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绝云谷,容郁影却不知道能去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之时,已然又一次回到杏林之中。此时正日薄西山,天边残阳如血,漫天落红如雨。如此凄美奇绝的景致,却丝毫没有入她眼底。她只是静静地漫步,偶尔抬头看天,唇边隐隐是清冷的苦笑。
蓦然,她停下步子,神色复杂地凝望着眼前的一方白石。白石之上,尽是残红点点,落了厚厚一层杏花。容郁影柔柔一笑,伸手轻柔地将它们拂去,而后手底微一运力,白石旋即挪移半尺,露出石底的一个浅坑。凹陷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玉匣,通体雪白,玲珑剔透,端是稀世至宝。然而,这样一件珍品,却也微有瑕疵。它的右上角,左下角以及低部,隐然有着裂痕。浅细的裂痕明显被人细心地修整过,却依然难以完好如初。
容郁影合了合眸子,轻轻将玉匣取出。这玉匣是少年时梦,那时,她和他约定,将自己的心事写在浅紫的素笺上,然后放入玉匣,埋入白石之下。等到每月十五,他们就在月下交换彼此的秘密。然而,后来她气他恼他,一怒之下就跑到林子里,取出了玉匣,重重摔在地上,那时的匣子,几乎支离破碎。没有想到,他竟将它重新拼合起来,再次埋入白石之下。
她犹豫片刻,终于微微颤抖着,缓缓开启玉匣。匣子里是数十张浅紫的素笺,有些已经泛了黄,有些却墨迹犹新。纤白的手,取过最上层的一张素笺打开,熟悉而挺秀,却略带轻颤的字迹映入眼底:
“烟雨江南,十年杏树,想而今,当轻红无数。一别经年,原企携手重游故地,然造化弄人,此生再无机缘。今夜亥正,与卿决战善恶堂前,当无侥幸。予伤病缠绵几近十载,已生无可恋,唯怜卿孑然,牵念揪心……。”
一张接一张的,容郁影展笺而阅,终是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八年的血泪交织,他无人可诉,只有用笔抒情遣怀,然后深深,埋入地下。而她,却只会伤他。
泪,不住地自眼中滑落,匀开素笺上的墨迹。
将每一张素笺细细叠好,压平,重又放入玉匣之中,容郁影拭去面上的泪痕,抱起玉匣,扶着白石站起。眼里泪雾褪尽,隐隐浮现出决然坚毅的神采。什么,造化弄人,什么再无机缘,什么生无可恋?我命由我不由天,她偏就不信天命,就算是夺,她也要将他字阎王手里夺回来。
“你在哭?”清朗的语声自身后响起,容郁影回眸,就见东方悦寂然站在一边,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又如何?”她垂眸,淡淡地道。
“为雁行疏吗?”东方悦再问,一双清眸里,压抑着隐隐的痛苦。
深深望了他一眼,容郁影道,“师兄,你以为,除了他,还有谁能令我落泪?”她明白他对她的心意,但她已无力回应。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牵挂一生的人。所以,既然她无法给他希望,就只有让他死心。否则,对她,对他,甚至对雁行疏,都不公平。
“影儿……。”东方悦低吼出声,如同重伤的困兽,不甘却又无力回天。为什么,他为她做尽一切,她心里的人,却不是他?
