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
“海风号”急需厨师兼船员一名。即日开始工作,为时四周。本船为包租的单桅帆船,长五十英尺.接纳客人不超过四人。有愿应聘者,请来面洽。露西-巴恩斯着了迷似的直瞪着布告板上的字。有人正在向她提供她最为渴望的东西!
每一个字母都是用擦不掉的大粗笔写在一块白板上的——我敢肯定是个男人写的——露西脑子里闪了一下。她把这则告示又重读了一遍。
她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贴着告示的布告板,移向阳光下泊在水泥码头旁的那一列帆船。其中有不止一条是单桅帆船。哪一条是“海风号”呢?似乎是在帮她寻找答复,海风吹起了她的头发,长长的桃花心木色卷发轻拂着她的脖子——这是有名的信风!她兴奋地想道。这是她在地理课上读到过的西印度群岛有名的信风。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她敞开着……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身临其境。她可以在这风的推动之下驶出港口,在绿阴覆盖的火山岛之间航行,海面…片碧蓝……她觉得兴奋得要喊出声来。她满怀冲动地朝着码头走了两步。
可是马上她就停了下来——想一想,露西,想一想,她命令自己。你由于一时冲动,已经给自己惹了一场麻烦,一场不小的麻烦,到现在还没有了结。你还打算再一次不经深思熟虑就贸然行事,使自己麻烦之上再加麻烦吗?不要回避。一小时之前你还一心只想尽快飞离此地回老家去。在那里你起码知道游戏的规则,哪怕你不怎么喜欢这些规则。于是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听凭太阳暴晒着她的脸和双臂。她的花裙子拍打着她的两腿,就像鼓起来的风帆那样。
她多想登上那条船啊!在维尔京群岛中航行四个星期!四个星期啊……
露西把手插到裙袋里,环顾四周。在这条通向小艇停靠区的马路那边,在一株橘子花盛开的大树下,有一条木制长椅,沿路边是一排由夹竹桃构成的矮篱,尖形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浅橙色的花上下摇曳,多么色彩斑斓,真足美不胜收!露西穿过马路,坐了下来,这样她还能看见是否有人过来读了告示后到“海风号”上去找工作。
长椅的板条在她下面显得很硬。斑驳的树阴在花丛和她的裙子上戏耍。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罗德城盛开的花更美丽了。罗德城是英属维尔京群岛中最大的岛屿托尔托拉岛的首都。她,露西-巴恩斯,现在就在罗德城。
她的钱袋紧裹着她的腰。至少她还有她的钱包,里面有钱、回程机票和护照。尽管她所有的一切也就只剩这点了。行李现在放在雷蒙德-布洛格登所拥有的别墅客房里。雷蒙德-布洛格登曾经是她的雇主,不过时间很短。要想去把行李拿回来,非得有人陪着不可,而且要身材魁梧的男性陪着,否则她绝对不能回去,这是肯定的。
当初她打算应渥太华一份报纸上的广告离家应聘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妹都说她疯了。她那冷静务实的母亲则说:“露西,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老顾客关系户怎么办呢?你已经因为生病,歇了三个星期了,现在再走开一个月,他们肯定会另外去找别人。你想过这点没有?”
