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同特罗伊最后还是吃早饭了。是特罗伊从“海风号”冻箱里带来的羊角面包,还有水果、冰咖啡加上罐女乃油。露西舌忝着嘴唇,用满意的口吻说:“腐朽的生活!”她的确觉得很满意,可以说远不止满意而已。有了特罗伊做她的心上人,她还不满意?她努力不去理会太阳升得有多快。
特罗伊同她的想法相呼应,说:“回去之前先游个泳吧。”
二十四小时只够让她尝到一点天堂的滋味。她怎么能就此离去呢?“好。”她说。
“露西,我也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
“又是一个‘应当’。”她做了个鬼脸说。
“下面一家客人要待一个星期。在码头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呀。”
“他们是谁?”
“德弗里斯一家——瓦勒里,查尔斯,和他们十九岁的女儿谢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来自蒙特利尔。”他喝光了咖啡。“我来收拾食品——你何不试试吊床?”
他的意思是不是不想有她在身边?还是自己过于敏感得可笑了?露西躺在吊床上,觉得软棉绳紧绷在她的光腿上。她让吊床前后摇晃,爬藤和白云随着而上下摆动。什么也不固定,什么也不稳当。她害怕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神奇的地方来了。
她转念一想,自己太傻了。过去二十四小时,特罗伊同她亲密到了她从未想象过的程度,他能就这样走开吗?
她的思绪就这样来回翻腾,直到她把一条腿放到地上止住了吊床的摇晃。那只壁虎又在平台一角盯着她看。她把一只脚放在地上,一只手臂垂着,也扭过脖子看着它,看它是否又要重复上演它那求偶的一幕。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等到肚子上的肌肉都开始酸疼了。
“露西!天哪,露西……”
她的脖子别着筋,所以只能别扭地回过头来。特罗伊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面如土色,半靠在门框上,似乎全依仗着它的支撑。“什么事?”她喊道,马上站起来。在一阵枯叶的沙沙声中壁虎溜进了草丛。
特罗伊的声音都变了。他说:“刚才我——我以为你死了。”
“死了?”
“你那样躺着,头扭着……”
她本想回他一句俏皮话,可是看他满脸苍白,扶着门的手腕上青筋暴出,就淡淡地说:“我正在观察那只壁虎。”
他站直了身子,在短裤上擦擦手心。“我似乎太傻了,”他稳定下来说,“准备好去游泳了吗?”
“真对不起,我吓着了你。”
“没事——是光线在捣鬼。我们走吧。”
在特罗伊,这话就是宣告结束。他转身进了屋子。露西进屋去穿她的比基尼时,他不在卧室里。她出屋来到平台上的时候,看见他正在朝大海奔去,就好像有一群猎狗在追着咬他似的。他钻进水中,浮上来时一阵快速地自由泳,她自己只好一个人走下沙滩。
海水温暖宜人而且清澈见底,可是露西知道她并不想下水。特罗伊仍在港湾里来回地游。她看着他,心想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上,他都已经把她撇下了。她仰卧在水中,懒洋洋地漂着。他终于涉水上岸来了。他把头发里的水甩掉,说:“我们何不到‘海风号’上去洗淋浴?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取来我们的东西。照看房子的那对夫妇今天晚些时候就会回来的。”
露西不愿意去想那曾经给了她多少快乐的房间里会出现别的什么人。她本不想把这种想法告诉特罗伊,可是她还是月兑口而出:“我不想离开。”
他拿起留在沙滩上的毛巾,擦干胸部的水。这时她感到一阵的冲动,就好像他们还从来没有在他卧室的大床上做过爱似的。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以为我想走?现实一点,露西。不管我在这里待过多少次,我哪一次也不想离开。”
她涉水走了几步上岸来。“这么说同我没有关系——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这个‘地方’。”
“你是想吵架还是怎的?”
我是想要你对我说你爱我,她想道,马上又害怕自己是不是把这种想法说出来了。“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说。这是真话。“我们走吧。”
“我们来之前你就知道我们只能有一天工夫。”
“别再这么冷酷无情只讲理智!”
