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五年,十月初三。
年历上普普通通的一个日子,却是大渊朝惊天巨变的最开始。
这天的午夜,当朝皇太后所居的永安宫突然失火,火势从太后卧房隔壁燃起,迅速蔓延至大半个永安宫。是夜刮着干燥的北风,火仗风势,烟飞焰舞,冲天的红光宛如夕照下的火烧云,映亮了半个天空。
身披单薄睡衣赶到的皇帝数次打算冲到火场里去救他的母亲,哭喊得声嘶力竭,竟连他素日最宠爱的皇后与端贵妃几乎都劝不住,整个场面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这场火灾的后果是严重的,永安宫近三分之二的宫室被毁,临近的伏见宫也被波及。烧得最彻底的是太后所居的朝南厢房,几乎只余残瓦碎砾,不要说全尸,能捡得出一些零散骨骸就已是不易。
虽然多年来深居简出,不预政事,但葬身火海的这个妇人毕竟是大渊朝最尊贵的皇太后,一时间朝野质疑声不断,谣诼四起,纷纷传言这不是一个晋通的意外事件。
比如说皇太后在出事的前两天,曾与孟国师在内偏殿发生过冲突,言语间似乎暗示自己手中握有先皇的一份遗旨等等……
或者说护卫皇宫的禁卫军本应有人力及时扑救,只是被孟国师提前几天以刺客频出为由调去护卫他自己的私宅,才导致当夜人手缺乏,使得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造成惨剧。
总之,种种矛头,无一不指向孟释青,暗示正是他在背后操纵了太后的横死,但细查下来,却又查不出是谁扩散出这些言论。
孟释青这些年独领朝纲,大权在握,弑杀皇太后的疑罪虽不至于能把他怎么样,可背在身上总不太好听。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件事的确不是他的计划,所以他判断一定有股暗中的势力在活动着,目的是用暗杀太后嫁祸的手法,在政冶上先发动攻击。
愠怒之下,孟释青下令刑部与内廷府联手,大肆追查永安宫纵火案的真凶,以图揪出那只伸出来的幕后黑手。
也许人性就是这样,总是喜欢用自己的心思去推测他人。这十多年来孟释青从来没有把那个软弱的深宫女人放在心上,所以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付出这样奇险的代价,单单只为将这个在他看来没多大用处的女人救离宫廷。既然这个最根本的判断都错了,那么无论对此进行怎样雷霆万钧地追查,都会注定是镜花水月。
于是一切都按照应崇优所预料的方向发展着,阳洙也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每天极尽哀苦,在灵前痛哭,孟释青素来知道他们母子感情甚好,因此也未曾疑心。
十月初十,太后头七,群臣依礼制殿祭。
悲痛的皇帝坐在灵牌前,面色苍白。双目浮肿,仿佛好几天都没有合过眼,精神十分委顿。可当大臣们齐伏于地哀泣时,他还是扑倒在棺木旁,放声大哭,同时又用额头去撞棺盖,撞成一片血青。
孟释青身为主祭的国师,只好上前,徐徐劝道:“太后已登仙界,请皇上节哀顺变。”
阳洙乌发散乱,勉力忍住悲声,哑着嗓子道:“太后虽已成仙。但朕身为人子,总不能不尽半点人事。当时的惨剧,均因禁军未能及时救驾所至,难道国师就不予惩处?”
孟释青怔了怔,道:“禁军失职,当然会有所处置,请陛下放心。”阳洙冷冷道:“这等大事,岂是失职二字就可抹过的?朕以为禁军正副统领八人,都应弃市处死,以儆效尤。”
虽说阳洙未曾亲政,但他毕竟是至尊天子之身,说的话都是旨意,何况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孟释青总不能当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八个禁军统领个个都是孟氏的得力干将,杀一个抵罪倒也罢了,全都杀了如何舍得?当即驳还道:“太后遇难,天下同悲,但八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功臣,未经有司勘审,岂可轻率处置?请陛下三思。”
阳洙在朝堂之上傀儡般地坐了十几年,总未敢多发一言一语,偶有意见,也禁不住孟释青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收回了。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悲伤过度,整个人神情亢奋,举止浮燥,红着一双眼睛,竟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听了国师的话,当场就怒气冲冲地大声道:“禁军未尽护卫之责致使太后殒命,事实俱在,还勘审什么?”
