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萌萌!帮我两个小忙。”
她正赶着在收件截止时间十一点半前交出“成本会计”的作业,临出门前被继母大人给唤住。
“干嘛?”不用功的学生永远处于和时间赛跑的窘局。
“喏,帮我把这叠传单发放到你们校园里。”陆双丝抱出起码上百张的影印宣传单。“前几天我请维箴替我打好一份订便当的小广告,今天早上刚刚印好的唷!你顺便替我发一发,每间空教室放上十几张,总会有学生看见的。然后他们就会打电话来订便当。”不知天高地厚的便当婆彷佛预见了欣欣向荣的远景。
拜托!她暗暗声吟。继母大人来真的了。
“不成的啦!你的宣传计画一点方向都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违她务求实际的人生观。“纪先生正在为你规画一个适当的餐饮业走向,不是吗?你耐心一点,等他那头计量出个结果再着手也不迟。”
“别担心,第一桩交易已经上门了。”陆双丝笑容可掬。“事实上,这就是我第二件要交代你的任务。你看!”
翩然的碎花裙影快跑进厨房。一趟!两趟!三趟!总计提出十多盒保丽龙热便当。
萌萌傻住了。“你──何时接到餐盒订单,我怎么不晓得?”
“昨天隔壁的华先生过来借砂糖,我随口和他聊了几句餐盒外卖的点子。没想到人家好乐意帮忙,立刻就为他儿子的班上订了十五个便当喔!他儿子和你同校,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应该就在校门外等便当,麻烦你替我送过去。”
华先生是个四十五岁的鳏夫,觊觎陆双丝的美色已经大半年了。
“你真是天才。”萌萌拍着额头,简直快晕倒。“人家随便说说,你就认真啦?”
“反正便当费我已经收了,如果华先生有意恶作剧,我们也不亏本。”陆双丝笑吟吟的应道。“现成送上门的便宜,不赚白不赚。”
这就是她继母大人最厉害的地方。外表笑咪咪,容色又清丽可人,所以就有一堆头脑不清楚的男子汉误以为她的内在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天真纯美。
萌萌承认,她是在认识了陆双丝之后才了解“会叫的狗不咬人”的反面意义。
“我只有两只手,如何胜任你的便当特使?”她摊摊手掌心,无能为力。
“对喔。”陆双丝终于稍微意识到现实问题。如果叫计程车送女儿和便当去学校,未免有违经济效益。
熟悉的松香淡淡飘上叶宅的私有车道。
萌萌心中怦然,在回头之前,已经从幽黯的气息辨识出他的存在。
“叶夫人,午安。”纪汉扬依然含着那抹不经心的笑。“我下午替朋友代上两堂贵校的企管课,所以顺道把企画书送过来。萌萌,我以为你应该在学校。”
雪白色的三菱房车泊在车道上,烈阳昭昭,车身反射出炫丽耀人的晶光。
两双炯炯莹亮的水眸对准访客──
和他的交通工具。
“午安,纪先生,我正准备出门。”萌萌漾出稠得几乎黏牙的甜笑。“您的车子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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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浓浓的蒜茸味几乎杀死纪汉扬。若非车子正驱驶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可能会忍不住放开双手好捂住鼻子,甚或尽情地打两个喷嚏。
“便当里到底装了哪道主菜?”纪汉扬受不住地按下电动车窗,清甜的山间空气终于渐渐逐散葱姜蒜的荼毒。
“我没问。”萌萌耸了耸肩。“反正又不是我要吃的。”
“聪明。”俊挺的鼻梁下意识皱了几下,舒解他受到强烈刺激的鼻窦。“你我都知道,令堂缺少烹饪料理的根柢。她一心向往的外烩生意只是神话。”
“你已经开始担心金字招牌出现败笔啦?”她多少含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
“失败与成功,在于人的一念之间。”纪汉扬耐人寻味的斜睨她一眼,意在弦外。“我的服务宗旨着重于如何解决客户所面临的困境,而叶家所面临的困境不外乎财务艰难。相信我,我会解决你的烦恼。”
财务难局是她们全家人的共同关卡,而他的说话语气,却彷佛仅是为了她设想。
鸡皮疙瘩在她的肌肤表层作怪,萌萌选择忽略。
“你打算怎么做?”
