,她想,只要别让人发现崔舜华忽然变得好欺负,这一年应该不会有人暗自吃崔舜华的老底吧。
她暂夜宿在尉迟府里,嘴里说得好听,是她跟着他忙得太晚,索性在他府里客房借住,不必劳师动众回崔家,但真相是她不怎么敢单独回崔家睡觉,在尉迟府里她至少可以安心阖上眼。
就是一点不好,因为忙得太晚,她沐浴加上擦干头发都已过了子时。现在她才知道这些商人的辛苦,银子不是平空掉下的,以前她从没跟白起哥说辛苦了,谢谢他提供她这么多年的好生活……如果能活下去,她多希望能以絮氏舜华的身份跟他言谢……但算了,她还不如以后在天上保佑白起哥还比较快些。
但愿将来嫁入白家的柳家千金,也能知道商人之苦,多多体谅白起哥才好。商人之苦……商人之苦啊。商人是要……要在万兽节换上动物皮毛的衣物,以示来年商人名下所有商号供货充足,交易不绝。
她不记得白起哥有扮过大熊或野豹……这样说来,她没有在万兽节那三天看过白起哥,原来他不敢在她面前现身,可怜的白起哥,当商人真是太苦了……“每逢万兽节,名门富户会相互邀请,过个人情场。”尉迟恭好心提醒她,道:“今年轮到你了,舜华。”
她的脸瞬间消脂大半,但连璧在旁,她又迅速恢复答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人情嘛,嘿嘿……就是一块吃个饭,连璧,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是。”
她瞟向尉迟恭,问道:“那天尉迟兄也会穿着野兽皮毛?”
“自然。”
她眨眨眼,嘴角微笑翘起,心里得承认她非常想看眼前这男人扮成豹啊大熊什么的,但,要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扮成那么可笑的样子,她无法接受,就算顶着崔舜华的模样都不行,所以,事后她故作不经意地跟连璧说道:“本当家要怎么玩弄万兽节都行。”
“是啊,当家要怎么做都成,谁敢说话呢?”连璧一贯地笑眯眯。
“好。本当家天生就爱与众不同,你照我吩咐去请人制作。”
连璧领命而去。
到了万兽节那天,婢女们替她编着复杂的细辫子缠着毛绒绒的饰物,舜华注意到这些婢女手指都有些打颤。
她此刻也不敢仿崔舜华出声骂人,怕婢女手上一颤,直直把那簪子戳进她的头颅里。
连璧笑着接过那簪子,道:“我来吧,瞧你们笨手笨脚的,难怪都不得当家欢心。”
舜华心一跳,眼瞳微地轻缩,瞪着铜镜里的连璧,他笑吟吟地举着簪子,在她发间穿梭,似是估量那儿好下手……虽然她本性良善,但也不会善良到一塌糊涂的地步,她不怎么信一个被崔舜华害到不男不女的人,还会忠肝义胆,尤其在尉迟茶楼她被人推了一把……应该不是她的错觉才对。
但,她从他面上实在看不出任何心虚或恨意,难道真是她误会?她胆战心惊,盯着他插好簪子,这才暗吁口气,好象死里逃生一回。
这……死里逃生能用在她身上吗?
连璧笑道:“当家真……与众不同。”
“嘿嘿,就让我好好嘲笑这些名门富户出身的公子爷们吧。”舜华一想到要跟可爱的大动物们吃饭,她就掩不住满面春风。
她很少有机会看好戏啊,虽然嘲笑人是不道德的事,但她非常期待看见外貌偏冷的尉迟恭会扮成大熊还是野豹呢?
白起哥也是啊,她光是想象白起哥全身上下都穿成狗啊猫的,她就想躲在角落里大笑,今日的宴会连璧设在崔府湖上的凉亭里,她来到岸边,画工早已候着,纸墨皆已备好,她微微一笑,揣摩着崔舜华该有的反应,道:“画工,今日凉亭里的人物你可要一一传神绘下,别让我失望啊。”
那画工呆呆看着她。
她皱眉。“怎了?”
画工连忙低头,道:“小人必会如实描绘。”
她满意点头,上桥往凉亭悠闲步去,今日她照样穿着崔舜华的西玄深衣,不打算换上皮毛动物衣,她只在头上小小作了文章,算是配合配合万兽节。
老实说,穿久了西玄深衣,她觉得行动还满方便的,崔舜华确实有眼光,如果能将深衣引进再改良,说不得将来北瑭女子人人行走都方便。
亭里已有人,她面色一喜,快点走进亭里,她眼一亮,道:“尉迟……”她呆住。
尉迟恭一见她也是一怔,随即撇头看向亭外湖面一会儿,才调回目光,他道:“舜华今日与众不同。”
那声音很平静,但她怀疑里头充满了他真实的嘲笑。
“与众不同的是你吧,尉迟哥?你这行头是不是太过分点?”他照往常的长衫宽袍,哪来的人似禽兽,她斥道:“你这样太不重视北瑭的节日了!”
“……”他又看她一眼,转头再看亭外湖面好一阵,令舜华都觉得湖面有什么好东西了,他才调回目光,拉过外袍,露出腰间的扇袋。
舜华惊恐地瞪大眼,月兑口叫:“那是什么?”