“师兄,你逾越了。”容郁影冷冷地道,“绝云谷主的名字,不是你叫得的。”言罢,她抱着玉匣,转身离去。
“影儿……。”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怆,东方悦跪倒在地,眼看她渐行渐远,却留不住她。他不懂,为何她竟可以如此绝情。
许久许久,天色渐暗,东方悦却依然怔怔地跪坐在那里,不言不动。直到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他才略略动了动身子,自怀中取出一只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顿时杏林里药香四溢。昏黄的月光里,映出一颗如玉如冰的雪白药丸。
“影儿,只怕你是如何也想不到,你处心积虑要找的九转续断膏,竟会在我的手上。”他轻轻笑起来,而后大笑,最终竟是狂笑起来。然而,狂烈的笑声里,却充满了浓浓的悲哀。”
*****
自沉沉黑暗中醒来,幽幽睁开眸子,迷离的眼渐渐清明,四周是一片淡蓝。雁行疏轻浅地笑笑,他知道这里是掬梦轩。只有她的地方,才会有如此纯净的蓝。
身子依然一阵阵地泛冷,丹田里空荡荡的,提不起一丝真力,身体更是虚弱的几乎连抬手之力都没有。然而,他却抓着床沿,硬是一寸寸地撑了起来,吃力地下地,艰难地站直身子。但仅仅走出一步,沉重得犹如灌铅的双脚已撑不住自身的重量,重重跌倒在地。
再次撑起身子,站起,行走不到两步,又重重跌倒。如此这般,当雁行疏咬牙行至门前时,早已浑身伤痕累累。
而就当容郁影在门外徘徊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推开房门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你疯了,起身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慌忙检视着他的伤势,容郁影不禁又惊又怒又惶急。唇角殷然的血迹,手腕上寒铁留下的勒痕,肩头再次迸裂的剑创,以及方才跌倒时碰撞的淤伤,刺目地几乎令她落下泪来。
“我只是……不想躺在床上。”雁行疏依旧笑的淡然,仿佛这伤的痛的全然都不是他。他只是想见她而已,他知道她在门外,没有理由,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她就在门外。然而,却不知她为何迟迟不肯进来。所以,他起身为她开门。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而唯一的渴望,就是见到她如玉的容颜。
“不想,你不想?你不想躺在床上,所以弄的自己遍体鳞伤,你不想绝云谷无人守护,所以宁愿死在我手上,你不想要我担心忧急,所以伤了痛了从来不说,只会写了纸笺埋在地下。”容郁影紧紧拥住他,哽咽道:“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为了我,为了绝云谷,你让自己伤到这般境地,你以为我会因此而快乐吗?雁行疏你混帐。”她一边骂着,一边不住地落泪,就象幼时一般,受了委屈,就任性地偎在他怀里不停地哭。
“影儿,别哭。”雁行疏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后苦笑。他不明白她究竟是从何处知道的真相,但既然她已经知晓一切,那无论她是从何知晓的,都已没了意义。他吃力地抬手,为她拭去泪水,低哑地道:“你现在是谷主,怎么一样爱哭?”
容郁影只是哭,直到声音渐渐哑了,却依然在哭。
微微蹙眉,见着她婆娑的泪眼,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他似乎只会令她伤心。不愿再见到她的泪水,雁行疏引开话头,“影儿,这些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
“如玉,是我娘房里的奴婢如玉。她故意留下种种疑点,激我去找我娘对质。”容郁影轻声道,“后来看到玉匣里的纸笺,才知道原来如玉就是多年前你逼我亲手杀死的那个少女。没想到你后来居然将她救活了,还把她安置在我娘房里,让她放下了仇恨。想来这次她之所以如此作为,也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吧。”
“原来是她。”雁行疏有些意外,微微一叹,“当年我一念之仁,没有杀她,不想数年之后,我辛苦布下的局,却被她破了。”
“辛苦布下的局?你怎么忍心布下这样的局?在这个局里,你痛苦,我又何尝开心?你以为,你死了我会过的快乐吗。我好恨我自己,如果我不曾来到这个人世,那么,你的人生不会如此的艰辛。”蓦然激动起来,容郁影轻颤着,涩声说道。
“你胡说什么?这事与你何干?”听她这般苛责自己,他不禁有些气恼,然而更多的却是怜惜,终是温言道,“我终究要死的,八年前,气血逆转,真力反噬之时,便已注定我性命不久于人世的事实。不然,我定会照顾你一世,又如何忍心逼你练武,让你伤心?”
“我不懂,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懂。”容郁影摇头,“为什么白道武林八年前竟会倾力来袭,又为什么你会那么忌惮他们?他们真的是为了什么除魔卫道吗?”
