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是湘鄂交界处的一个小城,由于地处两省交通要道之间,来往商旅众多,因此还称得上繁华。在金城中,最有名的店铺有两家,一个是城里的招财客栈,因其菜好价高而闻名,一个是城西的仁义堂药铺,以其济贫救苦,大夫医术高超而闻名。
仁义堂的老板,是一年前才来到金城的水中青大夫,他年仅二十,医术不凡,最难得的是仁心仁术,在金城行医不过一年,便以其高超的医术和乐善好施的义行闻名金城。而今天,又是水大夫每月一次的义诊时间,此时仁义堂的大门前拥满了四乡里慕名而来的患者。
“大夫,我最近总是吃不下饭,胸口闷得很。”衣衫褴褛的老妇满脸苦相。
“大婶,您别急,等我给您把把脉。”年轻的大夫专注地为老妇诊脉。他微微地侧着脸,午间温暖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一双眼微眯着,专注的神情使得他平凡的容貌像是突然增加了一抹特殊的光辉,显现出一种特别的魅力。而就诊者中,立刻有几双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再也挪不开视线。
忽然外面一阵喧嚷,门被匆匆推开,一个粗鲁的大嗓门儿叫道:“水大夫,救命呀!”
被众人抬进来的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水中青放下老妇的手腕,急忙上前,吩咐将那男子放在一旁的诊视床上,细细地察看男子的伤势。
伤者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脸上被血迹染得斑斑点点,但仍可看出,他的脸上没有伤痕,只是被血迹溅上了,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淡淡的青色。水中青神色一凛,且不去看他其余部位的伤势,径自将手搭在他的腕上,眉微微地聚拢,转过身,水中青迅速地打开针盒,一口气在他的身上连插了二三十枚金针,才稍稍舒丫一口气。
夜凉如水,仁义堂后院不大的中庭间,生长着一株老梅,曲的枝干间绿意盎然。树下的石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水中青独坐把盏,一双晶亮的眼,悠然地透过梅枝的缝隙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匆匆之间,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前的水中青,在离开了曲氏别院以后,只是茫茫然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然后,她遇上了一个倒卧在路边的老婆婆,医者的仁心令她上前救助,这使她意识到,她可以凭借她的医术,为自己营造一个安宁的环境,于是她开始开设医馆。
只是,一个单身的女人开设医馆谋生实在是很引人注目,不断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来打扰她。虽然这些人中,不乏真心对她好的人,但是,古井无波的水中青已经没有办法再接受任何人。于是,在一年前,不堪其扰的水中青离开了她原奉栖居的小镇,女扮男装来到了金城。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算不算得上是幸福,但是,她一直过得很平静。她不再接近任何有关于江湖的事,也努力地不再去想过去的恩恩怨怨,经历了那些风风雨雨之后,她只想一个人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但是今夜。烦躁的情绪抓住了她。
她很清楚,今天救下的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是一个江湖人,而按照一般江湖人的行事方,她是不是还能完全地置身事外?
最糟糕的是,他正是江南曲家的人。
如果让曲少凌再见到她,她的日子还能够过得平静吗?