“这是狐毛制成的扇袋。”他淡淡说着。
“你比我还会偷走步。”她严重抗议。没人这样的,应该全身都变成狐狸畜牲。
尉迟恭看着她,终于慢吞吞伸出手,碰碰她两侧长长的白兔耳,“舜华,你去年在万兽节,应是穿着深衣,颈间绕着狐毛围脖。”
她嘴巴圆得可以塞蛋了,难以置信,久久,她才问道:“你是说,万兽节不用全身穿得跟熊一样,只要身上配件皮毛小物就可以了?”
他自喉口应了一声,直盯着她两支大白耳,但又察觉自己的失礼,不住往湖面看上去。
去他的亲亲爹爹,她满眸怒火转向一旁连璧。
连璧答道:“当家不是要与众不同吗?这模样确实与众不同啊。”
丢脸啊,太丢脸了,她本来是想看他跟白起哥好戏……她连忙转身,要奔回房,把两只白白胖胖的大兔耳换掉,哪知她一回身,就见桥上有人过来。
她直觉想拉下两只耳朵,尉迟恭连忙攥住她的手腕,道:“你要扯下,就是披头散发了。”
是啊,舜华住手,细簪与兔耳相互支撑,毛绒绒的兔耳要是取下,那不就是让人看见她没有束发的样子吗?她还怕其他人说她偷走步太严重,特地把兔耳做得长长。足够遮住她两侧人耳了,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尉迟?”刚进亭里来的白起看见尉迟恭立在那里,身后藏着人。
“咳,今天天气甚好。”舜华说道,硬着头皮,一步接着一步,强迫自己走出尉迟恭的身后。
她遥望凉亭外的湖面,眼色朦胧,神色极端悲苦,负手转身亭里时,嘿笑两声:“诸位请坐吧。”
她不及打量众人,就听得有人惊呼:“好可爱啊,舜华姐姐。”
有人扑到她的面前,盯着她的兔耳,舜华定睛一看,是那日扮成春神的伊人,近看真是眼儿汪汪,小鼻小嘴细致诱人,我见犹怜到连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伊人发间七彩缤纷的羽毛……才两根被染色的羽毛,这也算万兽节?
舜华内心流泪了。
她还以为当飞禽类至少要装上巨大的双翅呢。真是好个小鸟“伊人”啊。
她勉强一笑,道:“若跟你们一般,不就显不出我的与众不同了吗?”说到与众不同时,她百味杂陈,只想掩面逃走,她硬着头皮再为自己发发声:“舜华左思右想,万兽节为北瑭特殊节日,自然要慎重以对,今年是牛刀小试,明年……明年就全副武装,诸位明年一块隆重点吧。”反正明年就轮到真正的崔舜华,与她无关。
她目光扫过戚遇明与白起哥,注意到他们跟尉迟恭差不多,不是皮毛扇袋,就是在腕间缠着一圈皮毛衣意思意思。
接着,她目光跳到白起哥身后两名婢女扶着的娇弱千金,那千金一身青衫罗裙,珠玉饰物并不多,风姿秀丽,举止娴静,不若伊人桃李之貌,但,她一眼见了就很有亲切感啊。
这就是特地请大魏名医为絮氏舜华调养身体的柳家叶月吗?
絮氏舜华生前一直很想亲自谢过她,可惜一直没机会,此番,她特意放了帖子给柳家千金,想一看究竟,如今她圆梦了。
她当做没有看见白起的打量,朝柳家千金笑道:“这就是白兄心仪的柳小姐么?今日一见,果然温婉贤淑啊,坐啊,大家都坐啊。”她笑眯眯地,心情甚是愉快,她猜出白起哥略嫌狐疑的打量是为什么,她没事先告诉他会找来柳家千金,他俩应是在崔府外遇见的。
柳家姐姐会应允且没有告知白起哥,其实她有点意外,她本以为柳家姐姐要嘛不来,要嘛与白起哥说一声相伴而来。要是独自前来,那……柳家姐姐是对这份感情还不安,想要正名,让更多人知道她与白起哥之间的关系吗?
忽然间,舜华听得柳家千金道:“多谢崔当家盛情邀约。”
舜华漫天乱想的思绪猛然顿住,古怪地看了柳叶月一眼,她耳力很好,这声音分明是春神日那天巷里与她对话的轿里主人。
那遮着脸的年轻千金是柳家姐姐?
舜华心里打了一个突,心跳隐隐加快,反复想着那日她与轿里的人说了什么。那轿里的年轻姑娘用着崔舜华送去的东西,而连璧说那是救命仙丹……这是好事啊,怎么她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着?
她好象应了连璧什么,忽地听见锵一声,她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失礼地盯着柳叶月,她转向地上碎成一片的茶壶,再抬首看见慢慢擦手的尉迟恭。
他招来仆役,道:“收拾干净吧。”
舜华眼里顿时装满星星,笑道:“尉迟兄,崔府……我府里有许多茶壶,你摔几个壶都不是问题。”感谢他的提醒啊。
尉迟恭看她一眼。
伊人就坐在她身边,朝她笑道:“舜华姐姐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忍不住又碰碰舜华可爱的兔耳朵。
舜华已经努力忽视这双兔耳朵了,但在场的名门富户一直以眼神来表达“崔舜华今天有病”,让她好想钻进洞里哪。
别以为她没发现,尉迟恭每看她一次,就要看亭外湖面。湖面有什么好看的?他的嘴角都有点翘起了,这是暗地在偷笑啊。
这人也真奇怪,想笑就笑吧,背着人笑,如何能让伊人生起亲切感呢?
