玮琪宁愿自己是在三更半夜抵达如碧姨妈家,免行引起一阵骚动。她只想溜进去,跟伊里谈谈,再溜出来。虽然她知道这样做十分无礼,她还是不想看到姨妈,因为一番好意的姨妈会问个不停。至于面对莉莎呢,玮琪连想都不敢想。这些话她都跟若亚说过,他只是客气地聆听着,这阵子他做每件事情都是客客气气地。结果他却迳自计划在正午抵达。
玮琪在姨妈宏伟的两层维多利亚式建筑前面下马,却对眼前富丽的宅邸视若无睹,只一心想着屋里的人会有何反应。她拍去衣衫上面的尘土,再幽怨的瞥若亚一眼,很庆幸他也不怎么光鲜,不知怎的他这几天居然都没有刮胡子。
若亚一脸无辜状。「我想我跟你一起太久了,维奇。」每次都故意强调她的名字。「也不会看钟了。」
「你故意的!」
「你可以在野外逗留十个小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你以为我一见到姨妈和莉莎就会眼泪汪汪地想家,就不会跟你一起到拉洛米堡去了。」
「不,」他柔声说。「我个人很难想像你这种强悍的杀手会眼泪汪汪,维奇。」
她掉过头去,不让他看出他的话伤她有多深。他发现她是女人已经有三天了,三天来对她执意着装去追杀白约翰他都采取批判的态度,再加上他冷冷的口气,她受到的伤害更深。
噢。他是让她继续扮演男人的角色——以一种报复的心态。他让她自己捡柴生火、自己去打猎煮食,一天赶十八小时的路。这些他一迳都是客客气气的,却快把她逼疯了。
但她已决心不理会他的态度。她只在乎找到白约翰。
「你最好言出必行,」她忿忿地说。「如果伊里说你得让我去——」
「别拿我的话唬我,你自己呢?你说过要丢下,一个人去的,记不记得?」
「那是在你发现……哦,算了。,』她气呼呼地走向前廊,若亚紧跟在后。她真想尖叫。如果这个人当真是想惹火她,他显然是成功了。他老是在距她不到两尺之处。他也不碰她,一次也没有,但他也不太想给她喘息的机会。
但她忍住气。伊里会处理这一切的,一定的。至于莉莎呢,或许这样也好。也许她会发现姊姊真的有进展了。
她还没来到台阶,大门已经打开了。
一位年约四十的好看女子来到门廊,她身着简单款式的鸽灰色衣裳,体形高大——比玮琪还高上一寸——一头泛白的棕发绑成辫子直垂到背后,她那对天蓝色的眼睛打量这两位来客,以戒备而尊贵的口气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玮琪摘下帽子。「是我啦,姨妈,,
如碧目瞪口呆。「孩子!」她喊了一声,冲下台阶来到玮琪身边。「你怎么——」她以手掩口。「你……」
「没事,姨妈,我知道我的样子很难看。」
「噢,亲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呃,伊里也曾事先告……我是说……噢,亲爱的。」她热情地拥抱玮琪。
「看到你平安回来,我真是开心。」
玮琪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伊里已经到多久了?」
「四天前才搭火车到的。」
「他又告诉你多少?」
如碧撇撇嘴。「如果你是指我是否还相信你们一起编的鬼话,我才没有。」
玮琪脸红。「我很抱歉。」
如碧叹口气。「我只是很高兴你平安无事。」
「我……」玮琪心跳加快。「莉莎……」
如碧眼神感伤了。「她还算怡然自得。」
玮琪忍住泪,以免让若亚得意。「伊里呢?」她问。「他的腿还好吧?」
「很好。」如碧说。「好得嚷着要搬出去住,我常常跟他争论不休,我才不会让他住到别的地方去呢。」
玮琪注意到如碧已见到若亚。
「恕我失礼,」玮琪说。「这位是伊里的朋友季若亚。」
若亚摘下帽子。「女士,很高兴认识您。」如碧的笑容很真诚,却有点因惑。玮琪这才注意到长发披肩的若亚倒很像印地安人。
「季先生,伊里常提到你。」如碧说。「对你称赞有加,但你跟我想像中并不相同。」
玮琪冷哼一声。「我也是这么想。」见如碧眼中有惊慌,玮琪连忙说道:「但他是个好帮手,而且在我面前中规中矩,事实上——」她偷偷向他投以恶毒的目光。「他是十足的绅士。」
若亚崩着一张脸。
玮琪笑得好甜。
「老天!」如碧叫道。「对不起,你们俩一定是累坏了.我还在这里唠唠叨叨,快进屋里去。」
若亚不动。「我想我要投宿客栈。\"
「胡说,」如碧说。「不准你这么说。」
「是啊!季先生,」玮琪一迳和和气气的。「你不可到客栈投宿,要不然我马上紧跟在后。」
若亚皱眉头,却也不再争辩。「请带路吧。」
玮琪如释重负。如果若亚当真想溜走,她其实也无能为力。她只希望他一直有愧疚感及责任感,至少等到他跟伊里谈过再说。
但她进屋子时心中仍忐忑不安。如碧领着他们走过一道幽暗的长廊,墙上挂了许多相片,大部分是丹佛早年的街景,但也有一些例外。
玮琪在其中一张相片前面停下来。金色相框中是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中的黑发男子意兴风发,手搭着坐在前面娇羞女子的边上。是她父母亲的结婚照。
