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通道走出上海站,繁嘉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心情沉甸甸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在哪里?到哪里去找她呢?哪里才能找得到她的身影呢?
上海站前的广场上人流蹿动,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怀着各色心情去向自己的目的地,等待着他们的是快乐的家园?是幸福的彼岸?还是不可知的未来?
繁嘉看看将暗的天色,模模自己几乎空空的行囊,一阵莫名的恐惧由然而生。这是大上海!融身于里,自己的影子何等渺小微弱,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连一丝亮点都不可能有。上海,大的他感觉有点眩目,大的使他没有了何去何从的方向感。
都怪自己太过大意,竟会把放在小黑皮夹里的蓉蓉的地址也弄掉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男孩子,粗心的看不住一个小小的钱包,真是无用至极?他痛恨在车上狠狠地撞了他身体的那个小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只有屁点大的小子竟是个出手无比敏捷的窃物高手?真真是看不出来,眼下的世道,连一个应该只是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孩都可以为了钱不惜以身试法?想想真叫人寒心。
怎么办?自己放在小黑钱夹里的蓉蓉的唯一可联系的纸条失去了,而且那里面自己唯一的一张一百元大票也成了小偷口袋里的战利品了,说不定那张自己熬了几个月的夜、替人背了几个月煤千辛万苦才积攒下来的大票已成了别人嘴里美食佳肴了。没了那张可以找到蓉蓉的纸条、没了那张自己赖以生存下去的大票,接下来的日子怎么熬?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这人海茫茫的大上海,哪里才是自己今晚的栖身之所?放眼望去,繁嘉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蓉蓉的来信里写了她在一条现在想不起来的叫什么的路上打工,是在一家美发店里为别人洗头。可那夜和家里人大吵大闹的时候,被爸爸一把把那封蓉蓉寄给他的信撕了,可那上面就写着蓉蓉在上海打工的地址,也是叫他来找她时可以见到她的地址,他事前为了怕总是拿着那封信不方便而特别把地址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放进小黑皮夹里——那是蓉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谁知道,那个辣手的小偷毫无情面的就把他的计划打了个粉碎,直落的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诺大的广场上发呆。没钱?又没落脚处?繁嘉不明白自己眼下还能做些什么?
回去?再回大同乡下的那个家?
繁嘉浑身一阵哆嗦,想起那个四壁空空、清清冷冷的家,想起那家里四对仇恨他的眼睛,想起那夜和家里人昏天黑地的吵闹,繁嘉不禁感到一股股的冷意由脚到头。他们不是发下话来,只要他一天不和蓉蓉决裂,家里就一分钟都不会再接纳他了吗?决裂?和蓉蓉?蓉蓉有啥不好的呢?她漂亮、多情、好身段,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勾扯得你心里直发慌,偎在身边说起可人的话直叫繁嘉如蜜浇心,这样的好女孩他们五里屯能找出几个?可家里妈妈、爸爸、大哥还加上大嫂异口同声地和他唱对台戏,说蓉蓉的妈打年青开始就是个出了名的“骚婆娘”,克死了男人一个寡妇不但没守妇道,还整天的东跑西窜的到处勾引野汉子,说蓉蓉自小就学了她妈的八分样,狐眉妖眼的没个正经,大了更了不得,竟跑到了五里屯从没有人敢去过的大上海,干起了专让老爷们轻松舒坦的活,繁嘉记得爸爸曾说起:“她妈那个老没正经的到处对人夸她丫头在上海吃好的、穿好的,还大把大把的给家里寄钱回来,五里屯的人哪个不说她小蓉在上海做婊子了?”