舜华见连璧捧着银盘进入凉亭,盘上的物品令她眼一亮,她道:“今日舜华邀请诸位过访,正是春税将要结束,各家忙到不可开交,此番就是当忙里偷闲,小喘口气,明天再为自家商行打算吧。”她接过盘里木盒,在众人面前打开。
伊人瞟瞟在场没有吭话的男子以及略嫌沉静的柳家小姐,主动答道:“舜华姐姐,这是肥皂呢。”她又看着那对兔耳朵,明明崔舜华偏艳冶,眉目给人机关算尽之感,但今日一戴这种毛绒绒的耳朵,居然可爱极了。
“正是,正是。”舜华故作爽朗笑:“平日伊人……伊人妹妹用的是药皂还是香香皂呢?”
“我用的是香香皂呢。”
“不管药皂或香香皂都是尉迟兄名下的皂行。此次,我与他合作……咳,是尉迟兄做了许多,我只是在旁给一些小援助,瞧,伊人,你手里皂球结合药皂跟香香皂功效,北瑭男子身强体壮,不必理会,但如你或柳小姐这般娇弱的姑娘,正适合这种双效合一的肥皂,既能注重外观气味,也能在乎身子调理,这种贴心,也只有尉迟兄才有。”她很够义气,在伊人面前鼓吹尉迟恭的好处。
众人果然看向尉迟恭,但,接着又狐疑地往舜华看去。
这样看她做什么?舜华连忙让连璧将木盒一一分送给每个人。她道:“诸位不妨拿回,自己用也好,送给家眷也成,自然能明白它的好处。”所以,白起哥,你快点拿回去给絮氏舜华用吧,拜托。
她看见柳家千金颇感兴趣打量皂球,又笑:“柳小姐用了喜欢,我可以差人再送去。”毕竟是自家嫂子,得多顾些。
柳叶月微惊一下,下意识往白起看去,白起没看向她,只是把玩着橘子大小的皂球,似在沉思什么。
“那怎么好意思呢……”
“这其实一点也不合算。”戚遇明朝尉迟恭忽然说道。
“确实不合算。”尉迟恭坦白道。
舜华不以为然,道:“商家本色或许重利为主,但有时,如果能站在百姓那头,就算赔些金钱,对商家的商誉也未尝不是好事。”
戚遇明瞧向她,“舜华这话说得有趣。”
舜华对戚遇明的观感好坏谈不上,但,既然跟尉迟恭夺佳人,她当然偏向尉迟恭,她微笑道:“这不是有趣,在座诸位想成为金商,可要稍稍注意一下这个金字,这金字不是金子的金,而是金字招牌的金。”
金字招牌的金?戚遇明与白起皆往她看去一眼,唯有尉迟恭已经习惯她与现时富商不同的见解。
舜华见仆役已过桥面送饭来,赶忙再道:“诸位家眷用了后有建言,请务必告知,虽说大部分的人习惯三天一沐,五天一浴,但,也许会有日日沐浴的人,要是不够,尽管来说啊。”
她拼命暗示,白起哥,拜托你了。
伊人就坐在舜华身侧,她见舜华长发松软,凑近闻到崔舜华身上香囊外的另一种清爽沐浴香味,她道:“舜华姐姐,你也是天天沐浴的人么?”
舜华回笑:“当……”不经意地对上白起疑心的目光,她硬生生转道:“当午饭送来时,就是该及时享用啊。今天吃的是小火锅,来来,在座六人,两人一组一块共享吧。”她暗对尉迟恭使个眼色,让他跟她换个位子。
北瑭饮食与其他国家不同,少以大盘菜为主,尤其小富家之上,惯将菜色分装小碟送至各人面前,不与他人共食一盘。
一开始,不共食,是怕旁人下毒害同桌的人,自己不小心误食,久了,就成为北瑭一个特色——不是亲近的人不共食。
北瑭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在过节时共食火锅。舜华料想白起是与柳家姐姐一国的,尉迟恭跟她换了位,就能与伊人坐在一块,至于她嘛——她勉强牺牲了,“戚兄,我有话同你说,我们俩共用一锅吧。”她朝尉迟恭挤挤眼抖抖眉。
她够义气。戚遇明对她而言是个外人,她为了尉迟恭与外人共享口水……她豁出去了,她硬着头皮走到尉迟恭身边,就等尉迟恭跟她换位子。
一阵寂静。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她。
红晕徐徐覆上她的腮面,就算她有些孩子性,也懂得看人脸色,尤其这阵子跟着尉迟恭这师傅忙春税,有更多的时机磨练她的观察,眼下这几人看她的目光不是不以为然就是狐疑……是不以为然她这么色胆包天,直接找名目缠上戚遇明,夺人所好吗?