“绝云谷自立与黑白两道,称不上是魔。白道之所以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帜,围剿绝云谷,说穿了,不过贪婪而字。”雁行疏冷冷一笑,眸中隐隐现出煞气,“当时绝云谷偶得天地九重秘籍,却不知为何消息径走。天下皆知得天地九重者,武林至尊。他们又如何不倾力抢夺?直到现在,他们依然对秘籍虎视眈眈,所以我才逼你变强。因为,如果你不足以守护自己,那么,在这样的武林里,你连生存的权利的没有。”
“雁。”容郁影咬咬下唇,抬头直视他的眸子,“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自己,保护绝云谷。但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也要陪我活下去。即使只有很渺茫的希望,你也要撑下去。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的眼神充满了坚持,这样的神情令他心头一颤。
“好,我答应你。”他浅浅一笑,清淡的似乎随时都会消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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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梦轩里,再也不见了蓝色,原本纯粹的蓝,已被天地间最澄净的白色取代。白色的榻,白色的纱帐,白色的玉钩,如梦似幻。
当容郁影面带喜色,匆匆赶到掬梦轩时,雁行疏正斜倚床榻,翻阅着手中的书册。望见她进来,他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将书册放了下来。
“雁。我让绣娘用天山冰蝉丝织就一件冰蝉宝衣,冰蝉生于天山绝顶,抗寒能力极佳,正好克制你的寒毒。”言罢,她打开手中的匣子,取出一件如冰似玉,通体莹澈的白袍。
微微怔了一下,他笑问,“你何处得来的宝贝?天山冰蝉丝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取得的。”
“当时你都喜欢白衣,所以我很早就想送你一件举世无双的,让你穿在身上,然后时时刻刻都记着我。可是,后来你却再也不穿了,又对我那么残忍。所以直到今天我才将它赶制出来给你。”容郁影幽幽望他一眼,眸中有怨有嗔,有痴有怜。
“影儿……。”雁行疏垂首,抚过白袍上清淡却精细的绣纹,默然无语。
似有似无地轻叹一声,容郁影将纤白的柔荑覆上他的手背。
“荏苒三千日,浊世惹尘埃。血海污颜色,未敢慕白衣。”她轻吟,那是他写的诗句,小心地被放置玉匣之中,埋在白石之下。却被她见到,也告之着多年来他不着白衣的原由。她淡淡一笑,接道,“血海污颜色,未敢慕白衣。难怪你自从八年前,就不再着白衣了。记得爹爹在世时,你永远是一身的白衣,娘要你换,你都不肯,后来却再也不穿了。”
没有抬头,雁行疏只是幽然道,“染了血的人,是再也穿不得那么干净的颜色了。”
她轻轻一笑,顺着他的指掌,抚在白袍之上,柔声道,“知道吗?这世上没有什么颜色是你穿不得的。白衣,哪里及得上你干净。”她站起身子,执起白袍,“雁,为了我,穿上它。”
抬眸望她,清浅的眸光里有无奈,有苦涩,然而,他终是伸手接过白袍,对她温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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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又一日过去。三月之期,只剩十日,而九转续断膏的下落却仍音讯全无。雁行疏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几乎每日都有大半时间是在昏睡。容郁影的容颜也愈现憔悴,然而,她却依然不肯放弃希望。
这日,雁行疏精神尚好,撑着身子下了床,并没有和谁招呼,独自离开掬梦轩,行至杏林之中。杏花依旧,红雨漫天,他扶树而立,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凄迷,似是要望尽这暮日残春。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雁行疏却没有回头。他知道不是她,她的脚步,他从不会认错。
来人并没有打扰他的清静,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直到他淡笑地回过头来,那人才开口唤道:“雁行疏。”
“东方。”雁行疏轻轻地咳着,带点苦涩,望向许久不见的师弟。
“你为什么还不走?”东方悦垂眸,语声泛着冷意。每次面对这个师兄,即使是在他最狼狈最憔悴的时候,他依旧感受到深深的压力。雁行疏,从来都是天之骄子。师父偏宠他,师娘疼爱他,就连容郁影的眼里,也永远只有一个雁师兄。对他,他有嫉妒,有畏惧,却也有敬重。
深深地望了师弟一眼,雁行疏不在意地笑笑,问道,“你要我走到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绝云谷,只要师妹不再为你耗尽真力,你去哪里都好。”东方悦咬牙,怕自己现在不说,这些伤人的话语,就再也说不出口。
