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凉州朝金城方向行近,路上遇到很多驼队,带着交易的货物行色匆匆。正午的风不若早晨时分的凛冽刺骨,而是带着阳光的熏香。碧蓝如洗的天色,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连云也白得那般纯净。悠悠驼铃,茫茫沙海,前些日子的大雪依旧冰雪未融,朝南的一边融化了少许,鳞片般的月牙形,远远望去鳞次栉比很是漂亮。
雄浑壮丽的西北风光,与江南景色截然不同。虽苍凉寂寞,但山的巍峨,天的高远,风的狂烈,沙的无垠。想必大漠的人也如同苍说的那般,必是心胸坦荡,气势如虹……
文勍坐在驼背上,静静地看着刚方牵着骆驼前进的男人,将手中的东西攥的更紧了些。
早些时候在凉州驿站里有人留下了讯息。这次寒带来的任务,是一个叫方斌的男人,小胡子相貌颇为粗狂,据此次获得的消息,估计在金城,永昌和肃州一带活动,骊千人,前些时候与人前往京城犯下大案,得手后获得千两黄金,此次不知道又得罪了谁或是谁要灭他的口,居然用十粒夜明珠的代价要他的项上人头,值钱得很。
「还有多久到肃州?」
「快了」
「我想去万佛峡和莫高窟。」
「去哪里做什么?」
「看看………」
「……」
「你会陪我去吧。」
「唔。」
自从那日风雪中捡了命回来,封天魈就沉默得紧,几乎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很多时候,他会静静的看着文勍出神,微微蹙着眉,但当接触到文勍的目光时,又会飞快地躲闪开去。
文勍也渐渐敛起平时嬉笑的神情,变得安静起来。文悠然默不作声地并排行进在他旁边,眼神淡淡的,文勍侧了头望过去,也只是浅浅一笑,温柔如初却依旧少了几分惯看的潇洒闲适。
咬了咬唇,知道文悠然心中的苦闷却只是轻轻地移了眼去。
不知道世间是否有「缘分」,不过,一切如上苍的安排,自然而有序。无法走出昨日苍苍茫茫的情绪,然而,一切注定只能是失落的种子,永远不会发芽。
所以悠然哥,一切都无法再回头。
你可知道,在那个风云萧瑟的季节,在你淡若烟尘的思绪后,躲着我偷哭的心?
当风不再是风,月不再是月,我也不再是我了。
文悠然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转头看着连绵的沙丘,微微扬高了头……
暮落时分,终于到了肃州。
古诗有云,春风不度玉门关。要说凉州荒凉,眼前这肃州更是一路人烟稀少。用过晚膳,封天魈拖了哈欠满天飞的文勍,不顾文悠然的阻止出了肃州城。
「去哪里?」
看着自从上马狂奔出城后就沉默不语的封天魈,文勍笑着开口,「我们这样,好像在私奔。」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
俊美的面孔被漫天金红的霞光抹了眩目的光晕,轮廓分明的侧脸,肃穆中带着,浓浓的无奈和怅然。文勍心中一震,没由得多了一分不祥的预感。
「封天魈?」
封天魈没有作声,翻身下马猿臂轻伸将文勍抱下马来。「喂,你搞什么啊?!」
「……」拖着文勍的手,握得很紧。
风不大,前方的沙丘被血色的夕阳镶了漂亮的颜色,冰雪末融,金红黄褐漂亮非常。走上沙丘,眼前一片开阔——
「哗!!好漂亮!」
不远处是一汪月牙形状的小湖,低矮的芦苇早已经干枯,被大风卷起细细的芦花随着飞沙流尘飞舞在天际。太阳失去了蓬勃的热力隐藏在连绵不绝的沙丘下,蓝紫瑰丽的天幕上,一弯新月,薄薄的有些透明……
「那里是月牙泉。」封天魈找了地方坐下,「不是想看莫高窟吗?这里就是了……」
「胡说,莫高窟里有漂亮的飞天,经文,还有数不尽的宝藏……」
「笨蛋。」封天魈终于笑了出来,「洞窟里的壁画,天色太晚了,以后再看吧。」
「好。」文勍彷佛满足般轻轻叹了口气,风扬起他柔顺的黑发,在颊边飞扬,温润的眉眼,淡若云烟的笑容,宽松的素衣在空中被风展开成艳丽的昙花,又如浮萍,在空气中摇摇摆摆恍若无根。
