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时一夜无眠,挂在颈上的项链温度,似乎一直未曾与体温同调,冰冰冷冷的像是在跟景时说着些警告。
至于是什么警告,景时倒解读不出来,只是那阵温度让自己心慌。
义经转头时的那抹眼泪与哀伤,一直压在心坎上,久久未曾消逝。
从七岁开始,守候着他到现在……十六岁了吧,这么多年的时间,他看过义经千百种表情,伤心、难过、无助、彷徨、害怕、认真、决心、开心、依赖、安心……
千千百百种表情,他都当成珍宝一样的珍藏着,他以为他不会再看见,更让他心动的表情了。
最令他心动的表情,在今夜之前,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自己展现害怕与脆弱的那种表情,与那一夜,他的小手抓住自己衣角,喃喃念着「母亲不要走」的那种脆弱无助的泪脸。
他以为不会再看见了,今夜却见到了更动人的表情。
那抹眼泪,是最令他心动的表情,他几乎要伸出手,抹去不存在于现在空间里的那颗泪珠。
到底,义经为了什么要这么晚来寻找自己,交给自己这串链子?
伸手将坠饰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在眼前仔细的看着,似乎想从里面看
出些情感或迹象,只可惜徒劳无功,他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坠饰除了琉璃石的光泽之外,还包含了什么。
叹了口气,他想永远无法明白义经这个男孩。
瞅了一眼窗子,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景时起身将链子塞回衣服内。还是去找义经问清楚好了,要不然自己在这里想破了头,也是徒劳无功的。
当景时走到平氏大门前时,这才发现平氏里吵吵闹闹的,一点也不像平常的清晨。以往都是宁静而和缓的,但是今天却是一群一群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正事也不做了似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景时皱着眉,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乱象。
最后,景时决定问一问,于是他抓住了平日跟自己有些许往来的下仆,轻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时大人,您是来见清盛大人的吗?」下仆担忧的问着。
「啊……嗯……」景时似是而非的回答。
「劝您最好不要现在,清盛大人此时怒火正烧,您进去一定会被牵连的,平日您跟源义经大人感情最好,一定会被清盛大人抓去盘问的。」下仆紧接着说。
景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跟义经有关系呢?「怎么会跟义经有关?那孩子怎么了吗?」
下仆的双眼瞪大,相当惊讶的样子。「您不知道吗?义经大人潜逃出平氏了,一早清盛大人的手下,就发现义经大人不见了,房里倒着两具尸体,穿着义经大人跟弁庆大人的衣服……」
下仆说得口沫横飞,景时却只听到一句话——
义经潜逃出平氏了?
后来又听到尸体两个字,景时立刻将下仆推开,而后奔向义经的房间,一路上匆忙着急的样子,让许多人议论纷纷,但是景时不在乎,他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义经不是一向最信任自己,什么事情都告诉自己的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义经的一切事情,不再是他一个人可以独享的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比以前更在乎义经的一切?
景时不明白,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样的事实让他很难受,明明以前的他,是最了解义经的啊!
义经的房间前聚集了很多人,这样的景象不禁让景时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况:牢房外围绕了一堆人,只为了看一个从源氏带回来的妖子;而现在大家聚集,只是为了看一个从平氏逃离出去的,源氏妖子最后的起居残像。
有两个人在义经的房间里,一个人平躺在被褥上,一个人倚靠在窗边墙下。若不是那怵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沾满了衣裳与地板、被褥,根本没人可以分辨的出这两个人是不是尸体,因为他们的样子,跟一般要就寝的人无异。
两个人身上分别套着义经跟弁庆的衣裳,若是从远处看,根本就分不清楚是不是本人。
躺在被褥上的人背对着门口,根本无从分辨身份;而倒在墙边的人则是将斗篷拉了上来,脸斜偏向门,自然更看不清楚了。
景时愣愣望着房间内的情况: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他根据现场的状况判断、推敲,逐渐勾勒出清晰的影像:
义经在跟自己道别之后回到这里,跟弁庆一起,换上现在躺在里头那两个人的衣裳,然后趁着黑夜潜逃出去,估计应该是跟那个黄金商人……昨天早上听父亲说有黄金商人过来。
原来那个黄金商人并非外表如此单纯!
原来义经昨夜的反常,都是事出有因……为什么自己呆愣愣的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呢?义经平日不是这样的不是吗?有话直说、爱恨分明、自信满满,什么时候他有过这样子伤感、不安与犹豫了?
