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后的隔天,我照例与书岩坐上柳家为我们准备的车来到学校的大门前。
“你真的决定了吗?”书岩关心地问著。
“嗯——”我点了头就不再多言了。
“他——在前面——”书岩突然吞吞吐吐。
我朝他说的方向望去——是他!穆颖。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再转向书岩说:“我先去系办公室——”说罢,便在离穆颖五公尺的距离前转入左侧的回廊,无视于他裒戚的双眼。
“什么?!你要申请休学?!”系主任无法置信地瞪著我,“你成绩这么好,休学真是太可惜了!到底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或许学校可以帮你——”
当然,我还是婉谢了系主任的好意,因为这决定早在我回上海的前一天,在我彻夜未眠的反覆中成了定局。
我一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即使输,也要输得干脆、输得有尊严。
“什么?!休学?!”姬芳燕惊讶的眼眶泛著泪水,“不要嘛!你走了我就孤单了——”
“哎呀!那我以后不就没对手了——”耿肃也是依依不舍的神情。
短短不到两个月,叫了这些好朋友算是我来上海的唯一收获吧!只不过,失去的却更多了。
“那你今天只是来办手续的-?”耿肃说著。
“有始有终,我来上最后的一堂课。”我故作轻松的笑容里藏著我说不出来的依依。
或许想再看他一眼,或许想再重温他眼中的缠绵,也或许潜意识中再期盼奇迹的出现……但,我不敢强求,毕竟我能做的都已做完,就像三审定案,我等到的是一纸心碎的判决。
上课铃响,他就如往昔般地走进教室里来。
秋意正浓,他那棉衣肩上还残留著黄花落叶,刹那间我有伸手拂去他肩上点点花瓣的冲动,告诉他,天凉了别忘了加件衣裳。
“穆教授,咱们今天要练习的主题是什么?”同学们的问题打断了讲台上穆颖对我的凝望。
“哦——”他回了神,说:“自由创作吧!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他是真的心不在焉。
但,我要的是他的果断,不是他藕断丝连的情感。
“雪凝——你看他那样子好可怜哟!”姬芳燕竟同情起他来了。
“怎么回事?穆教授今天看起来很沮丧——”
“季雪凝也好不到哪儿去呀!面容憔悴。”
在课堂中,同学们猜测的耳语弥漫在整个空气里,更让我坐立难安。
“你——怎么还没动笔?”穆颖依序地来到我的画前。
“觉得多此一举——”我有感而发地说著。
“学习是为了自己,要坚持下去——”他语带玄机。
“我不必再坚持了,只要撑完这堂课,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出校门了。”我冷淡地对他说著。
下课的铃声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看来他仍不知晓我的决定。
“我办了休学,过两天就回天津了。”我仍一副漠然的语气及神情,只是藉由收拾东西的动作来掩盖我的内心冲击。
“休学?!你——”
“我走了——”不想听著他为人师表的惯有挽留,那对我的付出是份侮辱,于是我拎起背袋,头也不回地往外头疾疾走去。
走著、走著,走出了校门,走到了昔日与他漫步谈心的黄浦江边,我就再也走不动地停驻在栏杆前。
就最后一次吧,把江色看尽、把涛声听够、把与穆颖的种种再回忆一遍,学那欧阳修写在玉楼春的最后一段——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样,就没有任何借口再犹豫不舍了。
“真的非走不行?”不知何时,他在我身后伫立。
他的追求使我不由得感动起来,但理智还在,我没忘记“她”的存在。
“除非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我不敢看他,只将眼光投向汹涌的黄浦江。
“你说的那幅作品我还没看——”这是什么烂借口?!
