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董家的一天,从上午六点的钟声开始。
六点整,年约四十的管家月嫂已穿戴整齐,走进厨房准备早点。另一名年纪较轻的女佣小碧,则用鸡毛掸子挥去柜子、摆饰、老座钟上面的灰尘,并用吸尘器将地板吸得一尘不染。
七点钟,董家的当家主母——谷崎芳江,会从她的卧室出来,一分不差,然后像高傲的女王般,挺直着背脊,动作优雅的步下楼梯。
此时她已换好合乎她身分的端庄服饰,将有些灰白的头发往后梳,在脑后高高地绾了一个髻,并且像所有日本老太太一样,脸上必定画着无懈可击的妆。
一等她落坐,管家月嫂马上恭敬地询问:
“老太太,要先用早饭吗?”
谷崎芳江淡淡地道:“等人都到齐了再说。”
“是。”答完,月嫂又回厨房去了。
这时,小碧从屋外的信箱拿来一叠信件进屋,信件的最上头,是一把做成孔雀羽毛状的金属拆信刀。
谷崎芳江接过拆信刀,戴起配挂在胸前的老花眼镜,开始拆阅众多的信件、帐单或卡片。
约莫七点十分,楼梯再度响起脚步声。
这脚步声有些细碎和急促,谷崎芳江不用回头也知道,下楼来的必定是她的媳妇,梁倩如。
倩如匆匆走进餐厅,小巧的脸上,还有因匆忙和羞愧所造成的红晕。
“婆婆早!”
芳江连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媳妇一眼,只道:“倩如,你又睡迟了。”
“对不起……”倩如嗫嚅着道歉。她知道,婆婆一向最重视时间,她却总是迟到。
“世纬呢?你没叫他起床吗?”尽管声音没有露出半丝不悦,但她斜望她的眼神,却有着令人无法轻忽的威严。
倩如有些紧张地回答:“世纬他……昨晚没有回来,大、大概又睡在公司里了。”
“是吗?”芳江转头,询问静立在一旁的小碧:“书房的门是关着的吗?”
“是的,老太太。”小碧恭敬地回答。
“世纬昨晚应该是晚归,所以睡在书房了,倩如,去叫他起床吧!”
“是。”倩如在退出餐厅时,不自觉轻吁出一门气。
和婆婆共处一室的压迫感真的好大,虽然她已嫁进董家三年整,但她和婆婆之间的相处模式,却比较像是古时候的主母与丫鬟,使她倍感压力。
董家的一楼,除了中央的客厅以外,又区分出左右翼。左翼是餐厅、厨房,右翼则区隔出一间书房与一大一小两间客房,除了书房以外,两问客房均为和室。
书房位于右翼的第一闾,隔着宽敞的客厅,与餐厅遥遥相对。
倩如站在书房前,深吸一口气,然后轻敲厚实的离花木门,轻唤:“世纬……世纬,该起床了。”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房内传来低沉的男性嗓音:“进来。”
倩如转动了圆形的古铜色门把,发现门没有上锁。
“我进来了。”
说完,她轻悄地走进书房,在牛皮贵妃椅上,看见刚刚醒转的丈夫,董世纬。
刚睡醒的董世纬,发丝微乱,白衬衫也不再笔挺,扣子开了好几颗,袖子也卷了起来,两边的高度还不相同,却别有一种慵懒的性感。
董世纬是好看的,他遗传了谷崎家特有的瘦长脸型,与董家醒日清冷的五官,乍看下仿佛优雅的贵公子,但倩如知道,董世纬绝不像外表那样尔雅无害。
事实上,董世纬像—只精锐的豹子,西装革履不过是为了符合世人所谓“文明”的表相。刚睡醒的他,思绪尚未分明,所有蓄积的力量还放松着,警觉性与防卫性也都还未苏醒,这是他最好相处的时刻。
倩如慢慢地走近丈夫,在他身边微微弯子,关切地问:“世纬,昨晚……你几点回来的?怎么不到房里睡?”
董世纬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只把手伸向她,懒洋洋道:“扶我起来。”
倩如点点头,一只柔不见骨的小手伸握住他的大掌,另一手则扶住他的肩背正要搀他起来,没想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竟然反被他扯进怀里。
“世纬……”倩如发现自己趴在他的胸前,近距离地与他相望,不由羞红了脸。
“公司最近比较忙,这阵子我恐怕都会很晚回来。”
他还是没有提到结婚纪念日,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他大概是忘了吧!