孟释青见他态度如此强硬,不由皱了皱眉,向阶下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几名三、四品服色的官员出列。相继劝道:“当时情况混乱,也未必全都是禁军之责,还是再审审的好。”
“当夜北风猛烈,实非人力所能挽回,臣以为禁军众将已然尽力,虽应惩处,也不该过于严苛,以免让人诟病陛下不公啊。”
“臣也认为陛下不必如此急燥,有国师大人主持审查此案,定当有慰太后泉下。”
……
听了这摇头晃脑的轮番禀劝,阳洙气得发怔,下唇几乎已经要咬出血来,目光凄厉地扫过殿堂中黑鸦鸦跪了一地的朝臣们。虽然下列者很多人都面色悲惶,不忍与阳洙的目光相接,但在孟释青冷冷的视线下,还是没有一人敢当众站出来,说一声“赞同陛下的意见”。
等了良久,阳洙终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囊一般,仰头惨然大笑了两声,咳嗽着跌坐在台阶上,默默掉了一阵眼泪,方无力地道:“太后仙逝前一天还跟朕聊过天,说要到西泠山金顶宝寺去礼佛,祷祝天下苍生。谁知旦夕之间,就已经魂魄渺渺,不知飘于何处!母后……你心念着天下臣民,可你横死之后,天下臣民有谁会顾念着你啊……”说着说着,已成呜咽之声,倒地大哭。
盂释青见阳洙态度已有些软化,不想让场面变得过分难堪,忙抓住这个话头劝道:“陛下先请节哀。既然太后生前有此宏愿,待停灵之后,臣可以在金顶寺安排佛事,一来为太后超渡,二来可以为她还愿……”
此言一出,阳洙像是被提醒了般猛抬起头来,一把握住孟释青的胳膊,语调急促地道:“不错……你说的不错……母后虽然不在了,她的遗愿是一定是还的……一切都拜托国师了,朕一定要到金顶寺去为她老人家跪经……对了,国母的法事,按礼制臣子们也应出席同祭,国师既为群臣之首,那还烦请国师率领众臣与朕同行吧?”
孟释青眉头又皱了起来,忍着性子道:“小小一个金顶寺,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去几个宗亲。再让群臣在家中默祭就可以了。”
阳洙把牙一咬,目光又激愤起来,怒道:“太后是天下之母,臣子们为她跪几天经是应尽的礼仪,有什么过分的?她生前简朴端静,死后不该享点哀荣?”
盂释青冷冷道:“太后的法事虽然要紧,但总不能把个朝廷都搬到西泠山上去吧?”
阳洙被他驳得哽住,只能粗粗地喘息着,手指痉挛般地扣紧了大理石的地面,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果是担心人数太多,那……三品之上的臣子随同朕与国师前去,不就两全其美了?”
见小皇帝一反常态纠缠不休,孟释青暗暗生疑,但面上却分毫不露,淡淡道:“陛下的意思,老臣会考虑的。”
阳洙还待再说,唱礼官已在国师的示意之下尖声道:“殿祭礼毕,群臣退——”
跪侍在两旁的内侍们一听此言,立即拥上前来,搀扶着阳洙的左右臂,连架带抱地送回后宫寝殿。半个时辰后,孟释青进来看望了他一次,见他只是趴在床上哀哀地哭,便不太想理会,只吩咐了左右好生看护,就转身出去,谁知刚到殿门口,就听太监传报:“皇后娘娘驾到!”不由停住脚步,思忖了一下。
皇后沈氏入宫已经两年,孟释青通过种种途径观察,对她基本还算满意。大将军沈荣及其所代表的先皇旧将一派,也因这次婚姻对孟释青更加效忠,更让他深感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只是这皇后明明年轻体健,圣宠又一向不错,却不大生养,只在一年前曾被太医诊出有一医脉,可没过两月一不小心又小产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孕过。孟释青本来打算让她生个嫡子,继位的时候才无可挑剔,可暗中品察了半天,却发现这位将门女儿不知是教养的原因,还是天生性格如此。嫁进宫来之后,所有心思都放在夫君身上,一心只想得到他的爱宠,讨他欢心,除了偶尔闹出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件外,根本就是个既没心机又没手腕的单纯女人,想要跟她合谋借种生育假太子这种大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露风声。反而坏事,所以再三考虑,最后还是选了端妃。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好好安抚她一下,免得将来扶植新皇之时,在沈大将军那里出什么乱子。
