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此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唯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三次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将军的营帐里,仍透出微朦的烛光。
营帐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顾明非望着蜿蜒在地图上的万里河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地有些出神。
东流团主来信,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已经点齐兵马,只等会合西疆大军,便可直指辰京,逼凤帝退位。
事成之后,天下四分,这本是他与三王间的约定,然而越是临近出兵,他却反而越是犹豫。即使已经清晰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那场燃尽永王府的烈火,想起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身世之秘,想起当年他被太医灌下夺去记忆的汤药,却仍狠不下心来恨,甚至就连想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江山的念头,都那么不堪一击。
驻守西疆三年,比起对那人的怨恨,更多的竟是思念。午夜梦回,有时会梦到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指点剑法,有时是他在外面受伤回宫,睡倒在朝阳殿的御榻上,那人虽然不悦地皱眉,却仍在他昏睡时悉心照顾,有时则是那人回眸一笑,而他欢喜地奔上去紧紧拥住他
那个他唤着大哥的男子,已经烙在心底太深太重,太多的岁月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墨金的身影。那人总是清傲淡然地俯瞰一切,唯独望向自己时,阵中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暖和纵容,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留住这份温暖纵容,而不是辰京城头兵刃相见。
望着手中的火漆密件,他忍不住收紧指掌。
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叛乱,他与三王定下里应外合之策,由他请旨领兵平乱,最终配合三王拿下辰京,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是要天下,也不是要当皇帝,甚至不是要替永王报仇,更多的是不甘那人的欺瞒和背叛。
想起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剌了一剑,痛彻心肺。
他三次请旨发兵平乱,被驳回了三次,是不是辰京已经感觉到西疆的异动了呢,或者说那人已经不再信任自己?
或者不信任才是对的,毕竟他是永王世子,是足以动乱国本的隐忧,身为凤朝的君主,那人向来足够冷静,自然知道如何将威胁降到最低。
「大哥」闭了闭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与三王一同趁势而起,颠覆凤朝数百年的基业,山河破碎天下四分?或者釜底抽薪,趁三王不备一举剿灭叛乱,依然做凤朝的侯爷,守护在那人左右?
缓缓地睁开眼眸,不经意地望见搁在案上的佩剑,镂金的剑鞘上凤吟九天,剑柄尽头隐约刻着一个「璇」字,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是大哥的凤吟剑,却被自己硬要了过来,其实不光这柄佩剑,但凡自己想要的,大哥纵使再怎么不肯,到最后还是会答应。
顾明非望着凤吟剑:心底忽然柔软起来,缓缓地摩挲着剑身,笑容间透出微微的苦涩。
永王府的仇恨已经隔了近十年,皇室的权势倾轧又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而这些年里却是大哥在照顾着自己,纵容着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顾小侯爷,即使知道他是凤朝动乱的隐忧,仍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甚至带回宫中亲自教养,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怨恨那珍视了自己十数年的人呢?
抬起头,他释然一笑,手中的火漆密件凑近烛火,就着明灭的火光燃烧起来,缓缓化为灰烬。
凤朝幅员辽阔,除朝廷直辖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云孟、风曦、东流、南泗、西巩、北狄等九个属国。其中东流、南泗、西巩、北狄四国,皆是皇室宗亲的封地,向来不干涉军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庙祭祀时,国主才赶来辰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巩固叛乱在先,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又打着质疑凤帝血统的旗帜相继起兵,朝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先皇一生都无子嗣,于是在皇室宗亲中过继了一名男童,封为太子以承大统,便是而今的凤帝。
