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冰消松却黄金钏,粉脂残淡了芙蓉面。紫霜毫点遍端溪观,断肠词写在桃花扇。风轻柳絮天,月冷梨花院,恨鸳鸯不锁黄金殿。”
小轩窗下手握诗集,以清柔甜美的仙音吟诵词句的女子澄澈秋水对上一双茫然的杏眼,浅浅失笑,姿态之美,无与伦比。
卿容容着迷地盯着她千娇百媚的花容,干脆利落地对那一阙词曲下了结论:“听不懂。”
不受教的丫头啊!
卿-儿薄责的玉指轻点上她的秀额,怪道:“为何我教了十多年,竟教不乖一个卿容容?”
这妮子日前将人家好好的一首春景词硬掰成不堪入耳的婬词艳曲,非要说那句述景的“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指有是女子不守妇道、做了红杏出墙的勾当,魏夫人地下有知,只怕早从坟墓里爬出来找她算账了。
遵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诚信美德的卿容容避过自家主子秀美纤长、偏最爱对她指指戳戳的玉指,探头看了遍她刚才所吟的词句,皱眉道:“看不懂。”见主子又要端出谆谆善诱的先生面孔,怕怕地胡诌一通道:“既又是‘断肠’又是‘鸳鸯’的,八成是闺中怨妇在思春吧。”
徒不教,师之惰啊。
卿-儿板起脸来,拿起备用的戒尺道:“早教你小心说话了。女儿家怎么可这般口无遮拦?把手伸出来。”
不是吧,又要挨打?
卿容容怯怯伸出早被打红的手心,万般无奈地告饶道:“小姐啊,莫离说话比我粗上十倍百倍,我不嫌他,他便要谢天谢地了,哪轮得到他来嫌我?”
呜……为何小姐会突然对做先生感兴趣,还立志要把她教成什么见鬼的“贞静娴雅,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害得她吃尽苦头。
卿-儿玉容一沉,戒尺重重落下,毫不心软地道:“他还他,你自你。宁可他有什么让你嫌的,也不要你给他挑出什么毛病来。”
卿容容几日前与久别的情郎风莫离重逢,三言两语便被吃干抹净。这也罢了,事后竟还将上门求亲的“邪异门”门人拒之门外,摆出副誓死不嫁的架势来。即使身为“邪异门”门主的风莫离不说话,她也知道怪自己管教不严,让这丫头如此任性妄为。
卿容容捧着“行刑”完毕的纤掌,雪雪呼痛,暗叹继续被扁下去迟早连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低声道:“小姐为什么恼容容?”
卿-儿看着她从未有过的乖顺样儿,心头一软,丢开戒尺道:“容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卿容容垂下头,一言不发。
卿-儿螓首微摇,拿出个白玉药盒,挑出浅绿色的透明药膏,替她抹在手掌上,看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才道:“你既然已认定了他,连女儿家最宝贵的贞操都给了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肯嫁他?”
卿容容沉默了会,下定决心般抬头看着绝丽清艳的女子,道:“容容有了莫离,可是小姐呢?”
“咦?”
卿容容逼视着她疑惑的美目,断然道:“只要一日小姐还背着‘冯夫人’的名份,容容绝不要离开小姐。”
“咚!”尚未盖好的药盒从轻颤了下的玉手中跌了出去,落在厚实柔软的羊毛毯上,卿-儿玉颜上泛起一片令人心怜的煞白,凝视着情同姐妹的丫环,说不出话来。
嫁与冯子健至今,已是第四个春天。
冯子健于成亲次年春,中第二甲第一名,官拜翰林院学士,正四品官职。她随着他迁居京城,定居至今。
这期间,兄长进京探她数次,放言要取冯子健贱命,每次都被她硬压了下去,不得妄动。
三年多来,只要她点个头,一百个冯子健也不够死。虽说她已为人妇,只要她肯,多的是人愿意为她除去冯子健,取而代之。
而那些人中,甚至包括了当今皇上。
两年前的正月,她以命妇身份参加-熙公主婚宴,朝天子尊,丽色上动天听。朝野为之惊艳。
据传,在她面圣退出之后,皇上竟叹道:“朕空有天下……”言外之意,不问可知。
而她对此一概诈作不知,守住冯氏空名,只为早已心灰意冷,无心再言情爱。
玉白纤指抚过诗册,顿在先前所念的《塞鸿秋春怨》上,轻声道:“这首小调,说的是女子遭遇婚变后,失意哀愁的心绪。对仗工整,情辞动人,实是佳作。”
卿容容急急追问:“那么,小姐也是这样伤心的吗?小姐心中还有冯子健吗?”