“天哪,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叫道,就径直沿着沙滩上的小路走向那所房子。
露西看着他去,指甲直往掌心里抠。那是性,她想。她以前一直以为过去几个小时对特罗伊的意义不仅限于生理,以为他需要她不仅是需要她的;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大姐马西娅总是说——用她冷静的富有教养的声音说:男人就是这样的。“受了睾丸素的控制”,这是马西娅的原话。她,露西,本当更加重视马西娅的话才对。
因为特罗伊没有说他爱她,连提都没有提起过。所以他们又开始吵嘴了。
露西发现自己在发抖。她拿起自己的毛巾,裹在身上,在特罗伊回来的时候过去帮他抬小艇。几分钟之后,她已在爬上“海风号”的船舷。两周以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不愿意上船。
那船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是她自己变了。
她赶快进舱,翻出最宽松的短裤和暴露最少的T恤衫穿上。他们驶出港湾的时候,她连最后一眼也不看一下别墅。
特罗伊一路上用发动机驶回罗德城,所以露西就下舱去订食谱和采购单。她把冰箱除清,再把要洗的东西和所有床上的用品统统打包。到特罗伊在码头抛锚的时候,她已经在开始打扫舱室,专心致志地干活了。
特罗伊把缆绳扔给岸上的杰克。杰克一面掏口袋,一面说:“你的下一批客人给你留了个话——”大概他们取消了,露西满心盼望着。“——好像是想今晚就上船。”杰克补充道。
特罗伊打开那张纸。“他们的旅行社没有订成旅馆,”他不满地说,“只要他们晚饭后来,我想我们来得及准备——你说呢,露西?”
她同特罗伊连今天这个晚上也没有了。“听你的。”她没好气地说。
他不友好地瞥了她一眼。“加文总是想尽量多地接待客人。我看我们别无选择。”
杰克扬起眉毛,吹着口哨自顾自走了。露西绝望地说:“特罗伊,这样我可受不了。”
她双肩下垂,看上去十分不高兴。特罗伊只简单地说:“到了该离开别墅的时候,你就只有接受现实。”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感情?”她叫道。
他怪笑了一声:“当然有……我认为你已经使我中了魔啦。”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词。“你要真是中了我的魔,会比你现在兴奋得多。”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那是性。”露西扬起下巴,倔强地说。
他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对你来说,如此而已吗?二十四小时只相当于一个肮脏的周末?”
“对你来说才是如此!”
“我怎么想,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他吼道。
“整个码头都要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了!”
“总是有人怪男人把性同感情分开,”他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讨论人类性行为的微妙。把采购单和要洗的东西给我,我去给德弗里斯一家打个电话。他们留给了我一个联系电话号码。”
“我看我的感情是太多了。”露西大声说,噔噔地走下梯子去。
他随在她身后,把采购单放进口袋,拿起那包床单和毛巾说:“我警告你,露西,别爱上我。”
“我连想都不会去想。”露西说。等他走了之后,才让自己冲着客厅的桃花心木墙壁发泄自己的一腔怨气。然后她开始打扫浴室,尽量不去想浪漫的念头。
德弗里斯一家来到的时候.特罗伊还在舱里换衣服。露西穿着心爱的紫色短裤和花衬衫,听到他们的到来,就走上码头去迎接。她很快就同他们合得来了,因为三个人都既热情又讨人喜欢。
后来才知道,查尔斯在一个室内乐团里拉大提琴,已在全国享有盛名。他头发剃得像个僧侣,下颌却留着一撮黑胡子。他的妻子瓦勒里有着迷人的黑眼睛,头发梳得同她整个风度一样典雅。他们的女儿谢侬惊人地漂亮,深蓝色的眼睛,一头油亮的金发直垂在脑后,远比通常的同龄人更有自信。她的一切都恰恰是露西所没有的:娇小玲珑,纤细的几乎像男孩子一样的身材。但是这并没有使露西操心。在特罗伊别墅里的这一天,尽管最后以暴风雨结束,已经使她不再想改变自己的外貌了。
她欢迎他们上船,喊了一声特罗伊,然后带他们下到客厅,引他们看各个舱室。特罗伊下来的时候,谢侬正好从她将要使用的前舱出来,正在因为父亲说了什么而大笑。露西看见特罗伊的目光——飞向那秀发如丝的年轻女子,就马上停下脚步,抓住护栏,就好像有人朝他肚子上给了一拳,以致他无法呼吸了似的。
她朝他挪了一小步,因为他眼睛里的痛苦她从未见过。但这时查尔斯从他的舱室出来,快活地说道:“你想必是船长咯……查尔斯-德弗里斯,我的妻子瓦勒里,和我们的女儿谢侬。”
特罗伊努力咽了一下口水,以超人的力量控制住了自己。他放开护栏,走过光洁的地板来握手。只有露西看出他一点也没有了通常的风度。他以礼节所允许的最短时间握了一下谢侬的手,脸上的笑容只不过是嘴角微弯了一下,就说:“各位安顿好了就上甲板来,露西安排了热巧克力和饼干。我还会演示测探给各位看,引导各位参观全船。”
露西现在已经很熟悉他的声调了,所以听得出这些普通词句背后的紧张情绪,知道他还没有从谢侬的出现给他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一定曾经爱上过一个同谢侬很像的女人,她悻悻地想,一定也就是因为她,他才在海滩上发泄怒火。否则怎么解释他的这种反应呢?