因此,孟释青在等皇后进来的时候,面上已经带着温和的微笑。
未及片刻,只见沈皇后一身素服,带着随身的几个宫女,匆匆走了进来,抬头看见孟释青立于殿门旁,吃了一惊。这后宫上下,从太后到宫人,都十分畏惧这位国师,沈皇后也不例外,当下面有怯惧之色。放缓脚步走上前来。
“见过皇后娘娘。”孟释青躬身施礼。
“国师不必多礼。实不知国师在此与陛下议事,本宫这就回避。”
“不用,陛下现在哀痛,正该娘娘来劝解一下,谁不知道后宫之中,皇上还是最看重娘娘的。”
听了此言,沈皇后立即面露喜色,刚要说话,又听太监尖声道:“贵妃娘娘驾到。”
宫中的贵妃,只有身怀六甲的端妃一人。她向来是与皇后争宠最有力的一个人,加之母凭子贵,最近正是风光无限,一听到她来,皇后就有些不高兴。
与将门出身、高挑健美的沈皇后截然不同,端贵妃是个轻盈可人、娇媚入骨的尤物,容貌更是生得倾国倾城,堪称后宫第一,虽是身着丧服,腰部又略见丰润,但一走进来,还是令人顿觉春风扑面。
“你来做什么?”沈皇后冷冷地问道。
“听说陛下哀伤过度,身体不适,当然要来问安啊。”端妃拿手巾轻拭着眼角,“谁想皇后娘娘先来了呢,本应给娘娘见礼的,可是妹妹我近来身子不方便,娘娘应该不会见怪吧。”说着又向孟释青娇笑道:“国师也在,真是辛苦您了。”
孟释青轻哼了一声,淡淡道:“贵妃娘娘玉体沉重,就不要这样劳顿了。皇上这边有皇后照顾,自然是妥当的,贵妃还请回宫休养吧。”
端妃一开始没料到孟释青竟会站在皇后一边,不由一愣,但她是个极为聪敏伶俐的女子,接到一记有命令意味的眼神后,立即在脸上绽出一抹娇柔的笑容。道:“国师说得是,有皇后娘娘在此照应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有劳娘娘,臣妾告退了。”说罢微微福了福,被宫人们簇拥着去了。
孟释青这才回过身对皇后道:“娘娘放心,只要有臣在,娘娘无论何时都是六宫之主,这宫中众多的嫔妃,以后仍然要靠娘娘的管教才行。”
沈皇后睁大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看不出她有没听懂这位掌权国师的暗示。孟释青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烦闷,不欲多说,挥了挥手,也径自离去了。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正阳宫中一行人方迈步进了皇帝的寝殿,殿内伺候着的宫人急忙全都跪下。
阳洙就伏在临窗的一张又宽又长的楠木软榻上,用被子蒙着脸,身体抖动着,仿若还在抽泣一般。
“皇上可曾进过饮食?”
“回娘娘,奴婢们备下的膳食。皇上都不肯用,只喝过一碗鸡汤。”
“嗯,端些精致的粥菜来,再退到廊下伺候吧。”
“是。”
餐盘送上后,宫人们都遵命退了出去,其中身负监看任务的几个太监暗中在窗外偷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皇后在温言细语劝慰,而皇帝偶尔哭诉两句而已。
未几,皇后扬声命人进去将餐盘撤下,几个宫女端水伺候了洗漱,又送上新泡泡好的碧螺春,好像总算把哭闹不休的小皇帝给安抚住了。
午睡后,皇帝传旨要召见礼部尚书,太监们回报孟释青,许可后才传了进来,在西殿回话。先是问太后葬礼的各项事宜,之后便命他安排停灵后前往金顶寺跪经,还要求品级较高的王公亲贵都要随驾前往。
礼部尚书事先未得孟释青首肯,不敢贸然答应,只好劝道:“随从人员太多,不免要惊扰地方。太后既然是为了天下子民发此宏愿,定不欲见到陛下劳民伤财。所有扈从随行人等,待臣禀知国师后,一定妥善安排。”
阳洙哼了一声,道:“这是为太后跪经,要是有一丁点儿的不妥当,朕是不依的。退下吧。”
礼部尚书松一口气,叩首退出。阳洙接着又命人拿了金刚经来,在净室中沐浴焚香,要皇后磨墨,自己亲自提笔抄写,以备跪经之用,其余人等,自然一例撵到了外面。
眼看着四周耳目清净了,阳洙方低声得意地道:“爱卿,朕今天在金殿上的表演可精彩了,可惜你没看见。”
应崇优瞪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中午我刚一进来,就看见你蒙在被子里笑!那时候孟释青还没走远,你就不知道谨慎一点儿?”