她微觉委屈,听得尉迟恭道:“戚兄,你与舜华换个位子,我也有话方便跟舜华说个话。”
舜华闷不吭声地与戚遇明换位。
尉迟恭当做没看见眼前这两眼汪汪直看着他的小白兔,但当做没看见,不表示真没看见,他又转头看亭里湖面,眼底隐约带笑。
崔府婢女伺候周到,在热腾腾的火锅里下了菜,菜香四溢,舜华举箸沾了沾锅汁,送到嘴间吸了吸,又将沾了口水的筷子在锅汤里搅动数圈,充分表达她对共食人的热情……搅到一半,忽地顿住。
她慢慢抬眼,慢慢扫过周遭——又是每个人停筷在看她,尤其坐在她身侧的白起,简直难掩他的惊疑了。
“……”就算是笨蛋,也知道她又有不对了。
去他的亲亲爹爹,她恨死他了。这样骗她很好玩是不是?小时候她都这样吃火锅的啊。
逢年过节一家三口围吃火锅时,亲亲爹爹教她把口水沾到筷子再入锅中大搅,口水互渗才是火锅直义,所以每年她与亲亲爹爹的口水都在锅里拼命搅动,她一直以为白起哥人害羞,不肯做出这种举动,但他向来照吃火锅也没有暗示过她这些举止是错的啊。
“你……”白起忽地开口。
她心一跳。
尉迟恭举筷沾汁,送入唇间,接着再入锅里搅动。
舜华看成傻眼。
尉迟恭扫过其他人,淡声道:“这是许久前的吃法,你们没听过么?”
戚遇明看他一眼,道:“确实没听过,没想到你与舜华在短短时间内交情好到如此地步。”
舜华暗叫不妙,姓戚的这番言语岂不让伊人误会?她正想开口解释,忽见白起还在看着她,她手心略略发汗,直觉想回避,但碍于崔舜华的个性,她只是挑起黛眉,回望着他。
尉迟恭漫不经心地答着戚遇明道:“舜华两个月前撞到头,记忆有些模糊,我帮她一把也是应该。”
“你撞伤头?何时?”白起问道。
舜华不动声色笑道:“钟鸣鼎食那一天不小心撞了头,有些事模糊了,但,正渐渐恢复中。”她不知尉迟恭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么一说,就可以解释她行为古怪。正所谓谎话里掺些真话,才能更令人信服,这话她想是不假的。
果然,白起寻思片刻,想起钟鸣鼎食开始她确然有了异样。
“崔当家,可请大夫看过?”柳叶月柔声问道。
“看过看过,没什么大事,各位请用吧。”舜华笑道,撤下丫环,专心吃起火锅里的菜色。
有肉,有鱼,还有青菜,连璧配得很好啊。
“午饭是舜华安排的?”尉迟恭问着。
舜华应了声,答道:“我让连璧安排火锅的。只有火锅,才不会有人胆敢冒着不小心让其他名门富户中毒的危险来下毒害她。”
那天在尉迟茶楼她被推下去的惊恐犹新,姑且不论是不是真被人推,防着点总是好些,她下意识暗瞟连璧一眼。
尉迟恭夹着火锅里涮过的肉片,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与她互沾口水,她脸微微红着,心里万分不好意思,从小到大,她只跟两个人共食过,但现在她也不排斥跟尉迟恭共食,这心情她还不想太深究,她目光游移,落在白起那一锅。
能看见白起哥跟他喜欢的女子在一块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她含笑地看着白起多次夹着锅里海鲜给柳叶月尝,又望向白起碗里没有动过的菜,心思一顿,他刚才有吃过一口菜吗?好象没有这段记忆……是不饿还是怕她下毒?怎么一口也不吃?她一头雾水,又瞧见放在每人身边的小木盒,顿时愉快飞扬,白府里那个舜华得到皂球一定会乐开怀。
舜华笑眯眯地吃着热腾腾的火锅,筷子捞菜时不小心与尉迟恭的筷子撞到一块,她连忙让贤,殷勤地替他夹起他要的胖香菇。
尉迟恭看她一眼,她下意识冲他一笑。
“喏,最好的给你。”她小声地说着。
他慢吞吞地举碗接过,目光不离她。
舜华微微一笑,专心地食上几口,凉亭外的柳枝摇曳,送进绵绵春风。她望着那摇曳生姿的柳枝,想着名门富户间不如亲亲爹爹说的那样你争我斗,其实还满和乐融融的。
至少,除了崔舜华害过的连璧外,其他人对崔舜华都不错,人人都是好人,当然,尉迟恭人更好些,这一刻,如果能就此停下也是不错的,她想着,美丽的面上不知不觉抹上宁静安详的笑意。
她正贪看凉亭外丰富的天然色彩,所以此刻只有两个人看见她的表情。
一个是眼底不生波涛的连璧。
另一个则是与她共食的尉迟恭。
原来在这。
午饭后,她才被账房请去一会儿,天空就飘起细雨,她在岸边一看,亭里少了两人。她招来婢女问了一阵后,沿着人工湖边而行。
“前两日你到我家里找我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路过,顺便去拜访而已。”
白起沉默一会儿,道:“我不在家,你就找舜华?”