可是那份招聘广告——就像路对面布告板的那张告示一样——在她看来似乎是一条来自上帝的旨意。四月将去英属维尔京群岛度假的一个家庭需要按摩师一名,薪金优厚,住在托尔托拉岛山间别墅,宽敞舒适。
广告是三月里登出的,当时渥太华的冬天正是气候最恶劣的时候。马路两旁都堆着雪。阴沉沉的天是灰色的。哪里也看不见花,只有没精打采的松树和云杉,而且是从十二月起就被凛冽的寒风拍打到现在的。难怪她会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享受温暖、色彩和阳光的机会。特别是因为她病了将近一个月。流感病毒顽固地抓住她不放,就像她家公寓门前台阶上的那片冰老也不肯消失一样。她多想换个环境,改变一下生活,找一点新鲜而令人兴奋的东西啊。
她苦笑了一下。不错,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且比她想要的还要多。她努力不去想在山间别墅宽敞的前厅里发生的那一幕,只闭紧了嘴,努力去想怎样做才能得到姐姐马西娅的认可。
现在她可以到警察局去,说明她如何干了蠢事。相信他们会帮她取回行李,然后她就直接去机场。幸好,她的回程机票已经事先由布洛格登先生付了款。她可以坐头班飞机回渥太华去。还是妈妈说得对。她,露西,四年来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建立了自己的信誉,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户,却要去冒失去自己干辛万苦所得成果的风险,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她站起来。警察局只有几个街区远。最糟糕的是如何向他们解释她为什么大白天中午不带行李就从布洛格登的别墅里逃出来。解释清楚以后,她就可以自由地回家了。她应当回家。当然应当回家。虽然她已经还清了学生时候的贷款,可是她看中了渥太华郊外的一所小房子。为了取得买房的抵押贷款,她一定要千方百计确保有一笔稳定的收入。
她不想终其一生住在城市里。她的好朋友莎莉认为她应当住在城里,以便多认识一些男人。莎莉说乡下没有合格的男性。可是现在,露西再也不想找男人了。她历来感兴趣的只有身材魁伟的金发男子,可是在她需要他们的时候,却一个都找不到。
一个女人穿着一条花莎笼,正向长椅走来。露西停止了胡思乱想。现在可不是解决她同男人之间关系的时候和地方。也许这个女人能告诉她怎样去警察局。
这时,露西的跟角瞥见在泊着的帆船上空飞起了一群海鸥。她不由得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它们在湛蓝的天空所画出的优美图形。阳光使它们的白翅膀显得像半透明似的。它们的叫声似乎是一群女巫在哭,在嘲笑她心里的打算。这使她的心绪更加纷乱。
“负责任”、“讲理性”、“应当如此”……这些都是多么可怕的字眼,露西茫然地想。她从小就是在这些字眼的统治下生活的。
那个穿莎笼的女人已经走过去了。露西下意识地急忙挥了一下手,似乎要把她叫回来,可是她的手随即垂了下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因为她知道,她事实上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重大的决定。她不要回家。她要沿着码头去找“海风号”,千方百计地争取当上那名厨师兼船员。
她在裙子上擦擦潮湿的双手,把海鸥的形象牢记在心里,当作自己的吉祥物,就跨过了马路。那张告示还贴在那里。它的黑色字迹仍像她记忆中的那样有力。她感觉得出字里行间隐藏着某种急切心情。写这些字的人一定处在紧急关头。那好,她得到雇用的机会就更大了。这意味着她能有四个星期在海上,她可以用这四个星期去想一下:为什么她如此千辛万苦才创造出来的工作机会不久竟把她吞噬了,为什么她总是错误地被身材魁伟、金色头发、英俊而性感但又靠不住的男人所吸引。
四个星期的快乐?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微笑。露西深吸了一口气,沿着码头果断地走下去。
她经过了“珍妮夫人号”、“漫游者号”、“玛利耶斯号”和“三叉戟号”,突然停止了脚步。她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海风号”是白色的,镶着暗绿色的边。艏斜帆卷着,也有一条绿色的边。驾驶舱上面的凉棚也是一样的绿色。这船真漂亮,确实是从头到尾非常漂亮。
“需要帮助吗?”
露西吓了一跳,她着迷的微笑还没有来得及退去,就转过脸来对着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男子。他站在码头上,离她四五英尺远,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T恤衫和海军短裤。由于猝不及防,有一阵子露西觉得他可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因为他身材魁伟、金色头发、英俊而性感——正是最近几个月来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种男人,她想尽办法要避免的那种男人。“不,谢谢,不,”她说,“我只是在找‘海风号’的船长。”
“你打算申请那项工作吗?”
同你有什么相干?露西想。“对。”突然一阵绝望,又赶紧问了一句:“已经有人了吗?”
“还没有。你的资质如何?”
