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纬去世整整五年了,五个寒暑交替,冬去春来,何其漫长的日子啊,雨苓以为自己早就该心如止水了,为何一封什么也没说的信,竟然又让她早该结痂的伤口猛然作痛?
这个纪方以为他是谁?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搅乱她平静的生活?有什么是她应该知道而她并不知情的?当年只有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笺告知她家纬的死讯,其他的,她一无所知,完全没有任何管道可以得到一丝讯息,那种无助、恐慌几乎将她逼疯,她甚至连个询问商量的对象都没有,摆明了把她完完全全隔除在外,仿佛她与家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教她情何以堪?莫非现今才想起她的存在,才觉得也该让她了解一些当年的事情经过?这会下会有点晚了?
考虑许久,雨苓终於还是拨了这通将改变她一生的电话——
「喂,请问纪方先生在吗?」
「我就是,请问你是……」电话中的声音低柔又有磁性,让人听了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你好,我是孟雨苓,今天我收到一封你的信,呃……」
「是,孟小姐,你好,很对不起,冒昧地打扰你了,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呃……是这样的,有些陈年往事想跟你说明白,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和我见个面,让我详细地说清楚?」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的呢?」雨苓不想也不愿跟陌生的他有其他交集,这几年,她几乎形同自闭,对於纪方要求见面的提议,她感到茫然无措,下意识里只想拒绝。
「孟小姐,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有很多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而且……关於家纬当年发生的事,难道你都没有一点疑惑想要厘清的吗?这些也都不是在电话中就可以解释完全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抽空跟我见个面,好吗?」
纪方说完,只得到雨苓一阵长长的沈默回应。他耐心地等著她的考虑,握著手机的手却微微地发著抖。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雨苓终於开口了——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吧,明天可以吗?你可以来我家吗?我……我不喜欢出门……」
挂上电话,雨苓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时冲动就答应纪方,也许是她真的想厘清纠缠心中多年的疑问,也许……根本就是被那让人信服的好听声音所迷惑了!
依照约定的时间,门铃准时地响了。雨苓打开门,门口站著一个气质俊雅、高大英挺的男人,他的双眼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温和深邃,浑身上下散发著成熟与智慧。雨苓询问过後,知道他就是纪方,遂请他进屋了。
「坐,喝茶好吗?」雨苓客气地招呼著客人。
纪方点点头,注视著雨苓。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苍白荏弱,仿佛一抹幽灵,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他看著她,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眉头也不自觉地紧蹙。
雨苓注意到他的表情:心想大概是家里太过简陋了,毕竟他是个留美归国的新贵,这么寒酸的场所,想必下是他可以忍受的。她冶冶地说道:「对下起,我家可能寒伧了些,委屈你了!」
纪方一愣。「哪里,你多心了,呃……孟小姐自己一个人住吗?」他小心翼翼地探问著,那双深邃黝黑的瞳眸似乎透露著关心与不舍,雨苓虽是觉得怪异,却也没有深究,只是漠然地点点头,便转身到厨房沏茶了。
纪方独自在客厅里,打量著四周摆设。这是非常俭朴平常的居家,电视、一套老旧的沙发、简单的柜子和茶几之外,再无多余的摆设,只有墙壁上几幅字画点缀著,反而更见古朴典雅。雨苓冲好茶出来,就看到他盯著墙上的字画,像是认真地研究著。
「那是我父亲过去闲暇时的创作,难登大雅之堂,让你见笑了。」雨苓将两杯热茶轻轻放在茶几上。
纪方回过头来,对她一笑。「孟小姐太谦虚了,艺术贵在自娱自赏,有价无价倒只是世俗的标准而已,又何必太过在意?」
「纪先生高见。」雨苓点点头,伸手示意纪方坐下。「坐吧,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她只想赶快进入正题。她一向就不擅与人闲扯,更何况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不论他今天会带来多么劲爆的内容,她相信,过了今天,他们也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纪方坐下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瞟了雨苓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谨慎地开口问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令尊令堂呢?你……结婚了吗?」
「我父母亲在两年多前相继过世了,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著,也无所谓好或者不好,这样是不是顺便回答你的第三个问题了?」
纪方为她的回答而震惊,看著她像一株瑟缩风中的花朵,如此赢弱的身躯如何承受那接踵而至的创伤呢?他无法去猜测,也不敢去想像,只是不断的痛恨著自己和家纬。当年一个可笑又愚蠢的决定,却是如此的残忍!只是,现在他再来撕开覆盖这一切丑陋真相的封条,难道不是另一个残忍的决定?