舜华心一跳,屈指一算,这阵子正是尉迟恭第一次见到絮氏舜华的时候。
“久闻絮氏金商,无论如何也想看一看,北瑭名门富户怎么聚财也比不上的金商之后到底生得何种模样。”
“你看见她的模样了?”
尉迟恭看他一眼,道:“絮氏之后甚懂礼数,以屏风遮面。”
白起闻言,微微一笑:“虽然舜华还是个孩子,但这大家闺秀的礼数她还是学得十足十的。”
她不是小孩了,她这时也快二十了,舜华早习惯他把她看成小女圭女圭,如果她能顺利活到六、七十,只怕白起哥照样把她视作老人女圭女圭。
“我听闻絮氏之后久病在身,但我瞧她除了中气有些虚外,其余都好,应该没有大病才对。”
白起不太习惯有人与他谈起舜华,道:“她身子比以往是好些,只是还下不得床。你与崔舜华近日友情倒是不错,你们要干什么事,我不会理会,哪怕你们合谋对付戚遇明,我也不会帮他,别扯上白家就好。”
“她不过撞伤记忆,我适时帮帮她罢了。”
“如此便好。”
舜华又听得他们聊了几句,都不是怎么重要事,也许是两个人声调天生就淡,尤其尉迟恭更是偏冷,他们的对话令她有种错觉,都在言不及意,相互试探。
过了一会儿,白起要离开之际,说道:“既然你与崔舜华交情不错,记得告诉她,别把柳家小姐拉入她的圈子。下次,也别背着我再自作主张邀她来。”
舜华见白起离去,犹豫一会儿,选择轻步尾随着白起。
他沿着湖岸走了一会儿,忽地止步,打开木盒,拿出皂球,舜华见到这双效合一的肥皂,就不由自主的想起白府里的自己。
白起哥绝对疼她,必会将这功效两全的肥皂送给她,可是……絮氏舜华在生前确实没有拿到过这皂球啊。
那现在会变成怎番局面?白起哥将肥皂给絮氏舜华,而现在的她并没有这份记忆,也就是说,等白起哥送肥皂给絮氏舜华的刹那,絮氏舜华的人生走到另一条线上,再发展出另一个絮氏舜华的十八岁,十九岁……甚至有可能继续活下去?那,如果真是这样,现在的她又会何去何从?
舜华捧头心里哀哀叫,太乱了,她还以为自己不算笨呢,光是絮氏舜华人生里一个小小变动,她就无法参悟。
紧跟着,她看见白起神色冷淡地松了手。
扑通,那颗皂球直线没入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舜华傻眼,她直觉以为是白起哥不小心松手,想扑出去入湖捞起,但她又察觉白起哥毫无惊诧,也没有动作,只是冷冷看着湖面涟漪褪去。
白起未觉有人窥视,阖上木盒,转身往凉亭那方向回去。
舜华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原来不是她没努力过,崔舜华真的有送过絮氏舜华皂球,只是……只是……全被白起哥丢了。
亏她还小小奢想着,如果一颗皂球可以送到完全没有这段记忆的絮氏舜华手里,是不是表示,在絮氏舜华离世前几个月,她还有办法救回絮氏舜华……“原来……如此啊……”她喃道。只怕在絮氏舜华离世的前几个月,假冒的崔舜华努力过许多事,但都无法挽回絮氏舜华的性命……细雨打在她脸上,她心里凉透透。终于明白她自以为有机会走出她人生必经道路外的其它新路,但自始至终,她还是一直在通往名为绝望的道路上。
尉迟恭才坐上轿,就察觉有人尾随他钻了进来。
轿里立刻布满茉莉花香味儿,他早习惯甚至一日不闻还有些惦着这人,他连正眼也没看,说道:“小心府里无主,久了有人闹事。”
“唉,过两天等春税结束吧。”在崔府她完全没有安全感。还不如跟着他回去呢。身边有他,她安心多了,她满足在低叹口气,舒服地窝在轿里。
自轿窗往外看,百姓果然只在配饰上弄点小皮毛花样,会搞得跟她一样的……多半是孩子。
她模模兔耳,忙着解开它,一双男人手掌移到她头上自然地帮忙。
“其实我瞧尉迟哥待族里弟兄很好,实在与清冷外貌不似,你要是对伊人姑娘有对族里弟兄的一半好,她早就芳心暗许了。”舜华诚恳道。这些日子她看见他对尉迟府里那些未成年的男娃儿躁劳许多,简直象父亲了。
每天入睡前,每个男娃儿得上他房里道晚安,要是他过忙,男娃儿都睡了,就由总管一一查房,再通报给他,不得欺瞒。
目前唯一不住在尉迟家的血脉,就是身为神官的蚩留,每日傍晚,都会有一名骑士将短笺送入尉迟符里。
那是蚩留在每天傍晚写上“一日安好”的短信叫人送来。以示今日安然度过。一开始,她微微错愕,后来从尉迟府里的人嘴里得知,尉迟恭少年当家时,曾遇过族人一连六日死,都是在入夜他准备就寝时。