卿-儿看进她满是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暖,唇边浅浅漾起笑容,如千万朵鲜花齐放,美艳不可方物。
一直以来,她都不觉这样有何不妥,容容的话,才让她发现当日她强霸住“冯夫人”的名份,实是作茧自缚,让冯府困住了心,不再开怀。
冯子健今年刚升为直龙图阁,正四品,升迁速度其实一般,然而与他同一科的状元乔璇一比,便慢如老牛拖车,也怪不得他自怨怀才不遇了。
而他对卿-儿的态度,亦在官场磨练中渐渐变质。刚开始,还能坚持他“轻之、鄙之”的眼光,奉上滔滔不绝的恶语万言。尤其当她拒绝了他提出的要容容为妾的要求,还将容容送入宫中避难那半年,冯子健差不多想起来便跑来臭骂她一顿,伤风败德、蛇蝎心肠、七出尽犯,那一篇篇“讨冯卿氏檄”怕比他的应试试卷还要精彩得多-
熙公主婚宴后,皇后频频邀她入宫,示好意图表露无疑。冯子健一改前态,也开始对她嘘寒问暖,温声和语,周到得只差未与她行周公之礼,其前倨后恭的转变吓得她差点跌破眼镜,假如她有戴眼镜的话。
听他口风便可知那男人认定她已与万岁爷春风暗度,故对她保持一定距离,免教人误会他与皇帝老子抢女人。
他连当日的一些些书生傲骨亦被消磨殆尽。
这样的男人,她怎会还有什么期待?
三年时间,不过把对他原有的情意尽皆耗净罢了。
她摇摇头,美目罩住出奇好耐性等她答话的卿容容,肯定地道:“那些心事,早过去了。”
卿容容松了口气,道:“只要小姐点头,冯子健下一刻便可寿终正寝。”
以“邪异门”的暗杀手段,她敢打包票连死者本人都会以为是自己突发暴疾、不治身亡的。
卿-儿责怪地睨向她,轻责道:“容容,我无意取他性命,否则又何须等到今日。”顿了一顿,补充道:“若他现在死了,我岂不成了他的未亡人,一辈子也甩不去和他的瓜葛?”
卿容容一呆,道:“这也是,可总不能让他来休小姐呀,那不更是奇耻大辱。”
直到此刻,她才放下心来,确定卿-儿对冯子健再无半分情意。
卿-儿深邃睿智的美目爆起星芒,道:“‘户婚律’有‘和离’之条,曰‘夫妻不相安谐,谓彼此情不相得,可请而和离。’若能令冯子健主动提出‘和离’之议,卿-儿从此得出生天。”
“和离”一条,她其实早已通晓。
可惜此事实是知易行难。
初成亲时,冯子健身为举子,须经当地父母官判离,此事方成;入京之后,朝廷命官之婚姻大事更须奏明皇帝,御口亲准,才可解除婚约。这一层,已是难煞。
何况今日,她虽有把握皇帝对此事绝对乐见其成,但正因知他另有居心,更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她也不敢肯定可使冯子健心甘情愿以如此和平的方式放她自由,逼得急了,只怕他连休书都不舍得写,赌气要绑她一世。反正他冯大人要女人,自不愁无人投怀送抱。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她绝不可露出分毫欲卸下冯家妇身份的意思,免教冯子健以此作为把柄,对她做出要挟。
唉,早知今日她会为如何摆月兑“冯家妇”身份伤透脑筋,当初又何必煞尽心机迫那冯子健立下契约,保证一世不可休妻。当日她是为防止冯子健为官后便要她下堂,却弄得今日骑虎难下,即便她低头求去,怕冯子健亦不会轻易放过她。
卿-儿柳眉轻扬,傲气乍露即隐。
她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为何要接受那对男子一面倒的条款,忍被休之辱?
