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女敕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歌谣。
也就只有这样一点宁静了。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
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阳光照在皮肤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快到时候了……”
这时朝局又渐渐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剩下的只看天帝如何处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廿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云林寺烧香。
云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的大殿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真能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边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来给这个女人烧香?”
“因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那她为什么要填海眼?”
“因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来。姤女就去求那个府丞,那个府丞想为难她,指着西边一个大湖对她说:‘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横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后来府丞感念她的诚心,就依言放了她的丈夫儿子。”
“她为什么不找块石头去堵?这个女人真是个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里响起来。
孩子的母亲慌忙掩住她的嘴:“乖女儿,别胡说……”
可是许多人还是偷偷掩着嘴笑起来,也有装着没听见的,眼里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紧绷的空气仿佛一松。
便在此时,听见某个角落隐隐地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谁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不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众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底是什么。就连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着天威难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他依然时常召我去下棋。下棋的时候也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益发地高深莫测。
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声充斥了整个凡间。
有时,我会听见珮娥叹着气说:“真惨。”
珠儿便会随声附和:“是啊。都淹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珮娥又说:“有些凡人虽然逃上了山,躲过了大水,可是没有吃的,还是挨饿。听说凡界很多山里的树都没有树皮了。”
珠儿瞪大了眼睛:“啊?难不成都给吃了?”
“可不是。有树皮都算不错了,还有人活活饿死了……”
然而,她们这样谈论的时候,依然在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发觉我自己其实也一样。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想,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有关他和天帝争吵的传闻越来越频繁,但是我想其实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悦清阁,迎面正碰上他从里面冲出来。他看见我,依然停下来勉强地点一点头。我发觉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我竟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宫人们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片。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天帝的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
“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掉进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的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闭门羹的气,亲下鹿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结果今天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听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人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平白降这一场洪水?我实话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到了这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事情闹到这么大,总要有个收场,他如果肯领会我这一片苦心,就该知道怎么做。所以我还想再等等看,等着他自己回心转意……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我早就下了旨意……我想我是老了,真的是老了……”
“外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我说:“外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一定会好好做一个储帝,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天帝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模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许久,他说:“慧儿,你说得不错,但这样终归是不行的。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忍受这些事情。所以,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洪水是他最后的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想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承桓渐渐变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理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那些宫人以前挤着盼着想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一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便会忍不住地想,其实还是快点结束的好。
转眼天气已经转凉。有天我站在廊下,看见一片黄叶从眼前悠悠地飘过,落在自己的脚边,不由感到讶然。因为那是一片槐树的叶子,明秀宫里并没有槐树。我的目光逡巡了一圈,终于看到由东宫墙头伸过来的枝桠。我朝着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转向回廊另一端。珠儿跟在我的身边,神情仿佛很担忧。
午后天空飘起了小雨。雨丝很细,伸出手去几乎感觉不到雨的存在,然而树叶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水雾。挣扎在风中的黄叶承受不住,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很快地上就铺了金黄的一层。我看见宫人们拿着扫帚簸箕清理院子,很想叫她们停下来,因为我觉得这颜色很好看。但珮娥说:“要是不清理掉,烂在地上,以后就弄不干净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眼中也有一种担忧。
我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但愁绪越来越深地积在心底,无法排遣,我连强颜欢笑的心情也没有了。
细雨带来了寒气,第二天我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整日倚在榻上,不愿意动弹。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闪,直挺挺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她:“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这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是”,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绿菡说:“储帝现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东西。他们说天帝要废他,这些事我不懂,也不敢问。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公主,绿菡伺候储帝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这样下去,绿菡心里实在是害怕,公主,现在只有公主能帮他了,储帝虽然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只有公主一个。所以,绿菡求求公主,去劝劝储帝吧,他一定会听的。”说着,便连连地叩头。
我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松。见她这样,又觉得凄凉,我说:“你别这样,快起来吧。”
绿菡摇头:“公主不答应,绿菡不起来。”
我垂首不语。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窗边竹影轻摇,沙啦沙啦地响。到这时候我才蓦然发觉,我的手里竟捏出一手冷汗。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起小雪儿,想起初见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约的情谊,我想起自从见过子晟,便不曾这样地想起过他……
我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绿菡喜极而泣:“多谢公主。”
却一直到了晚上,才去东宫寻他。
虽然答应了绿菡,心里却始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呢?又想,就算见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么迟迟疑疑地,到了天色都暗下来,才决心下定。
可是,承桓却并不在东宫。
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也微微有些失望。呆呆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等一会。
