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欣怡大学毕业后进入社会工作,迄今也有五、六年,从没起过主动辞职的念头,但在梁杉手下工作三天,递辞职信的想法就不时涌现脑海。
她无法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缠人的家伙。
梁杉简直是一块超级牛皮糖,一贴上身就拔不掉了。
他不只上班的时候缠她、下了班还会不时地与她「偶遇」。至于这个巧合到底是人为还是天意,那只有天晓得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戴欣怡快烦死了。
梁杉一双黑眸戏谑地瞪得大大的。「太神奇了,你怎么能在快乐、愤怒、伤心时都维持同样冷冷的表情?」
「因为我颜面神经麻痹。」她随口回答。
「好可怜。」他说着,眼眶都湿了。
换成其它女人恐怕要把他抱起来哄了,可惜戴欣怡心底缺少那根名为「同情」的弦。
「真的可怜我的话就离我远一点。」
话语如冰啊!梁杉做出一个西子捧心的动作。「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残酷?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卑微的、沉溺在爱情海中无法自拔的……」
「白痴。」避免他说出更多恶心话的最好方法就是──打断它。
「欣怡──」
她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当小说家太可惜了。」
「噢!你发现我的其它才能了?」
「你应该去当配音员,如此销魂的叫床声,保证让片子大卖。」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配音员的薪水太低。」
「去日本配耽美广播剧吧!」
「但是我不懂日文啊!欣怡,你会说日文吧?可不可以教教我,我们……」他兀自说的兴高采烈。
她只头痛地按着太阳袕,为什么他们会谈到这个话题?还有,哪个好心人来堵住他那一张开就合不拢的大嘴巴?
她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往前走,只想离他远远的。
「欣怡。」奈何他的腿比她的长,两、三步就追上她。「你怎么走这么快?我们还没谈好你几时要教我日文,介绍我去日本配广播剧呢!」
她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往前走。
「欣怡,如果我去日本当配音员……不,日本称配音员为声优-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还在自说自话。
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不要理他……她不停地在心里自我建设,无论如何不再被他引诱出声。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默默地快走、一个叽哩呱拉地猛追,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
「欣怡,你确定回家是走这条路?」跟她大前天、前天、还有昨天走的路都不一样;事实上,她根本每天都走不同的路,害他跟踪了几天,至今还是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废话,他这么烦,她当然要每天绕路走,直到甩掉他后才好回家。怎么可能傻傻地引他攻陷她最后一块净土?
「欣怡……」他的声音莫名地变得有点抖。
她还是没说话,不过赏了他一抹冷到极点的眼神。
他颤着手朝四周比了比。「这里好黑。」
她左右张望一下。「路灯坏了。」
「那边……树上有个奇怪的影子。」
她发现他是真的怕,但恐惧什么?黑暗吗?
瞄一眼令他胆寒的东西,她轻言:「不过是具尸体,没什么了不起。」
「尸体?」真相让他更恐慌了。
她迷惑了,之前还以为这个痞子男天不怕、地不怕呢!