第一日祸事天上来,本以为准备一回丧事即是,哪知第二天再传悲剧,丧事只得一块办,第三天姓尉迟的尸体又送入府里,虽然都是出于意外,但,事不过三,没人想过接下来还会有连连让人心惊难眠的噩耗。
从那天起,以尉迟恭为首的血脉族人,只剩几个男丁,除去蚩留与他相差三、四岁,其余侄儿不是遗月复子就是尚在襁褓,尉迟恭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就养成日日要亲眼见到这些孩子才安心的老成习惯。
她还记得,那天傍晚她也凑热闹尾随着那些男女圭女圭跑到尉迟恭面前报平安时,他面上微妙古怪的表情。
他在想,尉迟家哪时蹦出一个大女娃了,但他没有拒绝。
她轻叹:“真的,如果尉迟兄能分一半心思给伊人,那还不手到擒来。”
“她也还不是尉迟家的人。”他淡声说道,替她解下了兔耳朵,顺道熟练地替她扎了个辫子,免得披头散发,他手指穿过她发间时,果然有着异于他人发丝轻软舒服的感觉。
天天洗发,模起来连指月复上都染有淡淡发香,难怪她热爱沐浴。
她模模辫子,笑道:“多谢尉迟哥。”目光停留在他的扇袋上,她真的只是略略停留而已,就见他解下扇套放进她怀里。
“万兽节一连三天,你就带着它吧。”
她笑眯眯地应了声,毫无愧意地收下,其实她是知道尉迟恭把她当撞坏头的孩子看待的。
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如果他还是把她当成以前那个崔舜华看待,她想她这最后一年真会孤独的过,没人愿意跟她太过亲近……她绝对会发疯,还不如象现在,就算把她当个孩子都好。
扇套里是一把扇子,这些名门富户的男子们人手一把扇子附庸风雅,但她没见他用过,她打开扇子,扇面上果然是北瑭流行的山水瀑布,瀑布自山间直直泄下,扇面一倒过来,却是直冲上天,正是暗喻商人的名利。
“尉迟哥,舜华有一事想请教。”
“嗯。”他漫不经心,盯着掌里这对挂在她头上可爱到不行的绒毛兔耳朵。
“当然,这是因为我脑袋不清楚所致,那个……我记得你曾说舜华喜欢戚遇明,但为何我与伊人姑娘看似感情不错呢?”照说,是情敌啊。
他转头看她一眼,道:“你心思复杂,常人难以理解,你先与伊人交好,故作一见投缘,与她互称姐妹,你为她想除去我这祸害,戚遇明看在眼底,自是不再排斥你,待他对你慢慢有了好感,你再离开他俩,除去伊人,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
她一怔,“这么复杂?”
他嘴角微地上扬,“一点也不复杂,你看伊人的眼神并无感情,举手投足却是情真意切,我要看不出,今日也就不是尉迟家主子。”
“那我……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他停顿半天,看着她一字一语:“你确定撞了头的崔舜华还喜欢他么?”
这话有点用意,她不太明白,又追问:“那你是怎么喜欢上伊人的?”
他瞟她一眼,没有答话。
她挪挪位子凑近他,兴致勃勃道:“尉迟哥,你说出来咱们好琢磨琢磨要怎么近一步拉近你们之间的关系啊。”
“伊人她也不是好惹的,舜华,以后别再让自己太靠近戚遇明,今天火锅的事别再犯了,没有一点手段。一个孤女是撑不到现在的。”
舜华面色古怪,“尉迟哥,你真的喜欢伊人吗?我觉得你还偏向我些呢。”这么理性地说伊人,跟《京城四季》说的完全不同。“你可别喜欢我啊。”
他瞪着她。
她笑着:“说笑的。”
尉迟恭按着额角,闭目道:“对了,今年是建熙……建熙……”
“建熙四年。”舜华顺口答道。
他沉默一会儿,语气微软:“四年吗?我以为是三年。”
舜华一击掌,泰若自然道:“瞧我忘的,今年是建熙三年。三年没错。”她装作不经意问:
“你见着絮氏舜华了?我不小心听见你跟白起的谈话。”
“嗯,见过了。”
她转头看着他,口气稍带急切地问:“看见她的脸了?”
他略略挑起剑眉。“以屏风遮面,如何看得清?”
“你没有趁她不备之时,偷看她?听说她很单纯的。”
“我何必偷看?”
“你不好奇吗?”
“为什么要好奇呢?”他反问:“我对身长九尺的强壮女人并无兴趣。”
她一时语塞,最后瞟着他问道:“你对她印象如何?”