封天魈打量了他很久,突然一把抓住垂在颊边的长发扯到自己面前。
文勍愣了一下,淡淡一笑,弯腰伸手环住他的颈项,垂低了头抵在他额头低低叹气,「亏我当初自认少年英豪,纵马长歌,笑对江湖。指望有一天遇到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奏一段情缘……可惜了……」
「可惜什么?」封天魈轻轻吻上他的唇,点水般轻轻柔柔。
「可惜爱上你。」文勍笑着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我好不甘心……」
「……」
封天魈神情微微一变,却还是合上眼睛叹了口气。「不甘心的,何止是你。」
中指中是转瞬致命见血封喉的利刃,此刻正抵在封天魈颈后的天柱穴上,只需稍稍用力……
文勍淡淡地笑了,周身杀气尚未散去,笑容却恬淡清澈,「封天魈,如果我问你,你会说几分真话?」
「我不会骗你。」
「当真?」
「当真。」
「你是谁?」
「你说呢?」封天魈张开深邃的眸子,没有表情地静静望着,「我是谁?」
似乎沉默了很久。「我在等你回答。」
「呵……」封天魈突然笑了起来,不像平常那样笑得高深莫测而是带着无奈。伸手将文勍紧紧抱在怀里,颤抖的手由掌握成拳,用力得手臂上的伤口几乎崩裂出血来却终是不愿说出话来……
文勍低低的叹口气,握住他的手,扯下衣炮一角替他包扎好,仿佛自言自语般淡淡开口,「若说无情,你要我如何相信?」
封天魈轻轻地,将他推倒在地……
「啊——」
信
我永远信你。
只要你不背弃,我可以不要誓言,不要生生世世的牵绊……
一晃多天,文悠然觉得自己每天闲得发慌。
自从来到肃州,封天魈就开始忙碌起来,总有些很奇怪的人神色诡异的进入封天魈的房间私下相处很久,而文勍则是四处寻觅美食,当然,不知道这里是否真的能寻觅到美食。
而自己,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文勍还在睡觉,转头叫他用早膳,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神秘得很。
所以,每天只能在房间里或者市集上百无聊赖地晃悠,真是春暖花开适合发芽的悠闲生活。
一个月后的下午,阳光正好。
文勍正与文悠然坐在对街的小铺里喝着难能一见的顶级龙井,虽然味道稍微有些差,不过用雪水煮茶倒是别有风味,入口回甜,唇齿流香,也算是连日来的一大享受。
正喝着却不想文勍啪地放下手中茶碗,眼中精光一闪盯着窗外。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多日不见的封天魈带着一个形迹猥亵的男人走进了他们投宿的客栈。
「他……」
文勍似是没有听见文悠然开口,迳自端着茶碗细细看着,唇角倏然绽出一抹笑意来,冷冷的好像现下的天气。将手中的茶一口饮尽,笑意盈盈地开口。「悠然哥,我前日发现前街有家不错的布庄,我订了件袍子,陪我取来好吗?」
「好。」文悠然不知道文勍的想法,但却依旧笑得温柔而优雅,「看天色似乎又要落雪,我先去给你取件衣服来。」
「不用了。」文勍嘿嘿一笑,「去布庄离这里不那么远的。」
看到袍子,倒是把文悠然愣了一下。
不是文勍素来穿惯的素色而是猩红色。缎面非一般的江南手工,而是波斯傅来的华丽图案,纷繁复杂。文勍仿佛兴致颇高,抓着衣服非要试给文悠然看,文悠然也是笑着颔首,柔和地望着他难得一见的开朗笑意。
不一会,文勍猫腰从布帘后钻出来,红衣雪颜青丝长发,颀长瘦削的身躯穿上艳红长衣,居然没有丝毫奢华俗丽的感觉,反而炫目的如同清晨朝阳,让人移不开眼睛。
「好看吗?」文勍扬着笑,侧头俏皮地发问。
「唔,好看。」文悠然不知怎的,鼻子突然有点酸。多少年了,没有看见他这样灿烂的笑容,记忆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棵老梅树下,那个一身清朴的少年,献宝般走到自己面前笑着问,「悠然哥,我写的字还好么?」