悔恨着自己昨夜的可笑,因为夜晚的关系,让自己的知觉也迷糊了吗?
突然之间景时觉得好无力,自己在平家的重心,好像突然被抽离了,顿时他不觉得自己该继续留在这里,甚至,他对于自己的存在感到迷惑。
清盛大人在这几年间变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感觉得到。
他比以前更加残忍、更加不择手段,只要能够达成目的,牺牲多少手下都在所不惜,这样的作风已经让许多人对清盛反感。
但毕竟平氏,还是天下第一大的势力,待在这里不会比在其他地方要差,因此即使有再多不满、再多反感,真正出走另觅主子的人却极为稀罕。
世道混乱,觅个有势力的主子,永远比所谓的正义感与良知,还要更重要。
但是景时却不这么觉得,这些年间他对清盛的景仰,已然变成不齿,对于清盛的做法他不满却无法发声,只能乖乖接受清盛的改变与残暴,他有重要的人在这里,他无法因为自己的感受,而让重要的人遭遇不幸。
一个是他的父亲,另一个,则是义经。
景时没有办法让无法上战场的父亲,独自留在险恶的平氏里,他一旦出走,清盛等于失去了一个擅长作战的人才,而且恐让源氏增加一个崛起的机会,因此清盛一定会对父亲下手,好让他回来平氏阵营。
甚至更狠一点,他会解决父亲来诱回自己,再铲除异己,而景时绝对相信清盛会这么做。
但景时也无法放下义经,那个老是用着倔强目光凝视自己,只肯把私密事情告诉自己的源氏男孩,那个让自己挂念不已的存在,自从幼时两人相识开始,景时就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更加在乎义经。
甚至到了跟自己的父亲有相同在意心情的程度了。
因此,景时离不开平氏,他不能、也不愿……但此刻,让他不愿离开的理由,已经不在了,剩下的,是令他身不由己的枷锁。
眼泪,不可遏止的滑落……心痛……顿时失去了心中重要的事物,竟然如此折腾。
回到居所的景时,无力的靠着门坐在屋檐下,胸前一直无法与体温同调的琉璃石,形成一个奇异的突起。
景时的右手伸到胸前,轻轻按住琉璃石坠子,冰冷的触感,竟然透过了衣物传到指尖上,就像那止不住的泪水,以及压抑不了的心痛。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留下这样的赠礼?为什么不再将他当成唯一?为什么让他心痛!
何苦让我心痛至此?源义经,这是你特有的道别方式吗?
景时找不到答案,义经突然从生命中消失,让他倍感无力,有如痛失爱人。
泪水,不停滑落……
义经在商队的掩护下,成功的逃出了平氏的重重包围,在平氏所不知道的地方,义经到了热田神宫(注二)。
商队行走到这里也差不多天黑了,吉次信高命令众人将物品卸下,并在这里觅得一处可供休憩之地。在吉次信高的安排之下,义经与弁庆住进了热田神宫,最深处的房间。
若是追兵来到了,也有人可以先行进去通报,掩护义经主仆离开——这才是吉次信高这一次拜访平氏的主要目的。
在简单的用过晚膳之后,义经跟弁庆回到了今晚要住宿一晚的房间。
弁庆坐在窗户边抬头望着月亮,今夜的月是细得几乎要看不见的新月,四周的星光都比月亮来得抢眼。弁庆很喜欢在月下赏月,纵使他赏的不是月。
义经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正坐在床边,低着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心思如同今夜的月,细密得让人几乎要瞧不见构成的线条,也无法猜中义经心底酝酿着的,是什么样的光芒。
弁庆微微撇过头看着义经,他在他的眼眸中瞧见了思念。
「忘记他可能会好过一点的,义经大人。」
弁庆轻轻柔柔的开口,他知道义经正在思念什么人,他一直都知道的,如同他自己一样,他也思念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心里始终没有他的驻留地。
即使如此,他未曾停止过思念,只想念着便足够。
义经抬起头看着弁庆。
这样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要记得很难,要忘记更难,已经深深在心底扎根的身影,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说忘就忘的,义经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抹笑,那道目光,与那抹亮眼美丽的动人蓝色。
那些属于那个男人的一切,他会永远记得,即使未来浴血焚身。
缓缓的,义经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他无法、也不愿,他想永远思念着。
弁庆叹了口气,离开了月亮之下的那片窗,走到义经身畔缓缓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陪伴着义经,让他知道自己不寂寞……他只能做到这样了,其他的他无法、也不知道该如何给予。
义经想念的男人,毕竟不是他弁庆啊!