「他们可真是一对璧人儿,不是吗?」如碧怅惘地说。「我姊姊深爱你父亲。」
「他们很幸福。」玮琪掉过头不忍多看,目光却与若亚撞个正着,他那双灰眼睛正好奇而专注地打量她,看得她心头怦怦跳。但那眼神随即消失,玮琪甚至想是否乃光影作祟。如碧引他们来到客厅。
「请随便坐。我去叫厨子准备茶点,我们——」
「我想先看伊里,姨妈。」
「亲爱的,伊里在午睡呢,要不然我早就通知他说你们来了。」她微笑。「看到你们平安无事,他一定会很开心。为了怕我担心,他一直不敢流露担忧之色,但我相信他也一定是很担心。」
「那么我相信他一定不介意我们叫他起来。」玮琪说道。她越快见过伊里,就可早点出发。
如碧笑意消失了。「玮琪,你一副很急的样子,为什么不坐下来?」
玮琪望向壁炉前舒服的座椅,却没有移动脚步。三个月前来过之后,这里雅致的摆饰不变。她站在那儿,感到污秽与笨拙——高雅的大钢琴、大理石壁炉以及装饰架上雅致的瓷器。彩花地毯及条纹壁纸使客厅显得分外清新可喜,正好与她阴郁的心情形成对比。
「您的房子真雅致,女士。」若亚说。
「你过奖了。」如碧说。「我的运气好,丹佛才刚开发时,我就在这儿开了家乾货铺,现在已经开了许多家了。」若亚扬扬眉,显然是大表折服。
「你很意外女人可以做大事业?」玮琪问。
「这阵子以来,」他不疾不徐。「我已不意外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来了。」
她听出他有弦外之音,很不幸的,如碧也听出来了。
「没有什么事吧,玮琪?」
「没事。姨妈,请你叫我维奇。」
如碧一脸怀疑。「可是维奇这个名字及……」
「太男性化?」若亚插嘴道。
玮琪撇撇嘴。他们之间的敌意升高了。
幸好如碧换了个话题。「你和季先生有没有打听出伤害莉莎那些人的下落?」
玮琪原想把葛迪的事告诉她,却又不知伊里已跟她说了多少,搞不好史威德两人的事被伊里省略了。「我们听说他们打算到拉洛米堡去。我们跟伊里谈过之后就要往那边去……」
「噢,不可以这么快!」如碧叫道。「你们才刚到,你得休息,看看你姊姊一…」
「不!」
如碧瞪大双眼。
「你说莉莎没有进展,」玮琪连忙解释道。「我去看她也没用。」
「可是你一定想——」
「不。」
如碧绞着双手,显然很沮丧。
玮琪开始以手梳过头发,却又想起自己是在模仿若亚,就连忙停住。「对不住。」她实在不想解释真正的原因。「现在我就是无法面对她。那些人还逍遥法外,请你要谅解。」
「当然,亲爱的。」虽然如碧显然一点也不了解。「我去看看伊里。我……你们要不要洗把脸?厨房有洗手台。」
玮琪本能地模模脸。脸上有厚厚的尘土。
如碧苦着一张脸。「我不是有意要侮辱你的。」
玮琪走过去拥抱她。「我知道。没关系的。谢谢你,她很想洗把脸。」如碧感激地离去。
玮琪转头看若亚。「你去不去?」
「你怕我趁你去洗脸时溜走?」
「我想你不会这么做。」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很感动。」
她瞪他一眼,就走进厨房,见他也跟过来,这才放心了。她匆匆洗过手和脸。若亚在一旁看她,她十分不自在。然后她让到一旁换他洗。
「舒服多了,不是吗?」他模模三天没刮的胡子。
「我……我想我姨妈家应该有刮胡刀。」
「什么?你想刮胡子,维奇?」
她咬咬牙。「这一点也不好笑。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想刮胡子。」
他佯装受到伤害。「你是说你不喜欢我的新胡子?」
「你再长一脸胡子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略尽地主之谊。」
他哈哈大笑,然后正色说道:「我是为了安全起见才留胡子的,拉洛米堡会有很多人认得我。」
「噢,这我倒没想到。」
他耸耸肩。「你没有必要想到,你又不是人人喊打的懦夫。」
玮琪脸一红。「我真希望你不要这样说。」
「你有比较好听的说法吗?」
「我不是这个——该死!你非得跟我抬杠吗?我们就不能假装和好相处几分钟吗?就算不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我姨妈。她已经够担心了,现在还要担心我跟你在一起的情况。」
他的跟睛闪过一道情素,但因稍纵即逝,她没能看得真切。
若亚叹口气。「你自己对你姨妈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觉得吗?」
他的口气若有所指,听得玮琪一怔。她瞅着他,瞅着那双既能冰冷也能火热的眼睛,看到他那同情的眼神.她真想放声大哭。但她只走到窗口,遥望洛矶山脉。「我不想谈她。」
「她关心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
「坦白说,是的。我认为你根本不让别人关心你。」
