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客栈后院的某扇房门忽然从内开启。一抹纤细的人影闪了出来,紧身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仅露出一双透着精光的明眸。
“你要去哪里?”倦怠的语声响起。
背着月光,雁行疏负手而站,夜风吹起宽大的衣袂,他淡淡凝眸,望着那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雁……”月兑口而出,撤下面巾,月光下正是容郁影明丽的容颜,怔然地望着他,“那么晚了,你为什么不睡?”
“我若放下夜闯侯府的念头,我自然便去睡了。”
“你……你明知道我放不下。”上前几步,容郁影咬了咬唇,伸手探他额际,冰冷的温度让她心惊,怨道,“你就不能好好歇着,偏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才高兴吗?”
已经三更天了,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夜风清冷,以他内力散尽的身子,如何抵挡得住。闭了闭眼,她永远都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反手握住她,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雁行疏道,“你答应过,不再插手这事。但结果呢,你却想要瞒着我偷偷行事。这样你要我如何安心歇息?”
“你以为你站在这里,就可以阻止我吗?”冷冷地瞪着他,她负气道。
“你若还将我放在眼里,便好好在房里休息一宿,明儿个一早便回绝云谷去。”雁行疏淡淡地道。
“你……”容郁影怔住了,没想到他竟对她说出这样的重话。
不错,她若真要夜闯侯府,凭他站在这里又能如何?数年来的伤伐,早已毁了他一身高绝的武功,她甚至只需内力微吐,便可将他整个震出去。但是她怎么可能对他动手,他便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气怒,又是无奈。蓦然将手抽离他冰冷的指掌,她冷冷地回头,不再看他苍白清冷的容颜,咬牙道,“好,我不管。明儿个回绝云谷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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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当容郁影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好东西,准备随雁行疏一同回绝云谷的时候,一张意外的帖子却将他们留了下来。
“永乐侯请你参加十日后的百花宴?”细细打量手里烫金的帖子,容郁影不解地问。
“没想到我才到扬州不久,他竟已得到消息。”雁行疏幽幽一叹,枫叶斋的生意越做越大,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收手的。既然被永乐侯盯上了,这百花宴不能不去。他必须争取到宽渥的时间,才能将江南的生意妥善安置。
“他怎么知道你是枫叶斋的主人?难道你们以前……认识?”迟疑地开口。枫叶斋是绝云谷设在明处的买卖,虽向来由雁行疏经营,名义上的当家主子却是疾风堂堂主花落月。雁行疏仅在暗中操作,极少有人知道枫叶斋是绝云谷的产业。
“能够攀到如今的地位,他自然不是常人,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无意中发现他在暗中调查我的资料,无奈之下,只得将他的注意力引到枫叶斋上。”
当年永乐侯遭人追杀,自己看不过眼,出手相救。本来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没想到他的执念竟如此深刻,若不是得知他枫叶斋主人的身份,只怕还要穷追猛打,难保不将绝云谷牵扯进来。
“你认识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与他私交甚笃,所以才多次阻我寻他麻烦是不是?”满心不是滋味,明知道不会是那样,却不能不往那方面想。
私交甚笃,她想到哪里去了?雁行疏失笑,牵过她的手,道,“昨天不让你夜探侯府,决不是这个缘故。我和他一共才见过一次,连朋友都称不上。”
“真的吗?”
“真的。”雁行疏微笑,却在听到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时,沉下眼眸。
不一会儿,一名华服男子匆匆而来,在见到雁行疏的一瞬,绽出热络的笑容,“多年不见,雁兄依然风华绝世,为兄却已老大了。”
“侯爷安好。”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热情的双手,雁行疏淡淡一笑,“侯爷过谦了。近年来侯爷威名如日中天,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哈哈一笑,永乐侯不以为忤地道,“雁兄太过客气了,且不说当年雁兄相救之情,即便是枫叶斋主人之名,也毫不逊色于本侯啊,对了,这位姑娘是……?”