“……初次拜访,谈不上什么印象,但,应是一个大家闺秀。”这是尉迟恭斟酌下的用语,一见她面带喜悦,就知他的回复她非常满意。
“听说她很喜欢吃尉迟家点心呢。”她道,美目热切地看着他。
他又挑起眉,相信自己并没有暗示他还会再去,虽然,他确实会再去……那个絮氏舜华与眼前的崔舜华,性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一个是温室里寂寞的小姑娘,另一个却早已历经生死。
轿子忽然稳稳停住。
尉迟恭瞧已到自家大门,他听得轿夫道:“当家,是王夫人……”
舜华见他眉头微皱,她低声道:“这可不好,家丑不可外扬,快快趁没人发现时请王夫人入内吧。”
尉迟恭一掌把她的脸推到轿窗旁,斥道:“哪听来的闲话。”
“这是《京城四季》里写的……”
又是《京城四季》?他没有理她的胡言乱语,道:“等我一会儿,别出来。”
舜华自是听话,《京城四季》里初章介绍尉迟恭,提及他当家时,因侄儿尚幼,北瑭不禁再嫁,他放了几个嫂子出嫁,仅仅留下襁褓里的尉迟血脉。
书里头还写,有名再嫁的夫人不定时回来找尉迟恭,描述之中两人颇有暧昧,她那时看了只觉得尉迟恭这种行径不怎么好,怎能左追伊人,右又与再嫁嫂子牵扯,但后来《京城四季》没再提及这位再嫁夫人,她也就忘了。
她贴着轿窗,隐隐可见尉迟恭衣袍,可惜没法见到那位王夫人,想必此刻写着《京城四季》的人就在附近窥视,才能将尉迟恭的私生活写得这般详细……她下意识地打开扇面,手指轻轻抚着,听着外头的交谈,果然光听声音,尉迟恭语气是有无情的错觉,那位王夫人年岁绝对比她大些,她听着这位夫人主动寒暄套交情,接着又扯到丈夫是读书人,收成不佳,眼见春税将要结束,还希望看在过去情分上,稍稍帮助一下,要不,请尉迟买下那块地也好……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言谈之间,尉迟恭似是看在还是幼童的侄儿面上,年年帮了点忙,但要无条件买下那块先天后天皆不良的地是绝无可能的。
舜华忽然想到,尉迟恭在相貌跟语气上很容易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错觉,但,毕竟不是白起。白起哥可以狠到让人不敢再来的地步。
尉迟恭真的挺看重自家人,她想,他与王夫人间还卡着一个姓尉迟的男女圭女圭,他不会再冒着失去尉迟家的任何一个人的风险,至少,在男女圭女圭长大前,她怀疑他还是会帮这位夫人度过难关。
她胡思乱想时,尉迟恭正掀开轿帘要入轿,他往她面上看去,心头微惊,她乌眸半阖似沉思,手中扇面微晃,透得几分精明,如同以往的崔舜华。
“舜华?”他叫道。
她被尉迟恭异样略锐的声调惊得张开眼,一看见他,她满盈笑意若细碎莹光,刹那温暖夺目,她连忙让位,尉迟恭多看她两眼,在确定什么,接着撩过袍角坐下,道:“直接入府。”
轿子经过那位王夫人时,尉迟恭伸出手臂越过她,将窗门拢上。
“别让她看见你。”
她回头,暗暗吓了一跳,尉迟哥离她好近,差点撞上他秀直的高鼻。
太近了,她想,颊面蓦地发热。
尉迟恭收回手,当做不知方才两个人距离过近,他解释道。
“她会找上你,托你帮忙的,你撞伤脑子没法应付她。”
“喔……”她看他一眼,问道:“伊人可以应付么?以后尉迟哥要是娶了伊人,她能替你应付这些事吗?”
他沉默片刻,道:“她有这个能力。”
她又喔了一声,微微笑着:“这样说来,我忽然想到,白起与絮氏舜华曾有不言明的婚约。”
“婚约?”尉迟恭眉目轻厉。“怎么回事?”
“不过白起万万不会娶她,一来他视她为亲妹,二来絮氏已经无法带给他利益,三嘛因为絮氏就等于我现在这个样儿,根本没有能力去当白府主母,”其实她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没戳破那层纸,孩子气就孩子气吧,她这几天还幻想过,如果她没有短命,还是那个絮氏舜华,如果尉迟哥没有这么喜欢伊人,伊人最终情归戚遇明,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哎啊,现在她想,都是她的春秋大梦而已,尉迟哥跟白起哥很象,絮氏之后对他们太沉重,孩子气的舜华不会是他们的首选。
她不大明白的是,白起择柳姐姐为对象时,她心里很为他感到高兴,即使明知自己被舍弃的原因,但不难受,而现在,她心头有点酸涩……她应该早就知道才是,所以絮氏舜华生前有想过,健康地活下去,然后去真心喜欢上一个农户,猎户都好,他们不会知道絮氏背景,虽然她有孩子气,也没有足够能力去尔虞我诈,但她有体力啊,可以帮忙下田,这些劳动人家总不可能再嫌她吧。
这种想法,她绝不会告诉白起,让白起内疚,自然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尉迟恭,她见他看着她,她开心笑道:“所幸,我不是絮氏舜华。”她小心翼翼将他送的扇子阖起,尽心想了一阵,道:“尉迟哥光是接济王夫人,至少还要接济个十年,人要接济久了,容易没骨头,就会越发的贪懒求现成了。”这话是白起哥说的。
他一直凝视着她,道:“她贪不贪懒不干尉迟家事。”
她回避他的目光,但想想她干嘛回避呢?他又不知道她对他曾有的春秋大梦,于是,她笑着与他对视,道:“但人一旦成惯性,等你接济完了,就会找上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轮到你侄儿继续做你现在做的事,这……”
他含蓄道:“舜华,能当家的都不会是良善之辈,她在尉迟家待了两年,应该明白我的处事态度,如果过了头,日阳随时会在她眼前落下的。”
舜华没听出他的隐晦,好奇问道:“那块田地真的很差么?”
“养她一家三口贫户,好过我买下那块地。”
“那……义庄呢?”