仅仅是对罗萨蒙德的回忆不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因为他尽管曾经同她订了婚,却从来没有真正动情过。
露西顺从地到厨房里去准备热巧克力,加上晚饭后烤的新鲜椰子饼干,一起送到了甲板上。瓦勒里靠在椅背上,瞧着满天繁星说:“可怕的一天总算有了一个完美可爱的结尾。我们在波士顿耽误了,露西,到圣胡安的时候刚刚赶上了飞机,又发现旅馆没有房间了……你们真好,让我们今晚就上船。”
“这样我们可以明天一早就出发。”露西回答。
“不要太早……我在休假。”面对露西询问的目光,瓦勒里又加了一句:“我通常早上七点就上班。我是医院的管理人员。”
她看上去太雅致了,不像是干这样平庸工作的人。露西看了特罗伊一眼,想看他听到了这句话没有。可是特罗伊根本不顾瓦勒里和露西,他专心致志地瞧着谢侬。她正在同父亲友好地争论谁应该吃最后那块饼干。“别忘了你的礼服。”谢侬开玩笑地说。
“我拉琴的时候反正从来不系扣子,”查尔斯神气地说,“糖对你的脸色不好,这你是知道的。”
瓦勒里温和地说:“你们可以把饼干一掰两半嘛。”
“或者我到厨房里再去拿一点来,”露西自告奋勇地说,“谁还要热巧克力?”
查尔斯显然是个追求享乐的人,他把杯子推了过来。
“特罗伊?”露西问。
特罗伊仍在盯着谢侬看,没有听见露西的话。这就同回忆没有关系了,露西害怕地想,这是此时此刻的现实了。特罗伊已经被谢侬所吸引——像飞蛾扑火一般,他的目光已经离不开她了。
她笨拙地把几个杯子拿到厨房里,可是这些念头像鲨鱼逐血那样紧跟着她。特罗伊爱上了谢侬!有些人是会一见倾心的。他们管不住自己。这是天然的,不可控制的,不可抗拒的。她自己就不止一次这样过。
最残酷的讽刺是:谢侬也是金色头发。
可是特罗伊怎么可能在刚同她,露西,之后几个小时就爱上谢侬呢?
她掉了两块饼干在地上,不得不扫起碎渣,又差一点让沸腾的牛女乃泛滥在炉子上。最后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回到甲板上去。在局外人看来,这场景是旅游小册子上常见的:五位度假者在游船甲板上舒服地坐着,头顶上是犹如洒满珍珠的南方天空。但在深知其中暗流的露西看来,更像是一幕超现实剧中的场景。于是她谈笑风生,介绍各条航行路线,夸耀潜泳的乐趣,同时一直在注意自己的表演引起了什么反响。
终于,瓦勒里站起来伸个懒腰说:“我要睡觉去了。”这使露西松了一口气。
查尔斯也跟着她站起来,搂着她的腰。谢侬则顽皮地对特罗伊说:“午夜前的睡眠最有益于美容。我要睡好才能学潜泳。”又微笑着向露西说:“谢谢你的饼干……明天见。”
他们一走,特罗伊马上推桌而起。露西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跳出驾驶舱大步向船头方向走去。露西把桌子收拾干净,把食品放回厨房,洗了盘子,为明天早晨准备好了咖啡器,关掉灯,然后绕过德弗里斯一家的舱门,走向船头。
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旅行包放在特罗伊的舱门口,特罗伊则站在船头抓着前支索,正在等她。他说,声音小得要使劲听才听得见:“今夜我必须一个人……对不起,露西。”
糟糕的是,这其实并不完全出乎露西的意料之外。她在下意识里预想到过类似的事。她向前一步,又想碰他,又怕碰他。“特罗伊,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似乎被一些话噎住了,只说了一声:“不行。”
她又做了一次尝试:“你是不是爱上过一个像谢侬的人……这个人后来死了?”