“我想还是留着待船长来问吧,你说好不好?”她甜甜地一笑说。
“我就是‘海风号’的船长。”
为什么不早说呢?露西不高兴地想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为什么非要像这样身材魁伟、金色头发和阳刚气十足呢?她及时把这些话噎了回去,赶紧一面伸手,一面摆出她最拿手的微笑说:“我是露西-巴恩斯。”
他的握手很有力,可是脸上的微笑只是敷衍性质的。“特罗伊-多诺万。告诉我你具备什么样的资质。”
他有充分的权利这样问,他毕竟是船长嘛。她冷静地说:“上船去说怎么样?我对这里的太阳还不太习惯,而且没有擦防晒油。”她的防晒油同其他东西都在那所别墅里。
他迟疑一下说:“来吧。”
她从码头跨上“海风号”的船尾,不用人嘱咐就先月兑下凉鞋然后走上柚木的甲板。凉棚的阴处很大。在她的光脚下,木头既光滑又温暖。她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弄到手,露西想,浑身上下暗下决心。等到特罗伊-多诺万也上了船,她就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有四年的课余时间全都用在船上。先是在小帆船上,后来在一条四十五英尺长,设计上很像这条船的单桅帆船上当船员。”
他用警惕的口气说:“摘下您的墨镜如何?我希望能看清我的谈话对象。”
她把墨镜往上推到头发里去。她的眼睛是她最漂亮的部分——浓浓的睫毛、暗棕色的像翅膀一样的眉毛,眼睛的形状特别美,介乎灰色与蓝色之间,还带着细小的斑点,同她光滑的褐色头发相映衬。她的脸很有个性,不是那种传统的美人儿。下巴有点尖,但很饱满。还有一个略带一些傲慢的钩鼻。明眼人可以看出这张脸透出主人内心的矛盾,因为她的嘴唇固然柔和,她的微笑固然热情,但是她的目光中有一丝警惕,显示她表现在外面的东西可能还不如她保留在内里的东西多。
特罗伊-多诺万突然问道:“你现在几岁了?”
“二十五。”
“从十几岁以后,行过船吗?”
他一下子发现了她的弱点。“没有。我多年来一直住在渥太华,可是我知道我以前学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忘记。”
“你以前在哪里行船?”
“在加拿大,温哥华。”
“这么说,你对这一带的水情一点也不了解?”
她的下巴一歪,说:“我能读海图,而且我学得很快。”
“你会做饭吗?”
露西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她公寓对面的那个中餐外卖店,不过她的理论向来是:只要会看书,就会做饭。现在她想这个理论未必会对特罗伊.多诺万起作用。不过妈妈总是教她:只要用心去做,没有做不成的事。即使后来几次物理考试不及格,一次订婚失败,露西对妈妈这一教导的信念也没有动摇。现在她因为觉得什么样的答复都不恰当而有点恼火,最后用了一句比较圆滑的话:“我从来没有在船上做过饭。不过我想在船上和在陆地上,原理都是一样的。”
“有没有推荐信?”
他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不过与她的不同,他的颜色是那种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灰色,就像她西海岸的老家附近那所采石场里出来的石板。她不无胆怯地说:“我是自由职业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银行,我的业务都通过他。还可以告诉你我的医生,他会亲自向你介绍我。”
他似乎毫无兴趣。“巴恩斯小姐,你可以明天再来。如果到时候我还找不到人的话,我会再次考虑你。”
他这是在叫她走。他对我不感兴趣。她梦寐以求的东西眼看就要失去了!露西赶紧说:“我想你没有听明白——我爱海!一上了船,在海上飞驰,我就浑身是劲。为了出海四个星期,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求求你了。”
他一直用一只手抓住后支索站着。现在他直起身子,用手捋一捋头发,恼火地说:“要我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哪能再要一个从未在这里出过海的人呢?对不起了,小姐。”
“我一分钱不要,”她月兑口而出,“只要吃、住就行。”
“你是不是惹下什么事了?”他警觉地问道。
“没有!”她的脑子飞快地转,想找些话来使他相信。“你有过这种体验没有?为了得到一件东西,你甚至愿意付出你的一切?你并不一定知道为什么如此,你只知道你整个身心都在告诉你:你想要这件东西。如果你无视这种要求,那就是在自找苦吃。”
一阵强烈的情绪飞快地闪过他那几乎像雕塑一样无动于衷的脸,快得她差一点看不出来。他同她一样,也把墨镜推到了头顶上,推到了浓密的在阳光照耀下发亮的金黄色头发里。露西在观察人的姿势所表达的情绪方面是个专家。她不费多少力就看出特罗伊-多诺万在严重的压力下生活已经太久了,这从他那阴暗的眼神里、紧咬的牙床和端着的双肩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相反,他慢慢地开口说:“如果你真是这样渴望……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渴望呢,露西-巴恩斯?”