繁嘉没法和家里人解释,也好象拿不出太多的有理有据的道理去大声的反驳他们,他对他们说不明道不清。反正,他信蓉蓉!她不是那样的女孩!他了解她,她常把心里的话只对他一个人说。那一晚,她和他在小树林里干那事的时候,她不是还对他发誓,这辈子跟定他一个男人,也决不会做一件对不住他的事吗?!那一晚?蓉蓉真的给了他十九年来从没体会过的快乐。就是从那一夜起,他决意要象个大老爷们的样子,做些顶的起天、立的住地的事,让五里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看看。他也为有了蓉蓉这样一个经了世面、长了见识的女孩愿意和自己终老一生而感到无比骄傲。蓉蓉不停的写信给他,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在那穷得叮铛作响的五里屯待下去了,也象个爷们一样到大上海来闯荡闯荡,再则,她和他也就能在“晚上出门眼都花了”的同一个城市里双伴双飞了。看了她一份份撩得他一夜夜不得安睡的来信,光那信里灼人的甜言蜜语就已让繁嘉浮想联翩、心跳气短了。他要去、他要离开家、离开这个他穷怕了的五里屯,去上海、去那个自己梦里都在想象的大洋场,找自己梦里都在亲热的蓉蓉,何况,人家小女孩能做到的事,我个大老爷们更没理由做不到。
当繁嘉和家里人一提起去上海的事,就象院子里的大口缸被砸了,家里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妈妈哭、爸爸骂、嫂子劝、脾气暴躁的大哥打他。繁嘉没想到家里人对他的这一“闯上海”的美好计划如此反对和动气,特别是还把这一举动完全怪罪到蓉蓉的头上。一家人简直就把蓉蓉骂了个狗血喷头。
繁嘉下定决心,要让家里的人能拿正眼瞧他,让五里屯那些没有见识的人一个个都能把他放在眼里。在大哥狠狠的用他那又脏又臭的破布鞋扇了他二个嘴巴、在他爸脖子上扯着青筋口水飞溅的对他直嚷:“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不孝的畜牲……”后,他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那扇自己十九年来早出晚归的破柴门。这时,他的旧背包里装着他为了能去大上海、为了能和他心上的人双伴双飞而积攒下的三百元大票。这三百元大票,可是他瞒着家里,偷偷上山,在小煤窑里背了几个月的煤才攒下的。
在小站上熬了一夜,才挤上了去大同的火车。他真的没想到,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就把他几个月来累死累活、挨骂受罚才攒下的辛苦钱花去了一大半。他更没想到,去上海的火车竟会如此的涌挤,那么多的人大包小袋的涌向上海,去到那个自己梦想的金矿里掏金。几十个小时的路程,又臭又脏的车箱,咽下口水看着贵的要十几元才能买下的盒饭车推过,繁嘉硬是挺了过来。这有什么?比起家里下地干的农活、想起就要和夜夜梦见的心上人团圆,这一切的苦累对他都已不足挂齿了。
可现在……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怎样的路?找不到她、没有了钱、回不了家……
夜色越来越浓,一阵风起,车站前的广场上人渐散去。
繁嘉突然有了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车站广场四周的霓虹灯照亮了夜色中的上海站不夜城,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海宛如一条条长龙。繁嘉觉得很累,怀抱着背包席地而坐。他的面前,肯德基上校大叔的微笑一直不曾消失过。那边,小吃广场里弥散出来诱人食欲的香飘得很远很远。几个巡警走过,腰间悬挂着的长长的警棍一晃一晃的,夸张的炫耀着它的威严。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繁嘉打了个冷颤。风里似乎夹带着雨点,想驱赶广场上伫足的人群。
“小兄弟,住旅馆吗?”一个头发花白了的女人走过繁嘉身边声音低低的问道。
望着眼前这个上了年纪还不辞辛苦出来兜揽生意的老女人,繁嘉突然想起了远在大同乡下的妈妈。那个在那间清贫的老屋里住了大半辈子的妈妈。在家里的四口人中,只有妈妈是最疼他帮他。每每爸爸和大哥要揍他训斥他的时候,都是妈妈挺身而出的来护着他。虽然,这次妈妈没有帮他站出来说话,但,为了他和蓉蓉的事、为了他要闯上海的事,妈妈的眼泪没有少流。
妈妈早衰的头发也象面前这个老女人一样花白了!
那个离家出走的夜晚,在他推开破柴门毅然决然地踏上闯上海的路程时,竟没有和妈妈告一个别、道一声安。此刻,妈妈在干啥呢?还一如昨日的在油灯下为这个缝补衣裤、给那个浆洗被服?狠心的爸爸一定又会把气使劲地往妈妈身上撒,每次受了爸爸的气,妈妈总是在家不敢哭而偷偷的躲在小院里流泪,每次都是把眼睛哭得红红的又不敢被爸爸看出。在家里,妈妈是最艰辛克苦的。
那个家,繁嘉最不能忘的就是头发花白、腰已微驼的妈妈。在家时常常做着一个梦,日后有一天发达有了钱,第一个要给妈妈象城里人那样配副眼镜,那样妈妈就不用在油灯下再吃力的半天还穿不上一根针线!