“人家都以为我哭呢,只有你看得出来我在笑。以前你每次装模作样跟端妃吃醋的时候,我都想笑,可是没办法,只能强忍着,这次既然是蒙着头的,就实在忍不住了。”阳洙说着说着又忍俊不禁起来,拉拉应崇优的头发,道,“夫子,记不记得上次重阳节开宫宴的时候,我说芙妃的曲子弹得好,赏了她雄黄酒,结果你突然在旁边娇滴滴说了一句‘臣妾也要’,吓得我几乎没有坐稳……”
应崇优的脸不禁有些发红,辩道:“当时孟释青就坐在席上看着我们,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哪有陛下说的那么夸张?”
“说实话,这两年咱们也一起渡过不少生死攸关的险境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应夫子你跟我撒娇的时候,让自己保持正常的表情……”阳洙拍拍胸口,“想想都佩服自己啊!”
应崇优斜了他一眼,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让陛下早离苦海。过不了几天您就永远不用面对这件世上最难的事情啦,单单为了这个目的,您也得更加当心不是?”
阳洙挑了挑眉,傲然道:“你和宫外的众位爱卿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到这一步还失败的。只要孟释青没有怀疑到太后是诈死,我们的计划就已成功了一大半。”
“小雯和灵儿这件事的确干得漂亮,宫内与羽林张将军的联络也没出任何意外,当夜居然还刮起了那么烈的北风,陛下果然是受上天恩宠的,连运气都这么好。”
阳洙呵呵一笑:“而且还趁此机会把孟释青派在母后宫里的那些可恶的奴才们也烧了几个,只可惜没能全部都除掉,让人感觉不够痛快。”
“这些人全杀了容易令人疑心,只杀其中的几个,再加上护送太后一起走了的两位公公,似乎死的人中既有孟释青派来的,也有一门心思服侍太后的,这样就不显眼了。孟释青今天对你提出要去西泠山,可曾疑心过?”
“他老奸巨猾,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掂量再三的。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们的目的本就是要引他起疑,而且还要让他的疑心放错地方。”阳洙用手臂揽住应崇优的肩膀,重重地朝怀中一抱,笑道,“我的皇后卿卿,你就放心吧,这可是咱们虚度了多少良宵想出来的计策,怎么由得孟释青不上当?”
应崇优皱着眉头挣扎开来,嗔道:“你又来了。快抄经吧,虽然计策周全,也要好好施行才行啊。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太傅今天殿祭时左腕按照约定包裹着白布,看来没有意外。”
“好,”应崇优点点头,“今夜你去端妃处,可别露了破绽啊。”
“唉,”阳洙叹口气.“身边没有你,今晚又睡不好了。”
应崇优低着头,当作没听说这句话,让它从耳边溜走,无语地磨了一会墨,看看墨汁已有半砚之多,便丢开墨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取了本书看。阳洙也坐了下来,开始抄写金刚经文,除了偶尔回头看应崇优一眼外,没有再说话。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有太监在外高声请膳。阳洙故意耽搁了片刻才同应崇优一起出来。
在一旁伺候着的内侍们眼里,从净室抄完经出来的皇帝,好像心情比进去时好了一点儿,但仍然没有笑容。在皇后的陪伴下用完膳后,就倒在榻上,睁着眼睛仿佛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又突然翻身坐起,把正在旁边准备给他身上盖一条薄毯的皇后吓了一跳。
“来人,摆驾永雉宫。”出了回神后,阳洙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既不更衣,也没看皇后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向外就走。
应崇优佯装追了几步,没追上,也就一副赌气的样子,回自己的正阳宫了。
这边永雉宫端贵妃得了消息,喜出望外,忙换衣理妆,打扮得既娇娆又不失雅致,仪态万方地在宫门外迎驾,进得殿中就立即吩咐奉上精致茶点。
阳洙闷不作声地上坐了,脸上仍是一丝儿笑纹也无。
“太后已经仙逝,皇上还要多加保重才是,”端妃柔声劝道,“如今是丧期,臣妾不便设酒宴为皇上解闷儿,只得动点儿心思,做了些有风味的糕点,皇上多少进几口,也算不辜负臣妾的一片心啊。”说着便依上身来,用纤纤玉手拈了一小块玫瑰红的软糕,送到阳洙口边。
阳洙看了她一眼,张口接了,顺手将她靠过来的身子一搂,从腰际抚到胸前。
端妃咯咯笑着闪避,娇喘着道:“陛下,今夜不去皇后那里吗?”