先皇当年病玺,当着上一代三位凤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亲笔写下传位于凤帝的诏书,绝不会有假,而今三王竟以凤帝血统为由,公然起兵叛乱,怎不叫人惊异莫名?然而只有少数宗室老臣知道,这其中确有不为人道的秘辛。
「东流等三国叛乱,你怎么看?」凤逸天漫不经心地翻着摺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沈栖桐回答,「一个跳梁小丑,成得了什么气候?倒是当年的事又被翻出来,有点麻烦。」看了看好友兼主子,他又道:「我早就说过,你把那祸害留着,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现在可看到了?」「你怎么什么都往他身上扯?」「你可别对我说,你真相信三国叛乱与顾明非无关。」他摇着扇子,一脸不苟同。
「朕宁愿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合上摺子,凤逸天眼中有些疲惫。
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却忽然传报,皇后娘娘已怀了龙种,七个月后更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先帝已年过六十,宫里也没有皇后半年来受幸的纪录,因此这男婴究竟是否先皇血脉,也就扑朔迷离起来。
再加上当时凤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遗诏中的继位人选,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诸位王爷为了朝廷的稳定,便将皇后产子一事压了下来,并将男婴过继到永王府上,便是当年的永王世子顾明非。
谁知永王暗怀野心,竟妄想凭藉顾明非的身世,谋夺凤帝之位,却功败垂成,反落了个灭门的下场,而十一岁的顾明非,就此被带回宫中照顾。
只是眼看亲人惨死,顾明非整个人都处在仇恨恐惧中,几乎夜夜难得安眠,才几个月便已病骨支离,凤帝怜他身世,便请星隐替他施针,将他之前十一年的记忆全部封了起来。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少。」沈栖桐冷冷一笑,「若是没他支持,三王敢这么轻易谋反?别说是兵力不够,就算真的夺了帝位,他们又到哪去找个比你血统更正的真皇帝来?」几个老王爷早已不问世事,三国国主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自然蠢纛欲动,再被人稍加挑拨,立刻形成而今的局面,只是这幕后操纵之人,却大不简单。
凤逸天沉默一会儿,怱道:「明非再三请战,却一直被朕驳回,这次朕想答应他。」「你是疯了吗?」沈栖桐顿时跳了起来,再顾不得翩翩风度,急道:「三王谋反,他九成是揽和进去了,你再让他领兵平乱,不是白白将兵马送给叛军吗?」「你先别急,朕自然有所打算。」他沉吟一下,道:「如今朝廷兵马三十万,大多派往驻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万,而平叛兵马至少七万,若顾明非反领着这七万大军包围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辰京必定不保。」「既然明知他心怀企图,你还想答应他?」「朕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望着窗外,凤逸天目光悠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栖桐皱眉。
「明日,朕便赐顾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万,前往平叛,你则赶往西疆,接手那边的兵马,切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顿了顿,凤逸天接道:「若是顾明非果真谋反,东南西北四疆兵马共近十五万,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隐令牌,足以调动各属国全部兵力,届时攻下辰京扫平叛逆重塑朝纲,乃是易如反掌。」点了点头,沈栖桐没好气地道:「恐怕不到顾明非真的谋反,你是绝对舍不得动他的。至于那些借着他名号,暗中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趁这个机会正好一并解决。」「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凤逸天似笑非笑。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沈栖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脸色,「还有一点,顾明非若反,辰京必定大乱,你需先行避开,我才能够放心。」「朕就留在辰京,他还不至于会杀了朕。」他淡淡摇头,从案头取过一份黄绫诏书,递给他。「只不过,明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闪失,你凭着这份诏书,替朕好好守住这片江山。」沈栖桐悚然一惊,手中诏书竟如火般滚烫,半晌他才咬牙大骂,「凤景璇,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自己的江山,别指望我来替你操心!」说完,恨恨地将那诏书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会好好照顾自己,成不成?」见好友动了真怒,凤逸天好言安抚,诏书却不忘再次塞进他手里,「你先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沈栖桐摇头,只能叹气,「这顾明非究竟是什么妖怪,我实在不明白你是看上他哪里?」淡淡一笑,凤逸天转头看向别处,静静地像是回忆起什么,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正当沈栖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又忽然开口。