「台湾人的诡异习俗,死猫挂树头、死狗放水流。」虽然政府曾大力宣导,这种事是无稽之谈,但极少数人还是将它奉为圭臬。
他白眼一翻,快昏了。
「我从没听过这种事。」他更进一步靠近她。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喘息,每一声都饱含着畏怯。
「现在你听到了。」说着,她加快脚步,离开这座陰暗的公园。
「欣怡。」他哀叫着追上她。「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
「你不是怕这座公园?」戴欣怡式的安慰法,既冰冷、又刺人,却很直接。「那还不走快一点?」
他呆了一下,不敢再多话,加紧脚步追上她。
不过有一点得澄清一下。「我才不怕这座公园」只是他毕生有两大极厌恶的事──黑暗、还有饿肚子。
戴欣怡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带着梁杉绕出公园,回到台北市区。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无比开心。「这不是我家吗?原来我们住得这么近,那我以后每天都去接你上班好了。
「不好意思,这是你家,我家在别的地方。」她连声再见都没说,转个身就想走了。
真是酷啊!打出生到现在,他没见过这么酷的女人,说实话,真的不想放她走。
「那我陪-回家。」
「不必了,我自己知道路。」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在路上走,我会担心,还是让我送你一程吧!」
「你懂防耳术吗?」她问。
他摇头。
「拳法、剑法、柔道……」她每说一种,他就摇一下头,最后,她拍拍他的肩。「那你比我弱。遇到麻烦,与期指望你保护,我还不如直接投降,或许可以少吃一点苦。」
他脸黑了。
她甩也不甩他,径自走了。
他被惹毛了,索性一言不地跟在她身后。
她试了几次想甩开他都不成,无奈地长叹口气。「你到底想怎样?」
「你很讨厌我?」他目光笔直的瞪着她。
说实话,他澄澈的眼神真的挺漂亮的。她可以体会宝哥的感觉,明知他个性大有问题,但就是放不下他,忍不住就想保护他。
按理说,像梁杉这样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一堆女孩子投怀送抱的男人,多半会有些傲气。
但梁杉没有。
不只如此,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眸,时而坚毅、时而潜藏不屈,极少数的时候,比如现在,它又会轻漾着脆弱与天真,让人无比爱怜。
戴欣怡此刻就有一种感觉,任何妄想丢弃他的人都是罪无可恕的。
她应该伸出双手,紧紧地拥住他,并且带他回家,放任他就此缠得她头皮发麻、永世不得超生。
「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梁杉进一步追问,委屈得眼睛都闪出水雾了。
换成其它人,男人、女人都一样,十个有九个半都要认输,但戴欣怡不是普通人。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是冰,而非热血。
以前读书的时候,班上的女学看到流浪猫狗,常会惊呼:好可怜或好可爱;但她一次也没有。
同情并不能解决问题吧?她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要浪费精力去做那些无聊的事?
当然,她也不认为自己要因为梁杉的委屈而妥协。
「我对你没有喜恶,不过我天生讨厌交际应酬,所以你要找人玩,烦请另寻目标。因为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告诉你我家地址。」
「骗人,怎么可能有人对人毫无喜恶、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你以前心灵受过某种创伤。」他说,带着某种天真也似的邪恶。
而她也无情地反驳回去。「那是指你自己吧?」
他整张脸瞬间白了,连唇都是白的。
戴欣怡知道事实被自己说中了,梁杉受到伤害,她觉得无奈,却不后悔,是他先招惹她的。
她兀自往前走,希望他能死心,让两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牵扯。
可惜啊!梁杉是倔性子的人,若是戴欣怡顺着他的话,他玩没两天自然泄气,偏她不肯,他也就闹起别扭。
「不管怎样,我今天一定要送你回家。」
「随便你。」她有自信,比精神、论体力,她强过他许多。他要想跟踪她到家,再加把劲吧!
梁杉就这样追着戴欣怡跑了大半夜,不知不觉地,明月移过头顶。
戴欣怡瞄一眼手表,快三点了,身后的喘气声越来越大,看来梁杉是累了,
她放慢脚步,让他稍作喘息。
他有一点点后悔,应该谁征信社来跟监的,何苦自己躁劳?真是被戴欣怡气疯了。
等天亮太阳一出来,他就要打电话给全台北的征信社,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查出戴欣怡的住址。
现在已经不是他喜不喜欢、想不想玩的问题了,而是,人要脸、树要皮,他受不了在她面前认输。
终于,三点了。戴欣怡叹口气,今晚大概别想睡了。
梁杉的喘息声由粗重转为无力。
她停下脚步,转头望他,对上的是一张苍白到发青的脸,不禁有些不忍。毕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相识一场,实在不想看他就此累死。
「别费力了,你跟不上我的。」
他牙咬得嘎嘎响,就是死不认输。
她性情本就冷淡,又三番两次劝他不听,索性不再理他,碎步跑了起来。
梁杉现在连站着都快没力了,哪还有力气再跟?