容郁影悄然上前一步,暗中握住雁行疏的手,冷冷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她不喜欢这个人,不单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更因为他的眼神。她讨厌他看着雁行疏的眼神,暗沉而炽热,不知隐藏着什么。
眸光掠过交握的双手,永乐侯爽朗地笑道,“原来是雁兄的红粉知己。雁大公子果然风流倜傥,外有花总管打理一切,内有娇俏红颜如花解语。”
暗中被她掐了一下,心头苦笑,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雁行疏道,“侯爷抬爱了。只不知,今日侯爷大驾来此,是为了……?”
“一来嘛,今儿个早上的帖子该是送到了,不过本侯怕雁兄不肯赏脸,所以跑这一趟,雁兄应该不会推月兑吧。”
“侯爷抬爱,雁某若再推月兑,便是不知好歹了。”淡淡一笑,雁行疏道。
“好,有你这句话,本侯也安心了。这二来嘛,你我也有好多年不曾相见了,这次你来江南,无论如何也让我做个东道。你我兄弟畅游这十里长堤,西湖春色,岂不妙载?”永乐侯豪迈地笑道,眼底却闪动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可惜这扬州最美的春色,已经被侯爷破坏殆尽了。”容郁影冷冷地道。
“姑娘的意思是?”永乐侯蹙了蹙眉心,问。
“在我看来,江南最美的春色,便是杏花村的百亩杏林,可惜已在数日之前化为灰烬。”嘲讽地一笑,容郁影尖锐地望着他。
“哦?这杏林,莫非是雁兄珍爱之物?”永乐侯不解地问。
“女娃儿胡言乱语,侯爷不必放在心上。”雁行疏淡淡地道,不愿多说。
“呵呵,难怪枫叶斋昨儿个来人,说要高价买下杏花村那座山头。若知道那杏林与雁兄有关,不要说百亩杏林,便是千亩万亩,我也决不会动上分毫。雁兄放心,昨日我已与花总管说了,既然枫叶斋想要,那座山头就算本侯拱手相送,也算还了当年雁兄相救之情。”走近一步,永乐侯拍了拍雁行疏的肩膀,笑道,“至于那婢女,雁兄若是喜欢,一并拿走便是。”
“多谢侯爷。”雁行疏有礼地微笑,心头却在暗暗叹息。
看来,近期之内是注定回不了绝云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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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天下的春色都集中到了江南,那么江南的春色就都集中到了永乐侯府。玲珑雅致的假山石林,间或有汩汩的溪水流过,墨色的青苔将满园山水点缀得更见韵致。繁花似锦,一片轻红女敕绿,偶尔可见蝴蝶飞舞,为这迷离的春色增添出些许灵动。
坐在湖心亭中,碧波荡漾的湖水里飘着朵朵白莲,清香满溢,然而容郁影的心思却完全被远处徐徐走来的那人占据。
白衣黑发,步履沉稳而优雅,清风徐来,拂起他宽大的衣袖,带着一分闲适,两分清雅,七分缥缈。
朝他身边望去,果然,数日来阴魂不散的男人果然亦步亦趋,片刻不离左右。生气地皱起眉头,用力咬了咬唇,她不明白永乐侯究竟打得什么主意,这几天来,他竟似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雁行疏身上,下棋品茗,抚琴奏箫,泛舟瘦西湖上,畅谈天下大势。纵然他的态度总是疏淡有礼,永乐侯依然不以为忤,甚至有些乐此不疲的味道。
知道雁行疏喜欢杏花,便在侯府辟了沾衣阁,不辞辛劳地移植了大片杏林,说是对杏花村一事的补偿。他以为他们会住在这里多久?容郁影冷冷哼了一声,心中暗下决定,明日百花宴后,无论如何要催雁行疏离开这里。
“影儿,在想什么?”进了湖心亭,雁行疏微笑着问。
习惯性地探了探他的掌心,温度还好,应该没有受凉,她稍稍安下心来,暗中瞪了永乐侯一眼,用撒娇般的口吻道,“我在想,雁哥哥是不是忘记小影儿了?来扬州那么久,竟没有抽空带影儿出去逛逛。”
雁行疏微微一怔。
她今天是怎么了?竟然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他已经忘记她有多久没有软软唤他一声雁哥哥了,年纪越长,他们似乎就越是疏离,即使后来误会冰释,也因彼此处理事情的手段不同而时有冲突。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她的感情,也没有怀疑过她的。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却走得越来越远。而今她偶尔的温言软语,竟使他有一种蓦然的感动,似乎丢失很久的珍宝,忽然重又回到身边。
“怎么了?”拉过她的小手,抚了抚她皱起的眉心,低笑,“你若想去哪里,只管开口便是。何必学那西施皱眉捧心,只怕……”
“只怕要变成东施了对不对?”