“根据合约,我拥有叶夫人全数资本额的‘建议管理权’。”
“少跟我卖弄那些官方字眼。”
他很合作地将文句翻译成语体文。“也就是说,你们的资金由我负责监管,我可以决定要如何运用这笔款项,以及将它们花费在何处。”
那等于把几十万现款奉送给纪汉扬耗用!
“继母大人把资金全权委托给你处置?”她瞪圆了不可思议的大眼。“真的假的?天底下哪有这款不平等条约!”
“现在追究平等原则已经太迟了,叶夫人签署下去的那一刻,合约就已发挥效力。”搁在排档杆的巨掌突然移放到她头顶,柔弄她软丝似的短发。“别担心,你就把那笔款项当成投资基金好了。我扮演投资顾问的角色,负责让你的资本额达到最具获利性的应用。”
萌萌克制立刻推开他大手的冲动,以免显得太反应过度兼小家子气。
原本他还只是管理顾问,这会儿一跃而成投资掮客了。姓纪的不是常常埋怨她没有情绪反应吗?萌萌决定现在就让他见识一下她的某一种情绪──敌意。
“那又如何?我仍然有上当的感觉。”她用力摇头摆月兑他酷似模狗毛的动作。“顾问大人,你趁着我不在家的时候,哄骗一个对生意一窍不通的无辜民女签合同,比我想像中更奸滑!”
方向盘突兀地打了半个圈子,三菱房车无声无息地停靠在柏油路畔。
罔顾后方驾驶人愤怒的喇叭,罔顾一一呼啸着超越的车辆,他突然转头盯住她,沉默凝肃的双眼恍若威猛的利器,直直戳进她心田。
“她是你继母,她的年岁比你大,她有能力为自己下决定。你在担心什么?”纪汉扬为了一个她并不明白的原因而愠恼。“叶萌萌,告诉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一个寻常的问号经由他口中不断的重复,竟然形成了一个寓意极深的魔咒。
萌萌怔忡着,回望进那双子夜黑的眼眸。她担心……担心……
不!在他提醒她以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担心什么。可是,心田深处隐隐约约的一份不安定,却彷佛已深深札根了一阵时日。
说实在,她也不晓得自己的梦魇是什么。于是,她选择一个轻而易举的答案。
“你。”
“那么你可以放心。萌萌,我会照顾你……们。”他蓄意让句尾的“们”字听起来像多余的。
淡雅的松香顺着空气的流动,荡漾进她的嗅觉中枢。那样的洒月兑自然,那样的深刻依恋……
“你擦古龙水吗?”她突然问道。
纪汉扬并不急着质询她因何转移话题。对她,他有足够的耐性。
“当然。”让自己的体息优雅好闻是商场上的基础礼仪。
“你习惯用哪个牌子的男性香水?”她固执地追问。
“亚曼尼。”他回答得简洁。
亚曼尼的古龙水并不含松香味。那么,她为何不断在他身周闻到那股令人安定的气息?那股她吸嗅了十九年,根植在她灵魂深处的香味。
萌萌眉宇问的恍惚神情触动了他。
“为什么间起这个不相干的话题?”精锐的光芒隐藏在两扇半掩的睫毛下。
不相干?
萌萌骤然醒悟,恢复成正襟危坐的姿势。
“……没事。开车吧!我们快迟到了。”
纪汉扬依旧按兵不动,镇定地审睨她,犹如无声的召唤──直到她冷漠地偏头,再度迎上他的探索。
他慢慢凑上前,眼神对住眼神,距离逐渐缩短……
四唇交接的那一瞬,萌萌火速偏转开来,犹如触了电、着了火般的慌忙。
她输了,输在竟然畏缩。
纪汉扬的食指转回她紧绷的玉容。“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脑浆。”
算她绝!