希望还能。
星光照着远山近树,一切的景物在星光下都只剩下了模糊的剪影。
面前的他依然英姿挺拔,颀长的身材站在高崖的顶端,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衫,衣袂飘飘仿佛要随风飞去。
苍白的乎握住剑柄,软剑温柔地围绕在她的腰间。剑泛着微弱的光泽,甚至不带一丝一毫杀气,握在手中,似是握着一缕发丝,柔润、光滑。
这就是名剑“青丝”,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他说只有这种温柔的武器才和她相配。
然而他绝不会想到,这温柔的礼物,有一天会刺进他的胸膛。
剑长八尺,灵矫如龙,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尺,此时她出手,绝代的高手在毫无防备之下也难逃一死。但是她知道,他是不同的,只因为对危险的防范在他身上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
“青青?”低低的呼唤响起,声音异于以往的冰冷,加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但是,她并没有察觉到,只因为她等待的机会已经到了。
这世上,没有真正可以一心二用的人,任何人在同时做两件事时,都不可能太专心,所以,说话一定会影响一个人的反应能力。
在听到那声呼唤的同时,“青丝”如有生命般亮出剑锋,无声无息地刺向他的腰侧。
如果他闪避,就会自动凑上剑锋,如果他不动,这一剑却不会致命。但是,任何一个武者在感觉到剑锋到来的同时,都会有本能的反应,而她赌的就是这种本能。
他没有向侧面闪避,当剑到来的时候,他忽然转回身,于是,原本刺向他腰侧的剑,就从他的胸月复之间对穿而过。
感受到温热的鲜血飞溅到手上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从那双深邃如午夜星空的眼中,她看到了温柔,那是痴恋的温柔。
猛然间睁开眼睛,水中青有片刻间的恍惚。血温热的感觉仿佛还留在她的手上,一个低沉的声音轻柔地回响:“答应我,你要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要活得平静、幸福。”
湿湿凉凉的感觉滑下她的脸颊。
有多久不曾做这样的梦?她不记得了,在平静的生活中,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过去,然而,现在她了解到,原来那段过去一直深埋在她的记忆之中,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天渐渐地亮了。
今天,仁义堂的生意较为清淡,水中青坐在廊下,检视着山民们一早送来的药草。她微低着头,专注进行着自己的工作,金色的阳光笼罩着她,她仿佛也是一个发光体,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曲少凌走进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不由自主地,他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柔和的光彩。
听见了脚步声,水中青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药材,慢慢地站起身,平平静静地面对着曲少凌点头示意道:“曲公子,好久不见了。”
即使惊异于她的平静和淡漠,曲少凌也掩饰得很好,他向水中青抱拳行礼道:“水先生,好久不见,一向安康?”
水中青冷冷道:“曲公子是来寻自己的部属的吧,”她一指作为病房用的厢房,道,“贵介平安无事,请。”看她的态度,竟是摆明了逐客之意。
曲少凌却丝毫不在意水中青的态度,向身后的随从吩咐了一句,便向水中青走来,柔和地笑道:“老朋友许久不见,不叙叙别情,至少也该谈谈近况。”
水中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我之间,又有什幺别情好叙?我的近况又与你何干!”
曲少凌的笑容有一点苦涩,喃喃道:“你这又是何必。你若还为那件事怪我,就不必埋在心里,这些年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未曾掩藏过自己的行踪,我这条命,随时等你来取。”他的眼睛看着水中青,目光中闪动着迷蒙。
水中青没有回话,她似乎不想再对曲少凌有什幺响应,径自弯下腰,继续检视手边的药材。
“我们此行要去巫山明月山庄,”曲少凌审视着水中青的表情,“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看着水中青不变的冷漠,缓缓地道,“据说,明月庄出现了一位医道高手,而且,他会配制疗伤圣药回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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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青的表情未变,但是眼中却迅速地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
“回春丹”,那正是水中青家传的继命灵丹。
长江奔腾东流。逆水而上,有三峡的绮丽风光,而巫山巫峡,又以其风光秀丽而闻名,从古至今,有多少传说为其增色。
明月山庄,倚山而建,建筑-小巧精致之风,但是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掩映在林木之中,若隐若现。所有人都知道,在人迹鲜少涉足的深山之中,兴建这样一座宏伟的庄园,主人一定不是平凡之辈。
明月山庄,是江湖和商场上的一则传奇:三年前,庄主徐风梧斥巨资兴建明月山庄,短短三年内,在商场上立足并发展壮大,如今已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商家。而且,徐凤梧武功高强,长袖善舞,其崛起的过程中,更结交了无数江湖上的大人物,奠定了稳固的基础。
有钱有势是最好的保护,既然明月山庄有钱有势又不算盛气凌人,主人的神秘来历自然就不会有人不怕死地去追究了。
水中青站在明月山庄门前,仰视着装饰精美的斗拱飞檐,和门楣上烫金的匾额:“明月清辉”。
明月山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往的宾客笑容满面,今天是明月山庄庄主的新婚之喜,与明月山庄有来往的商家和江湖人士,纷纷前来祝贺,一时间门庭若市。
水中青随着道贺的人流,慢慢地踱进庄内。
穿过广阔的庭院,大厅前已经挤满了观礼的人,一片喧嚷。水中青在人群中缓缓穿行,没有多久,就来到了大厅之中,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停下。
厅中,明月山庄庄主徐凤梧高大英挺的身子穿著大红的新郎袍服,笑容满面地应对着众来客,线条分明的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真的是那张熟悉的脸。
水中青一眼便认出了那张脸。十年的岁月风霜使当年青涩的少年成为一个英挺的男子,但是眉梢眼角,依然有旧日的影子。
他可还是那昔日陪他欢笑,宠溺他的师兄?