「对下起,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的近况,没有其他的用意。呃……家纬……」纪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雨苓,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这个名字是否有引起她任何情绪的起伏,没想到面对的却是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冶冶地睨视著他。
「嗯……家纬是我在L.A.读书时的室友,他常常跟我提到你,所以你的一切,我大致上都很熟悉,没想到这几年你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纪方握紧双挚,再次痛恨起自己。「我……等一下我所说的故事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我只希望你听完之後,能尽量保持冷静,相信我,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把一切说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事?」雨苓被他神秘兮兮的语气引出了好奇心。
「别急,我会把一切都钜细靡遗地告诉你……」纪方给了她一个沉稳又肯定的眼神,开始了他的故事——
纪方也是由台湾到L.A.读书的留学生,他来自台南县的乡村,是个家境清寒的农家子弟。他出国读书没拿家里半分钱,除了申请到的奖学金以外,还必须兼职打工,才有办法继续学业。那一年,他原本的室友毕业离开了,他一个人绝对无法负担全部的房租,势必要再找个室友共同分担才行,结果,他在中国同学会那里认识了家纬。
家纬是个热情又开朗的年轻人,而纪方可能是因为长年埋首书堆,浑身上下散发著书卷气息,面容俊逸清雅、气度沈稳,让人很容易对他就信服。两人年纪差不多,又同样来自台湾,便很快的互相熟悉起来了。家纬虽然家境很好,倒是没有一般公子哥儿的恶习,总是笑口常开。刚进学校的时候,也是非常用心苦读,常说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学位,然後回台湾与女友相聚,让人听了羡慕之余,又有些嫉妒。
纪方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雨苓照片的瞬间,那种内心突然像被电击的强烈悸动。只从照片上的倩影,他仿佛就能看透那优雅纯净的灵魂,有著完全没有被这污浊世界所沾染的洁白。那盈盈的浅笑、娉婷的身影,还有那一双清明无垢、澄净慧黠的眸于,就那样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内心,霸道地筑起巢来了,那种感觉好像他们早就相识,在久远的前世里……
而这股异样的情愫却被纪方选择忽略了。因为她是属於家纬的,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奢望。
家纬并不吝啬与纪方分享自己的恋情,他们总是一起读著雨苓的来信,渐渐地,对於这一对小情人之间的甜蜜与苦涩,纪方也都熟稔起来,仿佛他也参与了这段爱情一般。
家纬天生就有一种令人心服的领导才能,在学校里也慢慢的活跃起来,自然也有了一些仰慕者。渐渐地,外向活泼的家纬开始早出晚归,每天都和不同的女孩约会。
这一天,又是午夜时分,家纬带著薄薄的酒意归来,见到纪方坐在他的书桌前发呆,两眼直盯著桌上相片里盈盈浅笑著的雨苓。
「嗨!怎么还没睡?不要说你在为我等门喔!」
纪方看了一眼家纬,那眼神有些……幽怨?不会吧?!家纬心想自己一定是醉了!
「家纬,你……每天都玩得这么晚,这样好吗?功课跟得上吗?」
「没办法啊,那些girl一个比一个热情,真难月兑身!」言词中倒是听不出来有懊悔之意。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忘了你的雨苓了吗?」纪方依然平静的言谈中却有著隐忍的怒气。
被指责的家纬当场愣住了,这是什么跟什么?纪方什么时候加入雨苓的「後援会」了?