转念间忽然看见宫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才省起原来自己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由得脸一红,转身就出了东宫。
珠儿在身后追着:“公主,要不,去找找储帝吧。”
我停下来,皇宫那么大,却要到哪里去找?想了一想,说:“去御花园走走吧。好些日子没去了——”
结果,沿着荷塘边的那道回廊走了不远,便看见承桓倚着廊柱,正抬头望着天上七分满的月亮。
我停下来。我本是来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上前了又要说些什么。承桓有所觉察,回头看我一眼,却又转了回去。
便觉得有些讪讪地。待要转身离去,又想起绿菡,这一步便走不出去。站了一会,终于还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处,便闻到一股酒气,低头看见勾在他手指上的一只酒壶。犹豫了一下,轻轻劝道:“承桓……承桓哥哥,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壶,顺手就扔进荷塘里。
我怔了怔,话便说不下去,反而进退不得。“哗啦”一声水响过后,又是沉默,就好像有一堵墙横在我们之间。心里有些后悔答应了绿菡,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承桓却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说:“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去了东宫找你不到……”说了半句,脸又一红,连忙把话转了:“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他们告诉我,你最近总是喝醉。”
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最喜欢月圆的晚上,觉得那是最完美的时候。所以一到十五就会特别高兴,等月亮一天天缺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等到月末月初那几天,我身边的宫人都会很紧张,因为我常会乱发脾气。我还记得,我的乳母叫锦娘。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我搂在怀里,我便会安静下来……”
我微微地笑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珮娥也是这样哄着自己。
“我那时候喜欢玩水,把小船放在池子里,然后叫人用扇子吹着走。”说到这里,承桓回想了一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听外祖皇提起过,”我插了句:“他还说怕你掉进水里,所以特意命人挖了个小池子。”
承桓转脸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其实,在挖那个小池子之前,我就已经掉进水里过一次了。那是春天,水很凉,我身子原本就不好,所以大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之后,就发现锦娘给赶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事我完全没听说过。
承桓的声音很平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哭闹了很久,不过没有用。”他说,“祖皇只是说,她没有照顾好我,所以就必须给撵走。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因为在我心里,锦娘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爹娘,其实那时候,我常常会想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锦娘走了他们也不在意,只有我独个伤心。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吵,就摔东西,东宫的人只好把值钱的都藏起来。有一天,我又发脾气,却连可以摔的东西也找不到了,宫人们都躲开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喘气,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就在那时候,有个人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来,我给你讲故事。’那人的手也很软,很温暖,于是我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我回过头,她微笑着看我,说:‘你是不是又不记得我是几姑姑了?’我有十几个姑姑,我总是会弄错她们的顺序,但是这一次我月兑口而出:‘我记得的,你是九姑姑。’她笑了,我看着她,觉得她肯定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所以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又拿酒壶,模空了才想起来已经扔了,于是又抬头看天。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想他是真的喝醉了。其实这些话我早就隐隐地猜到了,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忽然听见他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子晟啊?”
我一怔,窘然转过身去:“你真的喝多了。”说完便走。
“慧儿。”承桓在我身后叫我。“等一等。”
我犹豫了一下,脚步慢下来,但没有回头。便听见承桓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慧儿,假如……假如我明天就不在了的话……”
我一惊,霍然转身:“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到哪里去?”
承桓微微笑笑,我讶然地发现他的眼睛清澄有如月色,全然没有醉意。他说:“假如我不在了的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慧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喜欢子晟?”
我一时无语。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他那么问是不是说他已经觉察了?自己又该不该说实话呢?说了实话他又会怎样呢?念头转来转去,只是凌凌乱乱地,没有主意。
承桓忽然又笑了,说:“其实子晟比我好。”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却发觉他又仰头看着天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乎很是宽慰。过了一会,他又转身,看着我说:“其实今晚我本想去明秀宫找你,可是……”却没有说完,顿了顿,又说:“后来我想,以前常常见你坐在这回廊里,我便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说着,便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脸上一热,却没有挣月兑。这样明明白白的话,听了心里便不由得一紧,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忽然想起子晟,登时又心乱如麻。然而终于咬牙,心里想,无论如何,这段姻缘终究还是在的……
但,他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半晌,只说了一句:“上天待我,终究不薄。”
那天夜里,独自坐在窗边,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外祖皇,这么晚了,怎地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说:“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要来。”说着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晟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也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着,不由分说地问:“慧儿,你喜欢承桓吗?”
我低头不语。
承桓看着我,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说不出口。
子晟大急:“慧儿,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恩情在,你就真的要这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只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已经身首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外祖皇,”我拽着天帝的衣袖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了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失声痛哭:“不不,我不要他死的,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着……”
天帝叹气,说:“慧儿,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子晟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突然地一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难道真是我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天帝正对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洞悉一切。
“不,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空,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如同心头飘浮不定的心事。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知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系着,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即使承桓真的死了……
死?心一抽,不会的,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个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天帝,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得的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的是浮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着水,站在我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她看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我现在任何事都不想理会,但她再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我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说:“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界。”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盒,刹那间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