又是一阵轻咳,白玉也似的容颜上隐现一抹病态的丹朱,分外的凄艳。雁行疏依然笑的柔和,“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不劳师弟提点。”即使东方悦不说,他心中也早已有了计量。影儿的身子,的确再禁不起折腾,如若再强运真力为他疗伤,只怕她一身功夫就废了。也许,只有离去才对她最好。
“你……。”东方悦略略启口,却有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顿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累了,师弟也该回去歇着了。”淡淡地说了一句,雁行疏转身,缓缓离去。
望着那清减而荏弱的背影,东方悦忽然有些后悔,冲动地伸出手去,却已触不到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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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白的手,拈着淡蓝的纸笺,轻轻地颤抖着,容郁影的眼里,已是泪意隐隐。
昏黄的烛光,照出素笺上熟悉的字迹,隽冷而凄清。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终是骗了她,他说会陪着她一起撑下去,然而,在最后的关头,他却留下这样一张纸笺,默然离去。每一次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擅自为她做下决定。他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然而却从来没有问过她要的是什么。
望着手里的纸笺,她冷然一笑。
这算什么?诀别吗?她不要。即使是海角天涯,她也要把他找回来。
不顾天色暗沉,夕阳渐落,容郁影一路奔至马厩,牵出爱驹,翻身上马。
只听一声嘶鸣,骏马拔蹄而奔,扬起漫天烟尘,向谷外疾弛。
然而,方自驰至杏林,千里宝马又是一声嘶鸣,马蹄向后一仰,硬是生生停了下来。离骏马十步之远,一抹淡青的人影卓然而立。
“东方悦,让开。”容郁影冷冷地叱道。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去寻他,即使是东方悦,甚至是母亲,也不能。
“我不是阻你。”东方悦上前几步,来到她的身侧,望着她戒备的眼神,眸光一沉,道。
“那你就让开,我没时间与你纠缠。”容郁影早已心焦如焚,旁人等得,雁行疏可等不得。他的身体,没有她引渡真力,根本撑不了多少时候。
“你怕他死吗?”凝眸望她,东方悦冷冷一笑。
“住口。”心头一寒,容郁影娇声叱道。
“你生气了?还是说,你再害怕?你我都明白,没有九转续断膏,他根本活不过十天。就算你找到了他又如何,你救得了他吗?”讽刺地看着她,眸中似乎压抑着什么,东方悦接道,“影儿,你根本就没有长大。你明知道他会死,却固执地不愿承认。你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面寒如水,抓着缰绳的手握得死紧,她冷冷地道,“不用你管。让开。”
悲哀地一笑,东方悦跨近一步,道,抓住马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心里一直都只有他?就连他篡权夺位,你都没有真正怪过他。不错,他是你的雁师兄,他为你付出很多,但是你为什么不看看我,我也是你的师兄,也一样疼你爱你,一样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为什么你却……从来都看不见。”
“悦大哥,对不起。”垂下眼眸,容郁影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你始终都站在我身边,我很感激。但是,我的心在很早很早就已经交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了。请让我走吧,无论我是否能够找到他,也无论我能不能将他救回来,今生我都不会爱上别人了。”
“你……还是要去吗?明知道一点希望都没有,你还是要去?”他怔怔的望着她。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会随他一起。”坚定的声音毫不迟疑,如金玉碰撞般掷地有声。
沉默半晌,他背过身子,“你去吧。”
“悦大哥……保重。”望了他一眼,容郁影拱手作别。
“等等。”蓦然,他叫住她。
“……”勒住缰绳,回头。
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女子,东方悦垂眸,掩下眼底的苦涩,半晌,他开口道,“我有东西给你,你该用的到。”
容郁影蹙眉,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方木匣,交至她手中。她带着狐疑,将木匣缓缓开启,顿时间,药香四溢,鼻中仅仅吸入少许,就已神清气爽。她望着匣内之物,月兑口惊道:“九转续断膏!”
“不错。”淡淡说了一句,东方悦重重一拍她跨下骏马,“而今,你该走了。”
骏马扬蹄,转眼间已跑出老远。
容郁影一边控制着缰绳,一边回眸向东方悦望去。然而,他的影子,却越来越淡,终究消失在视线之外。
清风细细,杏花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