这刻,妈妈一定还没得安睡!
这刻,妈妈一定还想着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他!
夜色向深,繁嘉用手抹去了腮边忽流的几行泪,用力地把有点破旧了的背包抱在怀中,这是妈妈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用了好几天才为他缝制的。此刻,贴在胸口,暖暖的。
几个巡警又回走过来,目露汹光。看着他们那身深色的警服,繁嘉的心一阵阵的抽紧。
要是她在该多好!看到他应了她的话,真的走出了那个荒凉贫穷的五里屯,来到了“晚上出门眼都花了”的大上海,蓉蓉会高兴的跳起来的。可此时又到哪里去找她的踪影呢?就这一个广场繁嘉已不知了方向,何况大的象海一样的城市呢?
想起蓉蓉,繁嘉心里甜滋滋的。蓉蓉就在这个城市里,他现在也已站在了这个城市的土地上,只是象海一样的城市太大,一时还不能找得到她,可他毕竟已和她离得很近。有几刻,繁嘉都不敢多眨眼,生怕面前走过的女孩就会是蓉蓉。不是没这个可能,他和她不是在五里屯最最有缘吗?!蓉蓉可是个有见识有学问的女孩,不就是她把他原本叫做“饭家”的名字改成了现在的繁嘉吗?
记得那天她对他说道:“改了吧!你那名多俗气,象个天天吃不饱的饭桶的名字。没一点雅气、没一点学问,看看人家电影里……”
是啊,听妈妈说过,自己一落地,爸爸就毫不犹豫地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饭家”。希望他能给家里带来五谷丰登的好年景、能给家中每个人都带来一个天天白米大谟吃不完喝不完的富裕的家!可,打小就有小伙伴会把他叫成“饭桶”,为此,他每每回家都会苦恼地对妈妈哭诉。妈妈总是劝慰他:“笑就笑呗,只要天天有白米饱饭的吃着,管别人想叫你个啥”。那天,当爸爸听得他说道:“繁就是很多很多,嘉就是很好很好,串一块就是家里会有很多很多的很好很好的好事会来!”竟出乎他意料的又笑又拍掌,大叫“好、好、好”。
那可是蓉蓉教他回家说的话。其实,他自己也不是最明白蓉蓉所说的意思错对与否。反正,蓉蓉说的不会错。
蓉蓉,你在哪?我来了!
繁嘉觉得肚子里直打鼓,只有几元的小票了,看见叉路口有家包子店在门口热气腾腾的卖大肉包,繁嘉下了决心走上去买了一只。一块钱才买一只?多贵啊!不过,妈妈和大嫂好象从未做出过这么好吃的大肉包,好大一块肉。
有食下肚,顿时感到精气神足了很多。可往哪去呢?夜色愈加深沉,夜风愈加清冷。繁嘉又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
“听说了吗?昨个半夜,警察又来逮人了”
繁嘉蓦地听得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头发不知多少天没洗了的女人说。
“我的天,忽啦啦地逮走了一大片,又铐又打的,专找咱这些没地去的外地人,听说还要遣送回老家”
繁嘉一听,遣送回老家?没有路费不也能回家了吗?回了家,不就又能见着妈妈了吗?
“白送?你这娘们尽想好事,送你去哪?把你押回原地去坐牢你明白吗?吃你个十年八年的官司……”
繁嘉吓了一跳,吃官司?那不就回不了家、更见不到妈妈了吗?不行,不能被他们逮了去。再则,自己就这么回了去,爸爸和大哥会咋看他?五里屯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会咋看他?万万回不得。
想到这里,繁嘉下定了决心。
迷迷糊糊地,繁嘉睡着了。他太困了。坐在广场边的一个报栏后面,他想先熬过这个难眠之夜,最要紧的,就是不被腰上带着警棍的警察逮了去。熬过今夜,明天那怕是去要饭也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找到日思夜想的蓉蓉。
夜风如潮,一浪浪地推来。风里夹着的雨点愈发紧密。繁嘉唯一的一点困意早被风雨吹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还跳得历害。
“小阿弟,你还不回家么?”