「悠然哥?」文勍凑身上来,扬着笑,「怎么在发呆?我穿不好看吗?」
「不,好看,很好看。」
文勍满意地笑着,月兑下长衫挑了一条墨色的腰带递给掌柜的吩咐包好后,又逛了集市买了一块通体乌黑的墨玉挂饰,心情一反多日阴郁仿佛好得很。
文悠然虽然心下疑惑,但也不方便询问,心下安慰自己只要能陪他就好。
回到客栈以后,文勍把衣服包裹扔到床上直接朝封天魈的房间走去,文悠然见他面色沉静知道会有事情发生,所以亦步亦趋毫不敢怠慢的跟在文勍身后。
「我正找你。」封天魈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竟然头也不回,倒是他身边那人仿佛受了惊吓的耗子,差点没整个人钻到桌子下面,文勍皱了皱眉,毫不客气的坐下,「哦?」
「他是方斌,」用手指着旁边的男人,封天魈缓缓开口,语气却是冷得可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文勍靠在椅子上一脚搭在桌面嘿嘿一笑,「主人大人您不说清楚,小仆在下我怎么可能明白?」
「他的存在目前很重要。」
「哦。」
「帮我保护他。」
「为什么!」文勍几乎咬牙切齿。说起来,早在进京城的那晚,封天魈一身宫廷装扮文勍就将他的身份猜了个八分,出发前岳秋寒的出现更是证明了他的想法。
想不到,果然是死敌,而且双方乐此不疲地玩着兵和贼的游戏。
所以,此次来大漠的任务与封天魈的不谋而合自然也是意料之中,一个要保护方斌,另一个则是要将其灭口。
且不说封天魈对自己的身份知道多少,但至少目前估计他也猜到了几分。文勍一直认为,面前的男人即便是自己的死敌,也不会有丝毫的芥蒂,江湖就是如此,各为其主而已。那日在月牙泉,几乎对他痛下杀手,却终是不忍心。所以,文勍只能选择信任得义无反顾。
而今苦寻多日的方斌出现,可以说是个转折或者转机,也许二人可以开诚布公说得清清楚楚,同进同退,共生共死;也许二人反目成仇,化柔情为干戈,你死我活。
决定权就在封天魈一念之间。
文勍今日做了红衣,踏进门中,等的,就是他的决定。却不想这个男人可以如此厚颜无耻的开口要求自己保护自己的猎物,试探?挑衅?还是信任的过分?
「你当真不知道我的身份?」
「文家小公子?」封天魈悠悠然的笑了起来,深邃眸中的某种情绪很是刺目。
啪的一下起身跳起,撩了衣狠狠甩下,「封天魈,我倒要看你玩到几时!!」
封天魈没有作声,只是侧头望向窗外,天边浓云翻卷,大风将至的征兆。
「变天了,多穿些衣服。」
文勍突然笑了出来,苦闷中带着凄厉,转身朝门外走去。「小勍?!」
文悠然一直站在门口,不明就里的他当然是一头雾水,看着文勍的一脸悲怒心中心疼,出房门前冷冷地转头瞥了一眼依旧望着窗外饮酒的封天魈,「你若伤他,一定会后悔的。」
封天魈依旧没动,只是蹙紧了眉峰望向天边浓云。好一会,才对着噤若寒蝉方斌说道:「方才那青衣少年,便是逍遥楼的忘忧。」
「啊!!」方斌惊跳起来,铁青的面孔上双目圆睁显然是恐惧至极,「你、你明知他是忘忧还带我前来!你……你……你明明允诺保护我的,否则我若死了,你怕是永远也不知道玉玺的下落!」
封天魈冷哼一声,放下酒杯,「我若要你死,还需等到现在?」
「那、那你想如何?!」
「他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
「不可能!逍遥楼的人一定是摩梭罗请来的,逍遥楼从来没有失手过!」
「我说不会,就不会。」封天魈冷冷一笑,「摩梭罗和玉玺,究竟在哪里?!」
「……」
「你不说也可以。如果我自己找到了摩梭罗,那么你……」封天魈冷笑的伸出食指在颈项上轻轻一划,吓得方斌面色更是灰白了许多。
擦了额角的汗,方斌沉吟良久才开口,「你如何保证我说了以后不会有危险?!」
「不能保证。」
「你!」
封天魈掂起酒杯在指尖把玩,幽深冰冷的眸子却带着讥讽看着方斌惨白的脸色,「我只能保证你多活些时日。」是夜。
落雪无晴。