“别说了,露西。别说了,好吗?”
“别瞒着我。”
这是一种痛苦的呼唤。他抓住她的手臂,轻声但是狠狠地说:“我们绝不能让客人听见我们在吵架,明白吗?”
她悻悻地说:“所以你在这里而不在舱里,使我们不能吵架。”她低头看他的手指正抓着她的肉,心里觉得一阵失去什么的痛苦。他一定是爱上了谢侬了。只有这才能解释他的行为。她盲目地朝他打了一下。
他放下她的手臂。她可以听见他痛苦的喘息声比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还响。她知道自己要哭了,可又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傲气在他面前哭,就拿起自己的包坚定地向船尾走去。她走下楼梯,进入尾舱,把门关上。
她靠在光滑的桃花心木墙板上,发现自己一个人反倒哭不出来,因为她的喉咙太紧了,她的悲哀太深沉了。她的动作都失去了协调。她放下包,拉开拉链,取出她在特罗伊床上从来没有穿过的睡衣。可是这也没有使她哭出来。
以后的五天在露西简直就是受难。最难忍受的是她做每件事都必须假惺惺地表面上装作一切顺利如常。她做好吃的饭,保持客厅和厨房一尘不染.为特罗伊行船当助手。也许只有特罗伊能看出,她虽然效率很高,但是像个机器。她在叫做“印第安人”的岩石堆旁陪德弗里斯一家潜泳,在西班牙镇陪他们逛商店,引导着他们穿过维尔京戈达岛南端的巨石群。德弗里斯一家都很快活。露西依稀地有一种满足感——事情理当如此的满足感。
但是在内心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凝固,在胸中渐渐冻成了一块冰。她多次听说过心碎,她认为那是当某件事发生的时候——尖锐而痛苦,但是一下子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没有什么明显的使她心碎的事件,只有一种持续的痛苦——天天时时看着那曾经一度是她的恋人的那个男人。因为她爱着的特罗伊已经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
有几次她想,也许那在别墅里的二十四小时只是她梦里发生的事,或是她在岛上旖旎的风光启发下想象出来的事。有几次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她一度认为是真实的,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真实的事——特罗伊抱着她,他的吻燃起她心中的火焰——现在都消失了。取代这一切的是一个她难以捉模的人,一个已经无可改变地同她决绝了的,身材魁伟的,金色头发的美男子。
老模式又重演了,她本以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的老模式。
这五天里有些场景特别清楚。当谢侬为了跳上小艇而把手扶在特罗伊肩上的时候,特罗伊的嘴角一阵痉挛。当谢侬偶然在梯子上撞上他的时候,他的身子顿时紧张起来。她的笑声总能引特罗伊停下手里的活来到现场。
只在几天以前,他对露西就是这样,可是现在,事过境迁了。
特罗伊并不主动去找谢侬。他反而在尽量避免同她接触。他并不同她调情。从来不同她说话,除非她主动同他说。但是露西可以看出,他一直在注意着她,有一根比“海风号”上所有绳索都要更强大的无形绳索,把他拴在了谢侬身上。正是这一点使露西的心冷成了冰。
第六天,露西领着查尔斯、瓦勒里和谢依到托尔托拉岛西端的索伯洞去逛商店。特罗伊把船停靠在最远的停泊地,所以露西只好把小艇在许多游船之间穿行。来到木制码头之后,每个人都上了岸,谢侬拉着爸爸的手高兴地说:“妈妈你朝那边去,半小时之后我们在酒吧会合。”露西因为知道过几天就是瓦勒里的生日,所以听到之后并不觉得奇怪。
瓦勒里看着她们父女俩,笑着说:“谢侬还不会含蓄……露西,你何不回到‘海风号’去?我们至少要一个钟头。查尔斯总要好长好长时间才能作出决定……而看样子你已经太累了。”她体贴地说。
露西脸红了。她知道瓦勒里很谨慎,不愿意直接说出来,其实她很聪明,不会看不出露西同特罗伊之间的紧张关系。“特罗伊估计我会留在这里的。”她没精打采地回答。
“让人家时时都知道你下一步将如何做,未必是个好办法。”瓦勒里看着随风摇曳不定的棕榈树枝说。是啊,为什么不回“海风号”去呢?露西想。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即使得到的只是一场吵架,以后她心里也会踏实些。“那你们什么时候想回船,就坐在酒吧旁的长凳上,我就会来接你们,”她说,然后又别扭地加上了一句:“谢谢你,瓦勒里。”
“我想你年龄不小了,肯定知道有的时候事情的真相未必同它的表面现象一致,”瓦勒里以她特有的模棱两可的口气说,“现在去给我的侄子们买点纪念品吧。”
她走了,她的丝裙吹拂着她修长的腿。露西回到小艇上,趁还没有丧失勇气,赶快发动了引擎,但在还没有来到“海风号”船旁的时候就又关掉了引擎。她看到附近还有两条小艇在兜风,就放心了。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要给特罗伊一个出其不意。也许是因为她手头没有别的武器了?
