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后——
徐烈风模着右边有些红肿的脸颊,徘徊在徐府门口。
“好痛!”她嘴里肉被咬破,鲜血直流,痛得她小脸扭曲。
忽然间,她见到府里走出一名年轻男子,心一跳,故作无事地上前,笑道:
“二哥要出门么?”
男子与徐五相貌完全不同,有着南临人纯粹的清灵美丽,只是眉目太过冷漠严肃,容易让人退避三舍。
他抬眼看她,道:“是啊……阿奴,你去打架了?”
她心跳加快。“我也不是故意……”
“为了什么事?”
“他说话令我不快,所以……”
“打赢了吗?”
“嗯……打赢了。”
他点点头。“正该如此。”语毕,转身即走。
她追上前两步,张口想喊住他,但最后只是恨恨地踢了地上石块一脚。她走进徐府,看见门房,眼儿一亮,又凑过去问道:
“今日信役来过了吗?”
“来过啦。”门房知她要问什么,笑道:“五少还是没信给您呢。六小姐,你脸怎么了?好好的一张脸怎么肿成这样?”
她含糊应一声,学着徐二转头就走。不就是肿成连二哥都看不见的猪头脸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好痛好痛。”她捂着脸,本来想回房,后来临时改转向五哥的寝院。
四姐定平迎面而来,她立即放下手,让脸上的红肿一览无遗。
“四姐!”
徐定平扫过她一眼,点点头当是招呼了,随即擦身离去。徐烈风咬咬唇,低头模模指上青肿的关节。身后脚步声转回,她没有回头,嘴里动了下,不发出声音地说着:
受伤了就去涂个药,别破相让人瞧见。
“受伤了就去涂个药,别破相让人瞧见。”徐定平说完就走了。
徐烈风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进入徐五的睡房,整个身子扑向软软的床褥。
“哎哟哟——”她大叫着。五哥怎么不回家呢?早点回来吧!阿奴一个人很寂寞的!
每个人看起来都关心她,但,其实根本不在意她。四姐是徐家军里的遗孤,照理说,父兄该对她比对四姐还亲热,哪知啊,以前她以为父兄是不知如何对待女孩家,现在才知是因人而异。
如果教人瞧见,还真以为四姐才是与徐家有血脉关系的女儿。
其实父兄待四姐也不会亲热到哪里去,可是至少兄友弟恭,嘘寒问暖是有的。父兄对她当然也会嘘寒问暖,只是……让她感到很敷衍。
有时她都觉得陛下跟萧元夏才是真心待她好的……当然,待她好的也包括五哥……受伤了就去涂个药,别破相让人瞧见,嘿,怕被什么人看见?被陛下么?
四姐定平性冷,不热情也不过分无视她。也许四姐是外来者,不好太过疏离她这个徐六,但她隐隐有所觉——徐四在她面前划下鸿沟,将她自己与父兄归于圈里头,而她徐烈风,在圈外。
她不顾疼痛,小脸埋在床褥间。五哥都离开好久了,这床被都不知换过几回,哪还有他的气味?
五哥,你还要不要阿奴做你手脚?你想不想阿奴?阿奴好想你好想你……她趴了一会儿模模肚月复,月兑掉鞋袜跳下冰冷的地面上。
她赤足用力踩来踩去,觉得脚丫子冰凉凉了,肚子更不舒服了,这才自房里的书柜取出《长慕兵策》的竹简,一整个铺在地上。
五哥是个老式的人,喜欢在竹简上写字,《长慕兵策》第一版就是在竹简上完成,由她誉到纸上。
他眼力不好,写出来的字也凌乱粗糙,但她这个从小看惯他字的人,是能辫认出来他在写什么的。
她想,在她出生前,五哥一个人独自学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所幸他有她,平常读书给他听,让他不用看得太吃力,他字写糊了她就偷偷替他改好,他要想看各国地形图,她就把地图涂得七彩颜色,每条边线比手臂还粗,让他能看个清楚,所以,五哥缺不了她的,对吧?