「我……我没有忘记她,你看,她每天都在书桌上监视著我呢!」他辩驳著,口气却不很认真。「哎,你也知道,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完全触模不到,偶尔我也是会寂寞的呀!更何况我也没怎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很open,大家也都是玩玩,各取所需而已,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啦!」
纪方一听,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愤怒,声量立刻大了起来。「你这样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你的忠诚和永远的爱,现在才过了半年的时间,不要告诉我,原来你的爱情一点都禁不起分离的考验!」
家纬不解地看著纪方,他略有酒意的脑子一时也无法厘清,纪方究竟是站在哪个立场跟他说这些,只有顺著他的意思随口安抚著。
「OK、OK,你不要那么激动嘛,我知道我错了,以後我会改进,真的,雨苓一直都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这些女孩子根本无法取代她,我是说真的……」
家纬的保证稍微安抚了反应过度的纪方。他一直下了解也不敢深究自己的心态,只是由衷希望这小俩口能早日相守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忍心看到那双清澈无垢的双眸染上哀伤的颜色,只是……难道天真的不从人愿?
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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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
不到两年的时间,聪明的家纬就取得了电脑硕士的学位,正当他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台湾时,他的母亲和大哥却来了。
吴家准备在洛杉矶投下钜资,发展旗下的电子高科技产业。在台湾,他们家族的电子产业仍只是停留在加工部分,他们看准了未来必是电子科技的天下,於是准备借重美国顶尖的科技知识,扩张他们事业的版图,而家纬正是负责这个方案的最佳人选。所有的决定家纬无法拒绝,更没得考虑,只能一步步随著母亲的指示而动作。他无奈又清楚地知道,对雨苓的承诺势必又要延期了!
在那一阵混乱的时间里,L.A.有一间规模不小的科技电脑公司,也是由华人经营,他们有很高的意图想与吴家合作,以互相巩固事业的版图,甚至提出了联姻的要求。
家纬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最快,也最安全牢靠的捷径,母亲与兄长更是大力赞同,家纬承受著莫大的压力,对於雨苓的坚持便一点一滴慢慢地溃散了,毕竟,长时间的时空阻隔之下,聚少离多的感情本就不易维系,久而久之,他反对的声音也就没那么坚定了。
纪方在家纬毕业後,仍留在学校继续攻读博士,那一夜,家纬心事重重地来到宿舍找他。
「家纬?怎么有空来?快进来,我们好久没有尽兴地聊聊了!」
「纪方,怎么办?我真的好烦!」
家纬把所有情况说给纪方听,希望纪方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为他解决所有的困扰。
纪方一边听,原本愉悦的笑容也跟著消失殆尽。听完之後,更是沉默了许久,最後才缓缓地开了口——
「我觉得你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了,现在问我怎么办,莫非只是希望得到我的认同,以减轻你的愧疚?」纪方已听出家纬言语中对於那段爱情的放弃之意,不觉忿忿不平地开始挖苦家纬。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心里也是很不好受啊!而且……我不知道怎么告诉雨苓,我只想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可是……好像怎么做都不对!我真的好痛苦!」家纬无助地低吼著,眼神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写封信把一切告诉她吧!不论你现在怎么做,伤害都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你不能隐瞒,至於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是不是会原谅你,你只能祷告了,这我无法帮你。」纪方的心中隐隐作痛,忍不住对家纬冷言冷语起来。
那个远方的娉婷女子是否知道她的世界即将改变?是否知道她将永远也等不到她生命中最美的初恋了?