“这——这我没法对你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我会拼命工作,尽一切努力使你的客人高兴,而且我的身体肯定足以胜任这件工作。”
他用医生那样的客观态度对她的脸审视了一番。“你看上去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你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以近乎残酷的精确性接着说:“看来你刚得过一场病,还没有完全康复。”
真可恶!她所有的弱点他都发现了。更糟糕的是,她刚才对他讲了一通她如何想要这份工作,把本来不想告诉别人的事也说了。“我得了感冒。”她干脆回答。接着不顾他脸上双眉紧锁的表情,大胆地说:“你不妨带着我出去试航一下,我好证明我能成为~名够格的船员。”
“告诉我起码一条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明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照你刚才的话去做。”
她反正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的指甲都抠到手心里去了。她装作不在意地说:“你的告示说你马上需要人,”她环顾四周,再冲着他摆出一个天真的微笑,“而我似乎没有看见有别人排着长队来申请啊。”
他脸上的肌肉紧张起来,她感到一阵原始的由胜利带来的刺激。他坦率地说:“讨厌的是,现在大学生还没有放假,别的稍微可靠一点的人都早巳被那些大型租赁公司抢走了。”他灰色眼睛里一点儿没有友好的意思,然后他又说:“我们把话说清楚,巴恩斯小姐。我是船长,你是船员。我发号施令,你来照办。明白了吗?”
露西丝毫不让步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是船上的规矩,没问题。”
“你带短裤来了没有?”
她脸微微一红,说:“没有。我没有。”
“前舱里左边床下有一个抽屉。你在里面找找我可以把我的借给你。”
她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带我去试航?”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给了他一个令人目眩的微笑。在一瞬间,她容光焕发,确实相当美丽。“谢谢,”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你不会后悔的。”
趁他还没有改变主意,她马上爬上前甲板,光脚丫紧紧地抠住表面打毛了的纤维玻璃。前舱盖开着,她就像十五岁时候那样,身手敏捷地爬下扶梯,进入了他的舱室。里面有两张床,一张没有铺好。空气中飘着一丝男子皮肤和须后水的气味,挑逗着她的鼻孔。露西努力不去想它,也不去想自己怎么又在费尽心思地使自己同一个身材魁伟、金色头发的英俊男子打上了交道。她拉开了左边的抽屉,在特罗伊-多诺万的衣服里乱翻,不由得想道:这可不是陌生女人该做的事。最后,她抖落出了最小的三条短裤,褪下自己的裙子,穿上其中的一条~尽管已经是最小的了,可在她身上还是太大了。腰大张着嘴,裤腿下摆到了膝部。幸好,她在抽屉一角找到了一条卷得好好的帆布腰带,她把它缠在腰问,用T恤盖在外面。
她现在看上去十分可笑。可是她隐约觉得:这不一定是坏事。
露西来不及细细推敲这件事,就赶忙爬回甲板。另外一条船的船长过来帮助解缆。多诺万朝露西的~身装束讥讽地看了一眼,就说:“点火,开关在无线电旁边。然后你可以收锚——我的手势是这样的。”他做了一个样子。我们出发时用马达推动,进入海峡之后你就可以升起主帆了。”她本来会觉得紧张的,可是柴油引擎在她脚下一开动,露西马上觉得一种无比透彻的快乐迅速传遍了全身,再也顾不上其他任何东西了。她走向船头,戴上放在绞车旁的手套,回头看着特罗伊,等他的信号。
绞车的申吟声和锚链的铿锵声使她整个身心振奋起来,每根神经都兴奋,每根肌肉都紧张。她一面把锚链顺到位,一面发现自己多年来第一次回忆起十五岁的时候她曾经有过的幻想——非常仔细地想象过——如果在这种时候加上那神秘的行为将会产生什么样甜蜜的体会。那神秘的行为就叫做“”。
可是她当时的想法多么错误啊!身材魁伟、金色头发的男人……去他的!露西已经决定了:下一次爱上一个人,一定要是个秃顶的矮胖子。这时,“海风号”开始动了,于是她的一切念头,包括关于爱情生活的想法,通通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
用不了几分钟,她就把碰垫收上来放好了。码头正在离去。标着红色和绿色浮标的航道在召唤他们。特罗伊说:“酒吧下面的柜子里有防晒油,你最好在我们出海之前先涂上点。”