那怎么都不回信给她?她心里有点慌,连忙准备笔砚,铺上信纸,认真地想了下,提笔写着:
五哥,阿奴今日又打架了。平日阿奴是常胜将军,每打必赢,今天被人偷袭,油炸鱼的同伴真不是人,果然什么品性的人就只能与什么样的人来往!油炸鱼跟方家最不学无术的孩子凑在一块,那姓方的趁阿奴一时不察,拿椅子从后头砸来,我不小心挨上油炸鱼的拳头。他一脸惊吓,想来是怕我报复了。可我眼下暂时没法报复,五哥我挨疼,好疼好疼,嘴里还流血不止呢……你最近好不好?阿奴很想你。你想阿奴吗?前两天我肚子也疼,才知道南临姑娘家是有癸水的,四姐请了大夫过府替我把脉调养,说是别碰冰、别着凉,自然就舒服些。五哥,这真令人讨厌,是不?以后阿奴是要上战场的,这些麻烦东西干嘛出现呢?难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吗?五哥,有没有法子不疼呢?阿奴真的很疼的……
她小心翼翼,确认每个字都粗大得让五哥勉强看得清,这才掷了笔,滚到冰凉凉的竹简上,她想了想,又拉开上衣,半解肚兜,露出个小肚子来纳凉,最好凉到痛得打滚。
五哥会不会回信呢?如果不喜欢写信,找仆役送话照样行的。五哥游走各城镇,不知道现在他在哪了?这信一来一返,她会何时才收得到?等待的日子很辛苦啊!
五哥,前几日陛下下了个口谕,不准徐家老六出京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当年你要出京游历,阿奴本来要跟的,但陛下说他年纪大了,阿奴这一走就不能时刻看见我,于是硬把阿奴留下天天看他,这真真令人讨厌!陛下膝下有一女一儿承欢,阿奴又不姓萧,天天看我也没用……五哥,你是乐不思蜀了,是不?怎么都没给阿奴捎个信?阿奴真的很想你,阿奴想再替五哥写字,想念书给五哥听,想半夜学戏子逗五哥……五哥,你的兵策我都能倒默如流了,以后再也不会你一句重复好几次阿奴才懂,五哥……阿奴很想再当你手脚……
五哥,你说,女人有这玩意是做什么呢?痛也痛死我了,将来阿奴是要上战场的人啊!要是每个月都这么痛,我岂不是要日夜祈求打战时别撞我这日子?很痛的呢。五哥,昨日陛下一时兴起,居然入夜还不放我回府,非要我陪他说说话。这话什么时候不能说,有必要熬夜么?萧元夏及时求见陛下,我这才月兑身,嘿,我知道他是够义气的,专程把我从宫里赎出来。不过他有点怪,昨晚他面色苍白地追上我,骂我是个没心眼的傻子,都快十三了也不知道避嫌……跟谁避嫌哪?陛下么?他都老得可以做我爷爷了呢,不不,他老得都可以做我爹了,五哥,你可别跟爹说我笑他老,我没这意思。陛下跟爹年龄相当,但,我绝对是偏向爹的……五哥,你跟二哥捎口信了,怎么不给阿奴捎个呢?是不是二哥漏了?阿奴整天缠着他,他还骗我你没给我口信,下回,你别托二哥转告,你直接写信给我吧,我已经没什么想你,不过你想我……我就一定想你的……
她浑身湿透,匆匆走回自己的寝院。
“六小姐?”有婢女诧叫。
徐烈风回头看去,怀里还紧紧揣着一块白色方帕。
“没事,不小心跌进池塘,换个衣物就没事。”她魂不守舍道:“三少爷刚也掉进池塘,受了点伤,你快去帮忙吧。”
婢女连忙应是离去。
徐烈风急切地一脚踹开自己房门,然后紧紧关上,心跳如鼓地摊开方帕。
帕上尚有不少血珠滚着……是三哥的。
她的双手轻颤,取来注满水的杯子,将血珠弹了进去,紧跟着她毫不犹豫取出匕首往自己手背一划,任着暗红的圆珠滚入杯中。
她看着老半天,看得面目狰狞,咬牙切击,最后气得用力掷杯。她愤怒地踢翻桌椅,正要将书柜上的书本一块拽到地上,忽地瞧见柜里一角束着竹简。
她手上动作停住,凝视竹简一会儿,才像珍宝似的打开它。
她从五哥房里搬了一些竹简过来,天天反复读着,就怕哪日他回来随口问着,她不像信里说的那样倒默如流,岂不是令五哥失望?柜上的闲书她也一本本读着,就等他回来她可以说得精采不乏味。
她到底算什么呢?到底是不是徐家人?连不是姓徐的四姐,都能得到父兄的关爱,那她呢?她也是哪儿来的遗孤吗?怎么比四姐还不如?她早有疑惑,处处注意蛛丝马迹,即使连五哥相貌平平,在眉目间也略略似三哥他们,那她像谁呢?像娘吗?