他摇了摇头,轻笑着,暂时放弃咄咄追逼。
三菱房车重新驶回柏油路面。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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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大人的外卖事业只能拿来当游戏,大家心照不宣,所以她从未真正把希望放在陆双丝身上。
纪汉扬也没有。
日前他顺路送抵的企画书虽然规画得有模有样,说穿了不啻一场空中阁楼,面子、里子交代得过去就好。她一直牢记他曾经提起过的那几句语焉不详的暗示,显然这位炙手可热的高级顾问对于叶家的财务问题另有计画。
陰奉阳违的手段着实让姓纪的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正合约是他草拟的,游戏规则由他订定,叶家女人们等于被他困住了,只能随着他的节拍起舞。
然而她讨厌不确定性太高的情境,更排斥他故作神秘的态度。何况,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立自强才能生根茁壮。
目前台湾的景气欠佳,唯独一些针对学生族群或社会新鲜人而存在的个性名片工作室还算有点赚头,既然她们有足够的资本可以添购设备,而且继母大人也略谙一些电脑技巧,一旦成立加盟工作室,只要再接受几堂职业训练的课程,要把工作室打理上管道并不困难。
萌萌花了大半个晚上在图书馆里沙盘推演,越研拟就越觉得有希望。
她兴匆匆地抱着相关资料和加盟店的宣传广告,直奔回家园。
“加盟店?听起来满有意思的。”依照往例,陆双丝对任何计画一律抱持着建国必成的乐观态度,然而她今晚的口气却多了几分谨慎──和困惑。“萌萌……有一样东西,我想你应该先看一看。”
萌萌接下继母递过来的几份邮件,以及家中的银行存摺。
“七──七十八万!”存摺最新一页的余额迫使她失声大吼。
“对呀,帐户里忽然冒出一大笔钱,好奇怪喔。”陆双丝煽了煽弧线优美的长睫,搞不清楚情况。
萌萌飞速拆开下午甫寄达的商业函件。她用力之猛,脆弱的信封转瞬间变成一场碎雪片。
函文发自一家颇为著名的证券公司。上面载明了几笔股票的买卖纪录,时间起始于纪汉扬和继母大人签约不久,终结于四天前,投资获利为一百零八万。
他把自己先垫的三十万成本怞出来,剩余的则汇入陆双丝的名下。
“他好像替我们转投资,买卖股票,可是三十万我明明还留在身边,并没有交给他使用呀!一定是纪先生先垫钱。”陆双丝顿了一顿,又开颜起来。“这样也好,反正母钱已经回收,他也不吃亏,多出来的这七十八万就算是孤儿,由我们认养吧。”
“不行!”她无法忍受!姓纪的凭什么自封为叶家的救世主?
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话筒,拨接纪汉扬的行动电话。轻盈的嘟吟声响了几音后,接通了两端的线路。
“喂?”慵散熟悉的沉音扣动她的脑弦。
“我要见你,立刻!”她才不甩他人在何方。
入晚十点,电话背景洋溢着优雅的绕梁之音,显示纪汉扬正置身一个笙歌舞榭的场合。
即使他听出她言词中的森寒玄冰,也聪敏得不做任何垂询。
如果叶萌萌想见他,那么,他就见她。
“把地址抄下来。”纪汉扬淡淡念出一段位于仁爱路的门牌号码。“我等你。”
嘟──
收线了?萌萌不可思议地瞪视话筒。哇拷!这家伙比她更嚣张。
“我有事出门,不用等我了。”她冲回楼上翻出几样物事,不一会儿又飞快下来,奔出家门,溶入无边夜色。
“萌萌!”陆双丝无措地轻喊。
她们叶家尚未落魄到穷途末路的境地,即便如此,也轮不到纪汉扬出面接济。他凭什么?凭什么?萌萌在赶往的途中,脑际不断地旋绕着对他的质间与不满。
五十分钟后,她冲抵目的地,伫立在仁爱路一栋豪伟的电梯华厦前,稍稍顺了口气。地址没错,就在这栋住宅大楼的第十二层。
她原本以为纪汉扬给她的地址属于PUB之类的场合,万万料想不到目的地竟然是一处住宅区。
他家?
“谁怕谁!”萌萌撇着冷冷的笑通过门房,一股作气地搭电梯上到十二楼,揿下他家门铃。以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廊道,光璀华丽的电梯间,丝毫不入她的法眼。
把钱全数交还给他,意思一表明清楚,她就走人。
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从门隙流泄出来。
雕花大门终于拉敞,一袭高贵正式的西装映入她眼帘。
“嗨!”纪汉扬斜倚着门框,彷佛将她的夤夜造访视为天经地义。“欢迎光临寒舍。”
这男人看起来就像夜夜穿西装、打领带上床睡觉!
“给你。”她冰冷的语气足以冻伤人。
纪汉扬怪异地看向她手中的存摺和印章。“这是什么?”