纵使以七出中“无子”为由休了她,对她这于男女情事早失了兴致的女子而言并无妨碍,她也宁可舍易取难,冒着惊动当今圣上的险,以“和离”判分。
她定有办法教那冯子健主动提出“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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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容容虽没她想得这么深远,却立刻想到冯子健那混蛋怎肯如此便宜小姐,当下哑口无言,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对付他。
卿-儿轻瞟了正冥思苦想的小丫头一眼,微微迟疑了下,道:“前次要风公子去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卿容容正把歪脑筋动到风莫离身上,决定将这高难度的问题推给他去伤神,闻言像记起什么似地恍然道:“都是小姐一见人家便抓我来念这劳什子词赋,害得我连这件事都忘了。莫离说,定是新被升为巡察使的乔璇做的,因为几个月前他突然遣人以重金将洛阳‘秋爽斋’的当家师傅请到了京城来。”
卿-儿“呵”的一声,立刻联想到本应将她看作心月复大患的皇后娘娘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有加,心下恍然。
她一直不解那母仪天下的女子为何非但没有因她引起皇上的兴趣而对她产生敌意,反而对她有着微妙的好感,现在才明白过来。
那乔璇,正是皇后娘娘惟一的嫡亲弟弟,当朝国舅爷。
她虽不曾见过此人,但想到那暗中对她献了三年殷勤的神秘男子突然成了现实中触手可及的人物,俏脸霞生、惊心动魄的美态看得同为女子又看了她十多年的卿容容亦为之直眼,连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忘光了。
这并不是说她爱上了那神秘男子。
但此人自她婚后起便不时送来各种深得她心、让她不舍得丢弃的各式礼物-有时是再多钱亦买不到的古书善本,又或失传已久的琴曲乐谱,有时却只是一束山边的野花,或一颗图纹精美的石头。不管是哪一样,都是那么地投她所好,不得不感动于那人的用心。自然对他也比那些只晓得写什么肉麻兮兮的情诗又或只会送她没用的珠宝首饰的狂蜂浪蝶多了几分好感。
三年来,暗暗猜测他下一次会送来什么有趣的礼物,也成了她的一种乐趣,让她的日子好捱了许多-就如三月前摆到她面前来的那盒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杏花糕,既出乎意料又让她喜出望外。
卿容容的声音响起道:“不知他从哪听来小姐最爱吃‘秋爽斋’刚出笼的杏花糕,竟夸张到将那里的大师傅请来现做,又怕味道不够地道,不仅运了三桶‘灵涌泉’的泉水到京,连大师傅惯用的大铁锅和蒸笼都扛来了。那么一大车的家伙,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所以即使莫离是现在才去查,也一下子便找出人了。”
唉,那浓浓的杏花香现在还绕在她舌上呢。
卿-儿抿唇笑看这一说到吃便眉飞色舞的小丫头陶陶然地回味起绝妙美味,又宠又怜。
这样嗜吃的人偏生煮出来的东西狗都不肯吃,真叫人想不通。
卿容容咋舌,像口中仍有那入口即化的糕点般吞了口口水,杏眼偷瞄向心情似乎不错的小姐,试探着道:“小姐有否听过‘苦纯堂’呢?”
卿-儿一呆,道:“怎么?谁会没听过这个胆大包天到连法场都敢劫的组织呢。”
卿容容一反过去对这个行事诡异的组织的好奇和感兴趣的态度,瘪嘴道:“那是因为那些犯人是被现在给关进牢里的前任巡查使大人给冤枉了的嘛。”
卿-儿奇道:“容容怎么知道的?”
那“苦纯堂”,行事实是大异于一般买卖人。偏它又是打开大门做生意的,承接的业务,小至替千金小姐寻找走失了的小猫小狗,或为富家公子偷取意中人的罗帕香巾,大至半年前将杭州府十八名死囚自刑场劫走,包罗万象,千奇百怪。
卿容容皱起可爱的小鼻子,不屑地道:“还不是莫离那小子吃饱没事做,弄了这么个劳什子找乐子。”
所以,她曾有过的对“苦纯堂”幕后主持人什么神秘莫测、英雄盖世的幻想破灭,只剩下个顽劣的臭小子穷极无聊、专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发时间。
卿-儿暗道那“苦纯堂”的行事风格确实与不按牌理出牌的风大门主十分相符,边向她心目中最顽劣的人物问话道:“容容为什么提到‘苦纯堂’?”
她心想这定与乔璇有关,否则容容不会说到乔璇之后便问到此事。
似乎是什么事都可拿来“商量”一下的“苦纯堂”是否又接下了乔璇的生意了呢?
卿容容露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奇怪表情,道:“乔璇出黄金万两,求卿-儿小姐回复自由之身。”
卿-儿再好涵养,也不由失声道:“什么?”