露西再次通过舱口的扶梯下去,这个舱很宽敞。桃花心木擦得锃亮。两张沙发、一张镶着大理石的饭桌、两张有坐垫的转椅、一只木板柜,还有一个整洁的小厨房,放在一起却丝毫不觉得局促。露西再次感觉到那种说不清楚的快活。她把防晒油往脸上和胳膊上擦的时候,脚下的甲板已经在一起一伏地摇晃了。
她爬上去之后,特罗伊简短地命令道:“现在可以升主帆了。”
她把升降索系紧在头板上,开始用力拽。她双膝弯曲,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气按照特罗伊的指示,她固定好绞车,将手柄插在槽里,自己靠着升降口,然后展开艏斜帆,调整到左舷抢风的姿态。他们出了罗德港后,风大起来,特罗伊关掉引擎,“海风号”马上活跃起来。它依风倾斜着身子,头一起一伏,好像在说:“哈,该我露一手啦。”
“多好啊!”露西一面喊着,一面又给了特罗伊一个灿烂的微笑,其中丝毫没有诱惑的意思,可是这笑本身就是无穷的诱惑。
她的T恤衫紧贴着身体,头发在耳旁飘舞。“放松艏斜帆。”他的命令很干脆。
露西知道怎样来执行命,可是在她心底里有一点杀风景的感觉:她愿意同一名显然不喜欢这份工作的船长一道出海吗?到现在为止,他连个略微有点笑意的表情都没有。现往他正在调整桅顶轮和舵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出海有什么快乐。
“几分钟后我们要换抢,”他喊道,“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这次航向的调整进行得十分顺利,其后露西掌了一会儿舵,很高兴地发现她原有对风和帆的敏锐感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又一次换抢之后,特罗伊向她提了几个航道规则方面的问题,设想了几种情况,看她如何应付。然后他们乘风回港去。最后,露西收起艏斜帆,把主帆收好在张帆杆上。在她不知不觉之中,特罗伊已经在把船退入码头了。她不能不承认,他这个船长不止是称职而已。
引擎熄火了。在寂静中露西简短地问道:“我及格了?”
他靠在驾驶舱中间的折叠桌上,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她的问题:“你已经十或者十一年没有出海了,对吗?”
“十年。”
“十年前你很喜欢出海。”
“对,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露西听见自己的回答,意识到这样说意味着什么,脸上的肌肉都僵直了。“那是随便瞎说而已,”她赶忙说,“哪会儿真是这样?”
“从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没有告诉我。”
“对,没有。”她轻声说。
特罗伊-多诺万无情地又向她提了两个问题。“你结婚了——或者与谁同居了吗?”
“都没有。”她在努力恢复对自己的控制——这个冷酷的、一点也不友好的男人,靠的是什么,竟然使她如此坦率又不明智地暴露了自己呢?她加上一句:“你呢?”
“是你在找工作,不是我,”他堵住了她的嘴,“既然你并无牵挂,而且如此热爱航行,为什么不回到西海岸去住?”
“多诺万先生,”露西冷淡地说,“这是一次求职的谈话,不是心理咨询。”
“我的名字是特罗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不能!”她火了,“因为我住在什么地方同你没有关系。我也不打算问你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为什么你要继续从事一个你似乎压根儿不喜欢的工作,因为这些同我无关。”她的脸色缓和下来,“请问……你是否打算雇用我?”
“看来我别无选择,对不?”他怏怏不快地说,“第一批客人后天上船,在那以前我们有一大堆事情要干。不过我不会叫你白干的。”他说了一个数,一个比较高的数。“现在你开车去杂货铺——”
“你雇我啦?——整四个星期!”露西打断了他,“真棒,天哪,我高兴死了。”她抓起两腿旁边多出来的裤腿,像抓住裙子那样,在甲板上跳起舞来。接着咧开大嘴朝他笑了一下说:“我一定尽力而为,我保证。”
特罗伊现在站在阴凉里,所以他又把墨镜推了上去。在他那无情的灰色眼睛里,闪着一丝笑意——尽管是不情愿的,但那是确定无疑的一丝笑意。露西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就不顾唐突地说:“这样看来你还是知道怎样笑的。你知道吗,如果你好好地微笑,你是非常英俊的,”她露出牙齿,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你应当找个机会试试。”
“露西,”他神情严峻地说,“恐怕现在就应当讲清楚:一个月之内,你同我将在很小的天地里共同生活和工作。但是我们之间不应当发生任何事情——明白吗?”