“不去了,”阳洙伸伸腰,“困得紧,你服侍朕安歇吧。”
端妃急忙起身,吩咐端水熏香,伺候阳洙洗漱了,自己也卸下簪环,换了一身半透明的丝衣,一头乌发松松挽着,风情万种地上床偎在阳洙身边。
可与平时不同,阳洙虽然也伸过手臂抱住了她,但感觉却很勉强,落在丰盈双唇上的吻也是匆匆忙忙,毫无心情的样子。
“陛下,可是御体不适?”端妃体贴人微地问了一句。
“嗯。”阳洙哼了一声,把眼一闭。
“可要召太医来看看?”
“不用了,睡一觉就好了。”阳洙口气虽温和,但敏锐的端妃还是听出了那语调后面的不耐烦。眼珠轻轻转了转。试探着将身体更紧地贴过去,腮颊厮磨。
果然,虽然动作不明显,但阳洙的第一反应是闪躲了一下。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形,端妃立即判断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些天守灵辛苦,难怪皇上这么累。臣妾给皇上捶捶腰吧。”
阳洙的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但立即掩饰过去,勉强微笑道:“那就有劳爱妃了。”
端妃坐起身来,刚捶了两下,突然哎哟一声,抚住自己的肚子。
“怎么了?”阳洙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声。
“还不是这小东西闹的,”端妃笑得甜如蜜糖,一边拉着阳洙的手来模自己的小月复,一边在长长的眼睫下细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手指接触到柔软的月复部时有些僵硬,少年天子的细微的面部表情更是表明他其实是在忍耐。
这与他上次驾临永雉宫时欢喜热情的样子大相径庭,不由得端妃心头不涌起一团团疑云。
“皇上,您说我们的孩子将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还早呢,到时候再说吧。”
端妃虽然心中暗暗生疑,但面上仍是笑靥如花,依在阳洙肩头,温言细语地试探道:“皇上,孟国师前几天进宫,说这个孩子是未来的天子,取什么样的名字是极要紧的事,所以他在各地访得几个精擅术数的大师,要给这孩子测算吉名,皇上以为如何?”
这个试探果然是极有效的,阳洙脸色一变,顿时有些沉不住气,将端妃的手一甩,怒道:“你自己肚子里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端妃立即睁大了眼睛,珠泪盈盈地道:“皇上何出此言,这也是皇上的骨肉啊?”
阳洙脸色一白,月兑口道:“朕没这个福气!”但话刚出口,他似乎就已意识到不妥,立即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抚着端妃的肩头柔声道:“你也知道朕这几日为了太后的惨死有多伤心,人精神不好,脾气自然就不好,也不是针对爱妃你的,你保重身子要紧,多担待些吧。”
端妃嫣然一笑,道:“皇上对臣妾的情意臣妾心里明白,只恨不能为皇上分忧,更不敢觉得委屈。既然皇上精神不好,就请喝一碗安神热汤,足足睡上一觉,明日一定会松泛些。”说着掀被下床,命人传来热汤,亲自吹凉,殷殷勤勤地服侍阳洙喝了,又软语温存一番。相偎着睡下。
也许是这热汤真有神效,原本神情焦躁的阳洙闭上双目没多久便鼻息沉沉,在端妃轻柔的拍打下入眠,而且睡着之后被连推几下也没推醒。
见阳洙睡熟,端妃从床上坐起,咬着下唇细细沉思了片刻后,轻手轻脚下了床榻,趿着软鞋走到外殿桌旁,取笔在一张纸笺上写了几个字,折成小小的一条,移到门旁压低声音叫道:“顺成进来!”