不多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好奇地转头回望。
「梁杉!」只见他气力用尽,倒地不起了。
戴欣怡立在原地想了想,她的体力是不错,但还不到可以背着一个大男人行走的程度,不过把他留在这里嘛……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这儿虽不是热闹商圈,却也是人车必经之地。三更半夜是无人经过,可难保天亮后不会冒出一辆不开眼的车子把梁杉给撞得魂飞天外。
「不能把他放在这里。」她还是决定做一回好人,转身走回去,弯腰拖起梁杉的脚,推呀拉地,将他弄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前面,再进去买份报纸,盖在他身上。
拍拍手,她直起身。「我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
话落,她转身走人,半点不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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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晒到时,梁杉柔着酸涩的眼清醒过来,正面迎上了宝哥气急败坏的脸,肥嘟嘟的双颊一抖一抖的。
「早安,宝哥。」他笑得天真无邪。「谁惹你发火了?不生气喔!」始作俑者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过错。
宝哥头顶霎时冒出白烟。「梁杉,你这个混球!」伴随着一声吼骂,他无敌剪刀手倏出,揪起梁杉耳朵。「你到底要人担心到什么时候?」
「我……有做什么吗?」他无辜得像只落水小猫。
「你大半夜的不在家睡觉,为什么跑到人家便利商店门口窝着,让店员报警将你扛进医院?」
有这回事吗?他怎么都不记得了,只急得猛搔头发。
「你自己的毛病你不清楚吗?还是说你根本是故意找我麻烦?」
宝哥骂到最后,声音都分岔了。
梁杉想了好久。「对不起,我真的忘了。」他是超低血压啊!完全不能熬夜,过了十二点不睡觉,隔天脑子就会不清楚,而昨晚的事……虽然他忘了,但他确实熬到三点才体力不支倒下。
闻言,宝哥满头乱发都竖起来。
「梁杉──」他开始想掐死这个同窗好友兼合作伙伴了。
「对不起嘛!」梁杉滚下病床想逃,却被宝哥一胳臂捞住大腿。
「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他会睡在便利商店前,是因为他昨晚坚持跟踪我回家,被我带着绕了近半个市区,最后体力不支,才会倒下。」一个清凉如水的冷冷嗓音兜头洒落。
「欣怡!」看到她,昨夜的事情渐渐回到梁杉脑海里。「啊,你……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晚我累得浑身无力,眼前一黑,就突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戴欣怡点头。「你睡死了。」或者说累昏也行。
梁杉看见她一身神清气爽的,心里着实嫉妒。
「而你精神倒不错,完全看不出昨夜奔波了一晚。」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早说过,凭你的体力要追我是不可能的。」
梁杉的怒火就快把胸口给炸开来了,这辈子没有如此窝囊过,他首度恨起自己不够强健的身体。
「你等着瞧,我是没有体力,却有智力,我一定会查出你的地址的。」
「随你。」她耸耸肩,不甚在意。租赁的地方被发现,了不起就再找地方搬嘛!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再理会梁杉,戴欣怡把一直抱在怀中的牛皮纸袋交给宝哥。「你要的稿子。」
宝哥只是看着她,没有伸手接。
戴欣怡也不在意,就与宝哥一直对看。
半晌,宝哥轻咳一声。「戴小姐,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昨晚,梁杉昏倒在路边的时候你在场?」
「是。」她颔首。
「你为什么不送他回家?」宝哥不敢相信,戴欣怡竟如此冷漠,就这样将梁杉丢在路边不理。
「他太重,我抱不起他。」简而言之,她不够力送他回家。
「你可以叫出租车啊!」
「当时附近没有出租车。」
「那你可以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载他。」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
「所以-就把他丢在路边不管了?」宝哥几乎气炸。
「我把他拖到便利商店门口,还进去买了份报纸帮他盖上。」她以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
宝哥和梁杉却是气得要喷出血来。
这样的女人,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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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哥本来是极力反对梁杉去纠缠戴欣怡的,他知道,戴欣怡其实不是梁杉喜欢的那种类型。
过去,梁杉交往过的女友都是热情大方的个性,戴欣怡性子太冷,只会冻伤人。
宝哥深知梁杉缠人的恐怖,这其实是梁杉的坏习惯,他兴趣广泛,却没有一样持久,最多三个月,他绝对会厌烦。
试想,让这样两个性情过异的人搅在一起,还不弄得天下大乱?