旋即暗想是否这男子终于决定要公开追求她,故先要她摆月兑“冯夫人”的身份,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无言以对。
不辨喜怒。
乔璇乔璇,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妾心古井水,微风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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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纯堂”创办两年多来,敢小觑它的人除了以玩票性质创建了它来消遣的风莫离及他的亲亲小情人外,再找不到第三者。
先不说它身后的有力靠山正是目前声名如日中天的“邪异门”,只看它竟连劫法场这样的滔天大罪都摆得平,就可知其惊人实力。
当时负责此事的,正是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乔璇。戴着孙悟空面具的青年出入戒备森严的驿馆如入无人之境,先搬出如山铁证说明前巡察使之历历罪行、及那十八死囚之冤情后,再轻描淡写地开出连朝廷都无法拒绝的条件,将形同谋反的大罪改为“义务协助办案”如此冠冕堂皇的行为。
同时,原本被“苦纯堂”胆大妄为的此举削得脸上无光的朝廷亦藉此下台,可以自我安慰说“‘苦纯堂’既知自行投案认罪,可知并非目无法纪。”,亦免了绝对只是浪费时间的通缉-身份不明、国籍不明、样貌不明、只知是属于“苦纯堂”者。
如果文武百官知晓风莫离只是迫于被黎长老念到耳朵生茧,及想到如果今后“苦纯堂”都要转为地下活动、乐趣会减半这两个理由而出面摆平此事,恐怕会齐齐吐血。
表面上朝廷占足便宜,既平反冤狱、平息民怨,又得到“苦纯堂”所资助的巨资兴修水利,及由“苦纯堂”为他们捉来的七名通缉已久的巨盗、了结几宗悬案,声威大振。
只有“邪异门”最会打算盘的韦放宗清楚地知道绝不吃亏的风莫离暗地里为“邪异门”捞到多少好处。
先不说兴修的那几条水路带得沿岸上“邪异门”经营的酒楼茶肆客栈统统兴旺发达,又或那七名巨盗或多或少都与“邪异门”有点新仇旧恨。单只是朝廷默认“劫法场”一事为“苦纯堂”的“义务协助办案”,就等于“苦纯堂”拿到一块官方的免死金牌,许多事情做起来都要方便得多。
且经由此事,求助于“苦纯堂”的人更多过上官府告状的,再奇怪的要求也有人提出,玩得风莫离不亦乐乎,差点要丢下“邪异门”门主的正职不理,专攻“苦纯堂”堂主这个兼差了。
正因他废寝忘食地泡在“苦纯堂”的京城分部中查看各类要求,才能第一时间知会卿容容,有人提出“黄金万两,回复卿-儿小姐自由之身”这样的要求。
无论是由本人亲自上门、或以信柬方式与“苦纯堂”接洽,都规定了必须交付百分之十订金并注明身份、姓名,经查实并且任务不伤天、害理-呃,这个标准由风莫离自行决定-后,再通知对方是否接下。
若接下,则对方再交百分四十的报酬做为活动经费;若拒绝,订金没收。故而“邪异门”的弟子从未有做了白工的抱怨。
亦因这一条规定,风莫离才知提出这一要求的正是前次劫法场事件的受益人之一,新任巡察使-乔璇。
在此之前,亦有不少人高价求取卿-儿小姐的贴身物件,诸如罗帕、荷包,甚至抹胸,裹肚,不过风莫离想到此类物件大半是他的亲亲容容亲手绣制,且若他答应了这件事,卿容容知道后定会将他骂到臭头,所以即使有人出到“千两白银,一方丝巾”的天价,亦被他回绝了。
他也看那个曾打过卿容容主意的臭男人不顺眼很久了,乔璇此议,可谓正中下怀。
在他想来,最省时、省力、省事的方法当然是让冯子健一命归西,呼呜哀哉了。
可惜刚刚利用此事顺利转移了卿-儿的注意力,逃月兑成为卿家排名第二的才女的可怖命运,且被卿-儿如此这般的指点了一番的卿容容纤纤玉指由东到西,虽面带遗憾、却是万分坚决地否决了此案。
布下天香饵,坐钓东海鳖。