徐凤梧注意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虽然今天就是自己的大日子,所有人的焦点都在自己身上,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那特别的注视。正当他想回身看看时,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吉时到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水中青的目光越过新人的伏拜下的头顶,看到了桌上的神主牌位,其中一个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故先师水涛之灵位”,一时间,她失神了。
在“夫妻交拜”的高呼中,新郎新娘起身,转向对方,曲身……
水中青忽然觉得有人在她的腰际一托,竟身不由主地向上跃起。
一个身影忽然越过众人头顶,跌向新郎。
众人的惊呼声中,徐凤梧身形一挺,护在新娘面前,伸手一搭一牵,跌过来的身影毫无反抗地转了两个圈,斜楞地跌向一边的桌子。
头巾飞扬,一头黑瀑般的青丝直泻而下。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看到,那一身灰衣的书生,竟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
徐凤梧月兑口惊呼:“师妹!”
水中青没有响应徐凤梧的呼唤,她一站直身子,就匆忙地向四周寻找着。
她的武功是影子亲传,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流的高手。即使是在拥挤的人流之中,想要在瞬间制住她并将她-出来,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高手做得到的事。更何况一直以来,她虽然女扮男装,但是,她还是对男人的近身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而厅中的客人多为男子,是什幺人竟能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
没有,在人群中,没有她要寻找的目标。
“师妹,青青?”徐凤梧激动地叫着水中青。
水中青忽然意识到了徐凤梧的存在,她回过头来,四目相望,十三年的阻隔让他们彼此之间竟不知该做些什幺反应。
水中青和徐凤梧对坐在中庭的花阴下。
徐风梧在两人的杯中倒满清茶,抬头看着对面的水中青。水中青仍是-袭灰色长袍的男装打扮,但是,徐风梧却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流转的光芒。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那样的目光。
“我以为……”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互相对望,不变的默契融化了十年分离的生疏,他们同时微笑起来。
“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了,”徐凤梧的语音中带着明显的愧疚,“那样的情势下,我想不到你还能活下来。那个白衣少年的武功实在惊人,你还那幺小……”
水中青的眼帘垂下,掩住眼中的痛苦,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原来,十三年前徐风梧坠崖之后,幸运地落入了崖下的深潭之中,得以不死。他自幼勤勉练功,武功并不差。因此虽然受了一掌,伤势却并不十分严重。他挣扎着走出深山,却已因不辨方向而离开水家所在的山村很远。在他因伤昏迷的时候,被北方的一位姓韩的武林前辈所救。等他能够回水家的时候,水家早巳不复存在。他找不到年幼的师妹,认为她未能逃月兑虎口,于是,在那个夜晚,他匆匆地祭拜了水涛的墓,就跟着那位前辈回到了北方。等到他再出道时,已是血煞门灭门之后。
“我和月明相处多年,有了感情,我又以为你已不在,才应下月明的婚事。”
看着徐凤梧愧疚的神色,水中青柔和地笑了:“师兄,其实你不必对我们的婚约感到困扰。十几年沧桑,物是人非,你固然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又怎知我没有呢?”