还是谁都不像?
半年前,父亲回京不慎受伤流血,她紧张兮兮先拿自己的帕子替他止血,事后她心头一动,想起自大魏的医书里看过滴血认亲的例子,于是割指融血……那次的结果跟这次一样,嘿……嘿……是大魏医书骗人还是她真不姓徐?
她怎会不姓徐呢?
父兄没必要骗她啊!娘亲在产下她后体弱没多久就走了,也许是这个原因,父兄一直排斥她,而身为私生子的五哥则对她没有什么敌意……
还是……还是,其实真有徐六这个人,只是徐六早夭,她是替代品?所以,每当该穿上徐家家色时,他们总轻描描地找各种理由带过,让她这替代品没能穿上白色……
她浑身一颤,不敢深想下去。
她小脸埋在竹简里好久,才深吸口气振作起来。她拍打颊面,把桌椅立妥,取来笔砚,衣袖还是湿着呢,但她懒得换,直接卷起袖子,提笔写着:
五哥,近日阿奴过得甚好。父兄轮流回京,今天三哥个性莽撞掉进池塘里,狼狈模样实在令阿奴捧月复大笑,但做人妹妹怎能见兄落难不救?于是阿奴上前想扶他一把,结果不慎也跌入池塘。三哥他在边关久了,连话都说得不索利了,他看见我一身尽湿,喊了句倒霉,随即跑走……
“倒什么霉,都是兄妹啊。”她自言自语地抱怨:“他居然把我误认外人,以为见到我湿身毕露就要娶么?三哥眼睛比五哥还不如……”她觉得这信写得十分乏味,直接柔烂丢到一角。
她本想写写自己的趣事,好比前几日陛下召见,当时萧元夏也在场,陛下笑着要她以后叫他一声元夏哥哥。
她一直当萧元夏是弟弟的,徐家兄长都是她的哥哥,她盼着兄长们宠她爱她,而萧元夏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需要守护的人,如同南临徐家与皇室间,守护者与被守护的角色……这是不是表示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扰,其实她骨子里流的是徐家的血……
当下,她觑见萧元夏的脸色又白又难看。这有什么好难看的呢?又不是叫他喊她声姐姐!昨日她又被陛下召见,陛下笑呵呵地提及萧元夏与罗家小姐在御花园赏花,还暧昧地朝她眨眨眼,她真是一头雾水,直到回来巧遇大凤公主,经她提点,她才知道陛下有意将罗家小姐许给萧元夏。
罗家跟方家一样,是南临三朝元老,家族在朝中势大,但罗家低调许多,至少,不似方家一般表面仗着狗屁大势。
不过,不管罗家与方家她都没什么好感。她没忘了两年前在宫宴上罗家小姐掩口的那一笑。
这些事,能跟五哥提吗?他会不会觉得她怎么都提别人不提她自己?可是,以前她满满的信都提自己,他都没回过啊……
她有些沮丧,仍是捡了些她的趣事写在信上。她小心翼翼封好,想了下,换件干净的衣物去探徐三。
她才到徐三门外,耳力极尖,清楚地听见他在里头哈哈笑道:
“老五真要成人礼了?”
她心一跳,顿时停止呼吸。
“南临男子十五成人礼,他已经十八了,再不行成人礼,难道要他眼睛一辈子都那样?”徐二答着。
她略略退到窗边,往里头觎去,徐二正垂目看着信。五哥来信了?
徐三收敛起玩笑态度,正色问道:
“成人礼后,真能跟咱们一样了?”
徐二沉默一会儿。“谁知道?南临劣民跟一般百姓早混在一块了,压根没见过他这种情况,那些传说也是许久以前,不知真假。但,无论如何,这成人礼总要的。过了成人礼他想出国去,咱们得找机会劝劝他,别找个外国媳妇回来,他得在南临找……早些让徐家开枝散叶吧。”
徐三笑道:“正是如此。咱们的命,都是随时会去了,可咱们家至少要保住一个传宗接代,老五挺好,他人聪明,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本事能存活下来,将来的子孙也一定不是平凡之辈。以前我老觉得老天对咱们家过头了,怎么生出一个这么与众不同的孩子,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老五现在就很好了,人是不能十全十美的,他要是真如传说那样,退早面貌渐变,那就是十全十美了,我也怕啊。”
窗外的徐烈风仔细听着他们说五哥此刻落脚的地方,何时成人礼,选择南临劣民里的哪位花姐儿。最后,徐三犹豫地问了一句:
“我说,这老五是不是有那……龙阳癖好?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成人礼?好像被强迫似的。”
“他为人心高气傲,怎愿与放不上心的人有一夜缘?但,即便他不情愿,这事也是要做的。他是南临人,就该遵从南临风俗,不能教人抓住徐家的把柄。再者,如果真能因此让他看清事物,往后也就不必靠人了。”
徐烈风咬住唇。她知道二哥的话下之意。他在说,以后五哥就不必再靠阿奴了!