「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是没有努力争取过,我真的尽力了,只是……事情没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啊!现在……他们连婚期都决定好了,我只要等著做现成的新郎就可以了!」说完,家纬痛苦地将头埋在双掌之中,双肩更是微微颤动著。
「事到如今,你还是赶快写封信吧!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了!」知道一切已成定局,纪方不再跟家纬多说什么,只是一脸阴郁,闷闷地兀自沉思起来。
他想到了雨苓,那个柔柔弱弱的纤细女子,那个让人只想捧在手心里呵护著的女子。在那一瞬间,纪方感觉到心灵深处有一丝酸楚冒出,一直以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那一份异样的情愫,默默的祝福这对情人能早日得到幸福,可是……他们怎么会是以这种传统老套的结尾收场呢?
室内一片沉重的寂静中,家纬在书桌前努力地写著信,却又一封接一封地揉成纸团,最後他终於放弃了,猛力丢开笔,沉痛地嘶喊著。
「不行!我做不到!我觉得我好残忍,我辜负了她对我的爱与信赖,我……我真的做不到啊!」
纪方倏地重重站起,对著家纬怒吼。
「难道你想永远瞒著她,然後从此音讯渺茫,让她痴痴地、无止境地等待下去?你不觉得这样对她更是残忍?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为何没有勇气去面对後果呢?
不要让我觉得你像是个提不起又放不下的懦夫,好吗?」他对整个失控的情况没来由地恼怒著,冲动得只想狠狠揍家纬几拳,看看是否能将他打醒。
家纬无力再辩驳,只是颓然垮下双肩。「这样也不行,那样又不好,唉……我究竟要怎么做?」他整个人瘫在纪方的床上,两眼瞪著天花板,无力地思考著,良久良久之後,他忽然一跃而起。
「啊!有了!由你写信给她,说我死了,对!就说我出车祸死了,这样她就不会恨我了!背叛和抛弃的伤痕太过尖锐,不易复原,死亡却只会是一个遗憾,只要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这样在她的心中,我永远保有当初完美的形象,她也会慢慢忘了我……」
「你想把我也拖下水?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而且你不觉得欺骗比背叛更令人不齿?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你岂不是又罪加一等?那时候你又打算怎么收拾?」纪方睨视著家纬,对他的异想天开不能苟同。
「不会的,雨苓的个性我太了解了,她不会追根究柢的,而且,她跟我的家人和朋友都不熟,所以不会穿帮的。我下个月六号就结婚了,你写一封信给她,说我在那天出车祸死了,没错,那个爱她的家纬在那天过世了,以後的我,就是我们家所要求的那种虚伪又势利的奸商了!」
终於,那个超级奢华的世纪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家纬坚持不在台湾发布任何消息,也没有邀请过去的同学,虽然如此刻意低调,在当地侨界仍是造成了不小的骚动。
纪方对这个婚礼是排斥的,他为雨苓不值、为她抱屈,也气家纬的自私、懦弱,更恨自己的无力,他小气得甚至连一句祝福的话都不愿对家纬说,只是冷眼看著这一出豪门间的利益输送。
经过了一番挣扎,在婚礼过後约两个星期,纪方终於寄出了那封信,他终究还是成了「共犯」。
他只能盼望,如果有一天雨苓知道了这一切真相,不会怪罪他。只是……会有这么一天吗?