「他十八岁那年,有一次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寝宫,搂着朕说了一堆胡话,不过隔天醒来,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朕当时气他放肆,还曾狠狠教训他一顿,只是他说的那些,却总是缠在朕心里,绕了这么多年,竟再也放不开了。」淡淡叹了口气,他仿佛又看到十八岁的少年踏着无数盏宫灯跑来,用力抱住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模糊却又认真地说——「大哥,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大哥,顾明非替你守着江山,不许任何人侵占。」「大哥,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去死,真的」沈栖桐怔怔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既是他先招惹你,如今却又」咬了咬牙,他得出一个结论,「这顾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宣震远侯顾明非觐见——」凤逸天端坐在皇极殿座上,内侍略尖细的宣召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种陌生的感觉。皇极殿是历代君主召见大臣的宫殿,而顾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来想进宫便进宫,想见驾便见驾,根本用不着内侍层层通报。
因此散了早朝,见内侍捧着顾明非的牌子,道是震远侯求见,正在殿外候旨的时候,他还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传他到朝阳殿的,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旨的时候却改作皇极殿。
顾明非踏进皇极殿的时候,整个殿阁好像暗了一下,隐约笼上一层压迫感。他步履严谨,衣饰周整,一举一动都带着历经沙场的威势,与三年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臣顾明非拜见陛下。」单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礼仪上做得一丝不苟,却是淡漠而生疏。
见他进来,凤逸天的唇角下意识地扬了起来,可看他如此作态,整个人顿时都冷了。
道了声免礼,他平静的说:「明非,这三年历练,你果然长进不少。」「谢陛下。臣少年时骄横莽撞,荒诞不经,陛下不曾怪罪,是臣万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从前荒唐,惹陛下烦心。」顾明非略一低眉,沉声回应。
凤逸天看着他,只觉眼前之人份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让人完全不认识了。从前的顾明非神采飞扬,骄傲锐利,就像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而眼前之人,威势凛然,含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东西,让人完全看不透。
「当初,朕实在不该答应让你驻守西疆。」走下座,他微微一叹。
顾明非眉峰一蹙,「陛下为何这么说莫非是臣让您失望了?」凤逸天摇了摇头,「你做得很好,或者说,做的太好了。」「臣不明白。」他垂下视线。
「你的成长,已经超出朕的想像。」凤逸天语气很淡。
顾明非一怔,抬眸望了一眼,又迅速低头。「谢陛下谬赞。」凤逸天看了看他,忽然岔开话题,「你多次上书想要带兵讨逆,朕仔细想过了,这次征讨三国,朝廷上下诸多将军,你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他心头一跳,忍不住抬起头来,试探性的问:「陛下的意思,是准了臣的请战吗?」「你擅自离开西疆,不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朕没有准奏的打算,早就派人押你回西疆了,还会留你在辰京吗?」凤逸天睨了他一眼。
闻言,顾明非顿时躬身谢罪,「臣忧心叛军作乱,未得陛下旨意便擅自回京,还请陛下降罪。」他忽然一笑,「朕这次见你,还真以为你变稳重不少,谁知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想要什么便不计后果。你擅自回京,真以为朕不会降罪吗?」作为将领,擅自离开驻地,若真追究起来,可说得上是砍头的大罪。
「等到三王之乱平定,臣当负荆请罪,任凭陛下处置。」望着他的眼睛,凤逸天轻轻的开口,「告诉朕,你不会让朕失望。」他抬头,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暖意,用力点头,「是——」「好,朕等着你的捷报。」手中兵符递出,凤逸天微笑,「这七万兵马以及朕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中了。」双手接过兵符,顾明非顿觉无比沉重,一瞬间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却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反应。半晌,才单膝跪地,「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凤逸天伸手把他扶起,感伤的调侃,「你这次回来,怎么变得那么规炬?让人好不习惯。」顿了顿,又道:「今晚留在宫里用膳吧,三年不曾见你,隔几天又要出征,朕有些想念。」顾明非心头一热,反手握住他的手臂,动容道:「大哥,等这次回来,我就守在辰京,再也不回西疆了。」听在耳里,也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心,凤逸天却仍是觉得高兴,揽着他的手,笑道:「若你这次平乱立功,朕便送你一样东西,保管你会喜欢。」「是什么?」他眉蜂一扬,好奇地问。