“这信,没提到阿奴。”徐三笑道:“想是早忘了她。这阿奴也真一厢情愿,上回还看见她拿着信托给门房呢。她还能寄给谁?都让陛下搞成井底之蛙啦,陛下就继续搞吧!咱们老五合该是天上飞鹰,阿奴这青蛙怎比得上他?”
“你嘴皮子收敛点,不该说的不准多话!”
徐烈风满面通红,悄悄离开徐三的寝楼。她脸红到连眼睛都红了,三哥何必这样说她!陛下只是想……想时刻看见她,她现在就是个井底之蛙,可是以后一定会上边关,这只小青蛙会守护着南临所有百姓,到那时三哥不会再笑她了!
今天的风有些大,让她忽冷忽热的,她连忙搓着手,忽然想起如果五哥遇上不爱做的事双手总是冷的……他说过成人礼的事,那时,他双手也是冰冷冷……
她想了一会儿,咬咬牙,回房取出地图,细细看过。五哥择成人礼的地点是南临劣民较多的城镇,如果连夜快马,一天就能到达。
她又拿出另一张官道地图,花了点时间默背后,牵了马就出徐府。
三哥说她一厢情愿……哪会啊!五哥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亲近.他俩的感情不是三哥可以体会的!
她翻身上马,将近城门时,守门的小兵见到她,一愣,笑道:
“这不是六小姐吗?”
“我要出城。”
“……六小姐是说笑吗?上头有令,六小姐出京是要有令牌的。这令牌……”
“现在是守犯人么?”她冷冷笑道:“你是指我徐六是犯人,这京师成了我牢宠?”
“不不,小人不是这意思……”
“烈风,你在这里做什么?”萧元夏惊喜叫道,连忙自轿里出来。“我正得空去找你呢,这几日总是……”总是教父皇有意差开他俩。
“元夏哥哥你……”
“别叫我元夏哥哥!”他厉声说道。他察觉自己竟对她无故发了脾气,便道:“我没气你,只是你在我眼里也没小到哪去,父皇要咱俩以兄妹相称,我可不习惯……你要上哪去?”
徐烈风对他突来的怒火完全不介意。她欣喜笑道: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去我五哥那儿,来回约莫两天路程,烦你跟陛下说,井底小青蛙去个两天见识见识即归,让他老人家别太想我,要是想烈风了,那就请你画个肖像,让陛下稍解思念情,等我归来再把趣事说给他听……喂,夏王就是我的令牌,有事找他去!”语毕,马鞭一挥,她快马通过城门。
“徐烈风!”萧元夏面色铁青。
“等我回来,请你上酒楼吃饭赔罪!”她大叫,转眼消失在他眼底。
黄昏时刻,一袭白衫外罩长袍的徐长慕经过庭院,陡然停步。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那站在廊柱旁的身影。
个儿不高,身着黑色衣裙,就这样立在那处望着他。
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哪来的没规矩丫环,而是,能将女孩家衣物穿得如此猖狂,仿佛连衣物都沾染那几分气势的,只有一个人。
他目光停在她模糊不清的眉眼。
“……阿奴?”他看不清,但他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极为欢快。
“五哥!”她跳进他的怀里。“五哥!五哥!”
他稳住她,讶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你啊!我好想你,五哥!你好像变高了呢,但阿奴也不弱,还在长高呢!”
他碰碰她的头顶。“是长高了。”
她眼儿一亮,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我就知道五哥没忘了我,嘿!真没忘了我!”她眼泪掉了,可不能被他发现,会被笑的。她假装蹭进他怀里,顺道擦去眼泪。三哥说的都是浑话,五哥一直惦着她的。
“谁领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她邀功道:“阿奴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来到这里后,随便问个劣民,他们说徐家在这里有间小宅子,我就自己过来了。五哥,你……”她轻轻包住他的双手,果然是冷的。“我刚来时,听见今晚是你成人礼,所以阿奴想……想陪着五哥。”
他一怔。“你就为这小事赶来?”