家纬婚後立刻展现了他在商业上的天分,加上婚姻所带来的稳固基础,他很快地闯出了不错的成绩。而纪方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後,立刻被家纬重金礼聘,成为公司里的电脑部门总工程师,这两、三年来,也交出了一张亮眼的成绩单,成了家纬最重要的工作夥伴。
渐渐地,「雨苓」这个名字不再出现於他们的话题当中,看来,时间不只是疗伤的良药,更是爱情的杀手!再怎样的刻骨铭心、怎样的爱恋痴狂,都会因为时间慢慢地沉淀,褪去所有瑰丽的色彩吧……
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纪方心中却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不能平静。有一抹凄怆哀怨的纤弱身影,总会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梦中,用一双幽怨的瞳眸凝视著他,那眼神中有著控诉,甚至还有些不屑。好几次,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涔涔。
他的不安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尤其在最近,他几乎没有办法好好定下心来工作,更无法好好睡-觉。这种失控的情形让他很无助,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他找了心理医生谘询,却仍是不见改善,对於这种困境,他一筹莫展。
又是一个被恶梦惊醒的夜,梦中那双如泣如诉的双眸凝视著他,牵扯著他的心绪,让他几乎窒息。纪方费力地睁开双眼,望向窗外,天边已有微光乍现,他放弃了继续再睡的念头,来到书架前,随手翻出一本旧书阅读起来。翻著翻著,一张泛黄的纸片滑落下来,掉到地面,他弯下腰捡起来看,上头竟写著一个台湾的地址,原来是当初家纬拜托他写信给孟雨苓所留的地址,信件寄出後,他像是逃避似的不想再多看,将地址随手夹在这本书里。却在多年後的这个夜里,又无预警的出现了,这代表著什么呢?他猛然惊觉,原来梦中那双哀怨瞳眸的主人竟是雨苓……
日暮余晖,天际又是一片橘红瑰丽,忙碌吵杂的办公室也渐渐趋於安静。家纬自电脑萤幕上移开目光,伸个懒腰,揉揉疲倦的双眼,看看墙上的挂钟——
奸快,又要下班了,又要回到那个华美绝伦的「家」了。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轻笑。
这就是他父母亲为他精心策划的人生啊!一切是那般完美精致,他还有哪里不满足的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走到落地窗前,拉起百叶窗,一大片的金黄倏地洒进屋内,每次看著这夕阳,总会让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小岛、他的家乡,那里有个叫做淡水的地方,有著全世界最美丽的夕阳,也有著他最初最美的一份恋情……
七年了,离开台湾已经整整七年,他的女儿贝丝今年都快三岁了。和妻子Amy之间的相处一直都是客气有礼,没什么感情起伏。他尽到一个丈夫与父亲的责任,除了偶尔和纪方到小酒吧喝喝酒、聊聊天,其余的生活不是工作就是家庭。
以前那个热情开朗的家纬已经慢慢消失了,甚至连外表都因为这几年的养尊处优,明显出现横向发展的趋势,纪方就常常拿这来取笑家纬,说他的外表配合著思想,愈来愈有奸商的气势了!
「叩!叩!」敲门声打断了家纬的沈思,他看著窗外已经全黑的夜色,心里纳闷,秘书不是早该下班了吗?
「进来。」
门打开,只见纪方一脸沉重又疲累地走进办公室,那模样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了!
「纪方?坐,有事吗?怎么看起来这么狼狈?你不会是来抗议我给了你超量的工作吧?」家纬笑著走到办公桌前的沙发坐下。「等一下跟我一起回家吧,我们也好久没喝两杯了。还是你想到酒吧去轻松一下?」
纪方跟著坐下。「不了,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你现在不急著回去吧?」
家纬闻言,遂对著唯一可以透露心事的好朋友苦笑起来。「你哪一天看过我急著回去了?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请个长假,两、三个月左右。这几年我一直都没有好好休假,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我想回家,回台湾去看看,好久没见到家人了,我心里面一直记挂著……」
「原来是犯了思乡病了?还好不是相思病!」
家纬嘴里打趣著纪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台湾,这两个字牵动了两人共有的一个记忆,一个不堪的记忆啊!
「唉,你别笑我了,最近我总是心浮气躁的,坐立难安又无法人眠,工作效率奇差无比,对周围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来,总是有一种非常疲倦的感觉,也许是老了、累了,漂泊多年的游子想要归去了……老板,希望你能体谅属下,让属下好生休养休养!」面对多年好友,纪方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
「去!不是我爱说你,早该成家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当然会寂寞冷清啊,介绍了那么多不错的女孩子给你,就没一个合你意的吗?你也不年轻了,结了婚,有了家的感觉,心里面就不会有不踏实的感觉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心里究竞在想些什么?」
别说你不了解,我自己都不见得了解呢!纪方苦笑以对。他只知道,婚姻应该不只是以衡量彼此的条件为前提,总该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吧!