一个轻柔低回的声音在繁嘉的耳边响起。是在对我说吗?繁嘉放眼四周,只有他和一个男人躲在报栏后面的大楼下避雨。这个男人,五十上下,矮胖的身躯还挺着个将军大肚,一对小眼睛说话时眯成了一条线,头顶上早已华发无几了,手里拿着一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报纸,脸上的笑亲切荡漾。
繁嘉有点怕,心里直打鼓:他想干吗?
“我不是坏人!别怕。”
矮胖老男人笑得很和蔼,脚步向繁嘉移了移。繁嘉早就听说过:大城市里的人小心眼、自私又无情、对外地人冷漠排挤……这个老男人老是笑眯眯地,怕也不是个好东西。
“你是外地来的吧?没地方去吗?”老男人一口的亲切,说起话来不时的往繁嘉的脸边凑。
繁嘉没答理他。
老男人没有灰心,朝不远处指了指说道:“看见了吗?那里就是警署,这几日天天晚上抓人,一大批一大批地抓,专抓你们这些外地来沪的人,要么不被他们抓住,否则……”
老男人摇了摇秃了一大半的头,脸上带出一丝夸张的表情。繁嘉心里抽了一下,感到浑身上下都冷,他听说过:大城市里各种的规规距距很多,一不留神就麻烦了!老男人在一边用冷眼斜视着繁嘉,繁嘉更怕!
“抓……抓了能咋办?大叔?”繁嘉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怎么办?哈哈,被他们抓了可没有你好日子过喽”老男人一听繁嘉开口了,脸上的笑又回来了。他再往繁嘉的身边靠了靠,一只手压着嘴,放低了声音说道:“现在的警察狠着呢!听一个逃出来的小弟说,先是把你带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几个人猛揍你一顿,打够了,再用手铐把你反铐在窗棂上,呶,就是这样,看看……”
老男人说着做了一个用力把胳膊向后拧的大幅动作,吓得繁嘉顿时变了脸色。老男人得意地用手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继续说道:“吊在那里,还扒了你的衣服裤子,冻你,听说还会用带电的警棍麻你的小鸡鸡呢?嘿嘿,不给你吃、不许你大便小便,你要是困了,哼!马上就有皮带抽过来,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繁嘉没想到大城市里的警察会如此惨酷的对待外地人,好象和外地人有啥深仇大恨一样。要是真的自己被抓了去,那还不被扒层皮吗?还是跑了吧?可没有了蓉蓉的地址,又能往哪里跑呢?再说,都是上海的警察,跑到哪里不都是一个样吗?
“那……那我没干坏事,我不违法,警察总不能乱冤枉好人吧?”繁嘉觉得想得有理。
“小傻瓜”老男人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你们这些外地人……想法就是简单,他们想抓你你就犯了法!他怀疑你是不是在外地杀了人的流窜犯?有没有偷了别人的东西?来上海是不是想贩毒品?太多了,想抓你还不容易?说白了,就是不要你来”
繁嘉想想:对啊!听蓉蓉说过,大城市的人都不欢迎外地人进他们的城市,怕抢他们的饭碗,就是做苦力也看不起你。
“还有呢,打够玩够你了,就把你们装满一车的发送回去,回去后统统吃官司,对了,还要大大地罚你们的钱……”老男人的嗓门越说越响。
繁嘉想起了刚才听得的那个男人的话,说的和这个老男人一个样。没有落脚点,要是被那些警察抓了去,那还有活路吗?繁嘉的心揪得很紧。
繁嘉又想起了远在大同乡下的妈妈!
“你看看,那边警察又在转来转去的找外地人了”繁嘉顺着老男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几个警察又带着警棍的转开了。
繁嘉心里没了着落,脑海里一片空白。蓉蓉,你在哪里?我就在你天天等着我来的城市里,可却没有办法见到你,这个城市好大,你叫我到哪里去才能找到你?现在,又断了回家的路,进不得、退不行,还有那么多警察虎视耽耽地想对付我们这些外地人,这个风雨之夜怎么过?明天的日子又如何熬?