哼,居然敢笑她东施效颦。用力捏了他一把,容郁影瞪起眼睛。
捧场地呼了声痛,望着她得意洋洋的神色,雁行疏有些好笑,带开话题道,“影儿想去哪里?难得来江南一次,是该带你玩个尽兴。”
瞄了永乐侯一眼,只要这家伙不跟在后面,去哪里都好。也是扯着雁行疏的袖子,轻声道,“雁哥哥,我不想有人跟着,你独个儿陪我好不好?”
她将音量控制得很好,似乎说得很轻,却又足以让永乐侯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想到,那永乐侯涵养着实不错,竟似丝毫没有听见,含笑道,“影姑娘想去哪儿,尽管告诉本侯就是。对了雁兄,今儿个我在流云阁订了素斋,不如一同前去如何?”
“我讨厌素斋。”容郁影淡淡地道。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喜欢。雁行疏饮食向来清淡,潜移默化中,她也不爱味重的菜色。江南流云阁是最有名的素斋馆,她很早就想去试一试了,只不过,身边跟着这样一个锦衣华服的侯爷,她绝对会食不下咽。
“多谢侯爷美意。侯爷政务繁忙,叨扰数日,雁某已是过意不去。今日怎好再劳动侯爷?”雁行疏微微一笑,婉言推辞道。
“哈哈,只怕是两位想要独处,怕本侯站在一边大煞风景吧。”永乐侯笑道。
雁行疏但笑不语。
“好,既然如此,本侯便祝两位玩的尽兴,切莫错过这大好的江南春色。”
抱着雁行疏的手臂,容郁影暗中扮了个鬼脸,面上却依然冷冷淡淡,“多谢侯爷。”
告一声罪,雁行疏微笑着任她拉着离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仿若亲密无间的背影,永乐侯眸中一暗,刚毅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抹阴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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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
几乎所有的江南名士都列席了这次盛宴。
宴席摆在侯府的百花园中,席间百花齐放,香气袭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尽是奢华靡丽。
雁行疏坐在首席,不着边际地应付着旁人的恭维奉承。纵然心下厌倦非常,面上却依然含笑,半点不露痕迹。席间永乐侯一句枫叶斋主人,令他成为百花宴的焦点。枫叶斋向来行事低调,雁行疏本人更是从未以枫叶斋主人的身份公开露面。而往往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能引起旁人的兴趣,于是一场百花宴下来,他只觉得面颊僵硬,头痛欲裂,只想速速逃离才好。
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离席,来到后院凉亭,却发现容郁影早已等在那里。
纤白的素手轻揉他的额际,容郁影怨道,“你若是不喜欢,大可不必参加这劳什子的百花宴,何必勉强自己。”
这百花宴,她是一刻都待不下去,每个人都像带着面具,满是虚伪的笑容,难为他竟忍了那么久。
“江南是永乐侯的地方,枫叶斋要在这里立足,总不能不给他面子。”雁行疏淡淡一笑,后院里混着杏花香气的清新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你不要骗我。”眼睛一瞪,佯怒道,“你当我不知道吗?这些日子,你让花落月暗中收起枫叶斋的生意,现在整个斋子,只怕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但也不能让人看出是个空架子。”牵起她的手,走进凉亭,雁行疏笑道,“出席这百花宴,永乐侯必将我引荐给众人知道,枫叶斋主人难得第一次露面,谁又能想到好好一个经营得如日中天的斋子,已经只剩个空架子了?”