卿-儿才女之名,岂是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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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容容自帘后偷窥着坐在前间的乔璇,饶是她因冯子健的反面表现而对所有文人官员的成见极深,亦不由暗暗称赞。
他的长相,其实与乃姐极为酷肖,无比清秀俊雅,若非这分即使处于陌生环境且明知有人窥探却依旧沉稳清冷的气势,几乎要让人错认为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亦让卿容容了解到他“莲花玉郎”之称的由来。
不过她绝不敢轻视这名与她那如同山狮子的情郎相较之下似乎弱不禁风的男子。
只因昨日当小姐读完由风莫离送来的有关乔璇生平细事的资料之后,一改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轻忽态度,道:“此人诚府之深、心智之高,世所罕见。”
以六年前那一科春试为例。当时乔璇若有意入试,不是没有办法让乔阁老退场避嫌。但若他执意与他并称“一时瑜亮”的卫清砚一较高下,一来易失和气,二来便无法将这绝对出色的才子收归他父亲门下,成为乔阁老的门生。师生关系在此时非同小可,卫清砚此后无论如何,亦要给他老爹三分面子。
且,头名状元与第二名的榜眼,其待遇看似无甚不同,其实相距甚远。两全之法,莫过于他让一步,让出身清寒的卫清砚先行应考,无论如何,亦须承他这份惺惺相惜、不欲两雄相争之情。
再者,迟卫清砚三年入朝为官,既不会成为他的竞争者,让皇帝有了什么适合的空缺时必须于他二人中淘汰一人;三年后他升官的速度即使稍快,也不会使卫清砚心生芥蒂。
此外,三年后的主考官御史程筝本与乔家有些许宿怨。但此人之所以为御史,正因其铁面无私,断不因私乱公。乔家嫡系旁系七八位弟兄皆投门下,出色到包揽了一甲前三名,如此得意门生,他自然也是老怀大慰,嘉许有加。
乔父亦可顺理成章上门拜谢什么“犬子有赖教导”,多年僵局,就此打破,两人言归于好,亦无谁谁谁要先弯腰,失了面子之类问题。
能将“退一步海阔天空”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一石七八九十鸟的高超手腕,卿-儿亦不得不为之折服。
在卿-儿再三叮咛下,卿容容自不敢将他等闲视之。
但只是冯子健对他的嫉恨及他对小姐的用心,便够令她对他心生好感。
仍在帘下细细打量,连他的一丝表情都不愿错过般,卿容容柔声道:“乔公子,小女子谨代表‘苦纯堂’,接下公子这桩买卖。”
乔璇像早知答案,轻轻“嗯”了一声,听她下文发落。
如果答案是否,“苦纯堂”只需扔一个字给他即可,又何需费事地要他单身赴约,到这所隐密的宅院中来。
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卿容容在帘后瞪大了杏眼,一下也不眨地盯紧他冷然的俊颜,暗自称奇,口上仍是要多柔便有多柔地道:“请问公子,是否本堂无论用何种方式令卿-儿小姐得回自由之身,公子一律认同?”
平和温雅的男声淡淡道:“不错。”
咦咦?
卿容容的眼珠子差点要变成飞弹打到他身上去,清柔的嗓音猛然由春季调到冬季,要多冷便有多冷地道:“即使让冯子健以‘婬佚’之罪休了卿-儿小姐吗?”
比女子更为卷长的睫毛垂下,遮去黑眸中飞快掠过的异彩,乔璇仍然平稳地道:“以贵堂之行事,乔某深信,姑娘断然不会以有损卿小姐闺誉之方式达到目的。”
有道理。
眼珠子回归原位,柔女敕的女声上扬出深藏的渴盼:“那,让卿小姐变为新寡文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一次,平淡的男声隐隐有了笑意:“固所愿也。”
潜台词是“不敢请尔。”
这女子说得忒般咬牙切齿,偏又流露出满是不甘的怨气,想是有什么理由迫得她不得不放弃这诱人的想法吧。
要冯子健死,他找杀手即可,何用烦劳贵得要人命的“苦纯堂”,还要看人-呢,“听”人脸色行事。
卿容容听不出他未出口的半截话,暗暗叹了口气,强压下血腥的念头,一点都不积极地怪责道:“乔公子可曾想过若冯子健就这么死了,卿小姐一世人都要背着‘冯家寡妇’的身份过日子,就算改嫁亦免不了要替冯子健烧纸钱?”