“义庄?”他思量片刻,“是絮氏金商的手法么?当年絮氏金商在北瑭多处做义庄,义学,而后在康宁帝时全数遭封。”当年的陛下怀疑絮氏金商以此收买人心,企图连结大魏造反,因此絮氏金商衰败后,北瑭所有的富户都不敢再行义学,义庄。长久下来,北瑭商人的形象很简单,凭着买卖定诚信,但额外拉拢百姓的手腕是没什么人在做了。
舜华坦白道:“都过了几百年,时代早就不同了,难道当今陛还会再以为这些义庄,义学又是来收买人心造反的吗?你不是絮氏之后,尉迟府里也出了一个神官,他怎会怀疑你?”
尉迟恭沉吟道:“如果找个官员……”
舜华笑道:“找个官员主张义学,义庄,商家在背后出资,税赋方面也好谈,这是个好法子啊,不好用的土地好好挑上一番,好比那位王夫人,到时办了个义庄,她与夫婿也有份工作,不必为田地烦恼,尉迟哥你不用再接济他们了。”
轿子停了,但尉迟恭迟迟没有出轿,就坐在那里,舜华看他一眼,也不敢出轿。
“……舜华如此助我,我该如何回报呢?”他温声说着,目不转睛看着她,似乎真的在等她提出回报。
她笑眯眯地:“谈什么回报?一来一往嘛。”因为她孩子气嘛,想要多替眼前这人做点事,她想,愈是多做些什么,将来她升天时会更满足地走。
“怎么没想过给白起这建议呢?”他问着。
她直觉答道:“他不合适。”他家里有絮氏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开始这种事。
接着,她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会问白起呢?
他不太满意这答复,但仍配合地再问:“戚遇明呢?”
“我撞头后,与你比较亲近,何况你不念我平日嚣张跋跗,待我如同家人般,你要有事,我当然全力相助啊……如果你不介意,这义庄义学也分一点给崔家吧。”让崔舜华积点德也好。
“舜华。”
“嗯?”
“你道絮氏舜华还能活多久?”
她以为他去看了絮氏舜华后,很同情她的处境,便道:“我瞧她有病在身,大概也只剩快一年的时间……”
“快一年么?”那就是明年春吗?
“那个……”她不太好意思地说:“你要是很同情她,可不可以偶尔去看看她……我想也许她很喜欢你去看她。”
“她很喜欢我去看她么?好啊?”
他答得爽快,舜华不由得惊喜,连忙道:“一言为定?”
他眼底隐隐带着柔软,举起手,舜华本以为他要打勾勾,哪知他居然跟她轻轻击掌为盟,她不知尉迟恭为何此刻不当她是孩子看待,但她心里是高兴的。终于啊,也尝上一回击掌为盟的誓言了。
她听到他道:“明天一早,你写封帖子,我差人代你送给税官。”
“邀税官做什么?”她一头雾水。
“你名下土地太多,太容易挑出毛病,你不拉拢关系怎行?这事每年都要做的,白起,戚遇明都是如此,甚至其他富户都在这样做。”
她心一凛,点头,“咱们一起邀税官来吗?”一块办,方便些。
他沉默一会儿,答道:“我已邀过,土地税赋方面已经完成,四大名门富户里,只剩你没有动静。”语毕,他撩过轿帘出去。
舜华闻言错愕,这些日子跟着他学这些税事,可没听过要拉拢税官,他何时跑去搞定一切,却没提点她。
如果今天他忘了说,再过两天春税结束,税官找麻烦钻她的洞,让她土地遽失,她不就欠了崔舜华?她脑中蓦地迸出大富户吃小富户的案例,即便是白起哥,她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他自小富家爬上名门富户的一路上没有暗中动手脚过。
先前是他忘了说,还是故意不说?
他叩叩轿顶,对着轿内说道:“快出来。”
轿帘外那隐约的黑鞋以及垂地的外袍,让她想起絮氏舜华最后一日他就是这样走出屏风后要她别害怕,她心里轻轻叹息,无论如何他都说了,不是吗?
“舜华。”轿外伸进一只男人的大掌。
她盯着好一会儿,她掌心轻轻停在他掌上一指的距离,不敢真的握下去,这手也许将来是伊人要握的,大人娶小孩……大人负累,小孩高攀,还好她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不会有太多绮想,她会全心全力帮他抱得一个成熟美人归,思及此,她避开他的手,钻出轿子。
但因为太在乎那只男人的手,害得她出轿里一头撞上轿顶,她抱头哀哀叫一声,真的很疼啊,她眼角余光瞟见轿夫傻眼,白起哥可没教她大家闺秀遇见此事时该怎么面对,因为这种撞轿的蠢事在大家闺秀里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尉迟恭拉过她的双手,道:“都肿了,我替你柔柔吧。”
“不不不,没事,我没事。”她连忙拒绝他的好意,深怕《京城四季》执笔者就在附近,到时伊人看见岂不反感?她试着做出最爽朗的笑容,作揖道:“尉迟哥,亏得你及时提醒税官的事,舜华在此谢过。”
“……嗯。”尉迟恭静静地看着她真心无伪的笑颜,而后低目扫过她刻意避开自己,两人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