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记住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他的眉头深锁:“我们再这样互相攻击,那么啥事也谈不成。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是吗?你是这么认为?”她本想讥刺他的,但话一出口却又带着些尴尬。
“天知道!”他耸耸肩。“我们实际上很陌生——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未碰头了。”
“两年一个月又七天,但谁关心呢?”
“谢谢你的提醒。我没空抬杠。”
“杰西,你到底期望如何?”她无助地摊开手,“你只是不断地指责我,没将我的儿子教好——”
“我们的儿子!但我没说——”
“我们的儿子,而你希望我——”
“玫琪!”
“温和、理智又——”
“玫琪!”
“你动不动就发脾气,然后遗弃我,然后
他大步走向她,在她还未会意过来时,他的手如铁钳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椅子上拖起来,好像她是毫无重量的棉花糖一样。
她所能做的,是屏住呼吸毫无声息。他抓着她,逼近她的脸。她望进那睫毛浓密的灰色眼眸,只觉莫名地一阵晕眩。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摇晃她,“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被要挟!全然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让我来这儿——放开我,杰西!”
他摇摇头双手箍得更紧,“这不是理由。因为小迪有麻烦所以我们才到这儿,我们应该找出解决的办法!”
“哦!”她清醒了过来。他说得对,但为什么她心里这么伤心呢?她因看清了过去和现在,而使她对未来不寄予任何期望,而最重要的却是未来。
他松手让她坐下来。她紧靠椅背睁大双眼盯着他,满心希望他刚刚没碰过她。她揉搓着他双手碰过的手臂,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立刻放开手。
他的呼吸沉重得不得了,“这整件事让我疯狂。”
“疯,疯狂?”
“快疯啦!当汤姆告诉我时,我简直像吃了疯药似的。”他疲倦地摇头。“玫琪,为什么我们会搅进这团烂泥里?”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杰西。”
“我想你也不知道。”他垂下肩,“我们已经有五年未在一起生活——对,我确定有这么久。让我们花几天时间互相熟悉,好吗?然后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来这儿要谈的事情。”
他猛地站起来,她突然又感他手臂的压力,但他并未碰她。她咬紧下唇坐着不动。
“玫姬?”
“不要这样叫我!不准叫我的小名!”她吼出声。
她原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耸耸肩,“随你高兴,玫琪。我们是不是能休战一两天?我们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谈,不能老是陷入琐碎的争吵当中。”
“琐碎的争吵,”她慢慢重复他的话,“就像现在这样?”
“我是这么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得找到问题的症结。我们要做一些重要合决定,除非能够真心开诚布公地沟通。否贝永远没有结论。”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说法。有重要的暮要谈……要做重大决定……开诚布公……
她如何与他开诚布公?她对自己都未崔如此过,她有些悲伤地想。如果她对自己例实,她早就该承认,在她离开后,他毫无片语只字的行为伤透了她的心。记忆的痛苦让她愈显混乱。谢天谢地,她已经度过那段塌糟的日子。
他把手插进口袋。“不要像我刚杀了你民狗一样望着我。”他抱怨道:“我只要求停战,不是要你投降。暂时停火,让双方冷静一下,知道吗?”
她站起来点点头,“你是对的。我们是需要时间理出头绪。我不认为你有比我更充分的心理准备。”
“也可能毫无准备。”他抑郁地说。
“这倒也不至于。”她挑起眉毛,“毕竟我们是在你的家乡。承认吧,地利上你占了上风。”
“这有什么不同?”
“去问我祖父和汤姆吧——他们先前安排在中间点见面——圣路易。”
“你要去圣路易?好啊。明天就搭我的小货车去圣路易。”
“为什么不搭我的车?为什么一定要用你的小货车?”
“因为你的车不是你的,拜托,你是租来的!我们搭我的车并且——”
“杰西?”
他很快吸了一口气,“干嘛?”
她微笑着:“我想停战确实是个好点子。”
为什么我最后总要同意他?她边铺床边想着,我已习惯这种方式了吗?