「现在可说不得。」摇了摇头,凤逸天含笑道。
照顾明非从前的性子,定是纠缠着追问到底的,如今却只是哈哈一笑,谢了恩后,便不再多问。
凤逸天交过兵符以后,心神反倒轻松了下来,与顾明非一路走回朝阳殿,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毕竟分别了三年,两人心态上都有变化,刚相见时总觉得有些生疏,然而相处下来,便渐渐放开了心胸,在对方身上寻到从前的影子。
朝阳殿里,酒菜早巳准备妥当,览秋迎了上来,替凤帝除下皇袍冠冕,换上轻软的便袍,末了,看了看顾明非,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紫色袍子,抿唇笑问:「小侯爷,奴婢伺候您更衣?」顾明非一望,正是自己的衣袍。从前他时常住在朝阳殿里,衣物用器比侯府还要齐全,事隔三年,再看这些旧物,心里竟有几丝泛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览秋见他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许了,自顾上前替他换下厚重的朝服冠带,福了福身子,便退到殿外伺候去了。
他在凤帝对面坐下,只见面前菜色大多都是自己喜欢的,不由得笑道:「大哥费心了。」凤逸天摇了摇头,「御膳房谁不知道顾小侯爷的口味,还需要朕费心吗?」笑着替他斟了杯酒,递了过去。
晶莹的琉璃怀中,盛着淡红的酒液,淡淡的酒香溢出来,渐渐弥漫了开,顾明非眼前一亮,望着那酒,「大哥,这莫非是宫中珍藏的东君酒吗?」见他目光欣喜,心神全被那酒吸引住,仿佛又成了当年那满是赤子之心的孩子,凤逸天忍不住一笑,「正是东君酒,你要是喜欢,就带一些回府去。」神秘没谁「多谢大哥。」他也不推辞,将酒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香在齿间溢开,胸月复涌起些许暖意,醺醺然的,酒劲温和而绵长。他扬眉一笑,正要开口称赞,月复中却蓦地涌起一阵绞痛、短促而尖锐,他忍不住伸手在桌上一撐,人已站了起来。
「明非,这是怎么了?」凤逸天奇怪地望着他。
怔怔望了眼桌上的东君酒,顾明非转开视线、「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容臣先行告退了。」说完竟不等他说什么,掉头便退出朝阳殿。
他一路朝宫外走,月复中益发痛得厉害,脸色都透青,扶着宫墙,他缓缓催动内息,月复中的绞痛感才渐渐弱了,右手指尖却透着浓厚的紫。
割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来,透出淡淡的昙花香气,顾明非身子微晃,只觉浑身冰冷,眼睛里都是悲凉。
血色带紫,血香如昙,自己身上中的,岂不正是宫中至毒「优昙」吗?
优昙之毒,一旦植入体内,便再无化解之法,只有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才能暂时保得性命。传说前朝君主为了控制座下死士,在其身上种下优昙,若是背叛,只需扣住每半年-次的解药,便可让人形如疯癫,经脉寸断而死。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出宫门,不远处,侯府的下人牵着马,朝他迎了过来,「侯爷,回府吗?」闭了闭跟,顾明非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跃身上马,他漠然道:「回府——」八月十七,顾明非灭南泗,南泗国主率残部远逃东流。
九月初八,东流国破,顾明非擒东流、南泗国主,斩于城头,曝尸三日。
十月二十,北狄国主阵前自刎,北狄国降。居五日,顾明非班师,三王之乱平息。
一封封捷报,堆满了御案:兵部、吏部、礼部,也都递了奏章上来,请求重赏平乱有功的将领;秘营的摺子,隔两天便递上一封,说的都是震远侯在此役中如何骁勇善战,对待叛曲毫不留情。
在朝在野,顾明非的将名已随着这一战达到了颠峰。
他声势见涨,凤逸天是极其乐见的,这将为他下一步的动作带来极大的方便。
这次班师回朝,等待着他的,将是至极的荣耀和无上的尊贵。
自他出征以来,每一封捷报传来,凤逸天皆是心绪翻涌,久久不得平息。顾明非与三王勾结,欲谋凤朝江山,这本是他确信的,这次拜他为将,令他出兵平乱,与其说是给他一个契机,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多少年了,都被这段感情牵着,揪心揪肺的,着实累得厉害,然而若说放手,有许多东西却又割舍不掉,于是他由着性子把这选择权抛了出去,全看顾明非如何做。
而现在接踵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胸月复间蒸腾着的蓬勃热意,滔天的喜悦压下来,撞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曾经的患得患失,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陛下,早歇吧。」览秋轻悄地走过来,低声道。
明日是顾小侯爷回朝的日子,陛下必定要召见的,宫里又摆了庆功宴,不知道会多忙呢。这几日陛子也不舒爽,精神总不见好,更加禁不得劳累,只是自己只是个做奴婢的,也说不上什么话。