「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她的头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就是不要这样。」她闭上双眼。「天哪,我根本不该到这儿来,白约翰那些人还逍遥法外。姨妈不可能了解我何以不敢面对莉莎。」
她听到若亚走到她旁边。她没回头。
「我很抱歉。」
她颤抖了一下。「抱歉什么?」
「很多事。你和你姊姊无法回到你家农场,挤牛女乃、烤面包。」
她吁了口气,「莉莎是烤面包,我却只会烤焦。」她转过身,胳臂拂过他的胸前,她的笑意随即消失了。她没想到他靠得这么近。她心跳加快,便狠狠咽口气,假装冷静地说道「你怎么突然改变心境了?」
「这不是突然的。」他摇摇头,彷佛说了自己原本无声说的话。「我知道这三天来对你百般刁难,但我有我的理由。」
他的脸距她才不过十寸。她可以看清他的每根胡渣.,
「我骗了你。」她说。「所以你想报复。」他的嘴唇好丰润,牙齿洁白完美。他左眼下方原来有一个小小的疤,她倒从没有注意过。
「不,不是这样。刚刚开始可能是,可是……」他理理蓬乱的发。「哼,你想知道我为何故意刁难你?」
「是的。」
「因为我想不择手段阻止你再做这种傻事,我要你跟你姊姊及伊里在一起。让我去追捕白约翰,为了我们两。\"
玮琪…脑中响起了警钟,但她不加理会。她已迷失在这双眼眸当中,好专注、她灼热。不知自动地她感觉他似乎想吻她,但这太荒唐了。可是……她发誓这双眼睛……
够了!她暗骂自己。「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她吃力地说道。「我发过哲,不能违北誓言。」
「你姊姊不会要你达成这么危险的誓言。」
「我自己要达成。」
若亚突然诅咒一声,抓住她的胳臂摇撼她。「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咬牙说道。「我不希望双手沾满你的血。」
玮琪大骇,拼命挣月兑。「我叫你别碰我的!」
他更激动了。「为什么?因为你会杀了我?你不希望看到我死,没有我,你的复仇计划就泡汤了。」
「你好放肆!」
「是吗?」他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甜心,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的心跳加快。他怎么时而体贴、时而暴戾,她怎么会把他的眼神看作是热情。显然若亚对她的唯一感觉是忿怒。他当真很气她硬要跟他到拉洛米堡去?还是有别的事?
「或许不是因为我。」她自言自语道。「或许你关切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你自己的,或者说是你那该死的自尊心。」
他眨眨眼,一脸不解。「什么?」
「进人拉洛米堡就是进入你的梦魇。你不希望我目睹别人欢迎你的盛况。」
他的眼神出奇的冷。「你都想出来了,是不是?可是你错了,维奇。我该死的自尊与此无关。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冷笑一声。「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自尊心了。从军方当着全团士兵的面摘掉我的勋章那天起,我就已经没有自尊心,从唐中校折断我的剑丢在地上那天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发抖,当初屈辱的回忆如此鲜明,连她都感受到了。然后他摇摇头,知道自己说太多了。他冷冷地转身走到厨房另一边。
玮琪良久动弹不得,她不敢动,深怕一动膝盖就会发软。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被别人的痛苦所淹没。她好想走过去安慰他。
但她知道这样做只会使他误以为她在怜悯他,所以她只好静静地等着,等他平静下来。
她清清喉咙。若亚一怔,却没有回过头来。他大慨以为她会去表示同情。
「不知姨妈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轻松的口气听在自己耳中都觉得假假的。「或许我们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如碧挑这时候进来。「伊里等不及要看看你们俩,不过当然他要先梳洗一下才见得了人,他还穿着睡衣……」如碧唠唠叨叨地说下去,但玮琪没在听。她正注视着若亚。
如碧走进来时,他已转过身来。屈辱已消失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心。她的心一沉。伊里和她的意见都改变不了他。他要到拉洛米堡去,而且绝不会带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