繁嘉觉得双脚绵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天空暗沉灰蒙,风雨中裹着愈加浓烈地寒意。不禁使人直打冷颤。
“怎么了?小阿弟?”老男人不解地望着繁嘉:“你的脸色好难看哦”
繁嘉忽然觉得自己唯一的一点精气神被这个冷冷的风雨夜耗尽了,脚重如铅、头昏眼花。
“小阿弟,你的样子不对头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男人很关心地走近繁嘉,一股刺鼻的口臭味借着风扑鼻而来,繁嘉直觉得一阵难抑的恶心,突然大口一张,呕吐起来。
老男人吓了一跳,赶忙替繁嘉一个劲地捶背:“你怕是病了?”
老男人的浓重的体味更刺激了繁嘉,他几乎要把整个心都吐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多少食物可吐。
老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纸递给繁嘉,然后又拿出一盒润喉糖:“快,吃几粒,很润的,你会好受些”
繁嘉的手心被老男人展开,老男人往他手心里倒了好几粒润喉糖,一个劲地推进繁嘉的嘴里。
一股清凉悠香的感觉直渗心腑,繁嘉定了定神,面对眼前这个关切地看着他的老男人,强烈地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在大同乡下的家里,只有妈妈在他身体不舒服时嘘寒问暖的关心他、照顾他。眼下一个人孤身在外,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容、找不到一位知冷知热的亲人,而面前这位发已谢顶、矮胖墩实的老男人给予了自己一个异乡客浓浓的关爱,这份关爱在此刻倍感温馨暖人!他可以不闻不问的。
繁嘉眼眶有点酸。
“看你小阿弟就是没地方去,也不象个骗钱的坏人,这样吧,你跟我回去!”老男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我那里虽然简陋,不过,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寒风冷雨里无家可归吧”
繁嘉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摆了摆手。
“你怕?怕我吃了你?”老男人的眼瞪得很大:“不好意思?那倒不必,都这个份上了还要什么面子?反正我一个人一间房,二个人也是一间房,留你应应急,帮你度过这个难关。既不会向你收钱、又可以让你养病,好了好了,别和我客气了,今晚我和你有缘……”
缘?
繁嘉想起了蓉蓉,她不是对他说过:人和人只要有缘,再高的天、再阔的地,都会有见面的一天!缘是推不开、想不来的天意!人是不能违背天意的!
难道,眼前的这个老男人就是命定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出现的“贵人”?因为自己和他有“缘”才会有今夜的相见?这难道就是蓉蓉所说的推不开、想不来的“缘”?
老男人殷勤地拉起繁嘉的手,指向靠近墙角的地方说道:“我的家离这不是太远,我骑车带你回去,看,我的车停在那!”
繁嘉坐在老男人的自行车的后坐上,晕晕乎乎地摇着。没有伞,只能用妈妈做的背包顶在头上挡雨,此刻,雨借风势,更显得密集寒冷。老男人可能是体力不够,车速骑得很慢,看着他大幅度地摇摆着身体使劲地踩动车轮的样子,繁嘉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不安。自己孤身来到上海就遇到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幸好老男人及时出手相助才使自己在贫病交加之中得有栖身之所,要不然这个漫长寒冷的风雨夜自己该如何熬过?
“冷吗?”老男人关切地回过头问道:“坚持一下,前面就快到了”
繁嘉自从跨出家里的破柴门那一刻起,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如此的对自己体贴关爱,心中不免对蓉蓉常说的“城里人尖酸刻薄、冷漠势利”的话生出了疑义,这个蓉蓉,她一定没遇到象老男人一样心底善良的人?大城市里也有好人,只是她没遇见。
繁嘉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老男人的车绕过了一条狭小长长的胡同,在一个没有前路的转角处停了下来。
繁嘉坐在老男人的屋里,好奇地打量着他不大又简陋的家。这是一间八、九平米的房,没什么象样的家俱,一只大大的立柜孤零零地站在房的一角,二只床柜夹着一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木板床,床上铺着蓝色的大格子床单,床单和鲜红的棉被显得清爽整洁,一本时装杂志躺在大大的枕套上,封面上一位帅气可人的男孩神气十足地笑着。房外是一间极小的厨房,里面还堆了好些杂货。
“不好意思”老男人端了一杯热气腾腾地水进来:“我这是老房子,总是说拆迁,可总是没动静,小是小了点,好在还能遮风挡雨”
“大叔,我是乡下人,这比我家好多了”繁嘉说的是心里话,他想:自己要是在上海能有这么一间房,第一个先把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的妈妈接来住下,好好的享享福!这毕竟是大上海啊!
