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波音」七四七客机,风驰电掣般地冲上了跑道。
刚刚在维也纳「国际青年钢琴大赛」上勇夺桂冠的郑思文,第一个走出了机舱。
又回到故乡,思文显得异常的激动。
他的这份激动,绝不仅仅是由于他成了凯旋而归的英雄,也并非是因为在机场欢迎的人们,全都争相传阅着他那座金灿灿的冠军奖杯。
事实上,他那按捺不住的激动,源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份秘密,只有他的好哥儿阿朗知道。
当阿朗打来越洋电话,告诉他那个消息后,思文迫不及待、渴望回国的心情就越来越强烈了——他要快快回来!他要早一天、早一分、早一秒地见到那件神往已久的宝贝。
那件宝贝在他的心目中,无疑是个圣物!如今,这件圣物已来到了这个城市,他怎么能不快快回来呢?
思文快速地从欢迎的人群中挤出来,走到阿朗的面前。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回学院的车上,阿朗抚着思文的获奖证书,一个劲儿地夸奖思文:「你的自选曲目《恶魔情歌》能在高手云集的决赛场上,获得十位评委的一致高分,连我在这边都忍不住要为你喝采。这样国际性的大赛,居然敢表演自己名不见经传的作品,我真服了你这小子!」
阿朗的夸赞,思文似乎全然未闻。
思文看了看身旁安静下来的老师和同学,尽可能地把身体靠近阿朗,终于道出这些天来他无法再熬的等待:「它在哪儿?我要立刻见到它!」
「真是属猴的。」
阿朗笑了,语气也明显变得激动,「秦代精品文物展只剩下最后两天了。流失海外多年的『情天恨海』正是这次展览的核心展览品,还好你及时回国。」
听他这么说,思文更是恨不得立刻飞到「情天恨海」的面前。
阿朗摇摇头,「这次,你为学院争了光,学院已经决定,和电视台联合办一场你的音乐发表会,时间很紧迫,恐怕你得马上投入排练才行。」
听了他的话,思文的脸色顿时由晴转阴。
阿朗当然明白思文的心思,他从口袋里模出两张泛着油光的入场券,递给了思文,「知道你没时间去买票。」
思文大喜过望!
他接过梦寐以求的入场券,狂吻了数遍。他甚至还想送一个吻给阿朗,吓得阿朗连呼饶命,道:「拜托,老哥我虽然也是男人,但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型哦!」
思文喜欢同性的「秘密」,是在他们俩成为莫逆之交后,他主动向阿朗坦承的。
只比思文大几个月的阿朗,不但给予思文相当多的理解和包容,还在学业上提供思文很多的帮助。正因为如此,他们之间的友谊,才会随着岁月的累积而愈发深厚。
阿朗对秦代的历史颇有研究,更对许多有关秦始皇的典故如数家珍。特别是关于一把秦始皇随身佩剑「情天恨海」的传说,简直让思文迷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思文之所以渴望一睹「情天恨海」,不仅仅因为它是始皇大帝最珍爱的佩剑,更因为有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感人爱情传说,自始至终围绕着这把著名的佩剑。
这个古老传说的主角,是两个无畏秦始皇强权,在腥风血雨中依然彼此相爱的少年,思文每每想起他们无悔无怨、感动天地的爱情,就忍不住潸然落泪、难以释怀。
这份感动,经常使思文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他渴望一睹「情天恨海」这把宝剑的,也变得愈来愈强烈!
他无法排遣自己这份复杂的情绪,于是用三个月的时间,创作了一首大型的钢琴组曲《恶魔情歌》。
在这部气势恢弘的作品里,思文想要赞颂和控诉的东西,阿朗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他们聊得正欢,司机却冷不防地来了个紧急剎车,满车的人都被撞得东倒西歪。
大家惊魂未定,纷纷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机告诉大家,原来是刚才他们途经「星光大剧院」的售票处时,排队买票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乱哄哄的,简直像抢劫一样,所以才会一时乱了手脚。
思文诧异地问阿朗这是谁的演出,竟然会如此轰动?
阿朗笑道:「你呀,怎么连现在红透半边天的『千面神手』都不记得了?」
思文顿时恍然大悟,蓦地想起了那个引起全国疯狂购票狂潮、叫做「玄虚」的魔术师。
这个玄虚虽然年纪轻轻,却十分厉害。
他不仅可以在你眼皮底下偷梁换柱、进行各种造型的变换,而且他的两只手,已把魔术玩到一种出神入化的极致境界。难怪媒体把「千面神手」的荣誉封给了他!
有意思的是,这位年轻、帅气的魔术师,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舞台之下的他,可以说几近与世隔绝。
思文非常欣赏他的表演,对这位帅气逼人、却又神秘莫测的魔术师印象深刻。
听说他再次现身,思文忽然有了想前去一赌风采的冲动。
但究竟是去看那位魔术师?还是去看那魔术师的表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不过,他就是想去!