“你打得好主意。”容郁影幽然一叹,“什么时候,你才能不理这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儿?”
“等你真正长大了。”
“不,等我真正长大了,你也放不下手。这么多年来,绝云谷的声势越来越大,枫叶斋经营得越来越好,因为这些,你手里染了多少血,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儿。”容郁影背过身去,幽幽地道,“你知道吗?我讨厌这样,讨厌你接触这些龌龊阴暗的东西。”
“我知道。但已经是这样了,无论你喜不喜欢。即便你怨我恨我,也改变不了。”雁行疏淡淡地道。
“怨恨吗?真要怨恨,我也只能怨恨自己。是我太没有用,什么都帮不上忙,却还要惹你伤心难过。你说,等我真正长大了,你就能放下这些,但是不可能的。”
容郁影摇头,悲哀地道,“你已经太习惯将事情揽在身上,纵然我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又如何?你还是狠不下心让我去做这些。其实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些东西,却勉强着自己去做。即使惹我讨厌,你也什么都不说。”
这两天,一直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淡淡的笑容,然而心里却越来越难过。他做的一切,她不是不懂。即使难以赞同,却知道他没有一件事做错了。而这些事,本该是她做的。她做不出,于是他替她做了。而她做了什么,光明正大地怨他恨他指责他?
“你要我说什么?”他淡淡地笑,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抚上她的长发,“影儿,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要担负你绝云谷上下数千人的生计。”
“我做不到。”
“你还小。”
“我做不到,你知道的。”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容郁影摇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不是年纪的问题。黄河水患,我明知道绝云谷库存不丰,却依然想要倾力赈灾。在杏花村的时候,看到满目焦黑的杏林,流离失所的百姓,我明知道不该去管,却恨不得冲去侯府把永乐侯给千刀万剐。在侯府外头,见到他们强抢民女,若不是你拉着阻着,我定是与他们正面冲突。我知道我是绝云谷的主子,但身为主子必须做到的事情,我却一样都做不到。”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你能开心地活着,但是……”他叹了口气,抚着她的长发,“对不起,依然逼你面对这些。”
“不能改变吗?或者,可以像枫叶斋一样,我们让绝云谷渐渐淡出江湖,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雁行疏淡淡地望着她,既不驳斥,也不附和,然而,在他清澈柔和的目光下,容郁影却渐渐说不下去,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莫说那些自命不凡的白道中人不会放过他们,即使是绝云谷本身,又有多少人甘于平凡?枫叶斋可以暗中淡出江南,那是因为它背后还有个绝云谷,即便不再立足江南,基业仍在。绝云谷若是淡出江湖,只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一辈子就只能这样吗?”低头,容郁影喃喃道。
“这是你身上的责任。你我,都不可能逃开。”
“见鬼的责任。”一把推开他,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百花宴,容郁影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雁行疏幽幽一叹。
她,毕竟还没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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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兄!”
随着一声浑厚的唤声,一名锦衣男子自树影婆娑的远处走来。
“侯爷。”雁行疏淡淡笑道。
夜风乃大,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
永乐侯望了望天,道,“起风了,今夜恐怕有场大雨。”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儿。”微微一笑,雁行疏拱手道,“天色已晚,在下先告退了。侯爷也请早歇。”
“雁兄留步。”永乐侯踏前一步,正好挡住雁行疏的去路,笑道,“百花宴已毕,明日雁兄将与影姑娘一同离去,今夜为兄在沾衣阁摆酒,为雁兄饯行。”
“侯爷客气了。”
“雁兄莫非不肯赏脸?”