啐啐,烧便烧呗,大不了浪费几张草纸。
乔璇从善如流地同意道:“姑娘言之有理,要将卿小姐的芳名篆刻在墓碑上,上称‘夫冯子健之墓’下言‘妻冯卿某氏泣立’,实是亵读佳人。”
更何况冯子健若就此呜呼,卿-儿之名岂非要以冯子健之妻身份永留冯氏宗祠之中,令佳人蒙羞。
嗯,也有道理。
卿容容击掌称善,继续道:“卿小姐既无过错,更不能让冯子健以‘七出’之条休离,无论哪一款,都对她不公平。”
就是嘛,那个狗屁“七出”,根本是为方便男人,这样那样,有错没错,一不高兴便可从鸡蛋里挑出骨头休老婆。小姐冰清玉洁,怎么可以让那个冯混蛋找个鬼理由休她,让她变成冯门弃妇。
不行不行,这条路也绝对不许走。
乔璇亦点头赞同,扣去严重的“婬佚”、“无子”“不孝”“恶疾”四条,相信谁都无法硬派那端庄优雅的美女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婆,更不会有人信那国色天香又出身巨富之家的女子会犯下之会“嫉妒”,“偷窃”之因罪过。
况且,他既想在卿-儿回复自由之后求娶佳人,自不希望她闺誉遭损。
一丁点损害也不允许。
冯子健不配。
想到冯子健,星目中厉芒飞闪,同时念头一动,推测出帘后女子的身份。
低柔悦耳的男声悠悠轻唤:“容容姑娘。”
错非卿-儿身边情同姐妹的爱婢,谁能如此关切佳人,为她设想得这般周全,且对她所受之苦感同身受。虽对冯子健恨之入骨,却又为了卿-儿而放弃杀他的念头。
卿容容被温柔的嗓音所惑,一时不察,乖乖应道:“什么事?”旋即醒悟,揭开布帘,落落大方地笑嗔道:“乔公子果然厉害,这样也能给你猜中。”心下却是暗惊乔璇之才智。
谁能想到卿-儿的贴身侍婢竟会与纯属江湖组织的“苦纯堂”有关联?纵有一二分怀疑,亦不敢如此肯定。
是的,乔璇是肯定了她的身份才开口唤她,而不只是试探于她。
乔璇不可测的黑眸淡淡扫过她秀雅清丽的花容,发自内心地赞道:“素闻姑娘心慧手巧,佳人如玉,果然。”
“绣尊”之名,他闻来已久,却是今日方见。
经当今圣上御口亲封的“绣尊”大师此刻耸耸小鼻子,稚气全现,软软娇嗔:“乔公子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许告诉小姐,人家偷跑了来见你。”
乔璇暗道这才合理。卿-儿与冯子健再不和,亦不会让身边的丫环来和一个陌生男子讨论此事。
却不知卿-儿这贴身爱婢从小顽皮捣蛋,早练就撒谎不用打底稿的盖世神功,淡淡一句话,立刻帮卿-儿撇清得一干二净,再清白无辜不过。
当日她正是靠这一手哄得洛阳城几打男人死心塌地、统统以为小佳人意已属他,他、他和他,暗暗窃喜得不到卿-儿这倾国名花,摘朵清新小花尝尝鲜亦不无小补,岂知大小佳人一远嫁,一陪嫁,如意算盘齐齐落空。
如今她要在这桩乔璇亦心有成见的小事上瞒过他,可谓轻而易举。
乔璇输就输在把卿-儿看得太过高贵端庄了吧。
更由于她这句话,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她定是将这件事瞒着卿-儿的。
当下他举手保证绝不出卖她后,奇道:“容容姑娘与‘苦纯堂’有何关系?”