挤牙膏时,她想起杰西总从中间挤,而且老忘记盖盖子。而她则是从底部小心挤,还一定会盖上盖子。
到了睡觉时间她还在想,现在她不用再吃豆子、香肠或倒掉甜茶或……
从浴室走出来,她的眼光停留在双人床上——床并不大,却够睡两个人,她知道实际的状况。
她凄凉地坐在床缘,伸手抚着光滑的床柱。她必须睡在这里,别无选择。但看见和结婚时一模一样的棉被、床单,却让她直想流泪。
他们的祖父真忍心这样做,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八百遍。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好,就算在火山底下都比这里适当。
你真笨,她嘲笑自己。她爬上床,掀开被子,关掉灯钻进被窝,直挺挺躺着。
今晚肯定会失眠,她凄凉地想着。明天我真的会变成毫无知觉的提篮。一只手篮溪边的大提篮。
想着想着,她半梦半醒之间做起梦来
杰西挽着她穿过门槛……他俩笑着,互相渴望着……在壁炉前,杰西紧拥着她的身体。
“我爱你,玫姬,我没法想象自己能像爱你一样爱别人。”
“我也爱你,戴杰西,我一生一世都爱你。”
探索着的惊讶呼声充溢屋内……他们因激情而迷醉……飘过一个个房间,终于来到最后一扇门。
“喔,杰西,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床。”
“这是婚床,玫姬。我曾祖父自己做的,曾祖母则自己缝被套。汤姆带着爱姬祖母在这里度蜜月,我父亲带着我妈,现在则是我和你。”
杰西的牛仔帽准确无误地落在床柱上……他的手指热切饥渴地解开她红色旅行夹克上的钮扣……双手轻柔地将及腰如瀑的秀发撒在枕上,有如一匹丝缎。
“你拥有世上最美的头发、最美的眼、最美的……
“最完美的丈夫。杰西,答应我……我们一定会一直像现在一样快乐……答应我!”
“我答应,我的爱。所有的一切……一切……哦,是的,所有的一切……”
玫琪直挺挺坐起来,心跳急速,呼吸困难。瞬间她睁大双眼搜寻黑暗中的某个方位。之后她才了解,这不过是一场梦。不、不是梦,是回忆。她躺回枕上,紧紧闭上眼睛。他后来带给她的痛苦,就像最早他带给她的快乐一样深沉。
但他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来伤她了,她对自己发誓。将枕头紧抱在胸前,她希望自己保持冷静。也许她无法控制潜意识,但她能控制自己生命的其他部分。一定,她一定做得到。
她应该保持开心但冷漠的态度。她要和他保持距离。她不想再对他冷嘲热讽,她不要争辩,她不要像小孩一样闹脾气。她来自礼貌文明的家庭,她要用礼貌文明的行为来证明!
他会在这里看见一个能忍受一切又不是无趣的女人,她暗下决心,且对这段自编的脚本觉得窝心;一个对生命真正有把握、敢负责、能奉献、能为小迪做出任何正确决定的女人,就得决定他该进什么学校就读,这也是许多重大决定中的首要之务。如果她现在不能让杰西了解,他们就得年年争吵弄得双方厌烦不堪!
而如果他们可以和缓彼此的关系,她对他将不再存有任何的绮思,即使是在熟睡之后。
她也许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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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琪从滋滋作响、煎着腊肠的煎锅转移视线,含蓄地对杰西微笑:“早啊!”声调中充满冷静。
他吐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咖啡!”
他看起来糟透了。玫琪还真害怕会因她的笑容太殷勤以致丧失优势。
他没刮胡子,满脸胡茬,过长未理的头发遮住耳朵和前额,他的双眼因疲惫而显黯淡。光着脚,身上是千篇一律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又没扣上扣子。她见他倒了杯咖啡,喝了好大一口。
他突然张开口,“真他妈——”,他快速瞥了她一眼,改口道,“真是烫!”