凤逸天似是并无睡意,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近日来他比从前更是勤政,往往黎明即起,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就像要把多少年的政务,都在这几天处理完似的。
览秋见他没有就寝的意思:心里无奈,只得重新添上茶水,安静地立在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凤逸天才抬起头,揉了揉额角,「明非是在明天回京吗?」神情倦倦的,像要确定什么似的,眼神却很亮。
览秋忙道了声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陛下,已经过子时了,小侯爷该是今日回京才对。」他似乎一怔,望了望外面,「这么晚了?」从案前站起来,舒展了子,便摆驾回朝阳殴。
大概是这几日太累,他几乎一沾枕就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到处都是顾明非的影子。一会儿是他戎装骏马,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而来;一会是万盏宫灯在旁,顾明非醉态可掬,一步三榣地展臂搂住他的颈;一会儿又是御花园宴,他执着认真,立誓般地道:顾明非出生入死,就只为大哥一个人
凤逸天睡得迷迷糊糊,天色微亮的时候,却立刻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身子,眼神极是清明,像在期盼着什么,熠熠生辉的。
「陛下是作什么好梦了吗?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呢。」览秋见他心情极好,大着胆子说。
凤逸天也不见怪,眼睛弯了一下,笑意直透进眼度,由着宫人们伺候更衣用膳,看看时辰还早,便遣退众人,独自来到御书房里。
他抬手打开秘柜,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印面上篆体的「明非印」三字已经刻完,另外一字刻到一半,隐约可看出「凤』字的轮廓。
他微微一笑,凝定心神,慢慢地在那印面上磨刻,那凤字渐渐清晰起来,一笔一画都透着弥足的尊贵。
最后一笔刻完,他静静望了一会儿,又把它放进秘柜中去。晨曦的阳光照进窗柜,只见簇新的墨金皇袍压在柜底,刚刻好的印章便放在皇袍上,旁边还搁着一方九凤玉玺,印面上还未刻字。
看着这几样东西,凤逸天眸中浮起淡淡笑意,关了秘柜,仔细地锁了起来,踏出了御书房,正好看到览秋匆忙跑过来。
「陛下,小侯爷已经快到城门口了。」「朕要往城头亲迎。」他目光透亮,无限欢欣。一来,皇帝亲迎,对于将领来说是极大的荣宠,对明非的声势威望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二来,他出征至今,自己也确实想念,能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御辇很快就到了城门,下了车,只见朝中半数官员竟都已经到了,禁卫军早巳将城门附近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高呼万岁。
凤逸天道了句平身,便率先登上城头。极目望去,远处官道烟尘滚滚,依稀看到「顾」字大旗猎猎飘扬,浩荡的大军巨龙般蜿蜒向前,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当先那面大旗益发显得庄严肃穆。
凤逸天心头一震,只见万千兵马如潮水般向两边敞开,整齐分成两列垂手肃立,唯有一名紫衣银甲的青年策马向前,却在临近城门时蓦然扯住缰绳,引得座下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
「凤逸天——」顾明非仰起头,霜刃般的视线与他对个正着,那眼神锐利冷漠,刀锋似的直直扎入他心底。
场面蓦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忽然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凤逸天缓缓抬眸,眼里所有情感都沉了下去,只余一片迷离的空茫。他握了握僵直的手指,恍惚间有些奇怪,明明浑身都凉透了,掌心却有汗水冒出来。
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一场笑话,他整个人就像是从云端落下,摔得千疮百孔,却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空。
城下似乎有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出来,捧着黄绫,抑扬顿挫地念着檄文。「谨以大义告天下,今伪帝窃国,欺天罔地,乾坤倒置,罪恶充积」「伪帝窃国」凤逸天口中默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城下人,凄然地大笑。「朕是伪帝,朕欺天罔地,朕罪恶充积,写得好,好极了!」顾明非被他的眼神刺得一痛,随即挺直脊背,冷冷一喝,「凤逸天,你不认吗?」负手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刀光剑影,凤逸天脸上一片淡漠,身后文武官员及数千禁卫却无他这般涵养,早已乱了阵脚,要知自从顾明非带走七万兵力,辰京守军便只剩下不足两万,更何况猝不及防之下,城中防卫简直不堪一击。
想起他平乱时对付三王的手段,在场官员几乎同时打了个寒颤,目光忍不住朝凤帝望去。
凤逸天目光悠远,逐一扫过数万大军,最后停留在顾明非脸上。
良久,他淡淡道了一句,「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