「那好吧,你回去散散心也好,趁这个机会充充电,和家人聚聚。明天你把工作交代清楚,就安心放大假去吧!两个月够了吧?可别乐不思蜀,不知道要回来,你知道公司不能没有你,你放假我可累了,记得要跟我保持联络,OK?」
纪方点点头,算是答覆了家纬,旋即起身离开。家纬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又陷入了记忆的漩涡……
台湾?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翌日,纪方马上动手整理手边的工作,等到公事大致交代清楚,也接近中午了。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著Linda,他美丽又能干的助理——
「大致上就这样了,有任何的问题可以去请教Peter,我会交代他的。我这一次休假时间不算短,你应付得过来吧?」
linda点头。「嗯,公事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呃……但是,可不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她突然认真地看著纪方。「怎么会突然决定要回去?你还会回来吗?」
琳达瞧著这个长久以来让她心仪的东方男子,虽然同样是中国人,但Linda自小就在美国出生长大,初见这个来自陌生家乡的温文优雅男子,她就被他那清俊出尘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他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表面上总是风平浪静,而那神秘的湖底风光,她却总是无缘探测。
她主动对他示好,努力地在他身边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两年的时间也不过换得像现在这般,只比原地踏步多了一小步而已。她不断地说服自己,慢慢来,她总可以这样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终有一天,她一定可以进驻他内心的最深处。可是他这一定,她不是又要退回原点了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倦了、累了,想回家看看。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还是会回来的。Linda,你……不要想太多,我觉得你应该多看看你周围的人,也许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就在你的身旁,未来……我真的无法给你任何保证。」纪方注视著Linda,温柔又坚定地说著。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意,可是他找不到那种感情的悸动,无法体会到那种非卿不可的生死契阔,爱情真的可以如此随便、将就吗?他忍不住感到迷惘!
飞机终於降落了,纪方的心仿佛也随著落了地,走出机舱,看著蔚蓝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他终於回来了,回到这个生长的地方,去国多年,好像一切都改变了,进步繁荣的景象害他差点忘了身在何方。
走出机场,纪方一刻也没有停留,直接回到台南。一直到踏上了老家的泥土,他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真的松懈下来,奸像是一个征战多年的战士,终於凯旋归来,但他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疲累……
纪方家是传统的农家,兄弟姊妹有七个之多,如今大多已成家,父母亲的身子硬朗如昔,偶尔下田帮忙,多数的时间则都在含饴弄孙。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那般真诚地欢迎他回来,单看家里连开一个星期的流水席就知道了。纪方几乎每天都被这些兄弟、妹夫们灌得醉茫茫,其实,真正让他醉的不是酒,而是那些赤果果的热情啊!
就这样在家里吃吃喝喝、醉醉醒醒地过了半个多月,纪方好像终於把囤积了数年的疲累一股脑儿的完全修复了!踩著家乡的土地,呼吸著家乡的空气,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刚充好电的机器人,全身上下充满元气,又开始有了迎接明天的斗志了。
模了模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那张泛黄的便条纸,那双哀怨凄楚的瞳眸又浮现眼前,像是不断提醒著他,接下来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是不是该去寻找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影子,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可是……然後呢?告诉她一切真相吗?还是继续隐瞒所有的事实,维持一切假象的和平?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那儿?或许她早就把这些陈年往事都遗忘了,也或许她已经结婚生子,有著属於自己的幸福人生,到头来,反而是他这个局外人独自在这里牵肠挂肚,那岂下是太可笑了?
不行,他一定要亲自去见见她,至少了解她的现况再决定下一步,否则他永远都无法释怀,这个包袱将永远纠缠著他!
如果她已经有了属於自己的幸福,那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他心底吧!
於是,纪方寄出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