她打开橱子拿出杯子。倒满水后递给他。
“谢谢。”他仰头一饮而尽。
我干嘛这么做?她自责。他绝对有能力照顾自己。如果我们再为对方互留余地,将难以保持彼此的距离。
她努力想扭开一瓶果酱的瓶盖。杰西靠得很近,但未碰触到她,她还是本能地觉得惊骇。“我帮你开,”他的声音几乎近在耳边。
他终于打开盖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使她神经紧绷,她提高声调,“你看起来……”说到一半却又突然打住。她不能再关心他!她刚跟自己说好的。
“我知道,”他怏怏道。拿起自己的杯子走回桌边。“我看起来好像骑了一夜马,还喝醉酒。”
“倒不是,”她迟疑着,虽然他一语猜中。“我只是想说,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我想我的床垫下大概堆满了石块。”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至于你,你看起来……”
他墉懒又仔细的眼光,让她真希望自己没穿这么紧的牛仔裤,但她又没有带什么衣服。淡粉色的T恤并不贴身,却让她觉得胸口发紧。为了隐藏自己的反应,她转过身去。
他有点不满地咕哝道:“你看起来好像睡得很舒服。”
“没错,”她扯谎,夸张地表达情绪,“你知道那张床真舒服……”当她发现舌头打转时已经太晚了。她觉得热气冲上脸颊,表情有点尴尬。
“对,”他很礼貌地同意她的说法,“那张床一直都很舒服。”他的笑容看起来好像他终于醒了。“停战,记得吗?我最不愿做的事就是让你不痛快,玫姬——哦,对不起,玫琪。我们谈点别的吧。你煮了什么?好香啊!”
她终于露出真正的笑容,“腊肠、肉汤和甜面包,上头还有煎蛋。”她骄傲地说:“你为我做晚餐,所以我奉送早餐。”
他望了她一眼,“但由厨子选菜单。”
“正是。”她打开烤箱检查一下面包是否够热。把肉汤倒进浅盘子。
“你做了我最喜欢吃的早餐。如果我没记错,你最喜欢的应该是橘子汁和浇了蜂蜜的蛋饼才对。”
他的声调带着温和的椰揄,而非刺激。玫琪朝他皱皱鼻子,“也许我是尝试要让我们摆月兑昨日那种不好的开始,你想过吗?”
他想了会儿,“没有。也许是因为你从没为我做过早餐。”
“我做过!”
“我说的是煮。泡杯麦片不算。我肯定你只煮了今天这一次。”
“至少三次。”玫琪把长柄锅挪开。她是在离开他之后才开始学做菜的。在等待他来寻她回家的那段期间总得找点事做。可想而知,如果他晓得在分居这段期间她所做的事,他一定会非常惊讶。
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你学会很多做菜的技巧,她心想。
她准备餐盘时,他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我不愿做菜,而你也不会。我们没饿死真是奇迹。”
“不对,杰西。”她送他一个甜美的笑容,把盘子摆在他面前。“我知道我不会做菜,你却不知道自己不会做菜。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学。现在我会做了,你却还在骗自己。如果你肯承认这一点,那就给你一个甜面包。”
吃了整整六个面包后,他推开餐盘满意地点头。他的赞美让玫琪很惊讶。
“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面包,”他一边如此宣称,一边帮她收拾餐桌,“即使是在德州。”
她不禁又满意又惊喜地笑出声。他很少这么慷慨地称赞人的。当她做对事时——好吧,这太罕有,但的确曾有过——他总是一笑置之,认为她不过是在逞英雄。
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多年后她终于承认这点,她一切的努力并不是逞英雄。在满是佣人的环境下成长,祖父教养她一切要以举止合礼为宜,从来没要她学会铺床、打扫、吸地毯等杂事。她拙于处理这些事务,终于使她在大学第一年的日子结束后,必须搬离校舍,因为没有人愿意当她的室友。
搬离学校后,她可以雇人按时来做这些粗重的家务——包括晒衣服和洗盘子。
但她的确用心学习过,想证明她能改变。现在他愿意如此赞许她的努力,是否表示在分离的期间里,他也有所转变呢?
用过早餐,洗完餐具,杰西有礼貌地邀她一起骑马,而她也很礼貌地拒绝了。一切都很顺利,她得意地想,听着马蹄声远去。
几个小时后他回来,她正坐在壁炉前,身边拼花地毯上摆了一只古董盒。一些家族的老照片散在她身上和地板上。
他走进来,她抬眼对他笑了一下,温柔地说:“杰西你看,我找到戴家的宝贝了。”
杰西很少谈及自己的家族,但玫琪明白,是因为她未曾表示过特别的兴趣之故。在结婚的头一年,他们如胶似漆,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第二年则全心全意地照顾宝宝。
第三年他们终于发现双方的不合,却未能有所调适,过去五年两人则处于分居状态。
她知道戴家是德州的拓荒先驱,但也仅止于此。她从未认为他家族的历史会和她自己的新英格兰遗传一样丰富——这种势利眼的心态让她现在双颊染满羞愧。
他笑望这些宝贝时,表情变得很柔和。不管祖父相信与否,玫琪认为,绝不是所有搭“五月花号”来的家庭都会这么有趣的。
杰西弯下腰捡起一张照片,“这是汤姆的祖母黛安,她和戴杰姆结婚,这就是我中间名字的由来,她们一家在战后才搬到南方来。”
“是内战吗?”