“侯爷抬爱,雁某焉干不识抬举?”雁行疏笑道。
“好极了。”豁然一笑,握了他的臂膀,永乐侯豪迈地道,“今夜你我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喝它个不醉不归。
雁行疏淡淡一笑,随他往沾衣阁而去。
沾衣阁位于侯府最僻静的角落,却最得永乐侯的喜欢。平日里遍植富贵牡丹,闲来便在此赏花饮酒,怡然自乐。然而,在雁行疏入住之前,永乐侯却大花功夫,将所有的牡丹移植别处,沾衣阁中,只见杏花无数。
雨水打在雕花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哔拨”声。
沾衣阁内,烛火通明,映得酒色更见醇碧。佳肴美酒,虽比不上百花宴中的丰盛,却更加精致,且清淡素雅,显是花了功夫的。
“雁兄,明日当真要走?”永乐侯啜了口酒,问道,“留在侯府助我不好吗?若得雁兄襄助,永乐侯府自是如虎添翼,为兄自然更不会亏待了你。”
宴无好宴,雁行疏早已知道。今日这沾衣阁内决不只为他饯行那么简单。他执掌绝云谷多年,自然知道枫叶斋的地位。江南鱼米之乡,乃天下最富庶的所在。枫叶斋不单是江南最大的商号,更广开私塾书院,数年来弟子无数,在朝在野众多人才。朝廷之中,想要吃下枫叶斋的势力不止一股,然而枫叶斋行事低调,主事者行踪不定,是以即便有心,也都不得其门而入。如今永乐侯知他乃枫叶斋之主,自然着意拉拢,不肯轻易放手。毕竟得了枫叶斋,便是得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以及众多可遇而不可求的旷世人才。
举杯就唇,淳厚的酒香弥漫鼻端,眸中隐约闪过一丝异色,雁行疏放下玉杯,笑道,“侯爷抬爱了,雁某才疏学浅,恐怕难当重任。”
“雁兄莫不是刻意推月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永乐侯道。
“不敢。雁某只是无意仕途。”官场黑暗,他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永乐侯如此拉拢,只怕不止是要他入仕那么简单。
“三年前,本侯遭人追杀,若不是雁兄相救,现在已是白骨一堆。当时我声威正隆,朝廷一半兵权尽在我手,位极人臣,谁敢轻撩虎须。你可知为何竟有人感刺杀于我?”永乐侯眸色微暗,沉声道。
怎会不知,然而,又怎能宣之于口。
雁行疏淡淡一笑,“侯爷,雁某乡野草民,不问政事。此生别无他想,只求一方安身立命之地足矣。”
“你不愿听?然而这种种情由,我却只愿说予你一人知晓。”牢牢地盯着他,永乐侯一字一字道,“险遭杀身之祸,只为功高震主四字。”
“侯爷,您醉了。”雁行疏起身。不能再留在这里。有些话,永乐侯可以多说,他却不能多听。
一把按住他的手,永乐侯深深吸了口气,道,“永乐侯府世代显赫,先父乃先帝之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登基。我在十六岁那年便带兵出征,建下赫赫战功。为了这万里江山,我父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我风餐露宿,征战沙场,只求保得家国平安。然而得到的是什么?一句功高震主,小皇帝便毫不犹豫地出手取我性命。事迹败露,怕我心生怨念,于是随意找了个替罪羔羊,凌迟处死以平我心头之怒。可恨亦复可笑。”
听他一句一句说下去,雁行疏暗中一叹,反而不再急着离去。那么多旁人无法得知的皇室机密,如今悉数为他所知,只怕永乐侯已经铁了心要将自己纳入麾下,连半条后路都不留给他了。
“这三年来,人皆道永乐侯荒婬无道,纵仆行凶,霸地占田,什么恶名我都担下。为的是什么?便是不想再被扣下功高震主的帽子,如果这样能让小皇帝放心,我便当个恶侯又如何?你看见我府里的人火焚杏林,看见侯府下人强抢民女,但是你可知道我的苦衷?”
