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黎明有着苍凉的瑰丽,尤其,是在连月的阴雨之后。道旁的梧桐树叶子大了,被阳光一照落了一地的影子,荇藻凌乱;而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几日风雨吹落残花败叶无数,犹未扫尽。
初晴。这对于「天福楼」的老板张七而言,本该是个喜讯;然而此刻,他那张饱经世故的脸虽然还堆着皱纹使劲笑,心里,却早是哭笑不得了--这也难怪,想他也是青天白日下的无辜良民一个,做的是那小本生意赚的是那良心钱,也不指望要娶几房小老婆,只盼着能安安稳稳赚足了棺材底好过日子--怎么就、怎么就遇上了这种命案呢!
张七眯着眼,打量着十来具横陈堂前的黑衣尸首。几个衙役正在小心翼翼地检验尸体。捕快孙眼拿了帐本对着阳光翻看,他本就生横肉瘤子,如今皱着眉头,看上去整张脸都凹凸不平……微微侧了眼,发现门外挤着许多看热闹的……张七暗暗叹了口气,欲哭无泪的哀怨再次袭上心头:
十来个人哪,一个晚上全死光了!瞧那装束模样,准是江湖中人凶杀斗殴……这些个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官府见了也得避让三分。看这来的十几个衙役一个捕快,说是查案罢,其实也就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倒不担心他们……
只不过……张七满月复辛酸地望向门外那些个围观者,瞧那一个个都是又害怕又新鲜的表情,哎呀呀,发生了这等事情,这些闲人多半都会缠着问长问短,可是,这生意就……越想越苦,笑容变做了苦笑,苦笑换成一脸苦相,连向官差解释也变成了倒苦水:
「大人啊,小人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今个儿早上一起来,看见各位大爷进来才知道出了事……小人真的是无辜啊,您想,谁想自家的店子里出事呢?小人安分守己三十来年,从来就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这帮子亡命之徒要闹事,小人也苦在心里,制止不了啊……」
「够了够了!」捕快孙眼听得不耐烦,将脸一沉。
张七识得好歹,顿时乖乖住嘴,只斜着眼儿悄悄打量孙眼。
却听孙眼吩咐一声:「把尸体搬回衙门,听候发落。」几个衙役取来担架,将尸首安置好盖上白布,便要抬走。
看见尸体要出来了,围观的民众顿时噤了声,自动散去。杭州人心目中一向有这样的准则:热闹是不妨看看,话题也可以谈到海阔天空,至于麻烦的要代价的事情……那还是避之惟恐不及。
衙役按照惯例,两人一具,抬起担架。
还没走出大门,却听得一声呵斥:「把担架放下来!」冷冷的喝斥突如其来,众人不觉吓了一大跳,只听声音清脆却犹带着几分霸气,竟是个女子!
抬着担架的衙役不知所措。孙眼见多识广,一看这状况就明白此事决不简单,立刻命令:「都放下来!」几个衙役这才松了口气,将担架小心地放在地下。
孙眼见担架已经放下,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地吐出--他的目光,也在那一刻凝在了青石板路上、长街尽头--
此刻,人潮已散尽。
阳光静静地照在古老的街巷,石板恍惚反射着亮光,映出飞檐下灯笼的影子,一动不动。
长街寂静。
没有一点声响,却有杀气,有质无形地弥漫在这古老的街巷中。
孙眼额头见了汗。他眯着眼,仍然觉得长街的尽头阳光强烈,几乎,可以把他整个熔化掉。几个衙役在他身边,相顾茫然--以他们的功夫,自然感觉不到那浓烈惊人的杀气,不过看着孙捕头脸上的表情,都不禁暗自惶恐。
不知道的倒也罢了,张七一看这情形,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准是那黑衣尸体的同门师长前来寻晦气了……唉,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只希望能逃得性命,就是祖上积德了!」
一阵风过。树阴轻轻晃动几下,几片樟树叶子,也便随之落地--
「沙……」一声轻响,叶子擦过青石板地。这本来是最平常不过的事,然而此刻,一叶坠地一声轻响,竟将那密不透风的杀气连同寂天寞地的寂静都生生打出一个缺口来!