“喝吧,这是咖啡,能提神,我放了好几块糖呢”老男人一边把咖啡递给繁嘉、一边坐在床沿上看着他:“看你蛮老实的!你怎么一个人呆呆地在车站那么久?来打工的吗?”
繁嘉想起了蓉蓉、想起了和家里人的翻脸、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几乎要了他命的小偷……
“哦,你可真不容易!”老男人听完繁嘉的诉说,脸上满是同情和怜惜的表情:“你才十九岁,就有这么大的志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咖啡香气四溢,繁嘉喝了几口,顿觉格外地苦涩清神。老男人笑了笑,递过来一粒白色的丸子:“吃了它,你八成是发烧了,这药退烧”
繁嘉只觉得头晕乎乎、身软绵绵地。他吃了药丸,心想:这药丸一定很贵。在大同乡下,有几个人病了就能有这么白的药丸吃?不都是多喝点水,多睡会觉就挺过去了吗?繁嘉觉得大城市里的人真是娇贵。
老男人走过来,用手模了模繁嘉的头,拿来一条毛巾。他想帮繁嘉擦去头发上的水珠,繁嘉谢绝了。
老男人从床柜里取出一盒糕点:“饿了吧?吃些点心,很好吃的,是进口的,我再去帮你煮碗面”
“不了,大叔”繁嘉感激地拉住老男人的手:“不麻烦您了,我不饿”
“嘻,你还和我客气?你饿不饿我不知道?”老男人使劲地捏了捏繁嘉伸过来的手:“先吃几块糕点充充饥吧”
老男人一说,繁嘉真的感到饥肠辘辘。看着老男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着,繁嘉心里说不出的感动:这样好的大城市人怕是不多吧?怎么就被我遇上了?他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报答他呢?
繁嘉随手取过时装杂志翻看,似乎听得橱房里的老男人在和谁说话?此刻,只有他和老男人二个人?那么,他在和谁说话呢?莫非他在给谁打电话?
繁嘉没问,他觉得也没必要问。
不一会,老男人笑嘻嘻地进来了。
吃了老男人煮得热气腾腾的汤面和一只大大的合苞蛋,繁嘉觉得身上热乎乎的,精神也好多了。老男人端来了一盆水:“时候不早了,快擦擦身上床睡吧”
繁嘉很久没有洗澡了。在五里屯,他是个出了名的爱干净的人,再冷的天,那怕不是过年过节的,他也会关起门来把自己的身子擦洗的洁洁净净的,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象个读了几年书的人,也配得上和漂亮清爽的蓉蓉站在一起。他大哥总是笑话他“象个娘们”。
老男人怕繁嘉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月兑衣服,回转身去展开被子。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繁嘉正赤果着上身麻利地擦背呢。繁嘉的身材清瘦欣长。老男人坐在床边带着欣赏地目光看着繁嘉,手里下意识地翻动着时装杂志。片刻,笑着说道:“其实,你长得很帅哦!”
繁嘉听得老男人夸赞他,脸蓦地红了。蓉蓉常在他耳边告诉他:他是五里屯最帅的男孩子!屯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赞他长得俊朗帅气。就是他的帅,蓉蓉把他“管得很死”!就是他的帅,蓉蓉不准许他和任何一个长大的女孩“有说有笑”!记得那夜他俩在小树林里干那事的时候,蓉蓉不是一直捧着他的脸亲个没完,嘴里喃喃个不停:“你的脸咋这么好看?”
繁嘉想:男孩子长得再好看又有啥用,又不能让妈妈天天吃上白米大谟?不过,只要蓉蓉喜欢就好。
老男人见繁嘉愣愣地站在那里,笑着问:“还没擦?”