倩如有些失望,却仍殷切叮咛着:“你最近这么忙,在外头要注意饮食,不要搞坏身体了……”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他的大手由她的背脊徐缓下滑,来到她的纤腰,他蓦地箍紧她的腰肢,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埋入她的颈窝中,以鼻尖轻轻摩挲。“你好香……”
“世纬……”她才开口,他便转移阵地,来到她的樱唇,轻轻舌忝吮。
董世纬的吻,倩如一向无法抗拒。
当他吻上她时,倩如几乎忘了自己到书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最后是煎蛋的香气传进鼻端,才使她的意识清明了过来。
“世纬……不行……”倩如艰难的拒绝着,“是婆婆要我来唤你起床的,她老人家已经在餐桌前坐一会儿了。”
董世纬当然了解母亲是最重视时间,他咕哝一声,只好放开倩如,从贵妃椅上起身。
倩如也赶快起身,一面抚平衣服的皱折,一面催促着丈夫:“你快去梳洗换衣服吧!不然上班要迟了。”
“嗯。”董世纬离开书房,到卧房盥洗更衣去了。
倩如走出书房,轻声交代小碧整理书房,并记得将公事包提出来,这才走回餐厅。
这时候,月嫂刚端上日式早点,热腾腾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是婆婆指定的早餐样式,虽然婆婆是中日混血儿,但她向来自矜自贵于自己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
倩如的早点一向与芳江相同,这三年下来,以烤鱼、腌酱菜,味噌汤与白饭当早餐,她已很习惯了,还好她不挑嘴,有什么便吃什么。在董家,只有身为一家之主的董世纬可以随兴所至的更换早餐菜色,因此月嫂总要同时准备各式早点,以备不时之需。
十分钟后,董世纬再度下楼,此刻的他,英气逼人,—身清爽,剪裁合身的西服,更衬出他的俊雅修长。
董世纬在首座落坐,他的位子已经摆上一份用熨斗熨烫过,使油墨不沾手的财经日报。
一家之主刚坐下,月嫂马上趋前问:“少爷需要什么样的早餐?”
“和大家一样就好。”说着,他打开报纸,趁着月嫂送上早点的宅档,把报纸前几版的大标题扫过一遍。
就在大家用餐时,芳江开口了:
“倩如,江家第二代长媳生了儿子,今天中午请喝满月洒,你代我去祝贺,顺便把我上回买的礼品带上,千万不要失礼了,对方可是董家远亲。”
倩如不安的看了坐在对面的董世纬一眼,只见他的视线不离报纸,没有注意到她求救的目光。
“婆婆,你、你是要我一个人去吗?”虽说江家是董家的世交,但她也不过见过江家人一、两回而已,根本谈不上熟识呀!
芳江有些不耐地道:“今天中午我得去参加吴家大老的七十大寿,凭着董,吴两家的交情,我不去不行,恐怕连晚上都要耗在那儿,江家那边自然就由你去了。”
“那……可不可以让世纬陪我去?”
倩如才说完,婆婆立刻脸色一沉。
“世纬有自己的工作,哪能放下正事不做,净陪在你身边?你是董家的媳妇,总要学着替世纬分担一些小事,好让他在工作上全力冲刺,这是你身为妻子的责任,明白吗?”
“是。”倩如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乖乖听话。
“还有,最近一个月的电话帐单金额居然高达九千八百元,除了早出晚归的世纬,就只有我们娘儿俩,我自问没有那么长舌,那么,这将近一万元的帐单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电信公司算错了?”
一触及婆婆锐利的目光,倩如有些心慌,她朝立在一旁的小碧望了一眼,小碧立即心虚的回避开。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真的很抱歉。”面对婆婆的责难,倩如什么辩白的话也没有说,只能吐出歉语。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董世纬折起报纸,放到一旁,然后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是万把块的电话费,我们董家不至于付不起。”
芳江听了,脸上虽有不豫之色,但儿子都帮媳妇说话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用过早饭,董世纬准备去上班。当他一离开餐桌,倩如马上放下碗筷,送他走出家门。
“我去上班了。”
“你……今天会很晚回来吗?”
董世纬瞅着眉间带着淡淡愁色的倩如,道:“今天有两个会要开,可能会忙得很晚……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好少。”
明明都结婚三年了,可是事业心重的董世纬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加上婆婆不许她到外面工作,家里的杂事又有佣人代劳,她每天无所事事,仿佛……等他回家成了她唯一的工作。
“没办法,公司里有太多事要忙,有许多事等着我作决策,我若不管谁来管?”董世纬瞥了一眼腕表,“倩如,如果你觉得太闲,可以约朋友去逛街喝下午茶,或者我请妈帮你安排一些才艺课,像是插花或绘画?”