她把小艇系上船身的时候,听见客厅里的录音机在放音乐。她纳闷地想:特罗伊从来没有对海图桌抽屉里的那些录音带表示过任何兴趣。但是现在的音乐很美,是一支长笛在独奏,飞流直泻,欢快流畅,演奏技术相当高超。
她爬出小艇,静静地站了一会,听凭音乐施展它的魔力,觉得多日来第一次有了一点和平的气息。特罗伊在听这样优美的音乐,说不定是个好现象。也许她终于能接近他了。
她把胶鞋月兑了.光脚无声地走向舱门。可是她在进客厅的扶梯上只下了一步,就突然站住了。她看见特罗伊正坐在一只转椅上,双手抱着头,驼着背,一副可怜的战败模样。她不假思索地叫道:“特罗伊!”然后飞也似的冲下扶梯。
他猛地抬起头,露西看见他两颊都是泪水。她同情地伸出手去,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他灰色眼睛里的失落感马上变成了无边的愤怒。他一下子站起来说:“出去!”
“可是——”
他冲她很快走了两步,吼道:“你没听见吗?滚出去!”
她的每一个本能都在叫她快走,可是一丝残存的勇气——也许是顽固——使露西仍然死钉在地板上。“为什么呀?”她叫道,“不知道真情我真受不了——如果你爱上了谢侬,你至少有义务——和勇气告诉我。”
特罗伊脸上的痛苦有一瞬间变成了惊诧的表情。“爱上谢侬?怎么可能?”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他凶狠地说,“我好几个星期来第一次享有的五分钟隐私被你打搅了。”
露西的指甲抠进了掌心。她说:“可是你同我的时候,告诉过我你需要我。”
“但是我绝对不需要你来刺探或打搅我的事!”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她发火道,“你怕感情流露——除了愤怒以外任何感情的流露吗?”
他朝她迈进一步,双拳紧握在身旁。“露西,我告诉你,我有权利发怒,我——”
“可是为了什么?”她追问道,耳边依稀听到一连串的笛声,清澈如同月光下的海水。
特罗伊咬紧牙关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也许这样可以摆月兑你的纠缠。你听见那笛声了没有?那是我的小妹妹丽迪雅在演奏。她在纽约学音乐,人们认为她前途无量。可是去年十月里的一天晚上她到街角小店去买面包,被一名来抢钱柜的男子一枪打死。警方一直没有抓住他。她当场就死了。”
长笛很流畅地转入了小调。露西轻声说:“而她非常像谢侬。”
“聪明,”特罗伊讽刺道,“那个开枪的男人——我真想亲手把他杀了。这算不算感情流露?”
那完美无瑕而且崇高的旋律交织在他的话里。“我真抱歉。”露西说,一面伸出一只手去,指尖微微颤动着。
“别碰我!”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就那么轻易地把她杀了——”他猛地敲下录音机上的键,音乐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寂中,露西说:“特罗伊,你为她哭过吗?坐下来痛痛快快地为她的死哭过吗?”
他一字一顿,像发射子弹那样说道:“出去——现在就出去!”
她的两颊变成像“海风号”的帆那样白。但是她不走。“你一定要为她痛哭一次,”她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说,“我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太小,不懂得为他痛哭,所以我多年来把他变成了一个包袱,一直背着。演奏这音乐的女孩——多年来她一定一直活在你心中。她值得你为之痛哭,否则你就只有选择去死——”
“说完了没有?”特罗伊气急败坏地说,“说完了你就上楼去,别让我看见你——同你在一间屋子里我真受不了!”