他照顾一个梁杉就够忙的了,不想再添更多麻烦事儿。
可戴欣怡的态度实在太差,简直是变态。
他火大,决心让她尝尝苦头,梁杉便成了最佳磨人工具。
「梁杉,你给我卯足劲追,只要能够敲破那块冰山,我给你争取比现在更高一成的稿费。」
「钱够花就好,我要那么多干什么?」梁杉横他一眼。
「那你要什么?」
「休假。」
「你一年不过写两本稿子,这样的工作量都嫌多?」
「不是啦!我只是有些烦了,想找些别的事做做。」
「又来了。」标准梁杉式三分钟热度,宝哥也认了。「半年,再多不行啦!」
「聊胜于无。」梁杉撇撇嘴,一个挺腰跃下病床。「从现在开始?」
「明年。」宝哥一箭步挡在他身前。别瞧他整个人圆滚滚的像颗球,服兵役时可是海军陆战队的,身手一流。可惜当完兵,少了-炼,那结实的肌肉就全缩成一团了。「无论如何,你下半年度这本稿子一定得交。」
「既要写稿,又要搞定戴欣怡,我哪有这么多时间?」梁杉耍赖皮。
「不写稿子,你哪来理由请助理?又如何留下戴小姐?」宝哥也是油出精的人物,当场驳回去。
梁杉一时呆住。
「总之我答应你,只要再交一本稿,我想办法给你排半年假。」这可不容易啊!梁杉这一系列情色小说卖得超好,不只美国风靡,版权甚至卖到欧洲、日本去。出版社赚翻了,拚命地催稿,他想休假,对方还不派出大串人潮烦死他?宝哥有自信,除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外,旁人想说服出版社暂停出刊,作梦去吧!
梁杉也不是笨蛋,一点就通,泄气地垮下肩膀。「明年就明年吧!不过现在你得帮我做件事。」
「说来听听。」
「我想外出取材,你给我排个行程。」
「你不是说写稿和追戴小姐都没时间了,还有空出去旅行?」
「就是为了追欣怡,我才要去旅行的。」说起这档事梁杉就冒火。「我前天才发现,欣怡履历表上填的住址和电话都是云林老家的,她台北住处的消息一点不露。」
「所以你才会发狠跟踪她?」
「谁叫她不告诉我!」这话真没道理。哪条法律规定,他梁杉想追谁,对方就一定得乖乖接受追求?
「你不会打电话去她老家问?」
不提这事梁杉还只是小火,一说起打电话去戴欣怡老家,他整个人都喷出岩浆了。
「她根本不该姓戴,应该姓冷才对。他们一家子全都像冰一样,半点温度也没有。」
「了解。」宝哥可以猜到他受的委屈,再献一计。「既然如此,你何不请征信社调查?」
「我本来也是这样觉得,可仔细一想,欣怡在台北的住处是租的,随时可以退租再找新房子搬,我就算查到她目前的住处又能怎样?」
宝哥想了想。「这也有道理,可跟你去旅行有什么关系?」
「既然是取材旅行,我当然有理由要求助理随行喽!与戴欣怡相处了几天,梁杉很清楚,她性子虽冷,对工作倒是十分认真,只要跟公事有关,她多半不会拒绝,甚至不在乎多干些活儿。
宝哥倒退一步。「你不会乖机把人给吃了吧?」
「我是那种人吗?」
宝哥点头。
梁杉也的确是。由他会以写情色小说为主,就知他方面的事没多大忌讳,可当面被人说出还是会恼羞成怒。
「总之我不会对她乱来,你快去安排啦!」一脚将宝哥给踹了出去。
待得病房里只剩他一人,梁杉轻哼一声。「笨蛋宝,以为戴欣怡是什么人?她一拳就可以把我打趴下。」想起自己在她手下吃的瘪,那真是刻骨铭心啊!
可他也没想过要增强体力好压倒她,毕竟,人人各有专长,何苦强逼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太累了。
他喜欢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