“……不止,我也想见见五哥。”她笑道,一直搓着他的双手。“阿奴一直很庆幸自己不是男子,否则这成人礼实在太痛苦了……”她见他面容微地古怪,补充:“我想,五哥做这不甘情愿的事时,我在旁陪着,也许这成人礼会好过些。”
他闻言,想笑。本是平凡的面庞显得柔和许多,正要开口,又听她认真道,
“五哥是个有才能的人,有些傲气是理所当然的。你看不清对方,也不知对方是何情绪,却要因南临风俗与对方过分亲密,心里自是不喜的,没关系,到时阿奴就在外头陪你。五哥只要想,阿奴陪你在外头不痛快,忍一忍也就过了。”
他静默一会儿,将她柔软的身子搂进怀里,轻声笑道:
“阿奴,还真是很久没抱着你了。”现在才发现,他很怀念这种感觉。
她笑咪咪地,眼底满溢欢喜的碎光。
“我知道,五哥是喜欢抱着阿奴的。”
他哈哈一笑,拉着她。“你先去我房里歇息,明儿个我雇辆马车送你回京。”
“我自己也能回去,这一天一夜快骑累不着我的。五哥成人礼在哪儿做?不如我去四姐房里休息吧。”
他面不改色答道:“我房里眼下是空的,成人礼我安排在另一头客房,你四姐经此处休息也是在客房里,哪来她的房?”
她眼儿亮亮。原来她跟四姐待遇相同,没有忽视她,是她多想了。
“我喜欢在五哥房里睡,咱俩好久没睡在一块了……”她听见脚步声往这处走来,便往院子门口看去。
他心知有异但不语,顺着她的目光看,等了半天,才见有个艳色衣裙的丫环现身。他心里微觉古怪,阿奴这么早就发现有人往这来?
“五少,我是金儿……”那婢女知道他眼力不好,连忙回禀身分,她扫过徐烈风,月兑口:“这美丽的小姑娘是……”
“她是舍妹徐六。金儿,你带六小姐去我房里歇息吧。”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拉着阿奴的手,笑着松开。“阿奴,去休息,我没瞧清你疲累的脸色,也知道你浑身在发臭了。”
徐烈风欲言又止。
“我也不是胆小鬼,用得着你作陪吗?说出去不是笑死人。傻阿奴,就你这般看重我这事。”他朝金儿微地颔首,客气道:“劳烦你了。”
金儿连忙福身,送他离去后,才笑嘻嘻地朝徐烈风道:
“请六小姐随金儿来。瞧我运多好啊,居然能在一天内,不,有生之年见到两个徐家人,说出去肯定被人恨的。”
“你……是我五哥在这里的婢女?”徐烈风跟着她,暗暗打量这窈窕身段的婢女,跟五哥差不多年龄,但妆是不是浓了点?
金儿笑道:“当然不是。我是春莲姑娘的婢女。”
“春莲姑娘?”
“就是与五少行成人礼的姑娘啊。”金儿掩着嘴,实在不太好意思对着一个未满十六的好人家姑娘说这些事,但她想,徐六是徐家之后,看她模样也是不拘小节,不似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她自来熟地再补充:“春莲姑娘是咱们春水居的红牌,虽然是劣民身分,但比一般南临闺秀还有才情。五少喜欢听她弹琴唱曲,这一听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五少跟春莲姑娘提起成人礼的事,春莲姑娘自是一口允了。”
徐烈风闻言,心里对这叫春莲的有了讨厌的感觉。
金儿来到一间房前打开门,朝她笑道:
“六小姐,这里是五少的房,请。”
“嗯……”徐烈风步进去,回头看她。“你们在这宅子待了多久?”
房里的陰影略略在她面上匀勒出一抹艳色,金儿一时看呆了。南临人有这种艳色吗?
“我在问你话呢。”徐烈风皱起眉。
“……有半个月了。”金儿勉强回神,答着:“五少贴心,怕春莲姑娘不能接受他的相貌,请她在这宅住上半个月,稍稍习惯他这个人……哎,别说咱们春水居是做啥的,其实咱们跟南临那些只看外貌的贵族千金不一样,五少姓徐,是写过兵策的南临长慕,性子又比其他人好上许多,他找上春莲姑娘,是春莲姑娘的福气呢。”
徐烈风闷着气,随口问着:
“她在这里的半个月也是弹琴唱曲给我五哥听么?”