他是认真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露西的嗓子里堵住了一个东西。她模到了身后的厨房柜台,开始退着离开他。他曾对她说过:他是难以接近的,而且他打算保持如此。他说那话的时候,也是认真的。她的脚踝撞上了最下面一级楼梯,她转身直往上爬。
她在第三级上绊了一下,胫部擦破了一点皮,幸好她抓住了舱门。到了楼梯顶部,露西转过身来对特罗伊哽咽着说:“我恨你。我但愿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然后跑到小艇处,这时阳光在水面上闪着金光,充满活力的蓝绿色海水同暴力和死亡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
小艇一发动就着。露西收回缆绳,驾着小艇往岸上去。离开了各种游船的停泊处之后,她就关掉了引擎,听任自己随风漂流。渐渐地,她的手不再抖了,心律也恢复了正常,可是耳朵里还是回响着一位年轻女子优美的长笛声。这位女子已经被无谓的暴力所杀……与此同时,在她的脑海里,像时钟一样反复响着同一句话:“完了,完了,完了。”
她同特罗伊的关系结束了。明天把德弗里斯一家送回罗德城之后,她就辞职,特罗伊可以另找一名厨师兼水手。她露西要回家去了。
因为他永远不会改变。而她也不打算乞求。乞求是没有用的。
她环顾四周,突然对周围像明信片上的画那样漂亮的景色,包括泊着的游艇和别致的商店,都讨厌起来,甚至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一株棕榈树了。她现在要的是家乡普通的街道,蜿蜒的里多运河和宽阔的圣劳伦斯河。她要她的工作、她的朋友和她的家人。
她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永远不会了。爱情太伤人了。
她看看表,发现离她与瓦勒里在码头上分手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不过不妨朝那边去,准备接他们。
到了之后,露西坐在酒吧旁的长凳上,要了一杯柠檬汁。她觉得内心已经麻木了。这样也好,也许她的心终于冻硬了,不会再有感觉了。希望它永远保持如此才好。
她一离开特罗伊,不用整天每一分钟都看见他,她就会把他忘掉,忘掉那曾经给他留下深深伤痕的那场悲剧,忘掉他那有害的怒气和他的悲痛,忘掉他顽固地厮守着他的怒气和悲痛而不能自拔。
柠檬汁有一种她从小就喜欢的酸味,使她平静下来。她正啜饮着她的柠檬汁,瓦勒里漫步来到她坐着的长凳旁坐下来,给她看她买到的礼物,向她描述一幅想买而未买的画,但是只字不问在“海风号”上发生了什么事。十分钟后,德弗里斯和谢侬大包小包地来了,看来非常得意。“都办妥啦。”谢侬轻松地说。
几分钟后,露西满心不情愿地随着谢侬进入了驾驶舱。不过她其实已经无伊担心了。特罗伊连看都不看她。他的命令声音不大,她一一自动地执行。他们向东逆风行驶,沿着海岸线前进得很快,在彼得岛停泊,准备午餐。
露西正在端上冰淇淋和草莓做甜食,特罗伊突然来到甲板上,而且一脸严肃。她一点也没有预感到同她会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开口说:“露西,有你的电话,是你母亲打来的。”
露西脸色马上变了。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母亲是决不会来电话的。丽迪雅之死记忆犹新。现在她看着那碗草莓,不知道如何是好,担心又会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这一次同她家的关系要密切得多了。瓦勒里把碗接过来,露西总算说出:“我去看她要什么。”就匆忙下去了。
线路不好,听起来像在山洞里说话似的。不过她母亲的主要意思很清楚:露西的妹妹出了车祸,虽然已经无须特护,但情况仍很严重。
“可以肯定她会好起来,”她母亲说,“不过我——我真是想看见你,”尽管有许多静电的噼啪声,露西还是听出母亲通常控制得很好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这要求对你太高,你正在休假,如果你不愿回来,我可以理解。你知道我需要你,露西……这的确有点可笑,马西娅自然待我好极了,可是我不敢在她面前哭——你是知道她对女人哭抱什么态度的。可是露西,你不在意我哭,对不?”