繁嘉回过神来,羞涩地笑了。五里屯的男人都是豪爽硬朗的汉子,敢爱敢恨!繁嘉觉得自己也是!自己也会成为一条硬诤诤地汉子!可此时,面对老男人不避的目光,繁嘉还是有点羞于动手。
“对了,我忘了关煤气”老男人突然跑向厨房。
繁嘉穿着老男人的睡衣裤,宽宽的却短了很多。老男人只有一条被子,上面又压了一条毛毯。繁嘉躺在床上,一阵通体地酸软遍袭全身。老男人的睡衣裤满是浓浓的体味,繁嘉没有在意,他觉得干软的棉布衣裤给了他浑身上下的舒暖。老男人的被里枕套满是他的体味和烟味,繁嘉没有在意,他在想:外面的风一定很猛、外面的雨一定很密、外面一定是个很冷的夜吧!
“想看杂志吗?”老男人倚在床栏,手里夹着烟,指了指床柜:“依我看,你比那封面上的男模特英俊多了”
繁嘉摇摇头,他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十九?多美好的年龄哦!”老男人有点自说自话:“看你,多好的身材!长得又帅!要是穿上时髦点的衣服,走上南京路,活月兑月兑一个大帅哥,上海的男孩也没几个能和你比的,可惜哦……不过,一看就知道你还没发育好呢”
繁嘉太累了,头昏昏沉沉地。他翻了个身,朦朦胧胧地听得老男人还在喃喃着:“怎么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会有这么性感帅气的男孩子?真想不通?真叫人眼羡哦……”
繁嘉的眼皮象挂了铅,他想对身边的老男人说些什么?可不一会,意识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雨点敲打着屋前的雨蓬,声音夸张地响。一阵紧过一阵的风不停地拍打着窗的玻璃。小屋里漆黑寂静,偶而繁嘉的咳嗽声划破了这小屋的静寂。
不知睡了多久?繁嘉醒来,觉得尿急。脚刚着地,老男人开口了:“你想干吗?”
“大叔,我尿急”繁嘉以为惊醒了老男人,心生愧意:“我要出去一下”
老男人用手朝床下指了指:“我这老房子没有卫生间,再说你不舒服,不能吹风,就用它吧”
繁嘉往床下一看,原来是一只尿壶。老男人晚上用的尿壶。
繁嘉从没看到过这种东西,更没有使用它的经历?他看到老男人侧着身子看着他,觉得怪怪地:“大叔,我还是出去撒吧?我们乡下都是这样的”
老男人笑了笑,把手一挥:“不行,这是城里,不能随便大小便,要罚很多钱的!况且你要是再受了风,明天可就不是光吃几粒药就能解决问题的了……我天天用这个,你也用它吧”
繁嘉拿起尿壶,看了看,觉得挺别扭。
老男人拉了拉被子:“没用过?嘻嘻,把你的鸡鸡对准不就行了,快用吧”
繁嘉照着老男人说的方法做,可鼓了半饷就是尿不出来,脸涨得通红。他觉得后背有一双火辣辣地眼睛在注视着他。他想赶快完事,可越急越不出尿。
老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好了吗?快着点,别着了凉”
“大叔,您先睡吧,别管我”繁嘉使劲地用力。下月复就是只鼓不出。他把尿壶放回原处,重又躺了回去。
“我睡不着”老男人知道繁嘉小事没解决,替他紧实被口,笑着说:“没放出来可是很难受的?”
繁嘉没作声,他侧过身去,努力地想再睡着。可下月复鼓涨憋紧,一时无法入睡。老男人关了灯,屋里重归寂静。
窗外的雨声很密、风声很紧。繁嘉翻了几次身就是没有睡意,他想起身再来一次,可又怕身边的老男人会笑话他这个乡下来的男孩连小解都这么出洋相,想忍到天明,但下月复的涨鼓犹甚。
老男人突然回转身来,声音柔柔地拉了他一下:“你可能是内热,又不习惯,才解决不了,来,我帮你揉一揉,很快就好”
没等繁嘉会意,老男人伸过一只手,按在了繁嘉的小月复上。他轻轻地为繁嘉上下左右地揉着,手姿轻柔绵软。繁嘉不自然地有点紧张,他不明白小解不出靠这样的揉抚会有何帮助?但,看到老男人一片热情,也不好意思拒绝。
老男人的手一边加大揉模的范围,一边笑吟吟地说道:“舒服多了吧?一会你就会憋不住的。不过,开个玩笑,你们年龄小的男孩,模上去就是不一样……嘻嘻,这月复部的手感真是好哦!”