门外应了一声,一个身量瘦弱的黄衣太监小跑着进来,跪下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你此刻还出得宫去吗?”
“回娘娘话,此刻宫门已关闭下闩了。”
“本宫有紧要的一句话,必须尽早带给孟国师,你是他的人,难道连出个宫的本事都没有?”
顺成太监嘿嘿一笑:“方才奴才不过是按惯例回您的话罢了,真是要紧的差事,奴才怎么也得给您办好了才行啊。”
端妃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纸条掷于地上,道:“你将这个送出宫给孟国师,路上仔细一点。”
“是,娘娘放心。”顺成爬行两步,将纸条捡起,塞在衣袖的暗折里,躬身退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国师府的两位心月复谋士被从床上叫起,召唤到了东花厅。
虽然是夙夜密谈,但临窗而立的孟释青神情依然宁静。此时他已经感觉到冰面下翻滚的暗流快要掀起波澜,但这位久经风浪的老者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之态。
窗前有一张梨木高几,放着两三叠文本与茶具,一张被展平的素笺纸就丟在桌面上,上面只有八个字:
“皇嗣之事,彼已起疑。”
永安宫离奇的大火,关于太后之死的流言,金殿上提议的西泠山之行,后宫隐秘的暴露,这种种事件所泄露出来的资讯,令人无法忽视,却又串联不出一个恰当的结论来,就好像散落在迷宫里的珍珠,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颗。
所以他才在独自思谋良久后,召来众谋士中公认思维最敏捷的两人共同商议。
孟释青手中所掌握的情况不能说不多,但线索越纷杂越不易理出最清晰的思路,所以三人讨论再三,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还没有定断。
谋士之一的郑阶面带疲色地道:“无论如何,这西泠山的佛事必定有诈,国师万不可随同前往,我们先以静制动,再观察一下有没有新的动态,方是万全之策。”
另一个谋士杨辰却摇了摇头,“可万一他们的目的就是故布疑阵,不想让国师去西泠山呢?”
“西泠山三面俱是直壁,只得一条路上下,就算小皇帝千方百计骗得国师不去,他在那山上能干什么?”
“此次的对手来者不善,不可以常理度之,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所谋之事一定不简单。”杨辰起身在厅内踱了几步,又道,“国师,近来您是不是陆陆续续接到密报,说有些臣子之间暗中走动频繁,有密谋串联之嫌?”孟释青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
“那……国师能否确认这些密报可信?”
“这些密报都来自我特意安排在朝中的人,这些人表面上不仅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还时常暗中说些对我不满的话,以此来取信那些愚忠顽固之人。他们这些年所报上来的消息大多确实无误,老夫觉得这次应该也不会有假……”
“那么属下认为,朝中的这些串联异动,与皇上所提议的西泠山之行,一定有密切的关系。”
郑阶冷笑道:“谁不知道有关系?可这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推论出来了吗?”