一叶坠,乾坤变色--
原本寂静得令人心悸的长街上,倏然出现了十几个人,服色各异,却都是江湖中人打扮!这十几人刚一出现,那股杀气也消散于无形。
孙眼身为捕快,武功虽不如何,眼力却佳,只一瞅之下,远远地已认出了带头的两个人:长袍挂须的中年人,是武林中赫有威名的正道大侠--苏冉,武功盖世,为人谦和;苏冉身边红衣俏丽的少妇,应是他的妻子「霞影无极」--颜漠红,以一手长鞭与刚烈的性情震慑武林。
乖乖,光是这夫妻二人,打遍江南武林都未必有人能敌……
孙眼心中打鼓,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是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的惨烈--当然,好奇归好奇,他可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就在孙眼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的一刻,那十几个江湖人已到了他面前,迅捷如风。
苏冉看了孙眼等人一眼,淡淡一笑:「敢问阁下可是孙眼孙捕头?在下在此有要事要办,请问阁下可否大家暂避?」
孙眼一听,马上明白,苏冉是不想伤及无辜,连忙点头道:「多谢苏大侠成全!」下一声令,与张七、众衙役、店中其余客人一起乖乖离开。
众人一路不停,一直走出五里,才各自散去。
几个衙役自跟着孙眼回府去。有个衙役心中困惑,不解道:「捕头,刚才为什么苏大侠一说,您就把我们带走了?这也未免太……太失身份……」到后来几个字,就说得吞吞吐吐。
孙眼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一沉:「说这什么孩子话?苏大侠是在保护我们!……要不是走得快,此刻咱们已经死了!」
那衙役心中不信,但见孙眼脸色阴沉,也不敢再说什么,径自跟着回府去了。
孙眼回头望了望「天福楼」的方向,暗自寻思:「苏大侠夫妻武功高强,照理来说是罕逢敌手,然而……方-那股阻拦他们的杀气,也是冰冷彻骨,从所未见……这次……」他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转头离开。
毕竟,那些江湖人的世界,离他很远。就像飞鸟和游鱼,谁也进不去谁的世界。
不相干的人刚刚离去。
苏冉的神情依然凝重,并且带上了一丝黯然:这次被杀害的黑衣人中,就有他一手带大的弟子--秋令侠,资质很高却过于轻佻了些……因此,平时的自己并不太喜欢这孩子,然而……一旦失去,回忆带给自己的,永远是伤心的美丽。
苏冉轻叹一声。
古巷长街上,阳光碎了一地,明晃晃的刺眼。阳光里他看见,颜漠红已经下令让十几个弟子包围「天福楼」,弟子们纷纷应命,转身而去的-那,眼里有兴奋有伤心有愤怒还有害怕--他们,初出江湖就负上了同门的血债……
苏冉忍不住又要生出些感慨,也许真是江湖子弟江湖老。
这些想法只是一-那的事情,用了一片叶子坠地的时间。第二片叶子落地的时间,苏冉已经抬了头,朗然道:
「在下苏冉,协同拙荆漠红与众弟子,向苍圣教各位朋友问安。」话声不高但字字清晰,远远地自长街上传了出去。
几个弟子脸上掠过又羡慕又自豪的神情。
他话音刚落,天福楼一片寂静。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阳光如旧,淡淡倦倦洒下了沉重。
颜漠红站在丈夫身边,眼见如此情况,不觉皱了皱眉:「这魔教妖孽好大架子!她本来就疾恶如仇,这次更兼爱徒殒命,愤怒伤心自不待言。奈何大局为重,也只有暂时发发牢骚。
却不想一个声音忽然应道:「不错不错!」
颜漠红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的树阴底下,一个二十来岁的书生,正在对身边一个铁塔似的汉子说些什么。颜漠红哼了一声,知道此人名叫「简残子」,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好挖人墙脚搬弄是非,实是江湖上第一等不受欢迎之人。他身边那汉子叫做「熊烈天」,闯荡江湖倒也有些年头,性格虽然愚鲁,却还算得刚正,比那酸秀才可爱许多。
