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坐坐,好吗?」
伯圣沉吟一下。
他不想进去,一点都不想!淑慧在家等他,他不能久待;婉儿晚上没他哄过,绝不睡觉,他得回去陪她──然而,这些全是借口。他只是无法肯定自己能和她独处而保持无动于衷。
「不……」迎上她的眼神,他的大脑自动命令嘴唇改口。「好,可是我不能久待。」
影倩嫣然一笑,开门请他进去。她的家是间典型的别墅建筑,欧式装璜,高雅富丽。两人生活方式的差异再度涌上心头。
他是个实事求是的红尘中人,而她却是个生活在城堡中的童话公主。
「喝茶」她从厨房里拿出一壶热茶为他斟了一杯,在他对面落坐。
隐藏式喇叭流泻出一室情歌。
「你……觉得我很笨手笨脚?」影倩盯着手中的瓷器。
他楞住。「没有啊!」他还没见过言行举止比她更优雅大方的人。
她微微颔首,轻啜一口红茶。一举动中尽是赏心悦目的风情。
「你有心事?」自从离开他家后,她一直表现得很奇怪。
「我们也认识两个多星期了,你对我有何看法?」
他被她的问题困住了。
「我觉得……你长得很漂亮,似乎很喜欢小孩,个性也很好相处──只是爱找我抬杠。」两人轻笑出来。「……和我想象中的电影明星不一样。」他老实承认。
她有种欣慰的感觉。「你一开始就摆脸色给我看,我哪可能对你有好口气呢?」一面有些尴尬地转动茶杯。「我很好奇,你究竟反对我还是反对我的职业?」
影倩冰雪聪明,早已察觉他每回触及影艺话题时脸上不悦的神色。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冷淡与疏离再度攀上他的眉眼之间。
这是禁忌!她立时了解,聪明地换个话题。
「我替婉儿买了一只大狗熊,她忘记带走。请你帮我带回去给她。」
他答应一声,注视她踩着曼妙的步伐走向楼梯。
「呵!」她忽然笑出来,回头看他。「那个小丫头想当月下老人呢!拼命向我推销……」她笑着没说完。
想起小家伙成日对他疲劳轰炸的内容,他也忍俊不禁。「我了解。同样的好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只差没买个耳塞二十四小时戴着。」
一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那间交错在两道毫无接点的并行线上,拨弄着一双翻云覆雨的小手。
如果没有婉儿,他们不会相遇。
两颗相异的心灵浮起相同的思绪。
静谧的气氛隐约改变,空气中弥漫一股轻微的悸动。缠绵悱恻的歌声在灵魂深处温柔荡漾!
曾经以为人生这这样了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
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有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
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只要你重回我怀抱
是命运的安排也好
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他恍惚了,任歌词包裹住一颗挣扎的心。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这,岂不是他的写照?
迷惘看去,她的脸上带着一抹相同的怔仲。
而,他和她,截然不同的磁场,却在难以言喻的牵引中相互感应。彼此散发的频率,竟联系成相同的波长。
是存心的捉弄?是命运的安排?
他不知道自己已在迷乱中走近她身前。抬手一探,她的俏脸触手可及,轻掬满掌的细致柔媚。
她就在不远处──不远──丝毫不远──尖锐的铃声划破魔咒。
她吃了一惊,瞪向一具红色话筒,眼中的神情令他的心揪紧。她在害怕!
「是谁?」他问。
影倩摇摇头绽出一抹黯淡的微笑,向前拿起话筒。他紧紧盯住她,发现伊人的脸色因为话筒彼端的讯息而更加苍白。
「别再找来了!」她匆匆警告,摔下话筒。
「是谁?」他的手轻轻放在她腰间。
没有预警的接触令她轻颤一下,经过片刻的考虑后,终于反身投入他怀中。
「怎么了?」他揽紧怀中颤动的娇躯,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没事。」她勉强镇定下来。「只是一些讨厌的人打电话来闹我。」
「最近常这样吗?」他相当关切。
「还好。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不去理它就会没事了。」
「好吧!过一阵子如果还没停,一定要告诉我。」
「你想怎样?拉着电话线追下去?」
她倒有心情俏皮起来,几分钟前还吓得花容失色呢!伯圣叹口气。女人果然是善变的!