杨辰是个刚满三十的年轻人,入孟氏幕僚不久,却耐过了许多严苛的考验,颇立了些功劳,故而深得孟释青的喜爱,隐隐有些将在孟府已当了多年首席谋士的郑阶比下去的征兆。此时他微微翘起嘴角,刻意忽略了前辈语气中的挑衅之意,安然道:“这一夜与国师及郑先生详谈,属下倒是有了一二愚见,只是……还未尽善……”
孟释青抬抬手:“你先说说看。”
“我们先假想,有一个处心积虑多年的敌手要对国师不利……”
“这还用假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郑阶哼了一声。
“是,”杨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这个敌手无论怎么策划,他的行动一定要得到一个人的支持才行。”
孟释青点点头:“皇上……”
“不错。谁都知道这么多年来皇上都是由国师在精心照管,他生性又很怯懦,只知花天酒地,全不晓朝事政情,从来都不曾违逆过国师您的意思。要想让这样一个人突然转变态度,公然与国师为敌,就一定要使些手段。”
孟释青又点点头:“太后……”
“国师果然高明。关键就在太后。皇上与太后母子情深众人皆知,属下推测那个敌手一定是秘密结交了内宫人等,趁着禁军百密一疏之时放火暗害了太后,却放出流言嫁祸给国师,再暗中在皇上面前挑拨离间,从而使皇上在悲愤之下,听从了他们的挑唆。借金殿殿祭之机,当众提出要君臣同去西泠山跪经礼佛。只是皇上毕竟还是女敕了些,作戏作过头了,国师是何等眼力,立即便起了疑,并没给出确切的答复,实在是高明。”
“那你说这些人哄骗了国师与重臣亲贵们去西泠山何为?”郑阶立刻问道。
“这就与端妃娘娘所察觉出的事情有关了……”杨辰一笑,“臣推测这些人既然有手段策划出太后之死这样的大事,其势力多半已侵入后宫。皇嗣之事虽然隐密,却难保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只是国师手握一万京师禁军,实力不可动摇,就算他们手中有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证。只要是在京城里,怎么都翻不出什么大浪。”
郑阶又是一声冷笑,“这不就结了。以国师的威望,谁还敢在金殿上告他不成?”
“郑先生所言极是,”杨辰躬身一礼,“对方手中若无兵力,便握有泼天的罪证,也无奈国师何。所以属下妄断,这位暗中的对手,一定是握着某些兵权的人……”
“杨先生这一杆子,打翻的人可就多了……”郑阶嘴角一撇。
“可是他能调度的兵力,一定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数量上也超不过禁军。”
郑阶噗哧一笑,“这京中本就没有数量超过禁军的另一股兵力啊……杨先生,你今夜可有些大失水准了……”
“是、是,”杨辰又是一躬,“在下口拙,总是词不达意。其实在下的意思是说,正因为对方在京城里没有与禁军相抗衡的力量,所以才会千方百计想把国师和重臣们引到城外……比如金顶寺去……”
听到这里,郑阶也轻吸一口气,开始细细思忖起来。
“若是国师未能明察秋毫,发现皇上言行有失常。试问国师会去西泠山吗?”
“近来太后之死在京中谣传甚多,其实老夫本就有意将她的丧礼办得隆重些以平物议,如果阳洙那小子殿祭时懂得以退为进的话,老夫多半已经毫不疑心地依从他的意思了。”
“那么再问国师,若按您平日的行事,会带多少禁军护卫?”
“西泠山离京只有百里,又是去礼佛,按平常的想法。最多带个三、四千就足够了。”
“那国师现在应该已经看出对方的手法了吧?”杨辰嘿嘿一笑,捧起茶盅喝了一口。
“杀太后、嫁祸、收伏皇上、引我去金顶寺、发动兵变、在王公亲贵面前以混乱后宫的罪名先处死我,让禁军与檄宁军群龙无首……哼,果然是步步连环的好计!”
“而这样一个计划,只需要六千左右的兵力就能完成了……”杨辰淡淡补了一句。
“那要是国师没有中计,坚持不肯去金顶寺呢?或者国师谨慎。将一万禁军尽数带去护卫又当如何?”郑阶有些不甘地再迫问道。
“大不了真的只为太后做一场法事罢了。”杨辰抿着嘴角笑道。“有什么要紧的?”
孟释青冷哼了一声,手指慢慢敲动着桌面,半晌后才阴阴地一笑,道:“如此盛情切切,老夫何忍相拒?既然天已经亮了,今日早朝,老夫就命礼部尚书拟旨,叫三品以上大臣与宗室亲贵们五日后随老夫去西泠山金顶寺为太后跪经。”
“国师去不得!”郑阶忙叫了一声。
“郑先生着什么急?”杨辰笑嘻嘻拉了同僚的手,“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西泠山地势狭窄险要,密林遍布,却只有一条上下山的独路,纵然占了先手,也难说万无一失。国师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轻易犯险,到那荒山上去当诱饵?”