他露齿而笑,“为南方自由而战,或是联邦之战,或是北方侵略战争。这中间实在很难说清楚。”
她顽皮一笑,“不,应该是说南方叛乱之战。”她笑容灿烂。
他蹲下来,坐在她身边,“你在哪儿发现这口箱子的?”他问道,抚着箱外的绒布。
“在储藏室,希望我这样不会太冒昧。”
“当然不会,我们都是戴家人。”
杰西拿起一叠用蓝丝带扎着的信件,“我想我们家族中所有的女人都有保存秘密的习惯。你可以看看里头写些什么。”
杰西正在翻一个大信封,那是她原先刻意藏在一堆纪念品底下的。”
“这是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很迟疑,试图从他手中取回来。
他避开她,“如果没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看?”
“因为……”她咬紧唇,望着他打开封套把里头的东西倒在地板上。“我警告过你了,”她有点悲伤地说。
杰西注视着跌落出来的照片——是他和玫琪的照片,甚至还有几张小迪的,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玫琪正试图要从滑雪道上把杰西拉起来……杰西在教玫琪套马鞍……小迪,哭个不停的小东西,那天他们刚从医院带他回家。
杰西的表情很尖锐,“你看过这些吗?”
“不,我意思是,我看到是这个东西就放回去了。”
“为什么?你对过去的回忆都很悲伤吗?”
她想回答他不是,她的回忆不全是忧伤的,只是重新回忆让人太痛苦。为什么要重提那段她天真地以为他会需要妻子和家庭的时光呢?何必重提她所不能拥有的一切呢?
她没办法在这种脸碰脸相隔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之下说出这些话。她看着他,发现自己已慢慢沉入情绪困扰的流沙中。
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就在互望的第一眼中陷入爱河。当时杰西的弟弟邦恩也在场,但她几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年他们都太年轻太天真了,而现在,至少她已不是如此!她不能第二次再为他平滑的古铜色皮肤、浓密的黑发、有如石雕的双唇线条、或是当他闭上眼睛就会在眼下覆上阴影的长睫毛所惑——绝不!
杰西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我想你的回忆比我还凄惨。”他转过脸,将照片塞回信封。恬适的气氛一扫而空,“另外还有什么吗?”
“没有,没什么。”她将照片、旧邀请卡、谢卡、一把划满小爱神的纸扇一一放回盒内。
他不发一语看着,看着她合上盒盖,拿起盒子走回储藏室。
她的身影一出了视线,他就从地毯底下把刚刚那个信封拿出来,是他趁玫琪不注意时偷偷藏起来的。他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走回睡觉的小房间,把里头的照片倒在床铺上。
他一张张细细地观看着,最后留了一张在手上,凝视照片里的人物。
他从未见过比蓝玫琪更美的女人。他第一次看见她时便惊认为是仙人,那有如黄金般闪耀的长发,深邃明亮的棕眼……,但即使如此,并非全是她的美貌打动他。他和不少美女交往过,但从未心动地想和她们结为夫妻。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气质动摇了他所有的抗拒。她笑时微侧的脸蛋,困惑或不确定时迷人的眼睛,生气时努嘴噘起的柔软双唇……
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考验他,将他推入一种他从不了解的境地。
现在他又见到她了……一如往昔,只是已有所不同。
他渐渐习惯她的短发,看起来也满适合她的,短发让她的表情带着一丝温柔——至少,这应该是理发师的用意,让她看起来比以往更温柔,更有女人味。
但她一点也不温柔。她很坚毅,甚至比他们结婚时更显顽固。
经过五年的分居,他还期望什么?他将照片丢向床边的桌子,躺回床上,将穿了靴子的双脚架在手雕的床尾板上。双手枕在脑下,凝望着天花板。
这没有用的,他不得不承认。我知道那两个老家伙在动什么脑筋,但这实在毫无机会。他们只做对了一件事,让我们重聚,但我和玫琪再也无法重回老路。
已经到了必须取舍的时刻了。
经过三天神经紧绷的日子,在用过晚餐后,他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