凯瑟琳没有死,不像丽迪雅。
露西终于镇静下来,说:“不,妈妈,我不在意。我一定会回来,我一买着飞机票就回来……过半个小时我打电话给你好吗?你那时在家吗?”
“在家的。”停了一会。“谢谢你,露西。”
“妈,我爱你。半个小时以后。”
露西挂断了电话,满脑子一片混乱。能干而守法的凯瑟琳在“让路”的路牌面前没有减速,她开的是一辆红色跑车。露西一直很喜欢那辆车,可是今天在另外一辆车撞上它的时候,它没有保护好她的妹妹。凯瑟琳本来完全可能死的……露西头晕了,赶紧抓住最近的一把椅子。
有人扶了她一把,帮她到那把椅子那里去。她向下一看,看到一只手背上的金色毛发,就微微地但是明确地把它甩开。她不能忍受让特罗伊再碰她。如果他再碰她,她就会完全崩溃了。
她的母亲,她的冷静而客观的母亲,需要她,因为在家里只有露西是有感情流露的人,是不害怕眼泪的人。
似乎很遥远,露西发现特罗伊在对她说话:“出了什么事,露西?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他脸上的关切表情在一瞬间使她想起了以前的特罗伊。她尽量无表情地把母亲的话复述了一遍,看见他一惊,觉得自己的自控能力又退让了一步。“你一定要去,”他说,“我来给机场打无线电话。我认识那里的人——我们能让你乘第一班飞机走。”
没有什么“假如”和“但是”。特罗伊马上就理解了她需要回家。露西无力地说:“谁给你做饭呢?”
“我去找以前给加文当厨师的丽莎,我想她的儿子现在应当已经从圣胡安回来了。”
十分钟之内,特罗伊已经为她订好了下午从托尔托拉岛起飞的飞机。顺利的话,还可以一直到渥太华都有票。于是露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母亲听到她说马上回家,就开始哭起来,是那种不习惯于眼泪的艰难的饮泣。露西挂断电话的时候手在发抖,她有意避开了特罗伊的眼睛。
“我们去罗德城,从那里乘出租车去机场要快些,”他简单地说,“我们走吧。”
露西需要的就是行动。她起了锚,特罗伊高速行船的时候,她回舱室去收拾。现在穿上那件带小玫瑰图案的长裙似乎很别扭,但是她知道,在渥太华会很冷。
她正在实现自己的愿望——回家去了。
她紧咬下唇,紧到流血的程度。因为她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想未来的噩梦——那没有特罗伊的生活。她再次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忘了拿什么东西,然后到厨房去把晚饭尽量周到地安排好。这时他们已经在进港了。露西最后一次,以石头一样的冷静,按照特罗伊的命令抛下了锚。她同德弗里斯一家道了别,忍受了瓦勒里和谢侬的拥抱和查尔斯在她颊上的吻。然后特罗伊拿起她的包就跑了起来。
“时间相当紧,”他说,“我订好的出租车在那边——我去告诉他要尽量开快。”他从短裤口袋中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和一支铅笔头说:“把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下来。”
她拿过纸来,看着他跑去领出租车,就用钱包垫着,在那张纸上歪七扭八地写道:“特罗伊,我受不了你的怒气,我们最好不要再联系了。”然后把纸叠好不让他看见她写了什么。车来后她把纸放进他的口袋,她的心随着这一接触而收缩了一下。
她看着他把她的旅行包扔进后座,就看也不看地对他说:“特罗伊,谢谢你安排了这些。”马上就往车里钻。
可是他一把抓住她的一个肩膀,把她拉过来面向他,然后粗暴地低声说:“我知道你对所发生的事还没有全弄明白。我是个笨蛋,没有把——”
“我要晚了,”她拼命挣扎着叫道,“放我走。”
“我一有机会离开‘海风号’就到渥太华去找你。”
露西拼命地想挣月兑。她的脸色苍白,因痛苦而变了形,也不知道她听清楚了没有。他急急忙忙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尽管她拼命挣扎,他还是硬把自己的嘴唇强加于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怎样同‘海风号’联系——告诉我你妹妹怎样了——我很快会见到你的,露西。”
不会的,你不会了!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她飞快地钻进后座,把门砰地关上。司机大概颇有戏剧意识,马上飞也似的驶去,使她松了一口气。她捏紧了拳头,放在腰上,连一眼也不回头看。
这件事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