「我该走了!」从沙发上起身。「婉儿在家里等我。」
淑慧的事情他不愿多说,也无法多说,所以只能微微一笑。
「你下回亲自把狗熊交给婉儿吧!我先走了。」
迟疑半晌,终于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婉儿睡了?」他压低声音,接过今晚的第二杯红茶。
淑慧点点头。「她坚持睡在你房里,我叫不动她。」
反正他也习惯了。小婉儿仍然不时梦见自己出车祸,总会在半夜溜到他床上,蜷在他臂弯里。
「你今晚找我有事?」
她欲言又止,不自在地蠕动身子。老天!原来说谎这么困难,她不会露了口风吧?
「呃,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一辆奔驰车,那辆奔驰有一个凹……反正,我有一个朋友想修他的跑车,托我打听一下行情──」「是谁?」她的朋友他大多认识,没听说谁买了一辆奔驰。
她有点心慌了。「一个新朋友,泛泛之交,你一定不认识。」
「你朋友的车哪里坏了?」如果不严重,他倒是不介意免费替对方修好,反正淑慧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引擎盖上被砸凹一个大洞。」
这可不便宜!「板金加烤漆七、八万应该跑不掉。」
什么?「再……加装一套赛车座椅和核桃木的镶板呢?」
「如果这些设备是意大利或德国原装进口,可能再花个二十多万吧!」他纠眉。「谁那么大手笔想买这些?」淑慧已经脚软了。
原来还以为十万块有得找──王磊自己说的──谁晓得越问越心惊。只怪自己对汽车不感兴趣,虽然父亲和未婚夫都是汽车活百科,她却从没费心钻研过。一旦出事只好找其中之一打听,结果非但没有令自己安心,反面扯出更多麻烦。
这下让伯圣起疑了。如果他知道祸是她闯出来的,一定会替她担下来,拿出三十几万还给王磊。她会编出这种谎话,正是因为不想连累伯圣。
可是,如果没有其它人帮忙,她哪来这笔钱还债?
「伯圣,」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向你借钱,好不好?」
「借多少?」
她在心头盘算一番。「十万。」
他双手在胸前交叉,默默看着她,久得让她心慌。
「你弄坏人家车子了?」
她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早就知道伯圣虽然外表粗率,其实脑筋细密得很。瞧瞧他!不到两分钟立刻导出正确结论。是她不会掩饰,还是他太聪明?
「不是。」她勉强挤出笑容。「是我朋友弄坏的。」
「这么复杂?你朋友的车坏了,何必让你来向我借钱?」
「我朋友拿不出钱来修车……」
「车主?」
「不,弄坏车的朋友。所以车子没得修,他只好向我开口……」
「弄坏车的朋友向你开口?」
「不,是车主找我借钱。」
「既然车主是泛泛之交,你放心借他那么多钱吗?」他指出一个大漏洞。
「呃,她是我很熟的朋友……」
「车主?」
「不,弄坏车的朋友。所以我想帮她一个忙。」她说的话有这么难懂吗?
否则伯圣为何一直搞不清楚谁是谁?
伯圣觉得这番话简直一点逻辑也没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拿去。」他开了张支票给她。
无论她有没有逻辑都不重要,反正他已经了解。说穿了只有一句话:她弄坏某位仁兄的奔驰跑车了!
从他十四岁被她父亲收养开始,两人一直是难兄难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两年前若非林伯伯在她二十岁生日当天大力鼓吹,他们也不会想到要订婚。
彼此的关系虽然转为未婚夫妻,心中仍然将对方视为手足,照顾她已经是他牢不可破的习惯。
她接过来,瞄见上面的数字。「不用这么多!」赶紧递还给他。
他没接过来。「留着吧!多了再还我。」
淑慧心虚地低下头来。三十五万!伯圣一定猜出是她做的好事!
「谢谢……」她嗫嚅。
一只大手抚模她低垂的头顶。「你编故事的功力比婉儿还差,该向她学习!」一阵暖意流入心中,淑慧习惯性地偎进他怀中,吸取这份兄长式的关怀。
无论发生任何事,她知道自己永远能倚靠伯圣。
伯圣在心中比较今晚抱过的两名女子,两者感觉却是南辕北辙。稍早的「她」令人心动怜惜,现在的「她」则令人觉得平和温馨。
「你们在干什么?」尖锐的童音愤怒地划破静寂。
两人还没会意过来,一具小小的身体已经挤进中间。
「分开!分开!」婉儿撑开两个人。「你你你──你怎么可以……你和他……不行!你的王磊呢?」淑慧瞪大眼睛。「还有你……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样……那孟阿姨怎么办?」
伯圣无奈地瞪一眼天花板。
「冷静点!」他大喝一声。小婉儿看起来快神智失常了!