“是啊,头几天五少还请春莲姑娘念书,代笔写信呢。”
徐烈风攥紧拳头。
“五少不大喜欢有外人进他房里,金儿就不进去了。六小姐,你真美丽,可是,不太像南临人,徐家本来的面貌都如此吗?”
“你话这么多,滚出去!”徐烈风当着金儿错愕的面上,用力合上门。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当五哥的眼手很了不起吗?这么炫耀!她气得来回踱着,巴不得赶走那个叫春莲的!
她明知五哥在外,必有其他人取代她当他的眼跟手,但亲耳听见了,她心底总是不舒服!
有了可以取代她的人……五哥也不怎么需要她了吧?她手心有些发汗,恼极五哥干嘛找个会念书写字的花姐儿!
五哥贴心?才不呢!他要贴心,怎会不回信给她?他才不是为了那叫春莲的着想,他是为自己着想,让自己去习惯春莲这个女子,让自己勉强熟悉一下成人礼的对象,确认对方没有丝毫的排斥,他根本不喜在看不清的情况下,对陌生的人过分亲密——更不喜不是心甘情愿的亲密!
他为人傲得很,他看不上的人通常以礼待之,他厌恶南临一些已成规范的风俗,却又不得不为之,例如成人礼……她都了解的,只是,她心里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的……五哥随便找找,都能找到取代她的人。那她还有什么用处?
她焦躁地走来走去,又去翻他的书。
一想到这些书都有人念过了,她又放了回去,转头看见书柜一角放着竹简。她好奇地拿过来,讶了一声。
这是什么啊?五哥在画图,这么粗糙,旁人看不懂的!这是铠甲?跟南临现时的铠甲不太一样。南临的铠甲以胸背为主,甚至,目前各国的铠甲都差不多,怎么五哥绘的不太一样?是五哥眼力差绘错了吗?她照着他绘的图比比她的袖子跟至膝的裙摆,实是匪夷所思,最后她想了想,又小心地收妥。
她到处翻着书柜,没有瞧见有人代他绘这些图。她撇撇嘴,要真有人看得懂他的绘功,那真是五哥肚里的虫——神了。
天色已暗,满室皆如墨染。
她心神不定,索性推门而出。寒风令她打个哆嗦,她双手合十对着夜空低喃:“但愿有奇迹,让五哥目力如阿奴一般清楚。”他的才能能让他前程似锦,能为南临百姓造福,但碍于眼力,总有诸多障碍在前,有没有好相貌无所谓,如果南临劣民神奇的传说是真实,但愿会发生在五哥身上。
所谓南临劣民,是属于南临里较劣等的身分。在南临史书上写着,在南临开国之初,这些劣民就已经存在了,不知打哪些国家来的子民,并无身分证明,但外貌明显与天生美丽的南临百姓有所差异,而后南临君王将南临一些罪臣之后判为劣民,从此,两种劣民彼此交融,他们的后代渐渐偏向南临的美貌,再无当年平凡无奇的特征。
时至今日,已经鲜有像五哥这种令人意外的南临相貌了。
而当年那些外来的子民,到底是哪国或哪姓流浪而来的,在历史上一直没有学士敢大胆断言,但,他们却敢断言现在没有一个国家的子民是需要陰阳调和改变人相貌的,也因此,南临劣民里流传的这种渐变相貌的说法一直被视作神话,至今无法验证。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与其靠这种没人背书的神话,还不如求老天爷把她的眼力分给他一些。
不管五哥需要多久完成成人礼,她想一直陪着他,就算有人取代她当他的眼睛,那,至少她还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啊!
这间徐家宅院不大,她天生五感又强,很快地模黑找到成人礼的客院。
院子门口点上两盏喜红丑灯笼,太好找了。
“……”这谁搞的啊?搞得像成亲一样。是那个很热情的金儿吗?她无语。
她举步进院子,扫过那乌漆抹黑的门窗,低头轻轻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
她本想坐在门前阶上打个盹,才动了一步,耳朵一动,她眼儿微地瞪大,望向那扇门。
那是什么声音啊?她心里直蹦着,颊面微微热着,她隐隐知道里头有所古怪,不该细听,于是她一路退出院子,拿匕首割了帕子,塞进耳里。
她就蹲在灯笼下,埋进双臂合目养神。
睡一下就好,她想,应该能在五哥出关前醒来才是。她模模糊糊地睡着,想着她是徐六,是徐五的妹妹,这层关系是不会改变的,一定不改的……有人一直摇着她,她有点冷,更缩成一团。
接着,她耳里的布团被人取了出来。
“阿奴,你在做什么?”