倩如垂下头,“……不用了,我会自己找些事做的。”
“好吧,那就这样了。”董世纬二度看表,他的不耐表现得再明显不过。“我真的要走了,晚上见。”
“晚上见。”
目送着丈夫离开,倩如在心里悄悄叹息——
看来,今天又会是漫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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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落在黄金地段的世鸿建设大楼,是该地段最醒目的地标。
有关董氏集团发迹的传奇,仍在业界里流传着。
原先的董氏只是个小小的钢铁工厂,是供应上游营建商众多工厂的其中一家。
董氏传至董世纬的父亲时,他与几家小工厂合资,成立了比原先更具规模的公司,接着他周旋在股东之间,借由离间、拉拢等等商场上惯用的策略,一举购得大部分的股份,顺利转型成“世鸿建设公司”,如今董氏集团传至第三代董世纬手中,规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而董世纬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从不出错,脑袋好似安装了一部超微型电脑,使他在执行决策时,像机器人一样精准并且不讲情面。
董世纬早已看出台湾地狭人稠,有朝一日建筑界将面临僧多粥少的景况,因此他甫接手公司,便宣布跨行经营饭店业,在全台湾各处兴建大型度假饭店。
盖房子原本就是董氏的看家本领,然而传到董世纬手中更是发挥到极致。
董氏旗下的饭店每一家都有着迥然不同的面貌,有的仿若小型颐和园,有的似拉斯维加斯般充满纸醉金迷的氛围,有的又拥有似峇里岛的热带南洋风情。
而他最新的计划,是在北投兴建一座超越日本的五星级温泉饭店,为此,他甚至考虑在这幢饭店的所在地造雪。
谁也没料到,这个年仅三十二岁的董世纬,竟能在短短几年间,让董氏集团一举站上台湾饭店业的顶峰!
然而,这个号称“活体机器人”的董氏最高决策者,今天进入办公室后竟迟迟不说话,并且面窗而立,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这让汪秘书忐忑不安。
“汪秘书。”
汪秘书立即很机伶地回道:“是,老板,我马上请一级主管到会议室开会。”
“不,我另外有件事要你做。”
“是。”
汪秘书从董世纬进入董氏以来便跟在他身边,他每日所发出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开会,但今天竟然与以往不同!?
董世纬显然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他的理智催促他快点进行今天的会议,但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要他反理智而行,
见上司许久没开口,汪秘书只好硬着头皮问:“老板,请问……您有何吩咐?”
这次,董世纬终于开了金口:“你拿我的私章与证件跑一趟电信局,帮我调一份通联记录。”
“好的,”难道,公司发生什么事了?否则上司怎会想要清查通联记录?汪秘书的脸色变得更谨慎了,“请问要调哪一支专线的通联记录?”
“不是公司的,是我家。”
董世纬说完,汪秘书的神色有瞬间的茫然,但她眨眨眼睛,立刻回复精干的秘书面孔,“好的,请问您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沉默了片刻,董世纬又交代:“我不希望今后有人谈起这件事。”
言下之意,就是要她保密。
“我明白。”汪秘书见上司没有进一步的交代,她不敢贸然走开,不由又问:“老板……今天是否还要开会?”
对了,他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董世纬对自己的分神感到十分不满。“二十分钟后,再通知一级主管上来开会。”
汪秘书的办事效率很好,当董世纬开完会,再回到办公室时,一封封口密封住的牛皮纸信封就躺在他的办公桌上。
董世纬取了一把剪刀,剪开封口,拿出里面折叠好的列印纸。
他开始一个一个核对电话号码。他有很好的记性,从董家拨出去的电话,大多是他有印象的,只有少部分号码他认不出来。
其中有两通电话金额特别高,那是他回家后与国外客户通话所致。此外,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重复率特别高的号码,光是在这个月中,就出现了十一次之多,而且都集中在午夜时分拨出,每次的通话时间最短一小时,最长三小时。
直觉告诉他,这个号码有问题,而那是一个手机号码。
这个号码会与倩如有关吗?董世纬不愿相信。但家里就只有母亲与她,他比谁都要清楚,向来早睡的母亲绝不会在那个时段讲电话。
和倩如结婚三年,她始终害羞得像是一只小鹿,总有些胆怯又容易受惊。平日的相处,她总是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旁,不太多话,她就像父亲生前说过的,他这媳妇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会和他母亲顶嘴、吵架。
像这样的妻子,有可能会每隔三天就花上两小时讲电话吗?就他印象所及,还不曾见过倩如讲那么久的话。
那一天,董世纬盯着那串号码,无心上班。那十个数字像是十只蚂蚁,在他的心里缓缓咬啮,让他整天都不舒坦。
最后,董世纬拿起电话,冲动地拨了那十个数字。
在等待通话的时候,董世纬告诉自己,如果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就罢了,要是个男人……
“喂?”话筒彼端果真有人接听。
董世纬抿起薄唇,冷眸微眯。
“喂?是谁?”对方又问了一次。
董世纬依旧沉默,同时在记忆中搜寻相似的声音。
“究竟是谁?说话。”彼端的声音渗入些许不耐。
没有,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嗓音。
“我警告你,再敢装神弄鬼,我就——”
下一秒,董世纬挂掉了电话,重重闭上眼。
这个号码的主人,居然是个男人!?这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有把握倩如深夜拨电话,了不起是拨给婚前的闺中密友,却没想到是打给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男人!
董世纬很难相信,他那娇娇怯怯的小妻子,竟然和一个他很陌生的男人如此频繁的通电话!?
那男人和倩如究竟是什么关系?远亲?朋友?还是……
董世纬这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了解倩如,他甚至对结褵三年的妻子有哪些朋友、和谁谈得来都一无所知!
董世纬无意识地抓着那张通联记录,将纸张揉成一团,发出刺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