徐风梧惊喜道:“青青,你也有了意中人幺?”
水中青道:“他只是现在不在我身边罢了。”
徐凤梧道:“那你可曾成亲?”
水中青点头道:“已经成亲了。”
徐凤梧笑道:“几时让我见一见,你我虽已无婚约在身,我终究还是你的师兄,该当关心的。”
水中青道:“好,几时我带来给你见见,”惊喜中的徐凤梧并没有发现水中青眼中一抹深深的悲哀。
“哼!”清风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哼,徐凤梧和水中青同时站起,徐风梧一步站到水中青面前,向树丛中抱拳道:“哪位朋友光降,请现身一叙。”树丛晃了几晃,一个人缓步而出。
一个身着青袍的瘦削男子从树丛间走出。
徐凤梧戒备地挡在水中青面前,抱拳施礼:“阁下是谁?为何深夜驾临?”
青袍客却不看他,只是盯着水中青,冷冷道:“你就是水中青?”
水中青安抚地拍了拍全身戒备的徐风梧的肩,越过他,镇静地面对着陌生的来客:“我就是,请问有何赐教。”
青袍客的眼扫过徐凤梧:“我还以为能让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会是人间绝色,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水中青对他的无礼听而不闻,只是淡淡地道:“阁下深夜闯进来,就是来评论我的长相的幺?”
青袍客道:“我只是想来看看,那个令影子甘心死在你的手上的‘理由’是不是还真的活得好好的。”
“这又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师兄弟二十年,我只想知道他死的究竟值不值得。”
水中青道:“原来你就是九幽客谢九幽。”
他们的话令徐凤梧震惊。
水中青道:“那时,我并不知道师兄还活着。”
谢九幽道:“所以他就该死,不管他为你做过些什幺都不重要,只因为他是一名杀手,只因为他天生命贱。而他死后,你也可以一样心安理得地和你的师兄双宿双飞。”
水中青直视谢九幽的目光,冷冷道:“你今天究竟是来做什幺?来为他报仇幺?”
“报仇?”谢九幽冷笑,“不,我不会,我只是为他不平。你可知道那个傻子为了你做了多少事?他将你悄悄地藏起来,给你安定的成长环境,教你武功,为了你,他杀了同门的两个师兄弟,只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也知道我的秘密,连我也会因为知情而死在他的剑下。他为了让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他易容改扮,去做苦力,去卖字画,他为了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总是拼命地接任务,然后尽快地完成任务,余下的时间,就去为你忙碌……”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水中青已转身而去,冷淡的语音飘来:“你怎幺知道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是快乐的?”
一时间,谢九幽也因她的话而愣住了。
“他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快乐的?”
他不知道,因为影子向来不是一个会将情绪显露在脸上的人。但是,他却知道,影子是心甘情愿地为她做那一切的,只有在专着地为她做事的时候,他的身上才会有生气。
徐凤梧疑惑的目光在水中青和谢九幽之间不断地转来转去。他们的话让他疑惑。有什幺事是他不知道的?这个血煞门的杀手与水中青之间,除了仇恨,还会有什幺样的瓜葛?
看见了徐凤梧疑惑的目光,水中青知道自己必须对师兄解释,但是,此时,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已经过了三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地面对每一件与影子有关的事。但是,谢九幽所诉说的影子为她所做的事,却仍是在她的心中掀起了一阵阵狂涛。时隔三年,她知道影子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淡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的心底越刻越深。
不想再面对谢九幽责难的目光和师兄的疑惑,水中青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她的步伐还是很从容,仿佛根本未因那番话受到任何影响,但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在逃避。此刻,她只想快一点逃离别人的目光,独自平息心中急涌而上的感情。
有谁会想到,当年未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在她以为自己已将其遗忘的三年内,竟只是被深深地藏在了心底,一旦搅动,就会发现,它非但未能淡化,反而愈加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