五哥!她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跟徐长慕撞在一块,她赶紧扶住他,东张西望着。“过多久了,怎么还是天黑?”
“初更刚过完,你在这做什么?”他皱眉。
初更刚过完……她瞪大眼。那不是才没多久吗?五哥真完成成人礼了吗?她本想问,但又不太好意思问,鼻间飘过胭脂味,来自他的身上。
她微地一愣,觉得此刻的五哥有些陌生。她结结巴巴:
“我……我刚来,想说……如果五哥出来时天还是黑的,我就能扶你回房间。”
“我还没那么不济……你手指真凉,真只待了一会儿?”
“嘿嘿,真只待了一会儿,只是这风大,吹得我浑身发冷。”她模到他的双手也是冰凉的,有点恼那个叫春莲的怎么不顺便缓了五哥的手。她不动声色反手拉住他的双手,试着用小手包住他的大手替他挡风。
徐长慕眼底抹过难得一见的柔软,拉过她。“你领路吧。”
她开怀笑着:“好,我领五哥回房。”
“明儿个一早先去请个大夫替你看看,你再回京吧。”他道。
她闻言,足下一顿,差点跌个狗吃屎,全仗徐五一把拉住她。
她心里欢喜到被油炸鱼打个十拳八拳都不会反击了!五哥说要找个大夫看她呢!他听见了她的不舒服,所以要找大夫看她呢!
终于……有人真正地注意到她了。嘿,她就说来这里是没错的,嘿,嘿……
“阿奴,你很开心?”
“当然,五哥完成成人礼了,说不得将来能清楚看人了,到时可以把阿奴看个仔仔细细,通通透透。”她激动着。
“……我也想看看你呢。”他忽然说着。
她喜不自禁连连点着头,拉着他回到他的房里。
“别点灯,背过去。”他知道她十分听他的话,也不回头确认,逗自用着脸盆里的水擦拭双手。
她听着背后不只是洗手,简直是……五哥在擦拭身体?她很想提醒他天寒地冻,别用冷水,但她想此刻还是不要多说话,大不了兄妹俩一块生病一块让大夫看。
兄妹呢……她眉开眼笑。
“五哥,别赶我去客房,我……睡窗边长榻,我明天就要回去,今晚再分房睡不就连几句话都没说上?”
他换上乾净的衣袍,应了一声,道:“阿奴,你过来。”
她喜孜孜地跑到他面前,像头小忠犬一样。
他轻轻圈住她,弯着身把脸埋进她的颈上,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了。
在黑暗里她动也不动,晶亮的眼儿睁得大大的。“五哥要累了,那抱着阿奴一整晚也没关系。”
他不发一语,仍是抱着她软软的身子。良久,他才掩去他难得的脆弱,道:
“我真是累了吗?居然想,今晚有阿奴陪着,真是太好了。”
“五哥!”
他笑着弹了弹她的鼻子,抱过床上棉被,催促她到榻上躺好,再小心替她盖上被子。
她简直受宠若惊了。
“睡吧。”他道。
“嗯,五哥也早些睡,阿奴就在这,有事唤一声就好。”她言语间满溢着欢乐跟满足,甚至她还悄悄捏着自己,确定没在作梦。
他淡淡地笑了,回到床上坐着。
她合上弯弯的眼儿,说着:
“五哥,我跟老天许愿了,如果成人礼也没法让你眼力转好,那阿奴分些眼力给你,所以你也别担心,以后五哥的眼晴可以清楚看见阿奴,可以清楚去看想要看的东西。”
“……嗯,你……快睡吧。”他轻轻应着。随着她呼吸渐渐平稳,他的笑容敛去,心里仍是残留阿奴带来的意外温暖。
过去两年他是没什么在想她的。念书、抄写、照料,能取代她的人多得是,虽然没有她夸张有趣的音调,但他只是获取书里内容,有没有心讲得有趣对他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过去几年的习惯束缚——抱着阿奴,居然放松了。
今晚陌生的男欢女爱,固然刺激他的感官,他却在完礼后毫不留恋地离去,对于完成成人礼后松口气的同时,心理上仍然有着被强迫的不适。
他上了床,发现棉被让阿奴盖去,不由得失笑。平常阿奴关心他关心得紧,哪容得他连个被也没得盖,今晚她是真累坏了吧。
怎么两年没见,他一点陌生感觉也没有?
