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想着,慢慢退回原来的座位。
储帝终于来了。比起三个月前,他憔悴了许多,疲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然后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那绝不是嘉许。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储帝微微摇了摇头:“那里有许多孤老妇孺,无力耕种。”
我接口:“那么,将那些青壮年迁去,再将那里整理干净,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妇孺。”
储帝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着说:“我何尝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已经安置过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来一些,反倒是越来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我要说的话太过冒险,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没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时的决绝便又回来了。我很冷静地说:“安置只是治标,要真正解这些人的疾困,还得治本。”
储帝问:“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当今天下,田地大半归于豪门巨族。这些富户从下界强虏凡奴耕种,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产,多生事端,亦有那无家可归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从这上面来着手。”
储帝不说话,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能不紧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这番触动根本的话也许将为我带来灾祸。
储帝还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终于,储帝重新正视我。他说:“你方才所说,在西城开善堂的意思不错,你写一个条陈给我吧。”
我无声地透出一口气。
次日,储帝安排我进了秘书院。
没有正式的职位,只是让我帮忙整理奏章和文书。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将各地来的奏折分类,发给各部处理。然后在下午,将储帝批答过的奏章,或者拟定的谕旨封好,交给负责分发的司官。
经过我手的奏报,一般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奏报都会直奏直发。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议论从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庐之间往来,周遭时不时瞟来戒备的目光。我沉默着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发一语。
我知道还不到我说话的时候。
朝臣们不像皇族那样在意我的出身,我谨慎的态度很快消除了他们的猜忌,一两个月后,我便不再感到异样。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这是我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虽然东面还有战乱,但毕竟离帝都很遥远。天宫里开始更换摆设,民间更是扎起彩坊,比平日热闹数倍。我坐车回府的时候,看见手拿年货、欢天喜地的人们,便会想起独居城外的母亲,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现在我时常有机会见到储帝,我知道如果我恳求他,他多半会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准许我接母亲进帝都与我团聚。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开口。
腊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庐整理最后一批奏折。此后除了紧急军报,别的所有事务都将压到年后处理。平时端凝肃穆的直庐,难得地泛起一丝轻松。
辅相们议完事,各自回府,书办们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个当值的,跟我一起归档封柜。
我将那些奏折的副本分类放进柜中,然后他在上面贴上封条。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复,已经非常熟练。
“真想不到。”
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我在直庐几乎从不开口,所以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过。我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往最后一个柜子上贴封条,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他肯定是在跟我说话。
他又说:“以王爷的身份,肯来做这种事。”
我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我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他,虽然我也是天帝的亲孙子,可是在他眼里,大概我和帝都街头随便哪个少年也差不了多少?
他贴完封条,从案头拿过一块布擦着手,一面看着我说:“不过这是份好差使。要不了多久,王爷就政务娴熟了。”
我心中一惊。
他说得不错,这份差使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也不能与闻军政重务,但是从每日往来的奏折中,足够让我了解朝中的格局、官员的言行。所以,我才能有耐心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枯燥的事情。
我以为我将心思隐藏得很好,可是想不到还是落入了别人的眼里。
不过,他为何要说给我听呢?
我抬眼正视他。他的年纪不大,可能刚过三十,这样的年纪而入直庐做书办的,多半是为了寻求一条升迁的捷径。他的目光锐利,看起来是个很精明的人。
我模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自己解释。
他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过完年,我就调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着他眼中决绝的神情,就如同赌徒孤注一掷。
我微微颔首:“匡郢是么?我记住了。”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应差。于是我吩咐备车,准备去看望母亲。正要出门的时候,宫中来了个内侍,说储帝传召。
我便随他进宫。
见到储帝,才知道是单独召见,不免让我有些狐疑。
储帝开口,还是极平淡的语气:“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语。
他好像有些踌躇。停了好一会,忽然问:“我听说五婶母还住在城外,是么?”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叹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落寞,甚至悲哀。应该感到愧疚的人是我,可他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便说:“你接她进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储帝,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说了就行的。我迟疑地抬眼看看他,说:“但,家母她……”
储帝打断我:“不要紧,我已经跟祖皇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可再犹豫的,立刻跪下谢恩。
然而很奇怪地,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子晟!”
告退的时候,储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过身,他却又不作声了。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五婶母好。”
我谢过他。可是我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出了宫,我立刻去接母亲。
母亲听我说完,很安静地说:“好。”
我将她安置在城外的时候,她是这样回答的,现在我接她回府,她也还是这么一个字而已。我发觉不光是我,我的母亲好像也没有多少喜悦。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团聚了。
晚上我陪母亲聊天,谈起经过,我说:“多亏了储帝。”
我这样说的时候,倒是真心的。
母亲想了想,说:“听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么?”
我点点头:“是。”
可是我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腊月初,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毁去了与帝都的婚约,将女儿甄慧转而许配了一个将军的儿子。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却忍不住想,储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记起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幅女子的画像。
我对储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时候,这样的女子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我凭着记忆把她描绘下来,命人悄悄地打听。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远嫁东府的九姑姑。
那么,到底是谁作了那幅画?
画很新,而她又很年轻。
答案在心头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嫉恨储帝?”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呢?”
母亲笑笑,不说话了。
我呆了一会,然后扪心自问,我嫉恨储帝吗?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孙,因为他是储帝,因为他有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而我没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觉得不全是这样。
我心里还有嫉恨以外的东西。我想,如果换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也许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们。可是储帝呢?
承桓高洁出尘的身影,浮现眼前,我终于恍然。我之所以这样不舒服,只因为我想要嫉恨他,也无从嫉恨起。
只因为我在初见他的时候,已经为他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