不知是简残子耳力太好,还是颜漠红哼声太响,简残子忽然回过头来,向颜漠红讥讽似的一笑:「苏夫人,您说苏大侠的武功还真是了不得啊。叫得震天价响,对方理也不理,呵呵……」
颜漠红一听此言,心中怒火陡生,冷冷道:「那请教简先生,我们该如何做?!」
简残子脸色一沉,嘴一撇,鼻中哼哼有声:「我怎晓得?姓简的是什么人,敢指教贤伉俪?不过,姓简的本事是没有,倒还不至于要对魔教中人低声下气!」
「你--」颜漠红顿时气到脸色发白,猛地一翻手,一道红影闪过--
简残子只觉得一股凌厉已极的气劲向自己袭来!大惊之下闪避接招都不可行,一时魂飞魄散,竟连动也动不得!只看着长鞭落下--
「啪!」一声厉啸中尘土飞扬!烟尘散去,青石板地上赫然多了一条伤痕,其深逾寸。
简残子惊魂未定,只见颜漠红娥眉倒竖,秀丽的脸上宛若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瞪着自己,手里的长鞭却已被人夺下--能在一招间夺下「霞影无极」的长鞭,此人自然就是她的丈夫,苏冉。
苏冉皱了眉头:「漠红!大家都是一路的朋友,怎可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一番话说得颜漠红低头不语,只偶然向简残子瞪上一两眼,显然,她是为了顾及丈夫的声望,才隐忍不发。
苏冉见状,心中暗叹,转头向简残子一笑,谦然道:「适才是拙荆冒昧,多有得罪,请简兄海涵……」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众人心中无不赞叹,苏冉一代大侠,语言间气度果非常人可比。
简残子本来伶牙利齿,最喜欢讽刺一些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想苏冉几句话一说,竟让他无可反驳,只狠狠地将衣袖一摔,冷然道:「简某人谢过苏大侠啦!只是,还不知道苏大侠打算怎么处置那妖孽,为这些牺牲的人报仇?」
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心下明白,他只不过是一时语绌,想要借机转移话题。
--然而,这个话题,却正好是众人心中的疑虑。
于是--简残子话音刚落,熊烈天就上前几步;颜漠红也转过头来,只是在看到简残子时,眼中愤恨不减;其余的弟子虽不敢离开「岗位」,却也抵不住心中的好奇,停止了窃窃私语,尽力去听--
苏冉一看这情况,就明白自己是该解释一下,不过……
他遥遥望向「天福楼」,一天前那还是高朋满座,转眼之间,灯笼锦旗一如往日,却是人去楼空。只多了许久不见的阳光,淡淡地滑落在窗纸上,犹似有声。
整个世界,静寂温柔。
那一刻苏冉只想叹息,他却苦笑,对众人:「各位,在下方才以声通名,不只是作为必要的礼节,同时,也可算是投石问路罢。」
「投石问路?」这次开口的却不是简残子,而是铁塔似的熊烈天。
「正是,」苏冉坦然一笑,继而敛笑,神色转为凝重,「对方能将这许多兄弟一击毙命,论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再加上刚才,阻挡我们的杀气冰冷彻骨--数遍了整个武林,也找不出这般诡异的功夫。因此,在下觉得,我们不该贸然进攻--」
「且慢!」简残子猛地截断了苏冉的话,阴阴一笑,「苏大侠,您说找遍了整个武林,也找不出这般诡异的功夫,说的,只怕是就您所知的范围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空气里弥漫起火药味:苏冉门下弟子无不怒目,暗想你这人好不识趣,无缘无故一再挑衅,也难怪被江湖中人厌弃;颜漠红冷哼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被苏冉阻住。
苏冉闻言只一笑:「苏某疏漏寡闻。不过,这种功夫确实少见。」顿了一顿,又道,「在下向那人事先通名,一来是表示我们光明正大,二来,也可从他的回答中,推断一下对方虚实。」
「他没有回答。」一直闷声不响的颜漠红,忽然开了口,脸上满是疑虑。
「--所以罗,咱们是不是也得以和为贵?他不出来你不进去,大家一起干耗着,明哲保身,江湖上还说是苏大侠带人围捕妖孽,岂不是妙事一桩?」苏冉还没回答,简残子忽然又插进来,口中啧啧有声,只听得众弟子心中恼怒!