繁嘉被老男人在耳边柔声细语的几句话说的涨红了脸,他想:这位大叔对自己真是细心周到,自己不但在他面前出丑,还连累他不得安睡。他刚想推开老男人的手,没料想老男人的手突然地揉模着滑下,倾刻,触到了他的。他的由于尿急而涨满,高耸地着,撑满了他的本已不小的内裤……
雨在空旷的大地上肆虐,风吼得张狂,昏黄迷暗的路灯下,没有一个行人。
繁嘉冷得身子不停地颤抖,头发早已被雨湿尽。他用外套遮住脸面,脚上已成水鞋,他的牙不听使唤,上下打架。他缩在别人停放自行车的雨棚下,面对着漫天遍地的风雨,心已凉透。
短短的几天,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有了自己几年都没有过的经历。此刻想起,恍如隔世!为了忠于梦寐以求的爱情,自己已然没有了退路。为了心爱的蓉蓉,自己离别了朝夕相处从没有一天分开过的妈妈。为了做个蓉蓉常说的“有出息的大老爷们”,自己背井离乡地来到了孤立无援的上海,落得凄风冷雨中无家可归的下场。本以为危难关头得遇了“贵人”,却没料这个古怪病态可怕的老男人竟会……
蓉蓉,你在哪里?为了你,你的小繁在这寒风冷雨中独受煎熬。你知道吗?他已经站在你要他“闯荡一番”的城市的土地上,可是,却无缘和你相见?此刻,长长的空巷清冷幽深,归家的人们早已梦里呓语。那温暖的家、那窗下柔柔的灯光……平日里,妈妈不是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吗?再破旧清贫的家,也是自己可以避风挡雨的所在啊!
繁嘉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妈妈!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繁嘉感到天昏地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气力,整个人象是掉入了冰窖之中,眼前模糊迷幻,意识中,软软地只想睡去……繁嘉用力摇头,想甩掉这可怕的感觉,但,他的头象是定固了一般,二条腿似有铅挂,沉沉地往下坠去……
时钟的报点声在静寂的房里显得格外响亮,繁嘉听得清清楚楚。睁开眼来,满目一片洁白。
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电影里看到过的生了病的人住院的地方吗?繁嘉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来到这满是白色的病房里?
“你可醒了!”
顺着声音望去,繁嘉看到门口站着一位面带笑意的年青女护士,手里端着一只小盘子,胳膊还紧夹着一只塑袋。
“你醒了就好了!”女护士放下东西,用手托了托脸上的眼镜,坐到了繁嘉的床边:“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你就危险了……”
“大姐,这是啥地方?”繁嘉看着一身白色的女护士,不解地问道:“我咋到了这?”
“昨天夜里你昏倒在路边,有个好心的过路人救了你,是他开车送你来的”女护士用手测了测繁嘉的额,说道:“送你来的时候他全身都淋湿了,手还流着血呢”
“他是谁?大姐”繁嘉茫然地问道:“这是咋回事?”
女护士摆摆手:“叫我郝蕾,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繁嘉笑了,急不可耐地问:“郝蕾姐姐,那个救我的人呢?”
郝蕾把药丸和水杯递到繁嘉手里:“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送你来的,三十岁上下,言行举止蛮有气质的,象个有钱人!他说开车经过那里,看见你昏倒在雨水里,他的车差点压着你呢,对了,他还替你交了二千多元的住院押金呢”
“什么?二……二千?”繁嘉听得晕了,他没想到竟会有陌生人肯拿出天文数字大的一笔钱救他?二千?是他从来不曾有过和想过的,那要替别人背多少煤啊?
“今天一早他又来过了,问长问短的!他给你带来了水果”郝蕾边说边把塑袋放到繁嘉的面前:“喏!他说,送你来的时候,你的衣裤全是泥水,脏的不行,这是他给你买来的衣裤”
郝蕾微笑着朝他身上指了指,繁嘉不解地取出塑袋里的衣裤:是一套黄色的运动装,竟然还有内衣和内裤?繁嘉迟疑了一下,脸唰的红了!
原来繁嘉空空的只穿了一身病员服,连内裤都被人月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