“不必看了——”对我而言,他的要求为时已晚。
“我想看——”他语带恳求。
“看什么?!早就烧成灰了。”我开始不安了,只得迳自地往前走去,愈走愈急。
“烧了?!为什么?!”他跟了上来,兴师问罪的语气。
“为什么?!”我倏地停下脚步,无法置信地看著他,重复著他那可笑的问题。
“是因为那个姓梁的毛头小子?!你真是迅速——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他竟敢对我发脾气。
“是啊!”我也不甘示弱,“我是不像你,有了新人还对旧人念念不忘的有情有义,而我至少不贪心,不会有脚踏两条船的贪心,穆颖,我告诉你,这是尊重,你——”
“可是你也说过给我选择的自由——”他几乎是吼的。
“你不是早就作了选择了吗?我只不过是你寂寞时用来消遣的点心与消夜,你把我给你的自由,拿来践踏我的尊严——”我愈说下去,愈是气若游丝的虚弱。
“季雪凝——你太侮辱我的感情了,走——”他沙哑地怒说著,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上了辆黄包车往他霞飞坊的住处奔去。
一下了车,他仍死抓著我的手腕,闷不吭声地走进屋内、穿过客厅、上了二楼来到一间我从未进去参观过的房间——
“穆颖,你究竟要做什么?!”我气恼地大叫著。
“给你一个留下来的理由——”说完,他走向那盖著布的画架前,伸出手轻轻一揭——一幅才画了三分之一的油画愕然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一直画不完整你的美,这幅画从我在天津家里遇见你的那刻起,就在我心里逐渐地成点、成片,可是我一直下不了笔,怕是一构了图、画成了形,就再也骗不了自己——”他激动地望著图中的人影。
“那——你怎么又画了?”我听见了自己逐渐软化的心。
“因为我了解到,我此生都忘不了,我早已把你的一切刻在心里,而这幅画只是我要表达的万分之一。”
我恍惚地走到画前,以颤抖的手轻触著画,说:“你把我画得太美了——”
“季雪凝是朵水晶做的蔷薇,无法摘取别在我的襟前,却会永远绽放在我的心间——这是我创作这幅‘水晶蔷薇’的意念。”穆颖的神色悒郁,眼眶湿濡地说著。
“可是——我要的不只这些——”我再也压抑不了澎湃的泪水,便放纵地哭了起来。
“丫头——”穆颖一个上前,紧紧地将我抱个满怀,激动又强烈,“我知道、我知道——”他语带哽咽。
“我其实是很贪心的,我不许你一句‘对不起’就把我打发了——”我几乎是嚎啕大哭。
“对不起——那天我是不得已,原谅我,那不是我的本意——”他又把我再抱紧一些。
“在‘她’那位旧人的面前就让你作不了主,顾不了我这个‘新人’的颜面与感觉——你要我情何以堪?!”
“丫头——”他倏地放松了我,满脸泪水地凝望著我,说:“她不是我的旧人,你也不是我的新人——记住,你季雪凝才是我的唯一,永远无法替代的唯一——”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推开了他,退后几步,“怎么可以在选择了她以后再对我这样说?你要我怎么办?守著你的甜言蜜语过一辈子?”
“不是的——”他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说:“等我,再等一段时候——”
穆颖啊!穆颖!你怎么也学人家情场浪子的伎俩?多少痴情女子的青春不都栽在一个“等”字上面。
结果呢?等到的是容颜老去、憔悴孤寂才后悔莫及。
“为什么要等?我不要和别人分享你的感情,即使一分一秒都不行——”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强烈占有欲。
“没有人能拥有我的心,只有你——”
“那你要下个决定,我只能接受全心全意的你。”我是铁了心,非要他正视这段混乱的感情。
“我会全心全意,只不过要再等些时间——”他仍放不下她的情。
“不要骗我,说我才是你的唯一,光是看为难的程度,我就了解你对她的感情——”我心头凉凉,全身疲软无力地欲朝门外走去,“算了,我成全你——”
“她救过我的命——”穆颖沙哑地说著,“我不能忘恩负义,至少要先给她一些心理准备,取得她的谅解!”
客观而论,穆颖的考量是无庸置疑、有情有义的。
但,感情是不能以此论断的,也不是如此轻易看待打理的。
“要是她永远不能谅解你呢?”我怔仲地望著他。
“这——”他无言以对。
“我们之间的爱平衡不了她对你的恩情,我不要你为难,也不要勉强来的你。”我落寞地转身离去。
“我是有苦衷的——”他大喊著。
“你的苦就是对我的爱不够坚定——”我很不愿意逼迫自己承认这一句。
但,不够就是不够,再华丽的词汇也掩饰不了这个缺口。
雨,整整地下了一天一夜,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的悲剧而酝酿的气氛。
“雪凝——你真的不再多留?这实在不像我印象中的你。”书缦坐在我床沿,顺著手帮我整理衣物。
“也不像我意料中的自己——”我叹了口气,沮丧地靠在床头垫,说:“倒被你说中了,我这团火克不了他那块木头,反而烧伤自己——”
“雪凝——任何事我都全力地支持你,唯独这件事,我要你看破,不是偏袒我哥,而是希望你活得更快乐。”书缦的态度是诚恳而关切。
“我会的——”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些感觉,说:“不是因为看破,而是——我的记忆里填满了穆颖的一切,不论好、坏,不论今世或来生,我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让我如此深爱过。”
“你恨他吗?”书缦问著。
“感情不像铜板的两面——不是爱就是恨这样容易分别,不过,要真能这么简单倒也省事。”我只能苦笑。
“是啊!谈爱是不难,要多浓就多浓,要多缠绵就多缠绵,但重要的是——它究竟禁不禁得起考验——”书缦此番话,一定也是其来有自、有感而发。
这夜,我们姊妹俩秉烛夜谈到天明。
雨,还是没有停歇的迹象!
却不知是要留我还是折磨我早已成灾的心?!
“季小姐、季小姐——”桂枝急促地敲著我的房门。
“什么事这么急?”我懒洋洋地自床上爬起。
“有个男的一大早就冒著雨站在咱们的大门口——”
“那又怎样?!”