透过玻璃窗,思文的目光和对面海报上魔术师的目光相对。那魔术师没有一丁点笑意的表情,彷佛在冷漠地傲视着这个世界。
思文忽然打了一个冷颤,一个很诡异的冷颤。从年轻魔术师的眸子里,他无意间像是窥见了一丝不平常的东西。就是这一丝不平常的东西,使他平添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但是,思文没想到,他的获奖演出恰巧定在一周后的「星光大剧院」举行,他的演出档期,就排在那位令他欣赏又引他好奇的著名魔术师之后。
思文突发奇想,莫非自己冥冥中和那位魔术师有缘?
可是接下来的事,使思文很快的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他做了各种努力,还是没能搞到一张观看玄虚魔术表演的入场券。
为此,在去博物馆的路上,思文还在喋喋不休地向阿朗哀叹这件事。不过,想到就要见到仰慕已久的圣物,思文的情绪又一下子变得高涨起来。
终于要和「情天恨海」见面了,他能不激动吗?
在骄阳下苦苦等候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进入展览大厅。
思文的心突突狂跳。就像是一位心仪已久的恋人真的来到自己身边,一时间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朗推了推思文,指着玻璃柜内红丝绒上的一件展览品,声音发颤地说道:「看,是『情天恨海』!」
晕黄的灯光从玻璃柜的四个角射下,在鲜红的丝绒上汇聚,将一柄名为「情天恨海」的宝剑耀得金光灿烂。
宝剑柄上一粒硕大的龙珠,不时地发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芒,显得销魂夺魄。
展览品前并没有什么详细的介绍词,只有简短的几句标示:「『情天恨海』-始皇帝统一六国后铸造的纪念品,为秦始皇最心爱的随身佩剑。」
思文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情天恨海」之前,看得出神。
他的思绪渐渐飞离了躯体、飞向了那个早已灰飞烟灭的遥远年代、飞向了秦始皇暴政虐民的时代里,那个惊天动地的传说之中……
阿朗发现,思文的眼角竟有泪光在闪烁。
这个平常的午后,大地依旧承受着太阳的光辉,而思文,在一件其它参观者眼中并不特殊的展览品面前,正经历着一段不平常的心路历程。
这份奇特的感受,全拜这把短短的宝剑所赐。
阿朗默默地退到一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他知道,思文对这把宝剑的留恋,已不仅止于对宝剑本身。
远秦传说中那两个相爱的男孩,他们对真情挚爱的向往,以及他们冲破世俗牢笼的勇气,是如此的执着与坚定。而这份对于爱情无悔的执着和坚定,同样也是思文的心声。
这一点,阿朗可以心领神会。
参观结束后,思文走出博物馆天圆地方的庞大建筑,面对天边火红的霞光,问阿朗:「你说,那两个互许终身的秦朝少年,他们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阿朗思索片刻,答道:「我想,他们是天使,他们现在应该在天堂!」
***
从博物馆回来,思文投入到紧张而又单调的排练之中。
随着排练的深入,他愈发感觉到他创作的《恶魔情歌》,在某些环节上,暴露出苍白和肤浅的缺陷。
他总是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找不出症结所在。甚至,他觉得当时在维也纳决赛场上的那份自信,也早已荡然无存。
而这样的发现,是在见到「情天恨海」之后才出现的。他为这样的发现感到束手无策。
思文心烦意乱,连琴键上的手指,都开始变得不听使唤了。
他对他的导师江教授说,他必须休息一下,否则接下来的演出很可能会出洋相。江教授迫于无奈,只得放他一个晚上的假,让他去放松放松。
思文在夜幕下踽踽独行。
微凉的风拂在身上,给了他一份夏季里难得的清爽。
他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那股浮躁的情绪也缓缓地褪去。他任由自己的脚步随意引领,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星光大剧院」的门前。
哦!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这完全下意识的行为,不能不让思文有感而发。莫非自己和那个魔术师,还真有点剪不断的缘?
思文渴望见那魔术师一面。无论是看人还是看表演,总之,他渴望能进入这扇古铜色的大门。
为了能进入这所剧院,思文可谓煞费苦心。
他对门口的剪票员介绍了自己的身分,说他为了接下来在「星光大剧院」的演出,想利用今晚这个闲暇时间来熟悉一下场地。
但剪票员毫不留情面,以「无此先例」断然拒绝了他。
他碰了一鼻子灰,可是心犹不死,索性拨通了剧院值班经理的电话。
没想到,这个说话懒洋洋的女人,在证实思文就是那个曾在电视转播中高高举起国际冠军奖杯的青年后,不但很爽快的答应了他的请求,竟然还同意他进入后台去走走,着实令他大喜过望!
在终于跨进「星光大剧院」那昏暗却宽敞的后台区域时,他为自己欺骗了这位好心的崇拜者而感到自责。
舞台上,演出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天使魔术团」的一些小角色,在台上很卖力的进行着开场表演。
思文在后台草草的转了转。他看到了标有「玄虚」名字的休息室,门口被两名保镖似的男人把守着,几个显然是为玄虚服务的人出出进进。
思文想,此刻屋内的那个人,正在做些什么?