卿容容抿唇,漾出深深的梨涡,似羞还喜,坦然道:“‘苦纯堂’的堂主,正是奴家的情郎。”
乔璇虽暗想两者定是关系匪浅,却也未料到她竟如此大胆地将新鲜热辣的“情郎”二字搬到台面上来,微微一怔,恍然道:“原来如此。”
心中则迅速联想到三年前助卿容容入宫的辛老夫人事后曾透露过的,有关冯子健想纳卿容容为妾的消息。
正因为卿容容芳心有属,视她若妹的卿-儿才会送她入宫吧。亦使得她与冯子健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脑海中浮现起卿-儿秀艳无伦的玉容,心下暗叹。
谁会相信他当日对卿-儿一见倾心,看到的,仅仅是佳人的背影而已。
真正见到卿-儿,是在皇后宫中,他进宫探望姐姐,与正告退出来的卿-儿错身而过,只一眼,那空山灵雨般集天地灵气而成的绝俗丽容,就此深铭于心、永世不忘。
正为那一眼震心撼魂的惊艳,他三年来的倾慕之情凝聚为痴狂、不再甘心于送上可令她开怀的礼物,暗暗揣测她的欢颜,放任痴心泛滥为贪恋,祈望着不再错过她的喜怒哀乐,奢求起她的笑颜会是为他而绽。
几番思量下,终冒大不韪,向“苦纯堂”提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要求。
以他的深思熟虑,自有把握可说服当日与他接触且摆明了好玩心性的那青年男子接下这项买卖。卿容容的出现,却是意外之喜。
有这卿-儿最信任的少女相助,让卿-儿回复自由身,不再只是梦想。
纵使这少女只是想让她家小姐摆月兑冯子健,他亦甘心被她利用。
当然他亦明白为何卿容容有恃无恐,对他言明与“苦纯堂”的特殊关系,而不对他这官府中人稍加防范。
他怎敢得罪心上玉人的小妹子?
卿容容注视着他沉思中的俊容,暗赞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与小姐站在一起定然非常般配,轻咳了声,道:“若小姐得回自由身,乔公子意欲何为?”
乔璇猛然抬起头来,狭长冷魅的凤眼中射出坚决的光芒,断然道:“只要得卿小姐首肯,在下八人大轿,凤冠霞帔,于卿府门前待迎,今生今世,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冠上‘乔’姓,成为乔某妻妾。”八人大轿,凤冠霞帔,代表着明媒正娶、绝不轻慢。
况这男子,文雅俊容,带着股说不出的诚恳意味,教人不知不觉,便想信服于他。
且,他今二十有四,未纳一妾,谢绝无数婚约,扫正室,待佳人。
小姐小姐,这般好男儿,才堪配你。
卿容容柔肠百转,望向他的眼瞳,柔作秋水:“再假如,小姐无意于公子,那又如何?”
乔璇眼眸一黯,单只假设如此,便痛彻心扉,沉声道:“若卿小姐无意适人,在下竭尽全力,亦会将小姐送回卿府,绝不容任何人之私欲强加小姐,令她为难。”
是啊,小姐回复自由身,不知多少男人会打她主意呢。
卿容容暗愁,转想到“邪异门”门徒之众,武功之高,暗杀手段之多,心道最多全都宰了,怕他什么,仍然直视乔璇,追问:“包括当今圣上?”
那皇帝老子,恐怕是最想得到小姐、且最有可能以强硬手段实行的男人了,堪称难缠之最。
乔璇敢出此狂言,当然有想过他的姐夫大人正是打卿-儿主意的众多男人中最恶霸的那一个,淡淡道:“正是。”
他轻描淡写,说来却比什么都坚决。
卿容容展颜浅笑,赞道:“奴家若非已有了情郎,真想随着小姐嫁你。小姐若连你都不嫁,看来就只能做姑子去了。”
嗯,那定是世上最美的尼姑。
想到他适才“若卿小姐无意适人”之句,显见这男子对小姐其实志在必得。
乔璇刚领教过这少女的大胆,也禁不起她如此露骨的“表扬”,尔雅俊容上浮起淡淡红晕,苦笑道:“多谢姑娘夸奖。”
卿容容看得怔了一下,呆呆道:“你很好看呵。”旋即羞红了脸,暗道莫离若知晓自己看别的男人看呆眼自己八成连骨头都要被拆了,连忙干咳一声,粉饰太平地道:“言归正传,依奴家之见,惟有令冯子健主动提出‘和离’,使小姐与他离婚,才可既不辱及小姐,又与他断得干干净净。”
乔璇眸光一闪,道:“不错。”
而这少女胸有成竹,定是已有主见。
他暗暗推敲,自己在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忙。
可以请皇后娘娘下懿旨,准其“和离”之请。
“但要怎样才可令那冯子健心甘情愿,自请和离?”
问得好啊。
卿容容神出名满天下的素手,虚空捏出剑诀,抬起头来,唇畔的笑纹渐渐泛开,现出连看多美女的乔璇亦为之直眼的美态,漫声道:“乔公子可知什么伎俩可引人入彀、死而无怨?”