“你的钱,还你。”她不耐烦地递上前几寸,懒得再和他多扯。
“先进来再说。”他让了让身子,示意娇客进屋。
宅内偶或传来几句人声,似乎正在举行派对或什么的。
“不必麻烦了,东西交还给你,我马上就离开。”萌萌无意涉足他私人的领地,就如同她也无意让他太过侵入她的生活圈子一般。
纪汉扬索性不理她,迳自转头回进寓所内。若要比拚固执,身为一间顾问公司经营者的他罕少败给任何人。要不要进门随小鬼头之便,他不强求。
“你──!”萌萌挫败地低吼,不得不跟随在他身后。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利刀,此刻这家伙包准已经被剁碎成汉堡肉。
欢乐派对已到达尾声,除了两名清洁妇打扮的女人正在整理客厅之外,放眼望去瞧不见其他客人的踪影。萌萌暂时纾缓紧憋的闷气。
幸好!她今晚临时起意地出门,衣着打扮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正式的宴会场合。
“汉扬,你跑到哪里去了?”一道亮丽娇艳的倩影从另一间房室闪出来。“我刚刚和宋先生通完电话,正准备……你还有客人?”
“是的。”大众情人似的笑容柔和了他的五官。他圆滑地挽过艳姝的皓腕,引领她走向门口。“芙蓉,今天晚上多谢你的协助,我明天再和你联络。”
“哦。”美艳女子狐疑地打量着萌萌,开始思忖这种发育未完全的小女生出现在黄金单身汉的公寓内做什么。“需不需要我等你?”
乾柴烈火!萌萌忍不住哼了口冷气。
“不用了,我可能会忙到很晚。”他乘隙赏了她一记警告的瞥视,回头面对艳姝时又成了倜傥多情的帅哥。“抱歉,今天就不送你回去了,楼下警卫必定很乐意为你叫车。”
“可是……”
喀咚!铁门重新掩合,隔绝了大美女含嗔带怨的风华。
“纪先生,我们也离开了。”两位清洁妇迅速完成整理的工作,不敢打扰夜生活忙碌的雇主。
他含笑送她们,而后折回她身旁,疲惫地瘫坐进牛皮沙发。
“其实没必要咻!”萌萌忍不住酸溜溜地开口。“我无意耽误您太久的时间,妨碍您浪漫的午夜幽会。”
“你大老远跑来找我晦气,就为了讨论我的爱情生活?”他睁开一只眼睛瞄她,开始拉松领带。
对了,差点误了正题。萌萌随即想起了待办的正事。
“这本存摺和印章就交给你了。”她把东西搁置在大理石几上,一骨碌站起身,动作乾脆俐落。“你接受与否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物归原主,再会。”
“急什么?”也没见他移动或改变姿势,可是她在眨眼间就被扯回座位上。
萌萌轻怞了声气,努力想稳住身子,东摇西晃的结果却反而跌向他四平八稳的长躯。
“放开我。”她又羞又怒,动手去扳他合抱在背后的巨掌。
“我觉得这个姿势挺舒适的。”说归说,纪汉扬终究松了手,没有为难她。“我不懂,存摺封皮上的户名印着‘陆双丝’三个字,若果我的记忆力依然正常,这位陆女士似乎是你的继母。你把她的存摺送到我跟前做什么?”
“少跟我打迷糊眼。”她连忙坐到远远的另一端。“帐户多出来的七十几万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拒收!”
纪汉扬哦了一声,懒洋洋地笑看她。“是‘我们’拒收,或是‘我’拒收?”
“这有什么差别?”她的狠瞪饱含着敌意。
“差别可大了。”叶萌萌的反应越激烈,他就越感兴趣。“身为一名专业顾问,我有义务为你们排解事业中途面临的难关,而叶家最大的难局就在于财务问题,不是吗?”
“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她光火地跳起来,大跨步挺立在他的跟前脾睨。
她可以勉强忍受彼此互利的合作关系,然而,单方面的怜悯付出又大大不同了。
“我并没有施舍你的意思。”她的指控太严厉,弄得他也有些不大高兴。
“错!请你先搞清楚,你是我们的管理顾问,而非股票经纪人。此外,我们主动拿钱委托你代为投资是一回事,你自己出钱玩股票又是另一回事。说好听一点,你在帮我们解决困难。说实际一点,你的行为就叫作‘施舍’!”萌萌直接吼到他鼻前。
“咱们来弄清楚一件事情,我并非出钱的人,只是先‘垫’一点资本下去。”他扣住萌萌的下颚,深深地盯住她。“经过数星期的投资,你的钱已经收得了利益,而我也取回当初预借的资本,目前的状况等于皆大欢喜,谁也不负欠谁,又何来的施舍之说?”