「你够了没?!」颜漠红怒斥一声,脸色更沉,要不是苏冉拉着,只怕已一鞭打下!
「……啧,你做得我倒说不得?只管着自己人打,果然是……」简残子见她脸色不善,倒也真有些害怕,声音不禁小了下去,不敢再说。
苏冉这次也不再理他,只望了望阳光下的「天福楼」,沉声一叹:「对方没有反应,虚实难测,事情棘手。我看--」
「令侠和这许多人的仇,咱们不能不报。」颜漠红摇了摇头,说到「令侠」的名字时,声音已有些发颤,却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不管怎样,血债血偿!」
这句话一出口,几个弟子已忍不住大声呼应。
「血债血偿!」
「请师父师母恩准弟子,手刃妖孽,为秋师兄报仇!」
「说的对,不可放过一个!」
刚开始只三两个声音,渐渐地,所有的人都加入进来,群情激愤。
苏冉借着阳光看去,年轻人个个脸涨得发红,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眼睛里满是未经世事的冲动,喊到喉咙沙哑也不肯停……每一个都年轻得不知道生命的份量,这些孩子--
苏冉一阵恍惚。
街巷尽头,有阳光强烈而孤寂。
「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这个命令的,只觉得那一刻,喉咙象被堵住了,多说一个字也可以耗尽全身的力气。
年轻人当然不知道这个字眼的份量。
「是!」响亮的答应声中,三个弟子向师父师母躬身一礼,互望一眼,看见对方都是满脸兴奋之色。
「上啊--为师兄报仇,除魔卫道!」领头的四弟子樊严一声高呼,三道身影已腾空而起,如快箭直射入「天福楼」!
除魔卫道,扬名立万,一代一代正道豪杰的梦想。
更何况还有年轻的浪漫热血的冲动?
眼看着这三人飞身而起,「天福楼」周围的众人都不觉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把几十道目光一齐凝聚在三人身上,雪亮雪亮。
一声闷哼!
身在半空、已经快要进入「天福楼」的三人猛地一顿,好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头,片刻间竟如折断的箭一般从半空狠狠坠下--这一刻众人还来不及惊愕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啪!」「啪!」「啪!」
和那个梦想一起,他们重重摔在石板地上。呼吸已经断绝,双眼却不曾闭上,刺眼的阳光里直直地望向他们飞不到的地方。
这一刻众人还在震惊中,整个世界寂静,只有几片樟树叶子,无声,坠地。
「严儿--」震惊之后悲哀愤怒乍然袭上心头,颜漠红凄厉的一声喊,苏门弟子顿时从震惊转为了悲愤:
「师兄!」
「报仇啊--」
「和那妖孽拼了!」
愤怒的狂喊声中,几个弟子按捺不住,便要冲上去拚命。
「不许去!」苏冉猛喝出口,震撼当场。所有人都觉得耳膜轰然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怔怔地看着苏冉--
苏冉神情肃然,早已不复平时的谦和冲淡,如电目光扫过众人。被他目光一扫,几个年轻弟子心里一震,竟不由自主低下头去,耳边却听见师父厉声呵斥:
「不得命令,贸然进攻!为师平时又是如何教你们来着?关键时候,只知道逞匹夫之勇,不过去白白送死!」
苏门弟子很少看到师父发怒,至于这般声色俱厉的训斥,则是做梦也想不到。几个弟子只听得流下泪来:「可是师父,师兄他们,他们……」
苏冉黯然了一下,怒气也平复了些许,却冷冷道:「他们的仇,自然要报。不过这不是你们的事……」说到这里他话语一顿,竟觉无以措辞,难道要他对这些孩子们说,是因为你们实力不够么?「舍身卫道不论其余」的观念,不正是自己告诉他们的么?