孟释青赞赏地看了杨辰广眼,笑了两声,道:“还是年轻人脑子快。没错,对手的棋局走得既缜密又顺利,中途并没有犯错,只是因为小皇帝行事不老到,端妃又太机灵伶俐,才让老夫发现破绽,动了疑心。我下这令,不过是宽宽他们的心,让他们以为老夫还对此阴谋一无所知,继续他们的行动。到时,只要看看是谁手下的兵营有异动,就不难钓上一条大鱼来。抓到一个,老夫就有手段端掉一窝,处理掉他们,小皇帝便无足轻重了。”
“国师思虑周全,属下佩服。”郑阶先奉承了一句,方问道,“国师的意思,是不是对外佯称随驾前往,其实却只去一顶空轿,以此蒙骗对方,诱使他们向西泠山调动兵力,最后来个螳螂捕蝉?”
“不错。”
“可是从京城到西泠山,至少都要两天,若是与皇帝随行,中途驻跸一早一晚,按礼仪都应由国师率随行众臣去请安的,若是不去,总得有个说法。”
“称病如何?”杨辰建议道。
郑阶斜了他一眼,讥讽道:“皇帝来探望怎么办?硬挡吗?要知道策划兵变之人,都是谨小慎微的,一点小小的疑虑,皆有可能让他们临时停止行动。国师既然要放长线钓大鱼,这线就得放稳一些。”
“郑先生果然稳重,不知您是否已想到解决之法?”杨辰表情谦恭地问。
郑阶哼了一声,还是转向孟释青道:“国师是否记得,以前曾有一个旧例,先光帝入山寺为母跪经时,要比百官先行一日,彻夜守灵。此次不妨援此旧例,让皇帝先走一日,到寺中守灵,国师率百官次日再起行。只要皇帝不在,国师就是位份最高的人,也没有什么必须露面的场合了。”
“郑先生真是见多识广,我到底年轻,这样的旧例竟丝毫不知道,以后还要请老先生多多教诲啊。”杨辰笑着拱手,表情倒也真真诚诚的挑不出毛病。
孟释青也向郑阶赞许地笑了笑,道:“就照先生的意思办。皇上先出京后,他周围的关防戒备不能变紧,但也不能变松,要让他们觉得一切正常就好。只不过……小皇帝在山寺之中等老夫入瓮的时候,老夫却在京城仔细收拾他的那忠臣良将们呢。”
两个谋士一齐笑了起来,杨辰凑趣道:“可惜属下没福,看不到那小皇帝空等一天不见人来时的脸色。其实国师这些年来为他费心治理江山,让他在后宫尽享清福,已经是恩同再造,他居然还想恩将仇报,图谋扳倒国师,实在是自不量力啊。”
孟释青冷冷一笑,没有说话,回头看郑阶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郑阶一惊,忙躬身道:“倒不是什么成熟的想法,只是觉得……若国师要监视周边兵力的异动,不妨多派人手,注意一下津门的盘山营。”
孟释青眉睫一动,丝丝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杨老弟方才不是说了吗,对手能成功暗害太后,其势力必定已侵入内宫。那么又有兵权,在后宫又有人的……自然嫌疑重些……”
郑阶不愧在孟氏帐下多年,此时提出这一条来,杨辰也不禁眉梢一跳。
“沈荣吗?”孟释青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历来没有什么不轨之行,皇后在宫中也还安分,难道连他也……”“属下也不是有意怀疑什么人,不过要论离西泠山最近,最易暗中调动的兵力,还是当属盘山营……”
“郑先生所言极是,”杨辰镇定了一下,立即附和道,“沈大将军在外能随意调度盘山营八千人马,在内有皇后娘娘主管后宫,确实不能疏忽了,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自从沈将军公开归附国师以来,先皇的老将们安稳了不少,所以没有确实的证据,还请国师不要轻易动他。”
郑阶撇撇嘴暗暗冷哼了一声,孟释青却是态度温和,点头道:“这是自然,近来政局不稳,刁民四起,有的地方还是不能太过了。”说着便起身,松泛了一下筋骨,又道,“你们两人先下去休息吧,老夫也该上朝议事了。”两位谋士早就跟着站起身来,听了此言,便不再多说,行礼退下。
孟释青喝了两口茶,也步出东花厅。其时天已大亮,他在院中花树下立了片刻,命人前去召唤礼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