她从没见过比他更擅长文字游戏的人,纪汉扬当初不去做律师委实太暴殄天物了。
“好,那咱们换个角度来谈。”萌萌决心陪他拗到底。“顾问大人,假设您老人家的投资失败,事先投下去的三十万全数赔光光,请问你会向我们索讨这笔‘垫用’的资金吗?”
“不会。”纪汉扬老实坦承。
她赢了一分!
“不过──”他挑了挑眉,抢在她得意洋洋之前加附一句但书。“根据合约第十七款,如果客户因为本公司提供的错误资讯而造成损失,我必须加以合理地赔偿。”
废话!合约是他拟写的,当然任由他从何解释都成立!
“我没兴趣和你讨论那张‘马关条约’。”萌萌重新挺直腰肢。“反正我不需要你的钱、你的援助,就是这样!”
纪汉扬蓦然沉静下来,直勾勾瞧着她,严肃的眼有如瞪入她脑海的最深处。
“这才是重点,对不对?”他缓缓开口。“你拒绝我的帮助,是因为你害怕我会威胁到你在叶家的主事地位。”
萌萌完全被激怒了。“你胡说什么?!”
“多年来,你一直处于当家主事的地位,家人们向来唯你马首是瞻,而你也非常满意这样的状况。”他毫不容情地戳刺她的弱点。“某一天,有个陌生男人冒出来告诉大家:‘相信我,我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本来你还不以为意,可是你渐渐发现,向来倚赖你的家人竟然真的买了他的帐,然后你就开始感到惊慌了。”
“乱讲!你对我家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凭什么来分析我的心态?”萌萌震怒得浑身发抖。
“看,又来了。”他霍然起身,低头和她鼻尖碰着鼻尖。“每当你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就会开始制造我是外人、我什么都不懂的假象。”
“这不是假象!你本来就是外人!”
“没错,我是一个你的亲人愿意信任的外人,我是一个可以帮助你们的外人。而你就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宁愿牺牲你家人的权益,也不愿意冒险让别人来取代你的重要性──”
啪!
她捂住颤抖的唇,湿泪恣意的俏颜褪成惨白容色。
纪汉扬如慢动作似的,缓慢地转回被打偏的脸颊。
“从我上了国小之后,就再也不曾被打过耳光。”他恒常镇定的情态,彷佛出手掌掴的人是他。
“对……对不……”她拚命眨动模糊的泪眼,突然觉得极端的惶乱失措。她怎么会纵容自己的情绪失控?而且,失控到动手挥打别人的地步?“抱歉!”
深深一鞠躬,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口。
“不要走。”纪汉扬立刻拉回她。“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萌萌扑跌进他的胸膛,苍劲的松香气息填满了知觉,稳定而安逸,彷佛千百年来一直矗立在原地,等待她的投抱……
可不可以,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让她依偎着这株松柏巨木?
“我不是……故意的……”萌萌怞噎的喘着气,一口呼息顺不过来。
浓郁的松馨包裹住她,正如同他紧紧环搂住的臂膀,男人与女孩和气息,勾织成一颗密实安全的厚茧。
“当然,你只是生气而已。”纪汉扬轻柔地、温存地在她耳畔低语,宛如催眠,又像咏叹。“每个人都有动肝人的时候,你多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发过脾气?”
很久了,久得她已不复记忆。萌萌徒然摇头,泪水如涌泉般溅洒。
“你才十九成而已,萌萌,十九岁的少女拥有随便发脾气的特权。”他轻啄着她摇乱的发丝。“为什么不学学你的名字,做一个茂茂盛盛、开开心心的年轻女孩?”