文勍的身影在落满积雪的屋顶轻捷移动,落脚处只是沾起细小雪粒,丝毫不见足迹出现。
身形一纵鹞子落下屋檐,足尖轻点在栏杆上,又一个金钟倒挂在檐下。指尖轻轻戳开窗纸眯眼望入,漆黑一片。文勍微微一笑,推开窗户,轻巧掠入,几步便来到床前。
那人睡得正沉,丝毫不觉得危险来临。
撇了撇嘴,拇指在中指指月复处轻轻一按,指尖瞬时出现一根漆黑锋利的细针,在月光下发出烁烁寒光。这根毒针嵌在指甲下,机关设计极为巧妙,伸缩自如。针尖抹有剧毒,见血封喉。逍遥楼「忘忧」名动天下的得意武器。
刚探手刺去,却觉得用这种武器杀此人似是有些浪费,皱了皱眉才模出腰间匕首……
眼见匕首离那人胸口不到一寸,手却陡然被人捉住了。「你倒真下手吗?」
有些慵懒的口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倒是把正专心致志准备杀人的文勍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方斌呢?!」
愕然看着翻身坐起的男人,「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是不希望你来的。」封天魈一把将文勍手中匕首夺过贴着他的耳根没入身后的床柱,「我今天不是告诉过你,他目前很重要吗?」
「我不是你的傀儡。」文勍懒懒地回答,只觉得耳边有些痛,伸手一模竟然是被他方才的举动划出一道口子。
伸手将指尖血迹舌忝去一笑,清冷的眸子不若过去般和煦,反而凌厉中带着妖异的杀气,「何况,各为其主不是吗?」
封天魈脸色一沉,「你都知道了?」
「什么都不知道。」文勍笑着弯腰从他臂弯中闪出,翘腿坐到窗前拨亮烛火,「我等你告诉我。」
「……」
见他沈默,文勍敛起笑容,「封天魈,我这般信任你,不够吗?」
「……」
「哼!」文勍一拍桌子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却不想被一语不发的封天魈一把拽住拥入怀中。「放开我,混蛋!」
「……」
炽热的气息,温厚的唇堵住了下面的话,却叫文勍心中更是一片凄清。
月色雪影摇窗而入,洒在窗畔桌前,洒上额头,冷入心里。风光旖旎中,却原来,你我的故事,不过是游戏梦境,只是这样的游戏规则无常,这样的梦,看得到彼岸,却无法泅渡。
「帮我保护他。你会的,对吧?」封天魈突然笑了起来,如星的眸子里自信满满,笑意盎然。
文勍一把推开他,穿好衣物冷哼一声,「封门主,你真要我保护他?」
脸色明显一沈,俊美的面孔抹上阴霾,好象现下的天色,唇边的笑意却依旧不变。「你说呢?」
「你知道我会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手中掌握着当今皇室争夺的宝贝。如果落入他人手中,势必政局大乱。你知道天下人将会付出何种代价?所以,在我取到宝贝前他不能死!」
「那我呢?如果不完成任务,你知道我会如何?」
「……」
「不在乎?」文勍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封天魈一成不变的表情。
在逍遥楼的戒律中,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往往会被驱逐并成为其他杀手的狙击目标,换句话说,如果未能完成任务,就意味着背叛整个逍遥楼。普通杀手尚且如此,何况高楼之巅的「忘忧」。
见他依旧一脸漠然,文勍终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冷然道:「好。」
封天魈满意一笑,环胸靠在床边看着文勍冷丽的笑容,却始终一语不发。似是习惯了他的沉默,或者说是冷漠。文勍微微阖了眼,转身朝门外走去。
封天魈披衣靠在窗口,环胸望着幽香消失的地方,阖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