他的微笑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怒气——她已经发现是他性格重要组成部分的怒气——现在又露出来了。她直盯着他说:“这么说,你怕我向你调情哕?”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当然不怕你!可是在四个星期之内,客人们的舒适与安全应当是我们惟一关注的内容。你和我是同事——如此而已。”
她现在可以用自己的怒气来对付他的怒气——一这很容易做到——也可以保持一种幽默感。她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的宣告确实有它可笑的一面。露西发出了一串笑声:“没问题!如果你是五英尺七英寸高,秃顶而且肥胖,那你要当心了。可是身材魁伟、金色头发而且英俊——不,我有免疫力。谢谢你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他悻悻地说。
“我认为你根本对任何东西都看不出有什么可笑来,”露西说,这是她的心里话而不是策略,“我发誓:在今天,关于个人性质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说了,”他说——露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意——:“免疫力意味着曾经感染过。”
“不错,”她干巴巴地说,“我十二岁的时候爱上了我的第一个偶像——学校里的历史老师。以后我再没有干过这种事。我来这里之前发过誓:再不要金发男子了,秃顶很漂亮。所以,特罗伊-多诺万,你是相当安全的。现在,到杂货店去买什么?”
“为他们着想,我真高兴他们没有娶你做老婆。”他明显带恶意地说。
露西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她本来有可能同菲尔结婚的。菲尔有着金黄色的卷发,曾经在里多运河边上的郁金香丛中向她求婚,当时她二十三岁。可是菲尔在婚期前两个月认识了莎拉——时髦而娇弱的莎拉,就同莎拉一起到巴黎去了。他没有留在国内同露西结婚。现在露西坚定地说:“如果有一个娶了我,现在我就不会来为你当船员啦。顺便问一句,你原来的厨师呢?”
“她的儿子昨晚脚部骨折,今天上午她们母子飞到圣胡安去了。”他的脸越发阴沉下来,“我不该说关于结婚的那句话——我很抱歉。”
尽管她发过誓,而且至今还一心一意打算履行誓言,但露西已经发现,如果她不喜欢特罗伊,事情会更安全些。他比菲尔高大,比历史老师英俊,而且比任何她见过的人都更性感。“杂货店。”她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我会把我的吉普车钥匙给你。我要你今晚给我做一顿晚饭,就好比我是个客人那样——一道开胃菜连同饮料,然后是正餐和甜食。今天晚上你要为今后六天订好食谱,交给我过目。我们的第一批客人只有一对夫妇——来自纽约的克莱格和海瑟-梅立特夫妇。他们后天上船,在那之前你要办好采购,把船打扫干净,铜质和木质部分都要铮光瓦亮,浴室一尘不染,铺好床,由他们选择船舱。我来负责冰和水的供应,还有酒吧,还要检修引擎和水泵。有问题吗?”
她眨了眨眼说:“没有。不过今天我得抽个时间去取我的皮箱。”
“用那辆车去取好了。”他不耐烦地说。
现在再清楚不过:特罗伊一点也不喜欢露西。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根本不会雇用她。他对她根本看不上,甚至认为她还没有结婚是男人们之福。所以即便是他更不喜欢她一点,也没什么了不起,总比去警察局好。于是她小声说:“我需要借用你的车,也需要借用一下你。”
他眉头一皱说:“你不至于有那么多衣服吧?船上的空间有限,这你应当是知道的。”
露西赶紧说:“我今天上午才到达托尔托拉岛,原计划是为山间一座别墅里的一家人工作,可是等我到了那座别墅之后,马上看出并不存在什么一家人。而且别墅里的那个男人对雇用合同的想法同我根本不一样。”
“他要求同你?”
她苦笑了一下说:“对,所以我就顾不上礼仪,匆忙地从窗户里逃了出来。不过我的皮箱还留在那里。”她耸了耸肩。“我不敢一个人回到那里去,”她坦白承认,“不过如果你不想陪我去,我可以去找警察。我知道这与你本来没有什么相干。”
“我去,”特罗伊微笑着,凶相毕露,“一个星期来我一直忙得要死,现在正好活动一体。为什么我们不一开始就去呢?”
露西退后了一步,说了实话:“我觉得你不见得不比雷蒙德-布洛格登更可怕。”
“我倒希望他反抗哩。”特罗伊说,挥舞着两个拳头。
他上臂的肌肉平滑有力地在晒黑了的皮肤下面动着,他的话里集聚着很大的力,使露西又后退了一步,直到柚木长凳的边顶住了她的后腿弯为止。“我对你毫不了解。”她嗫嚅道,“可我还是同意和你一起在一条五十英尺的船上住一个月。也许我该向你要推荐信哩。”
“你可以去同我的银行经理和医生联系,”他又一次露出魔鬼般的微笑,“小管怎样,如果你从十五岁以后最想做的就是出海,那你完全不必这样小心翼翼。我们走吧。”
露西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
可是正因为她不小心翼翼,她才到了托尔托拉岛这个地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