「你们……」她用力喘息,快气疯了!「你们……」
「我该走了。」淑慧很识相,这只小母虎扔给伯圣训服吧!
「好好好,太好了。」婉儿一连声答应,拉着她往门口走。「不送了。」
「婉儿!」他的声音充满警告意味。她不可以对淑慧或其它人无礼,宠她得有个限度。
婉儿理也不理,随口说声「再见」就当着淑慧的面把门关上,三段锁全部锁上。
「婉儿!」他真的生气了,大步迈过去把门锁打开。「我送她回去,你到房里等我回来。」脸色铁青。
非好好揍她一顿不可,太没礼貌了!
「你别为难她。」淑慧进家门前谆谆叮嘱。
「不行,一定得教训她一番。」他怒气冲冲地跑回家里。
「婉儿!」吼声如雷直直冲进她房里,四下环顾却看不见人影。「婉儿!」口气冷静了些,跑回自己房里,还是没人。「婉儿?」开始有点着急了,她不会害怕他打她而深夜跑出去吧?「婉儿?」他开始翻箱倒柜,查看她躲在哪里。
「我在这里。」一个细如蚊蝇、好可怜好无辜的声音从窗帘后面传来。
他一把拉开窗帘,立刻吓住了。小婉儿哭了!而且哭得好伤心!
他整颗心登时软了,温柔地抱起她贴在怀中。「怎么哭了?」
「你要打我……」泪珠像打开的水龙头直冒出来。
「没有,我没有要打你!」他拍拍她背部,好心疼。
「真的?」她湿淋淋的小脸蛋埋进他颈窝。
「真的!乖乖,叔叔带你去睡觉。」他抱着她走进卧室。「哭成红鼻子会变成丑八怪哦!」
「人家要跟你睡。」好委屈的声音。
「好!」伯圣什么都依她。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当两人经过小木桌时,身后的小手偷偷将一小罐生理食盐水扔进桌子底下。
──先将猪肉切成丝。
「丝?多细?」
「零点五公分左右。」
──将青椒切成块状。
「多大块?」
「两公分吧!」
──可酌量加入少量洋葱。
「酌量是什么意思?该酌多少?」
「个人喜好不同,我每次煮给你们吃都加这么多。」
──将材料下锅。
「好痛!」
「小心,油会爆开来。」
「粘锅了!」
「你油放太少。」
「再加一点。」
「这样又太多了。」
「倒出来好了。」
「小心……」
「啊──好烫!」
哩啦啦,炒菜锅砸在地上,泼得四处油腻。
「痛死了。」影倩哭丧着脸,双手在水龙头下冲水。
孟仲豪长叹一声,拿条抹布收拾满地的狼藉。「可怜我一身好本事,就此失传。」
一位窈窕高挑的中年美妇施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你们父女俩一大早窝在厨房里做什么?」戒慎恐惧地避过油渍,在餐桌前坐下来。
「你的宝贝女儿缠着我不准上班,一定要教会她做几道好菜。」孟仲豪把抹布扔进洗碗槽里。
「做菜?」方黛文扬起一道秀气的柳眉。「你以前不是成天嚷嚷,在我们家'淑女远庖厨'吗?」
影倩擦干双手,在母亲对面坐下,下巴颓丧地顶着桌面。「我现在改变主意啦!」
「我看你还是再改回来吧!为了咱们家的厨房着想!」孟仲豪坐回老婆旁边。
「哪有这种父亲的?」方黛文捶他一拳。「你应该鼓励她才对。」
「我有啊!我鼓励她回头当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不是吗?」孟仲豪叫屈。
孟家夫妇这般打情骂俏已有二十多年历史,影倩早已见怪不怪。父亲在人前一向端出威严稳重的架势,其实私底下却很诙谐风趣;连带影响之下,母亲在公开场合也会抬出贵妇人的姿态和他匹配,私下两人却常闹得像小孩。正因为出生在这种笑声不断的家庭,影倩才会跟着培养出开朗平易的性格。
「小倩倩,」方黛文唤着她的小名。「你怎么心血来潮想学做菜?」
娇白的容颜泛出一抹淡淡的嫣红,她摇摇头不肯回答。
「她这表情……」孟仲豪沉思地望向妻子。「像你当年思春的模样。」
「死老头!」她又重重拍老公一下。「别理他,小倩倩,乖乖告诉妈妈那个人是谁?」她翻个白眼,每回母亲想从她这里套话时,都会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和她说话,才不管她是不是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
「你们不认识他。」她靠回椅背,后指别扭地画着桌面。「而且,我和他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什么?八字还没一撇,你就为他学做菜?」方黛文大惊小怪。
「等有了一撇,你们岂非连孩子都生了?」孟仲豪很不是滋味。宝贝女儿为了另一个男人,自愿做一件他鼓吹了十年都没能成功的事情,教这做爸爸的能不吃味吗?