“侯爷意欲如何?”雁行疏淡淡地问。
“我已经厌倦了带着面具的生活。”永乐侯抬头,冷冷地道,“为了摆月兑这样的生活,我不介意将小皇帝拉下皇座。而今我手中已经掌握了七十万的兵力,若再得你襄助,这万里江山只在指掌之间。”
“战火再起,生灵涂炭,百姓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侯爷何忍?我朝富庶,一旦内乱,四周领国皆虎视眈眈,侯爷不怕为人作嫁,令这大好河山落入外族之手?”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清浅而宁定。
“得你襄助,蛮夷之国何足惧哉?”永乐侯热切地望着他,承诺道,“雁兄,大丈夫立于世间,就该轰轰烈烈有所作为。你若助我,将来为兄便与你共享这万里河山。”
雁行疏淡淡一笑,缥缈而恬淡,“今生若得采菊于东篱,余愿足以。逐鹿天下之事,侯爷万勿再提。”
“采菊东篱,红袖添香,这就是你渴望的闲适生活?”眸色逐渐暗沉下来,永乐侯阴沉地看着他,“只不知,何人能成为雁兄你的如花美眷?影姑娘吗?”
雁行疏目光柔和下来,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带了点甜蜜,又有些苦涩。然而就是这样的笑容,将永乐侯彻底激怒了。
在他眼里,雁行疏似乎永远都是淡然而疏远的,挂着优雅的笑容,却从不和任何人亲近。偏偏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孩却可以占据他所有的心神,就仿佛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再没有其他。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永乐侯狠狠地瞪着他,“雁行疏,你当真不识抬举吗?”
“侯爷息怒。”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纵是被他拽得腕骨生痛,秀雅的面容亦是平静无波。
那样令人恼怒的平静啊。
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永乐侯咬牙望他,烛光下那人的容颜如玉,白衣如雪,映得一身绝世风华。心头一紧,喘息着一把将他揽入怀里,力道之重就好像要将他整个揉入身子里。
蓦然一震,雁行疏抬眸,冷冷地望着他,“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吗?行疏,三年前你救下我的那天,就该……”叹息着,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的面颊,轻道,“那一天,你穿着浅蓝的衣袍,衣袂随风,整个人都那么干净。我那时是什么样子?一身的血,满身刀伤剑痕,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这一辈子我都没有那么狼狈过。你一招退敌,行云流水一样。后来你照顾了我一天,虽然只有短短十几个时辰,却让我……”他闭了闭眼,接道,“只是,为什么三年后再见到你,你眼中的疲惫却更盛了?脚步虚浮,就连绝世的武功也没了?是为了那个女人吗?回答我?”
他用力地摇着他的身子,恨声道。
侧过脸,胸口一阵闷痛,雁行疏低低咳嗽几声,淡漠地望着他,“侯爷,我以君子待你,你就是这般回报的?”
“在感情方面,你太迟钝,这次若不能将你留下,只怕往后再没有机会。何况,有你在我手上,还怕枫叶斋不乖乖就范吗?”回忆起当年相救时的情景,再想到枫叶斋的助力,今日他誓必要将他留下来。
“你待如何,像娈童一样将我豢养在侯府里?”雁行疏冷冷一笑,他万万没有想到,永乐侯竟对他抱着这样的想法。原本以为这些日子来他的千般殷勤万般讨好只是为了枫叶斋的基业,现在想来,竟是……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种英俊容颜,他闭了闭眼,压下眩然欲呕的冲动。
“错了,行疏。你以君子待我,我本当以国士报之,怎会将你当作娈童看待。依然是那句老话,今日之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若称帝,你便是我的皇……”
“住口。”雁行疏冷然叱道,“侯爷,雁某的确没了武功,但却不会任人狎戏。你若逼我动手,举手间至少便有三种办法让你躺下。”
“说的是。”永乐侯竟微笑着点了点头,执起他的衣袖道,“比如说,你袖子里的一颗雷火弹,就足以将我们两个一起炸飞。其实这样也不错,黄泉路上有你相伴,值得。只不过,永乐侯死在了府里,朝廷追究下来,不但枫叶斋逃不了,枫叶斋背后的绝云谷,恐怕也月兑不了干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