是在化装?还是在抽烟?
是站着?还是躺着?
思文在侧幕站定,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那个魔术师出场。
演出在进行到下半场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音乐转换成一种近似于沙漠风起的声响,夹杂着驼铃叮咚,渐渐地由弱转强,
由缓向紧,好像沙漠中的驼队在骤然而起的狂风中迷失了方向,正在挣扎、哀嚎着……
这样的音乐,用在一个魔术师的出场,究竟是想要表达或烘托一种什么样的意境和气氛,就连天天沉浸在音乐中的思文,都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但是,这种音乐还在加强、在壮大、在宣泄……
迷离的灯光中,有五个散花的天女,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天而降,将她们手中的花瓣洒向观众。场内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就在人们鼓掌欢呼之时,其中四个天女手中的花篮,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四条硕大真实的巨蟒。
只见巨蟒吐着信,向着仍手持花篮的那个天女靠近,令全场观众大惊失色。
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变化,紧接着发生了。
手持花篮的天女,在巨蟒即将缠身的关键时刻,于一声惊雷之中,剎时变幻成一位手持宝剑、英俊健美的王子。
王子着纹有彩条的上身,硕壮的胸肌在灯光中泛着橄榄油的光泽。
王子口中吹出神秘之气,宝剑所向,他手中的花篮顿时变成一盆熊熊燃烧的大火,将四条可怕的巨蟒驱散……
整个剧院沸腾了!口哨声、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时隔多日,这个被人们誉为「千面神手」的年轻魔术师,又为观众奉献出许多更为令人瞠目结舌的新花样,这不能不使思文感佩之至。
换场了。
思文看到年轻的魔术师,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他的心突然加速跳动,像有千万只小鹿在狂奔。他感觉自己的脸面没来由地发烧发烫,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年轻俊美的魔术师愈走愈近,思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上溢出了汗水。当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要转身避开的时候,他的脸几乎和另一张脸撞了个正着。
这是一张像冰一样的脸,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三角型的眼瞇成了一条缝,在昏暗的灯下射出一股阴冷的凶光。
「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冰脸男人的话音很轻,但极严厉。
思文显然是被这张脸吓着了。唇动了又动,竟有些结结巴巴。
「瞧你这副心怀鬼胎的模样,八成是来偷学我们的魔术节目吧。」
冰脸男人一把抓住思文的胳膊,叫道:「想偷学我们的节目,没这么容易。来人,给我好好收拾这个小贼。」
四、五个高大壮实的男子,一脸凶相地围了上来,立刻将思文拿住。
思文明白,自己已然被对方看成来偷学戏法的贼,不由得想申辩几句。
可是这些人根本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竟粗暴的动起手来。眼看着一只高高举起的拳头,直直地向他的面门砸了下来,他料定此劫难逃,索性心一横,把眼一闭,预备脸上开花。
但出乎他的意料,那只高举的拳头并没落下,反而在半路上被另一只并不粗大的手给截住了。
思文睁开眼来,看到了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漂亮面孔。
「你们可真有本事,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学生,丢人不丢人?」玄虚说话的速度显得慢条斯理。
「少爷,这小子是来偷学的。」一个染了满头黄发的男人提醒道。
「偷学?我的魔术是这么好学的吗?」玄虚拍了拍自己的手,表情很是怪异,说了句:「别把谁都看成贼!」
冰脸男人直勾勾地盯着玄虚,问道:「除了他,那你说,这里还有谁是贼啊?」
「至少他不像!」玄虚避开老男人的目光,很坚决地说道:「即便这里的人都是贼,我看他也绝不会是!」
玄虚的话,像一颗超级的重磅炸弹,一下子将思文的心门炸开。思文像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得到了一抹阳光的照耀,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好暖!
「你累了,该去歇着了。」冰脸男人很不高兴,一张脸拉得更长、更冷。他背过身去,吩咐道:「还不快扶少爷去休息。」
几个打手似的男人向着玄虚围了过去。
「你们别碰我!我不需要什么休息,我哪里都不想去。」玄虚抵制着围上来的人们,吼道。他的神态、语气,像是积蓄已久就要爆发的火山。
「住口!」
冰脸男人猛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象话!真不象话!我再说一遍,你累了,需要休息,还不快去!」
在冰脸男人的喝斥声中,玄虚被打手模样的人们,簇拥着向休息室走去。他的背影,像一个长长大大的问号,落寞而孤独的投射在地板上。
思文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由得一阵震惊!
思文真想追上去,将年轻的魔术师留下,问他……但眼前这短短的一幕,彷佛是一出充满悬疑的活剧,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没有答案的谜。
玄虚离去时的背影,就像是一个谜。一个突然出现在思文视线里的谜,令他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