以往他只当一头小忠犬在他周围奔走着,现在却想着,旁人的妹妹都是这般对待兄长么?尽一切地配合他这个人,尽一切地怜惜他这个五哥。谁家的妹子能做到这地步?
他万万无法对定平做到这种地步,他没办法对定平产生手足感情,最多客气对待就是他的极限了。
阿奴自顾自的太亲近了,以前他总不冷不热这么想着,但现在觉得她亲近些也没什么不好。
以前他只是想着或许,今日他却深刻地确认——如果他永远都是这长相、这眼力,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阿奴会一本初衷地亲近他、在意他。
他捂着眼,想着她竟去许愿把她眼力分给他,这阿奴……这阿奴……他的掌心渐暖。今夜似手也不是那么的难受了。
他和衣合目本想短暂养神,一等天亮再好好与她说说话,但阿奴就在身边,他不自觉的安心渐渐荡到四肢百骸,这两年向来浅眠的他,在今晚沉沉睡去。
虽然盖着棉被,但她全身冷得发抖,抖到自己被惊醒。她翻身下床,打着哆嗦想叫醒五哥,让他先找大夫过门吧,她想她是癸水来了,吹冷风得到风寒了。
天才初亮,床上五哥和衣而眠,她一怔,连忙抱起棉被要还给他,眼角捕捉到书柜下一角的镂空篓子,篓子里有着眼熟的信封。
她心思一顿,放下棉被,弯把篓子拖出来,里头果然是满满的信封。
每一封,每一封都是她亲手写的,亲手合胶的,怕别人乱拆,所以她封得仔细密实,希望只有五哥一个人看到。
没有一封被拆过。
篓子的边缘,还沾灰尘,可见主人平常不动它,只是顺手将不要的东西丢进里头。
她蹲在那里,瞪着老半天,慢慢回头看那床上隐约的身影……她神色略略迷茫,一封封珍惜若宝地拆开,读着上头的每一句话。
她写得文情并茂,连自己看了都会感动啊,她一直困惑看信的人怎么不回信呢?一定是其他兄长不肯传信吧!她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两年啊!一封信都没有被拆过!她把小脸埋在信纸里。
原来,她的信一直没有人要看,嘿,一直没有人要看。
谁要看呵?有啊,唯一会看的,就是自己啊!
自己写,自己看,自得其乐。
她本想等今天问一问他,他想离开南临去哪儿?俩兄妹好上这么多年,她却从不知道五哥想出国,他是不是忘了跟她提?
如果以后陛下准她离开京师,边关也用不上她,她也想跟着五哥的脚步走,他是天上飞鹰,那她在他后头当个小飞鹰……她暗笑一声,三哥说得没错,她真是一厢情愿,只怕在他眼里,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她。
她无声无息地把昨晚绘着铠甲的竹简搬出来摊开,坐在桌前铺纸下笔,细细誊绘到图纸上,偶尔绘好的图纸不小心飘下地,她也不在意,等到绘得差不多了,笔墨没收拾,她就这么抱着篓子走出去。
天空飘着丝丝细雨,她亮起火摺子丢进篓子。橘色的火光从信纸间窜了开来,迅速吞噬她两年来所有的盼头、思念跟自我的欺骗。
她痴痴看了一会儿,转身去马厩牵出她的马来。
在离开前,她正巧遇上金儿。金儿与另一名徐府婢女端着热水盆,准备送去各自的主子房里。
“六小姐!”金儿笑道:“你起得真早,我们午后就要离开了,你……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徐烈风视若无睹,牵着马往外走去。
“六小姐!”金儿机灵,暗使个眼色,叫徐家婢女去找徐五。她追上前笑道:“在下雨呢,六小姐穿得太单薄了,瞧,你还在打着颤,五少呢?”
“五哥……还在睡吧。”徐烈风心不在焉答着,俐落地翻身上马。
“六小姐你要上哪去?天才亮呢。五少知道吗?”
“我上哪去?”她眸里短暂有了迷惑,而后朝金儿笑道:“如果五哥问起的话,你就告诉他,阿奴回去当井底之蛙了。”
“当井底之蛙也没什么不好,什么都不要知道,还是可以稍稍骗骗自己。”她一顿,嘿了一声:“如果他会问的话。”
语毕,她一拉缰绳,踢上马月复,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