「爸──」她撒娇。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呢?」
她泛出一抹微笑,与母亲的美丽如出一辙。「一个小女孩介绍我们认识的。妈,你一定会喜欢婉儿,她的脾气和我们母女俩好象。」
「我光听到名字就很喜欢了。」方黛文眉开眼笑。「我当初原想把你的名字取为'孟婉倩'……」
「馊主意。」孟仲豪嗤之以鼻。
「你还敢说?你自己的主意就好到哪里去?」
「我取的名字哪里不好?」
「男的叫'孟买',女的叫'孟加拉',这能算是名字吗?」
「多响亮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好了啦!」影倩出面主持正义。「你们不要再吵……」她顿了一下,忽然纵声大笑,眼泪差点从眼角滚下来。
孟氏夫妇对望一眼,满是同情的神色。
「好可怜,还没出嫁就精神失常。」
「一定是你那边的遗传不好!」
「不是……」她笑得全身发软,趴在餐桌上。「我只是突然想到,你们两个就像我和伯圣,而我却变成婉儿了!」
「伯圣?你是说那家伙和我有点像?」孟仲豪稍微感兴趣。
她想了一想。「嗯,某些方面很像。他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没什么家世背景,但是很上进,将自己的进口车代理厂经营得有声有色。」
这一点很合他脾胃。「没背景无所谓,无所谓!年轻人有进取心最重要。想当年我不也从一间小面店起家,发展出这番事业?」他颇有脾睨群雄的得意。「还娶了一个娇滴滴的老婆,生了一个水当当的女儿!」
「自大狂!」方黛文笑骂他,心头却很甜蜜。
影倩好羡慕父母间的深情愉悦。她最大的野心并非成为活跃国际的大影星,而是嫁个能全心全意疼她、爱她的丈夫,共组一个幸福的家庭,像她父亲对待她母亲这般。
「今天的烹饪课到这结束。」她一跃而起。「我得回去了。」
好想见他们!
「找一天带他回来吃饭。」孟仲豪叮咛正要走出厨房的女儿。
「好。」她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对了,爸,我最近接到一些很讨厌的电话,你找人帮我装个电话过滤器好吗?」
「什么?」谁那么大胆,敢蚤扰他孟仲豪的宝贝女儿?
「没事啦!小毛贼一个,量他也没啥能耐。」她扮个鬼脸。「害我还当真被他吓住一阵子,想起来好丢脸。伯圣说他有个朋友开保全公司,想请他们帮我做电话追踪,我不想小题大做,所以请老爸偏劳一下。」
那夜伯圣安慰她时自然流露的保护欲带给她莫大的勇气,小小的蚤扰电话早已不放在心上。反正天塌下来有他这位一八五公分的高个儿顶着,她和婉儿蹲低些就成了。
「我走了,拜拜。」
孟氏夫妇注视女儿哼着小曲走出门外。
「老公,事情的发展很有趣哦!」方黛文的美眸闪闪发亮。
「你是说小倩和那个伯圣小子?」孟仲豪看起来也有些鬼头鬼脑。
「废话!难道会是小倩和那个蚤扰她的人?」
「那小子'感觉'起来不错。」两人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发现一模一样的调皮笑意。
「不太好吧?我们上回这样做她好生气。」她的语气不太真心。
「可是我们却揭穿了那个人原来另有女朋友的内幕,不是吗?」
「好吧!你的说服力实在惊人,我完全没有反对的余地。」未免投降得也太轻易了。
两人偷笑得像个见到满桌糖果的小孩。
孟影倩开开心心地坐进车内,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父母「设计」了,一颗心浸滢在即将相见的喜悦里。
爱赐与勇气?或许吧!毕竟伯圣的关爱令她不再畏惧。
当你遇见一个人,足以令你为他的存在而感激上天,为他的护卫而衷心感动;坚强时振翅与他同飞,疲累时蜷在他的羽翼下安睡,那么,爱情即使尚未降临,却也很近了。很近很近……
她曼声吟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