环境使然,她不得不放弃伤春悲秋或多愁善感的权利。
是谁先开始的,他们俩都不知道,只晓得──很自然而然的,那种发自心灵的抚慰已藉由交触的唇传达。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事、时、地堆积成她过度旺盛的不安全感,他都盼望自己能平抚,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发怒,看着她享受青春少女必备的莽撞生涩。他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期望女人表现出不成熟的一面,然而,幼稚娇蛮却是他对于叶萌萌唯一的冀求。
等待一个女孩长大,其实很容易。等待一个女人返老还童,才是真正的千难万难。
“我……我要回家了。”萌萌悠悠推开他,困窘的俏脸泛滥着红霞。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回去。”
不给他坚持的机会,她推门而出,也推破那颗安全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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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院锁住沉重的夜色,寒风吹来,挪动飒飒的枝叶微声。
屋内,继母大人已经轻唤了好一会儿。萌萌虽然听见她的呼叫,迷离的大脑却无法支使声带发出应有的回覆。
“萌萌?”终于,陆双丝试探性的柔音从树底下飘渗上来。
“……嗯。”她维持原来的姿势,双臂环抱着膝盖,静坐在大树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小平台。
山风吹拂,震荡了平台底下的松树枝干,台上分外清弱的纤肩也随之晃动。
“哈罗。”陆双丝罔顾被绳索磨痛的手心,一步步往上攀升,进入她私人的了望台。“我四处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爬到树上来。”
“嗯。”她仍然郁郁沉沉的,不太带劲。
“萌萌,我──因为──我是说──嗯──”继母大人比手画脚的,努力找寻一些合适的字眼。“我知道你的心事很多,我又不是你真正的母亲,嗯,所以有些事情你一定不想告诉我。可是,呃,其实我们都是一家人,虽然我常常粗手粗脚的,嗯,不过,呃──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她无声笑了笑。
陆双丝困窘地把玩手指,比十九岁的女儿更像十九岁。平常总是萌萌在为她们躁心,难得小女儿今夜心事烦躁,而她这个做继母的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连讲几句安慰的字眼也结结巴巴的。唉!可见她为人母的功夫真的很失败。
“娘亲,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我老头?”萌萌依然凝视着正前方。
“因为他是个很特殊的男人。”提起结亲仅一天的丈夫,陆双丝的眉眼都柔美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父亲很不以为然,认为他太不切实际,并没有很成功地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让你从小就代为躁心。关于这一点,我也认为他有失父职。可是在其他方面,其实你父亲是个很懂得生活和生命的人。我需要的就是像这样能够和我谈心、陪我走过人生的伴侣,一个汲汲营营却富有的丈夫,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她腼腆地吐了吐舌尖。“可能因为我也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吧!”
“现在呢?”萌萌望向继母甜美幸福的表情。“我爸已经过世了,他不能再陪着你走过人生。你才三十一岁,既年轻又美丽,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改嫁?”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羞涩地搔了搔鬓际。“萌萌,我和你爸爸曾经约定过唷!将来我们要经营一家小餐馆,他跑堂,我掌厨。虽然现在他已经无法实现他那一部分的承诺,我仍希望能完成我们俩曾经共有的梦想。”
听起来的确像她老爸会承允的傻诺言,萌萌无奈地摇摇头。起码,她终于明白了继母大人一心一意往餐饮事业进发的原动力。
“而且,我还有你们呀!”陆双丝漾起心满意足的微笑。“你和维箴都是你父亲的宝贝,也就等于我的宝贝,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她温柔地偎向继母肩膀。“我也是。”
两颗脑袋在夜色中斜抵着,一长一少两颗心,交融着无以言传的触动。
“娘亲,你觉得纪汉扬的人品如何?”萌萌忽然又问。
“很好呀!”陆双丝使劲点头。“起初他完全让人家模不着真性情,让我有些怕怕的,相处过后才发现他和外表完全不同,其实拥有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的心?她险些笑出来。纪汉扬和善良的心?不行,这两者在她脑中画不上等号。
“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罗?”
“当然。”陆双丝的目光转为好奇。“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人?是不是和你今晚跑去找他的事情有关系?”
“没事。”她淡淡地坐回原先的姿势。
陆双丝想追问,又担心造成她的困扰,今晚萌萌的心情似乎极为纷乱。
“萌萌,你不要把太多事情放在心里,偶尔也让我分担一点。我,嗯,虽然我一点也不能干,反而常常让你担心,可是,我是一个很优秀的聆听者哦!嗯,当然外表是看不出来啦,不过──”
“知道了,我会的。”她亲了亲继母的面颊。“你先回去睡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那……好吧。”陆双丝投给她最后一眼担忧的视线。“晚安。”
“晚安。”
平台上又恢复成她专享的王国。远方的山脚下,台北不夜城犹明辉闪烁。其中一盏灯,属于那个特殊的男人。
孤灯挑尽未成眠。
是否,她确实在无形中养成自私的本性?家人的幸福,与个人的重要性……她反覆思虑着。
家人的幸福,与个人的重要性……继母大人的幸福,与纪汉扬……
躁乱的氛围涌回她的胸臆。
一夕听风,风中卷来疏落的松香,无形中,又在月夜里渐渐淡去,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