英雄壮举与匹夫枉死,本不过一线之隔。
苏冉一时犹豫。
「--那总该是我的事!」一个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苏冉的话,苏冉一惊回头,颜漠红已取出长鞭,分众而出。
「漠红,你--」苏冉知道妻子性情刚烈,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话,只急道,「你怎的--你也不看看对方是何等人物?」
「他是人是鬼我管不着!」颜漠红冷冷看了丈夫一眼,「我只知道他杀了我们四个弟子,每个人都是我们亲手带大的。」说到这里,双眸死死地盯着「天福楼」,好象要在上面熔出两个窟窿。
她眼中的狠色,只看得在场所有人心里发寒。简残子更是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看。苏冉却发现爱妻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
「现在,就轮到我这个做师母的,为他们报仇了!」说罢,颜漠红猛地一摔袖子,拂落苏冉想要拉她的手,整个人似一头浴火凤凰直射「天福楼」!
「漠红!」苏冉心中焦急,却只叫得一声,颜漠红的身影已没在窗子里。
颜漠红刚没入窗子,就听见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碟子瓶子桌子凳子噼里啪啦砸了,帐头枕头被子褥子淅沥哗啦碎了;又是唰唰唰唰几声,打得窗棂碎裂木屑纷飞,可怜窗户上雕着那无数仙禽瑞兽祥云彩霞奇花异草--一时竟灰飞烟灭!
鞭风厉啸,上头的人还不知如何,下头的人早已胆战心惊。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故意要嘲讽苏冉,简残子强笑道:
「……苏夫人果然是名不虚传,河东狮吼惊天动地--如此看来,苏大侠想必是对夫人……」他本来想讽刺苏冉「惧内」,然而,在感受到长鞭的威力之后,这句话听在众人耳朵里,竟觉得理所当然--有如此一个妻子,丈夫焉能不对她百依百顺?
仿佛为了响应简残子,「呼--」一声长啸中长鞭急电迅雷般闪过!
紧跟着哗啦啦啦一阵巨响,「天福楼」二楼的护栏竟塌了一半,砖石瓦砾被打下许多来,混着断碎的木头往楼下直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谁料到会遭受这等「飞来横祸」?一时场上大乱,身手较好的慌忙施展轻功,往外急蹿,身手差的可惨了,只抱着脑袋没命跑。于是:人堆人,人撞人,人挤人--
「快闪--」
「呜哇,好痛……」
「哎哟,我的背!」
「木屑进眼睛,好难受,啥都看不清……水!快给我水!」
原本井然有序的苏门弟子,此刻一片混乱。
砖瓦碎木中,颜漠红火凤凰般从天而降!但见她衣袂飘举,长鞭旋舞作一片云霞缭绕盘旋---那,有种错觉,仿佛看见落霞与孤鹜齐飞,仰空而笑,傲然掠过秋水长天。一时,众人于害怕之中,竟凭空多出一种「惊艳」的感觉。
苏冉猛地一震:「漠红!」在旁人惊艳的-那,他却看见:妻子眼中,恐惧愤怒的神色一掠而过。
苏冉心中一颤!这一刻,他发觉颜漠红的身边,有一缕细细的银索--纤细,灵巧,仿佛可以随风飞舞。然而,只要这银索微微一动,就对准了颜漠红招数里的破绽!
于是颜漠红只能变招,在银索取她性命之前舞鞭护住破绽;而银索却在那一刻,转而攻向一个新的破绽!
于是颜漠红不得不舞,就如一个傀儡,不停舞,不能停。因为停止的时候,则意味着死亡。
一声轻响,颜漠红的身子落了地,手中的鞭子却更加凌厉--狠狠地抽向混乱的弟子们,青石板地上顿时多了无数裂痕!
尘土飞扬,长鞭过处,众人没命地躲闪、奔跑。
简残子勉强闪开一记,怒声喊道:「颜女侠,苏夫人!你吃里扒外做什么--」话音未了却见一道狠辣辣的鞭影向自己袭来!
顿时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妈呀」,白眼一翻竟昏倒在一边。也幸亏他倒了,居然就这么避开了鞭子。
「漠红!」苏冉匆忙抵挡着颜漠红,震惊到无以复加:被银索操纵的颜漠红,相当于在对方的控制下出招,照理来说,武功应当不及从前,然而……他惊骇地发觉,颜漠红此刻所展现的武功,竟远胜从前!