义经无意识的将手摆在自己的太刀刀柄上,握紧又放开、放开再握紧,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
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孤单时总会抓着最挂念的人的东西一样,他借着这样的动作,来想念着那个男人。
这是人都会有的表现,此时在平氏阵营里的景时,手里也正握着一样,原本属于义经的东西——
那条琉璃色的坠子,义经离去前给予他的最后礼物。
两人也许正在相同的月光下,被同样的月亮,浸沐着相同的思念之情吧,但是彼此思念彼此在意的心情,对方是否真的感受得到呢?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吧,就这样任凭思念之情蔓延,然后心痛,泪落。
大抵,这就是爱情最美丽的画面。
弁庆原本沉静不语,突然他听到有脚步声往这里接近,双眼立刻张开,警戒的望向门口,义经也察觉到不对劲,手紧紧的握住太刀,准备随时拔刀,只要来人不是吉次信高的相关人等的话……
门被拉开的一瞬间,义经立刻将太刀放开,他认出来者是吉次信高。
「义经大人,有位大人说想见见您……」吉次信高的语气有些欲言又止。
义经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弁庆也充满了疑惑。但是随后,义经瞪大双眼,看着吉次信高身后的人影,他从微亮的烛光中,瞧见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人身上穿着贵重的服饰,纯白色袈裟显示他是已出家的僧人,但唯一不同的是,那袈裟的双袖上,绣着一个像是家徽的符号,义经靠着那两朵家徽,认出了他的身份——那是藤原季范的家徽!
藤原季范是义经的父亲,源义朝正室「由良御前」的生父,与源氏的关系匪浅。
「果然是义经大人,您还记得家父吗?」那人挂着笑靥,站在门外对着义经行礼。依照辈分,他略小于义经,理应向他行礼。
义经立刻起身迎上前,这位僧人是小时候,曾经陪着他玩游戏的小弟弟,也是季范的么子,因为年纪与他最为相仿,所以即使只陪过一次,义经仍然对他最有印象,想不到会在这里相逢,这对义经来说是最让他欣喜的礼物。
重逢的故人立刻在这小斗室中,聊着这些年来的一切,当然也聊到了义经从平氏出走,要前去奥州投靠藤原氏的事情。
那僧人点点头,很能理解的笑着。对于清盛的作风他也略有所闻,只能说他不是很能苟同平氏的做法。
随后话题突然转移到了义经的年纪,此时义经才想到一个相当重要的仪式他没有完成——元服,男子在十六岁时的成年礼。
但是义经忘了这回事,他已经被周遭发生的事情给乱了时序,忘了自己尚未元服。
「这样子啊,义经大人还没有进行元服……但是您这样子到藤原氏,相信已经过了元服的年纪吧,这样子似乎不恰当……」
僧人苦恼似的撑着下巴自言自语。
义经倒不在意,他对于这些礼节的琐碎事项,一直都不比弁庆细心,也有些无所谓。
弁庆也在一边露出苦恼的表情,义经看了一下弁庆,又转回来看着僧人,发现这两个人还真有点相像,尤其是苦恼时的表情。
于是,义经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如这样吧,元服一向是由家族当中有威望的人,来担任给予乌帽子的角色,家兄正好也在这间神宫里。明日义经大人要离开前,我会通知家兄,请他担任义经大人元服的主持者,不知道这样子义经大人可以接受吗?」
这下子可没让义经反对的余地了。
他都还没说话呢,弁庆倒是先一步的冲上来,满脸感激的直喊:「太感谢您了,藤原大人!就这样子吧,请代替义经大人向令兄问好,明日一切就拜托藤原大人了!」
这下子义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弁庆的表情表明了不许他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了,次日动身前,义经就在热田神宫,在藤原季范的戚族与吉次信高的注视下,完成了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转戾点,由藤原氏长子亲手将乌帽子交予义经,并替义经起了个名字。
那时起,源义经变成了源九郎义经。
那时起,他知道了自己该背负的责任,就是尽全力封平,替逝去的父亲报仇,也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那一年,源九郎义经十六岁,娓原景时二十四岁,头一次,他们知道了什么叫做思念。
注二:热田神宫,位于现在日本的名古屋地区,历史相当悠久,在日本最早的古书当中亦有记载,它的有名仰赖着一样神器。它奉祀着历代天皇承传的,象征皇位继承的三件大宝、三种神器之一的革剃神剑。