乔璇领教到此姝之诡变无数,无奈之下摊手投降道:“还请容容姑娘不吝赐教。”
她清澄至不含一丝杂质的美目直视着他,爆起令人为之目眩的星芒,一字字道:“美人计。”
乔璇瞠目,呆看她精灵慧黠的秀丽容颜。
饶是卿容容再大条神经,亦吃不消他的目光,嗔道:“不要这样盯着我,又不是我要披挂上阵去钓那冯混蛋。”
乔璇微微一笑,依言移开视线。
卿容容继续说道:“奴家貌既远逊小姐,又无有力靠山,岂可令冯大人舍卿家敌国之富、小姐倾城之姿而来就我?”
乔璇感兴趣地道:“那又是何人?”
他是真的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子可以胜过卿-儿。
卿容容暗道对不起也要做一次的了,微笑道:“闻道乔公子家中一双姊妹国色天香,娇艳绝伦,致有‘何必空羡周公瑾,今朝亦有大小乔’之说,公子可肯借令妹一用?”
乔璇怎么都想不到她把主意打到自家妹子头上,变色道:“什么?”
直到此刻,他完美无瑕的面具终于剥落,初次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卿容容心想这世家公子的涵养功夫非同小可,冯子健与他一比幼稚得直似三岁孩童,哪里是他对手,亏那混蛋还将人家视作劲敌,原来根本连一根小指头都拼不过。她浅浅一笑,和声道:“父居极品,母为皇姑,姐掌中宫,身得帝宠,如此煌赫家世,加以仙姿玉质,舍令妹更有何人?”
小姐曾与其接触两次,言此姝机智果断、善谋权变、不拘俗礼,不愧世家之女,远胜一般闺阁弱质,这是不二人选。
卿-儿聪慧超群、算无遗策,于选择乔珉做为“美人计”的天香饵,便可见一斑。
一来,乔珉既有惊人美貌,又有尊贵的身份可令渴望权势的冯子健为之倾倒,更重要的是,她有足够的智慧胆量与冯子健周旋。若是个谨守“三从四德”,只知盲从的大家闺秀标本,只知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又或“非礼勿言,非礼勿视”等等纲条,叫她和个陌生男子说句话都吓死她,哪还有胆施展她的“美人计”?
二来,若乔珉愿意助乃兄一臂之力,就可知晓她对此事是赞成态度,他日若卿-儿愿下嫁于乔家,则不但少一阻力,且多一助力。
以她对皇后娘娘或乔珉的了解,乔家姊妹,对此事怕是乐见其成。
否则这三年来皇后便该是另一种态度。
卿-儿只对卿容容解释了第一个理由,若卿容容知道还有第二个理由,以她对卿-儿的了解,定可推断出小姐对乔璇并非全不动心。
不然何须考虑这许多。
乔璇暗道:“我是否要多谢你对舍妹这般夸奖有加呢?”,口中应道:“承蒙姑娘缪赞,乔某岂敢违命。”
该如何向小妹说呢?卿容容步步进逼道:“只要乔小姐可令冯子健觉得乔小姐对他有意,以乔小姐之尊贵身份,冯子健怎敢不扫东室以待?”
乔璇愕然道:“若冯子健给卿小姐一纸休书,岂不就白费心机了。”
卿容容抿唇,眼中传出“我们怎会让他这样做”的讯息,嫣然道,“有劳公子担心了。冯子健初娶小姐之时,曾写下永不休妻的保证书。他再怎样,也赖不去他的亲笔文字罢。想要摆月兑小姐,除‘和离’外,再无他法。还是公子认为他有胆杀人?”
她(他)赌他不敢。
在乔璇叹服的目光中,这由卿-儿一手教出来的小丫头松了口气道:“接下来的好戏就交给公子吧,您该晓得要如何做了?”
乔璇迟疑了下,再请教道:“如何才可令冯子健坚信,舍妹对他有意,让他有把握只要他无家室,舍妹便会欣然下嫁?”
卿容容冷嗤道:“冯子健何等自负,只须乔小姐三两句软语、几记秋波,包他坚信乔小姐仰慕他仰慕得非君不嫁。”
否则当初也不会才跟他说了一句话,便误以为自己对他有意,把白眼看做媚眼,自信心膨胀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大言不惭地向小姐讨自己为妾,累得她要借为公主缝制嫁衣之名躲到宫里去。
乔璇想起初见卿-儿那日,冯子健“状元舍我谁属”的“豪情壮志”,微微莞尔,望着这乃姐亦称赞不已的慧心绣师,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有婢如此,卿-儿,会是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绝色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