一边照顾弟子,一边对妻子手下留情,苏冉抵挡得很吃力,不多时,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渗出丝丝红血来。
见了血,颜漠红眼神一痛,攻势却更加猛烈!
--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一缕游丝如魂魄般痴缠,竟是至死,方休。
颜漠红眼中流过绝望。
苏冉顿时惊觉,知道妻子不堪如此生存,竟要自行了断!想到此他心中一悸,猛抬头沉声喝道:「漠红,别放弃!」
眼神-那交会,分开。
后一刻,苏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瞬间,竟似一驾青龙破云而出,深山古剑终逢开闸!一声长吟,寒光流转里道尽千古;一声之后,全场皆被震住。就连那幽魂似的银索,也为之一顿。
就是此刻!
苏冉一咬牙,一把抓住银索,力沉双臂拚命一扯--他要把操纵银索的人拉出来!
银索那端传来一股真气遥遥相抗,清冷绵密--双方胶着!
这是毫无花巧的内力比拚,稍有差池就是生死之别。
一时所有人都震住,谁也不敢上前一步或是多说一句。几个弟子远远躲着,只担心地往这边看,还有几个受了伤的,悄悄取出伤药包扎,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怕惊扰了师父。
简残子被颜漠红吓昏,这时才悠悠转醒,一抬头猛看见颜漠红正在身边盘坐调息,只吓得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以策安全--当然,声音他是一点也不敢发出的。颜漠红好不容易月兑离敌手,却也元气大伤,只坐在当地,担忧地看着丈夫。
渐近正午,阳光灼人,青石板地上蒸腾起热气,只有樟树的影子送来一点阴凉。
僵持的时间并不长。苏冉奋力拉扯,而对方似乎内力薄弱,只是步步退让。苏冉不觉一喜,猛得一提真气借着银索直直传了过去,想要将对手震死震伤!眼看着对方已然无法抵挡,银索蓦然一动,原本笔直的索子忽生变化--
银光一闪,竟凭空起浪,抖出三个圆圈来!
一转之下,形势剧变:苏冉那股排山倒海的真气,居然就此转向,顺着银索转回他身上!
阳光下,三个圆环宛转如波,眩目的亮,一下子刺进苏冉还来不及喜悦就已震惊绝望的心里!
那一刻苏冉天旋地转,震骇中只来得及奋余力一挡--
一声轻响,如中败絮。
银索一闪飞回「天福楼」,活像条被惊退的蛇!
苏冉依然立在场中,衣袂飞扬,身形凝稳如山。
「你怎样了--」颜漠红关心情切,伸手搭上丈夫的肩头,却不想苏冉身子一震,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摇晃几下就要摔倒!场中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颜漠红脸色-地苍白,只慌得用手去捂苏冉的嘴,连声问道:「你怎样了?怎样了?」
「咳咳咳……咳!」苏冉咳出几口血,向妻子虚弱地一笑,「没事……被对方借劲伤了,咳……」说到此,又吐了一口血。
「还说没事,你瞧你--」颜漠红心疼地扶着丈夫,在他背上轻拍几下。
「没关系,这伤养养就好。」苏冉勉强一笑,神色又转为凝重,「只是……刚才那一震荡,对手内力比较薄弱,大概也免不了受伤……咳,但无论如何,这是个十分可怕的人物,大家都要小心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场上众人无不苦笑:眼看着苏冉夫妇受伤,苏门弟子死于非命……对方却连脸也没露一下--这样,谁还会嫌命长,小看对方?!
只是……师母出手失利,师父身受重伤……所有人面面相觑,不觉退得远远的,竟是再无一人愿意靠近「天福楼」,哪怕半步。
几死还生,现实的残酷早已深深印在心里。
眼看弟子犹豫的样子,苏冉的眼神不觉一黯。他悠悠抬头,正午的阳光下,「天福楼」散发着令人心惊的寒意,仿佛,有一缕不愿屈服在阳光下的魂魄,执着地盘踞在其中,始终是,不懂放弃。
没来由地,苏冉对着高楼,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