“刚刚我实在忍不住跑去问他究竟有啥事情,才知道,他是你学校老师,说是姓穆——”
穆颖?!我没半分怀疑地跳下床,匆促披了件衣裳便朝大门口飞奔而去。
“小姐——啥急事呀?!也奇怪了,明明要找人又不按电铃,反倒像个傻瓜的踱来踱去——”桂枝一路唠叨不停。
门一开,那个“木头”果然杵在那里!
突然间,我的内心涌上了满满的爱意,就当最后一次吧!让彼此的深情再重温一遍,以旷世的依恋划下句点。
“丫头——”我看见他神情中异于往常的光芒。
“穆颖——”我的内心不断念著这个名。
顾不得大雨滂沱,我们紧紧相拥在这街头。
顾不得柳家佣仆的讶异惊愕,我依偎在穆颖的臂膀下,随著他搭车离去。
“这是我的睡衣,拿去先换一下——”
我像是被他催了眠,除了一路跟他回家之外,还换上了这套大得离谱的男睡衣,要是这让爹瞧见了,铁定吓出心脏病。
“小蔷薇——来把热姜汤给喝了。”穆颖也换上一套干的衣裳,并端著碗热汤来到我跟前。
“不喝——”我嘟著脸,说:“跟你来这儿已经是鬼迷心窍了,谁知道你汤里又下了什么迷药……”
“迷药?!”穆颖坐到了床沿,说:“还比不上你这丫头下在我身上的蛊呢!”
他笑得有点诡异,教我不由得起疑,说:“这对我没用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下午就要回天津了。”
“是的,我想过了,长痛不如短痛——”他的脸愈靠愈近,但我的心愈揪愈紧。
“你到底要怎样?”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决些。
“我——我不放你回天津。”说罢,他便出其不意地吻上我的唇,温柔又依依。
“凭什么?!”我趁著喘气时,疲软无力地问着,“凭你是大名鼎鼎的穆教授吗?这等挽留学生的方法真是特别——”
“凭我对你的情,我要你这朵蔷薇永远只属于我一人的,柳书岩不行、梁奇峰更不行——”
“可是你不也说长痛不如短痛吗?”
“所以——我决定留住你,我不要一辈子都活在悔恨里!”他的吻如雨下,欲罢不能。
“那——阮小姐呢?”我推开他,恢复了理智,“你能舍得下她对你的恩义吗?”
“其实这不是牵绊我的主因——”他站起了身,若有所思的踱到窗边,说:“她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可是不会拿我的心、我的感情作为报偿——”
“那为何离不开她?”我不相信他的解释。
“那是因为她有个日本人的母亲,他们阮家和东北的日军有某种程度的关系,而我就是要利用这层关系才有可能取得日本打算侵华的一些机密。”
我听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其实阮菁多少也知道我的用心,不过为了取信她的父母亲、为了帮我达成任务,她总是佯装无知,继续和我扮演著亲密爱人的戏。”
“她一定很爱很爱你——”我喃喃地自语。
“没错!但她也清楚我爱的是你——”
“她怎么会知道?!”
“在她上回到上海见到你的那一次,她就知道了,我也没有瞒她。”
“所以,你在天津的募款会上的冷淡是顾忌她父母在场的关系?”我终于有了些头绪了。
“没错,小傻瓜——”穆颖又坐到我面前,轻捏著我的脸,说:“你那天一出现,就快把我吓晕了,我怕我会控制不了自已你那天真是美极了!”
“我还以为你都漠视我的存在——”我依偎在他怀里。
“怎么可能?!要不是阮菁拉著我,那梁奇峰早就被我大卸八块了——”
“哦——难怪你的身手这么了得!上回在闹街还能一个打三个,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原以为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呢!”
“这么小看我?!”他故作不满的神情。
“是啊!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作特务的人才。”话一出口,我又担心起来了,“一定很危险吧?”
“其实,我不算是组织编制里的,这只是我答应那些在东北抗日殉国的朋友们所托之事,我所做的不过是传些消息给组织而已,很微不足道的。”他轻描淡写地说著,为的是安抚我的忧虑。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想教你担心。”
“那又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因为——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自从前天你伤心离开后,我完全崩溃了,我想了一天一夜,想著我们第一次的相会,再累积著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我终于明白,失去了你,穆颖将如槁木死灰,又哪还顾得了其他——”
未待他说完,我早已激动不已地上前搂紧他的颈,以季雪凝十七年来最认真、最彻底的深情吻著他的爱意。
“小蔷薇,这样下去我真的不行了——”穆颖炎热的鼻息中透著危险的讯息。
“怎么个不行?!嗯——”我有些语无伦次。
“就是结婚以后才能做的事——”穆颖的表情有些僵硬。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看著他。
“是——是——唉!”他一把跳起身来,“以后我再告诉你——”说罢,便迳自走向浴室。
“以后是什么时候?”我是个天生急性子。
“结婚以——”他的声音和著水流声一起传出浴室。
我开心的笑了,而脑中则勾勒着幸福家庭的一幅景象,画中有他、有我,还有满室的画作及满园盛开的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